风雨欲来
【薇奥拉】
“水泵又能正常运作了，希尔迪。”“谢谢你，威尔夫。”我递给他一托盘还冒着热气的面包，“能帮我带给简吗？她在摆餐具，准备吃早饭。”
他拿走了托盘，声流里传来一道平浅微弱的腔调。他从厨房棚屋里出去，我听到他喊：“老婆！”
“他为什么叫你希尔迪？”李在后门出现，手里端着一篮刚捣碎的面粉。他身穿无袖衫，从手到胳膊肘都白乎乎的。
我看了一会儿他那赤裸的胳膊，然后迅速扭过了头。
既然他再也无法回到新普伦提斯市，柯伊尔助医就让我们一起干活儿。
不，我当然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希尔迪是一个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女人的名字，”我说道，“我用这个名字纪念她。”
“你说我们，你指的是——”
“我和陶德，没错。”我从他手中接过那篮面粉，重重地倒在桌上。
我们都沉默了，因为似乎每次提到陶德的名字，大家都会沉默。
“没人见过他，薇奥拉，”李轻轻说道，“不过他们大多在夜晚出去，所以那不——”
“就算她看到了陶德，她也不会告诉我的，”我着手将面粉分成两碗，“她认为他已经死了。”
李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可你不这么认为。”
我看向他。他微微一笑，我不由得也笑起来：“而你相信我，对不对？”
他耸了耸肩：“威尔夫相信你。要是你知道威尔夫在这里多有威望的话，一定会很惊讶。”
“不，”我看向窗外威尔夫消失的地方，“不，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
那天我跟其他人一样，还是负责做饭。那就是我们的新工作——李和我——做饭。为所有人做饭，为整个营地做饭。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小麦烤面包，而不是用面粉。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给松鼠剥皮，给乌龟剥壳，给鱼类清理内脏。我们学会了为一百个人熬汤加料。我们学会了如何快速给土豆和梨削皮，速度超过这整个该死的星球上的人。
柯伊尔助医起誓，这样就能打赢战争。
“其实这并不是我加入这个组织的原因。”李说道，他将今天下午第16只森林野禽的羽毛一把拔了下来。
“至少加入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说道，手指箍着我手中那只野禽。羽毛飘在空中，像是一大群黏糊糊的苍蝇，到处乱摸乱碰。我的手指甲底下、胳膊肘窝里都沾上了小小的绿色细毛，眼角也黏糊糊的。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李满脸都是这种细毛，遍布在他长长的金发和前臂的汗毛里。
我又感觉到脸上一阵发烫，再次拔下来一撮漫天飞舞的羽毛。
一天变两天，两天变三天，三天变一周，一周复一周，我还是在跟李一起做饭、洗刷餐具，一起耐心地坐在屋檐下，听了整整三天雨声。
还是如此。依旧如此。
风雨欲来，大家正在筹谋应对某事，但是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依然困在这里。
李将拔完毛的野禽扔到桌子上，接着又捡起了一只。“眨眼间，这些物种被我们捕猎殆尽。”
“这是马格纳斯唯一能射中的动物，”我说道，“其他的动物都太敏捷了。”
“一整个物种的消失，”李说道，“因为‘答案’没有瞄准镜。”
我哈哈大笑，笑得过于大声。于是我冲自己翻了个白眼。
我拔完自己手中那只野禽的羽毛，接着又捡起一只。“你每拔两只，我就拔三只，”我说道，“今天早上我也烤了比你多的面包，还——”
“你烤焦了一半。”
“那是因为你把炉灶烧得太烫了！”
“我天生不是做饭的料，”他笑着说道，“我是当士兵的料。”
我吸了口气。“那你觉得，我是做饭的料——”
可他在大笑，一直在笑，就算我冲他扔了一把湿羽毛，径直打在他的眼上，他还是在笑。“哎哟，”他说着，擦掉羽毛，“你派得上用场，薇奥拉，我们的确需要让你拿枪。”
我迅速低下头，看着腿上的第一百万只野禽。
“也许不会。”他更加轻轻地说道。
“你有没有——”我停了下来。
“我有没有什么？”
我舔了舔唇，这个动作是个错误，因为随后我就不得不吐出一嘴的细毛，所以当我最后开口说话时，语气比我的本意更加愤怒。“你有没有开枪打过别人？”
“没有，”他坐得直了些，“你呢？”
我摇了摇头，看到他放松了些，我立刻说道：“不过我中过枪。”
他坐起来。“不是吧！”
我还没细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接着我意识到我从未说过这话，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从来没对自己说过，自从历经此事以来，我连提都没提过，而此时此刻，这话却充斥在满屋子乱飞的羽毛中。
“我刺过别人，”我手中拔羽毛的动作顿了下来，“刺死了。”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我感觉身体突然变得比以往沉了两倍。
我开始哭，李只是递给我一块洗碗布，任凭我哭，他没有靠近我，也没有说什么蠢话，更没有问我什么，尽管他一定十分好奇。但他只是任由我哭。
他这么做完全正确。
“对，可大家对我们的同情越来越多。”李说道，我们跟威尔夫和简的晚餐差不多快吃完了。我拖拖拉拉，因为一旦吃完，我们就必须回到厨房准备酵母，烤明天的面包了。你根本无法想象，一百个人究竟要吃掉多少面包。
我吃下最后一口饭的一半。“我只是在说，你们人手不足。”
“是我们，”李说道，神情严肃地看着我，“而且我们在城里到处都有眼线，大家一有机会就可以加入我们。不过那边情形越发严峻。他们现在定量配给食物，大家都拿不到解药了。他们马上就要被迫跟他反目了。”
“还有那么多人下狱，”简补充道，“数百个女人，全被关了起来，都被链条锁在一起，一批一批地饿死。”
“老婆！”威尔夫打断了她。
“我只是在陈述我听说的事实！”
“你根本没听过这样的话！”
简看上去有些愠怒。“那也不代表那不是事实。”
“不过，监狱里也有很多人会支持我们，”李说道，“所以可能最后——”
他停了下来。
“什么？”我问道，抬起头来，“最后会怎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看向柯伊尔助医那边，同桌者还有布雷斯薇特助医、福斯助医、瓦歌娜助医、巴克尔助医和西娅助医。她们总是这样坐在一起讨论事情，窃窃私语，筹谋一些秘令。
“没什么。”李说道，他看到柯伊尔助医站起身，往我们这边走来。
“我今晚需要搭马车，威尔夫，拜托了。”她说着，往我们这一桌靠近。
“是，助医。”他说着，站起身。
“再多吃一点，”她说道，阻止了他，“这不是强制性的工作。”
“我很乐意执行。”威尔夫说道，拂了拂裤子走开了。
“今晚要炸谁？”我问道。
柯伊尔助医抿紧双唇。“我觉得你够了，薇奥拉。”
“我想一起去，”我说道，“如果你今晚要回市里，那我也想一起去。”
“耐心点儿，姑娘，”她说道，“总会轮到你的。”
“哪天？”我看着她走开并问道，“什么时候？”
“耐心点儿。”她再次说道。
可她这话说得很不耐烦。
一天一天，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夜幕降临时，我坐在外面的一堆岩石上，看着今晚执行任务的人向外面的马车走去，他们秘密地往马车上装了很多东西。现在那些有声流的男人减少了解药用量，但贮藏在洞里的解药仍在日渐减少。他们服用的药量足以混入市区，又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这个平衡很难拿捏，这里的男人上街也越来越危险，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
今晚新普伦提斯市民酣睡之际，我们将会偷走他们的东西，炸毁他们的城市，而这一切全都打着正义的名号。
“嘿。”李说道，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像是暮色中的一道影子。
“嘿，”我也说道，“你还好吗？”
“有什么可不好的？”
“是啊，”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夜色中，“你有什么可不好的？”
星星逐渐爬上天幕。我的飞船就在天空的某处，那些可能帮助我们的人都在上面。不，应该说只有我联系上他们，他们才能帮助我。西蒙妮·沃特金和布雷德利·坦奇都是好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应该会阻止这愚蠢的一切，阻止爆炸发生，还有——
我又感到喉头发紧。
“你真的杀了人。”李说道，又扔了块石头。
“嗯。”我说道，膝盖抵在胸口。
李等了片刻。“跟陶德一起？”
“是为了陶德，”我说道，“为了救他，为了救我们俩。”
现在，太阳完全下山了，寒意即刻浓了起来。我将双膝抱得更紧了。
“她怕你，你知道吧，”他说道，“我是说柯伊尔助医。她觉得你很强大。”
我看向他，想在黑暗中分辨出他的模样。“真蠢。”
“我听她跟布雷斯薇特助医说的，说如果你有心，你就可以领导所有的军队。”
我摇了摇头，他当然看不到。“她根本不了解我。”
“嗯，不过她很聪明。”
“这里的所有人都像小羊羔一样追随着她。”
“除了你。”他的肩头撞了下我的肩头，像朋友一样，“也许她指的就是这个。”
我们逐渐听到洞里传来的低沉隆隆声，说明蝙蝠正在蓄势待发。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道，“你为什么追随她？”我以前问过他，但他总是转变话题。可是，也许今晚有所不同吧，感觉的确不同。
“我的父亲死于斯帕克之战。”他说道。
“很多父亲都死在了那场战争中。”我说道，然后想起了柯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不知道她是否——
“我不太记得他了，”李说道，“其实，我是跟着我母亲和姐姐长大的。而我姐姐——”他哈哈大笑，“你会喜欢她的。你无法想象，我们吵过多少架，拌过多少嘴。”
他再度哈哈大笑起来，但声音更轻了些。“当军队抵达时，西沃恩想去参战，妈妈不允许。我也有过反抗的念头，可西沃恩大吵大闹，西沃恩准备拿起武器，但妈妈却将门闩上了，不许她在军队进城时跑出门去。”
隆隆声越来越响，蝙蝠的声流开始荡出洞口。飞吧，飞吧。它们说道，飞走吧，飞走吧。“然后事态就失控了，难道不是吗？”他说道。
“那晚，军队抵达，他们带走了东城的所有女人。妈妈说要配合，你知道吧，说‘只是暂时的，要看看事态怎么发展，也许他不是那么坏’之类的话。”
我没有回应，也很开心现在天黑了，这样他就看不清我的脸。
“可是西沃恩不打算束手就擒，可不是吗？她冲士兵大喊尖叫，拒绝配合，妈妈只是一直求她别闹了，求她别惹怒士兵，可是西沃恩——”他停了下来，舌尖发出咯吱声，“西沃恩的拳头挥向了第一个来押送她的士兵。”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就引起了一场骚动。我竭力反抗，但随即我就倒在了地上，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士兵将膝盖压在我背上，妈妈在尖叫，但西沃恩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也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家里只剩我一人。”
飞吧，飞吧，我们听到洞口里面的声音，飞走吧，飞走吧，飞走吧。
“每当禁令取消时，我就出去找她们，”他说道，“但我从来就没找到她们。我找遍了每座小屋、宿舍和每家康复所。最终，在最后一家康复所中，柯伊尔助医给了我答案。”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它们来了。”
蝙蝠从洞里一涌而出，仿佛世界往它们那边倾斜，它们从我们头顶倾泻而出，构成了夜幕之下更漆黑的暗影。蝙蝠发出密集的嗖嗖声，那几分钟我们根本无法交谈，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它们。
每只蝙蝠至少有两米宽，翅膀上长着软毛，耳朵又短又秃，每根往外伸的翅尖上都有个绿色发光的磷点，蝙蝠用这个点迷惑飞蛾和虫子，使它们眩晕。磷点在夜里闪闪发光，在我们头顶形成了一条抖动着的毯子。我们坐在那儿，周围都是拍动的翅膀，它们的声流吱吱作响：飞吧，飞吧，飞走吧，飞走吧。
五分钟后，它们就飞走了，飞进了周围的森林中，直到拂晓才会回来。
“风雨欲来，”李在随之而来的安静中说道，“你知道的。我不能多说，不过我会参加，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以找人了。”
“那我也去。”我说道。
“她不会让你去的，”他扭头看向我，“可是我答应了你，我会帮你找陶德的。用我这双寻找西沃恩和母亲的眼睛，去找他。”
钟声响彻整个营地，这是所有突袭队入城以及所有留在营地的人上床休息的信号。李跟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会儿，他的肩膀紧紧贴着我的肩膀，我的肩膀也紧紧贴着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