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陶德】
“你们这帮该死的东西能不能快点儿?”离我最近的那四五个斯帕克人吓得往后退,尽管我都没有大声说话。“赶快吧!”
而就跟往常一样,他们没有任何想法,没有声流,什么都没有。
我还得为他们往外铲饲料,这样他们才能吃下掺在饲料中的解药,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由别人来做这件事?他们在一片安静中咯吱作响,他们在寒冷中弯下惨白的腰,惨白的唇间吐出一团团热气,惨白的胳膊一铲一铲地挖着土。视线扫过修道院这片土地,我看到这些惨白的身体都在劳作,好吧,他们算得上是一群羊,难道不是吗?
尽管如此,如果凑近一点儿看,我还是看到很多斯帕克人一家一组,丈夫、妻子、父亲和儿子。我看到年长的斯帕克人挖的土少一些,动作更缓慢一些;我看到年轻的斯帕克人协助长辈,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年长者工作效率低。我看到有个母亲将婴儿用破布绑在胸前,看到一个格外高大的斯帕克人带领大家奋力干活,看到一个矮小的女性斯帕克人将泥巴抹到另一个高大的女性发炎感染的手腕处。他们一起工作,一直低着头,尽量不被我、戴维或铁丝网后面的守卫发现。
只有近看,你才会发现这容易被忽略的一切。
当然,我们不能给他们铲子,因为他们会拿它当作武器对付我们,但凡看到一个斯帕克人举起手来,站在墙上的士兵都会绷紧神经。所以他们全都弯腰看着地面,挖土、搬石头,沉默如天空的云,他们忍受着这一切,什么都不做。
不过我也有武器。他们将步枪还给了我。
但是我要去哪里?
现在她已经离开了我。
“给我快点儿!”我冲斯帕克人喊道,想到她,我的声流越发炽热。
我看到戴维正在看我,脸上露出个惊讶的笑,于是我转过头,穿过田野往另一组走去。走到半路,我听到一声响亮得多的咯吱声。
我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了那个声源。
不过,还是同一个斯帕克人。
1017。他又在瞪着我,脸上绝非饶恕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攥紧了步枪。
我甚至都忘了什么时候将步枪从肩上取了下来。
即便有这么多斯帕克劳力,我们还是要花一两个月时间才能勉强盖完这栋房子,不管成品如何,那时都已经是隆冬时节,斯帕克人住不进本该为他们自己建造的庇护所了。我知道跟人类相比,他们更偏好室外生活,可我觉得他们无法露天熬过寒冬,我也没听说上头打算将他们送到别的哪里去。
不过,我们在七天内将所有的内墙都拆完了,比原定时间早了两天,一个斯帕克人都没有死,尽管有几个断了胳膊。然后这些受伤的斯帕克人被士兵带走了。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们。
距通信塔爆炸已经过去了两周,我们差不多挖好了所有地基的沟壑和地块,等着浇筑,戴维和我负责监工,尽管那帮斯帕克人知道该怎么做。
“爸说了,斯帕克之战后,斯帕克人修建了这座城市,”戴维说道,“从这些家伙身上倒是看不出来。”
他咀嚼着食物,然后吐出壳。随着“答案”不断突袭引爆、掠夺物资,我们的食物已经开始短缺,不过戴维总能想方设法搜罗到吃的。我们现在正坐在一堆石块上,眺望一片空旷的场地,现在那上面已经挖出了方形的洞和沟,石块堆积如山,挤得斯帕克人几乎没有容身之地。
不过他们还是挤了进去,挤到边上,在严寒中抱团取暖。他们并未抱怨什么。
戴维又吐出个壳。“不打算聊聊?”
“我不是一直在聊吗?”我说道。
“不是,你冲你的手下大喊大叫,还跟我发牢骚。那可不叫聊天。”他又吐出个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弧线,落在离我们最近的斯帕克人头上。他只是拂掉了那个壳,继续挖最后一条沟。
“她离开了你,”戴维说道,“忘掉这事儿吧。”
我的声流渐渐抬高:“你给我闭嘴。”
“我又没有恶意。”
我转过头冲他瞪大了双眼。
“怎么了?”他说道,“我只是想说,她走了,你懂不懂?又不是说她死了之类的。”他又吐出壳。“据我所知,那个小姑娘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他的声流里有段在河边小路上被电击的回忆。看到这个,我应该发笑,但我没有,因为她就站在他的声流中,就站在那里将他打倒。
就站在那里,却不是这里。
(她去了哪里?)
(她究竟去了哪里?)
莱杰市长在通信塔爆炸之后就告诉了我,军队径直往大海方向赶了过去,因为他们得到密报,“答案”就藏身在那里——
(是我告的密吗?他是从我这里听到的吗?想到这个,我脸上发烫——)
可是等哈马尔先生和他的手下赶到那里,他们却一无所获,只发现了遗弃已久的房屋和半沉的船只。
原来这个情报是假的。为此,我也感到脸上滚烫。
(她对我说了谎?)
(她是故意的吗?)
“天哪,猪头,”戴维又吐出个壳,“我们这帮人又不是个个女朋友都在身边。她们要么坐牢,要么被炸弹炸飞,要么被拉去做工,我们都不能跟她们联系。”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说道。
“这不是重点,”他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们其他人一样,都是孤身一人,所以忘掉这事儿吧。”
他的声流中突然出现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但他看我盯着他,眨眼间他就将那种感觉抹得一干二净了。“你看什么看?”
“没什么。”我说道。
“去你的吧。”他站起身,拿起步枪,咚咚咚地走回场地。
不知为何,1017总是在我身边干活儿。我主要在场地后方活动,负责挖完这些沟。戴维靠近前面,催促斯帕克人将预成型的导墙(1)砌好,浇上混凝土后,这堵墙就能派上用场了。1017应该干那项工作才对。每当我抬起头,他都在我旁边,不管我把他赶回去多少次,他总是离我最近。
当然,他在干活儿,要么一铲一铲地挖土,要么将拔出来的草堆成一排排同样大小的草垛,但他总是在搜索着什么,还总是想跟我对视。
冲我发出咯吱声。
我朝他走去,手覆在步枪上,头顶开始阴云密布。“我叫你去戴维那边干活儿,”我狂叫,“你在这里做什么?”
戴维听到我喊他的名字,从场地那一头冲我喊:“什么?”
我也喊回去:“你为什么一直把他给我送回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戴维喊道,“他们看起来都长一个样啊!”
“这是1017!”
戴维夸张地耸了耸肩:“所以呢?”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下粗鲁且讥讽的咯吱声。
我转过身,我敢打赌,1017在嘲笑我。
“你这个——”我说着,将步枪拉到身前。
这时,我看到1017身上闪过一丝声流。
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够清晰,我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拿步枪,而这些只不过是他所看到的情景——
除了他夺走我的步枪那一闪而过的景象——
然后,那个画面就不见了。
我手中还拿着自己的步枪,1017还站在不及膝盖深的沟里。
没有一丝声流。
我上下打量着他。他比以前瘦了,不过所有的斯帕克人都瘦了,他们每天的饲料都不够吃,我不知道1017是不是一顿饭都没吃。
也就是说,他没有服用解药。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问他。
可他依然在劳作,双臂双手继续在挖土,惨白的皮肤之下肋骨凸出。
他什么也没说。
“你爸没收了其他所有人的解药,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喂他们吃解药呢?”
次日,我们在吃午饭。天空乌云密布,可能很快就要下雨,这里已经很久都没下雨了,而且这将是一场寒雨。我们接到命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继续干活儿,所以我们一整天都在监督斯帕克人将第一批混凝土从搅拌器中倒出来。
这是今天早上伊万拿过来的,他痊愈了,但还是一跛一跛的,而且他的声流在咆哮。我不知道他觉得权力现在属于哪一方。
“呃,就是不让他们密谋什么,难道不是吗?”戴维说道。
“不让他们互相传递各种主意。”
“可他们可以通过咯吱咯吱声传递啊。”我想了一秒,“难道不是吗?”
戴维只是耸了耸肩,意思是“管他呢,猪头”。
“三明治还有剩的吗?”
我将我的三明治递给他,目光仍然盯着外面的斯帕克人。“我们难道不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我说道,“知道的话,不是会比较好吗?”
我的视线越过场地,去寻找1017的身影,当然,他也正在看我。
啪嗒。第一滴雨水打在我的睫毛上。
“哦,该死的。”戴维说着抬起头。
雨一下就是三天。工地越来越泥泞,不知为何,市长还是命令我们继续工作,所以那三天我们总是在泥地里打滑。我们在架子上搭上防水油布,遮住了大部分场地。
戴维在里面工作,吆喝斯帕克人搭好防水油布架子。我多数时间都在雨里干活儿,尽量将防水油布各边用重石压牢。
这份工作真是愚蠢至极。
“赶紧地!”我冲着帮忙将油布固定到地上的斯帕克人喊道。我的手指都冻僵了,因为没人给我们提供手套,市长也不在旁边。“哦!”我将出血的指关节放到唇边,这已经是我第一百万次刮伤手指了。
斯帕克人将防水油布用石块压住,他们似乎并不在意雨淋,这一点很好,因为防水油布无法容下所有人进来避雨。
“嘿,”我抬高了音量,“盯着点儿油布的边!看着点儿——”
一阵狂风将刚压好的整块防水油布都揭了开来,其中一个斯帕克人紧抓着飞走的油布不放,他整个人跌跌撞撞,重重地跌倒在地。我越过他去追那块油布,一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爬上一个小缓坡,我刚要去抓它——
我就重重地滑倒了,屁股着地,一路从缓坡的另一侧滑了下去——
而我发现前面是什么,我即将跌入什么地方——
我径直往那个沼泽里滑进去。
我抓住泥地,想停下来,可根本没什么可以抓握的东西,哗啦一声,我直直地掉进了沼泽里。
“呸!”我喊道,想站起身。我的大腿没入这个覆满石灰的斯帕克人的粪坑里,胸前身后滴滴答答,那股恶臭令我作呕——
我又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声流。
看到我站在沼泽中的画面。
看到一个斯帕克人站在我上方。
我抬起头。
有一排斯帕克人正盯着我。
而站在他们正前面的。
是1017。
他就站在我上方。
手中抱着一块巨石。
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手中抱着那块石头,那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如果扔得准,他就能狠狠地砸伤我。
“干什么?”我抬头冲他说,“你就是想这么干,对不对?”
他只是回瞪我。
我没有再看到声流的画面。
我缓缓伸手去摸步枪。
“你想怎么样?”我问他,他看到了我的声流在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准备跟他大打出手。
看到我已经准备好要——
此时此刻,我将枪托托在手中。
而他只是瞪着我。
接着他将石块扔到地上,回去找防水油布。我看着他离开,五步,然后是十步,然后我才放松了一点。
这时,我从沼泽里爬出去,然后听到了咯吱声。
那种咯吱声。
他粗鲁的咯吱声。
于是我就失控了。
我冲他跑去,大喊大叫,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戴维吃惊地转过头,我紧紧跟在1017身后,赶到防水油布处。我将步枪举过头顶,一路奔跑,跟个笨蛋跟个疯子一样,1017转过身看向我,但我并没有给他机会采取任何行动,就狠狠地将枪托掼在他脸上。他跌倒在地,我又举起步枪,压低枪口,他举起双手保护自己,我打了他一下又一下——
拳头落在他的双手上——
落在那张脸上——
落在那些瘦骨嶙峋的肋骨上——
我的声流在咆哮——
一下——
两下——
又一下——
我在尖叫——
我在尖叫——
“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为什么离开我?”
我听到他的手臂上传来微弱而清脆的咔嗒声。
周围都是那种声音,甚至比风雨声还要响亮,令我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堵了一团黏稠的东西。
我挥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戴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所有斯帕克人都吓得慢慢往后退。
而倒在地上的1017正仰头看着我,鲜血从他古怪的鼻子和过高的眼角处流下来,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声流,没有想法,没有咯吱声,什么都没有——
(我们在营地,地上躺着具斯帕克人的尸体。她的神色那么害怕,她从我身边往后退,到处都是血,我又犯老毛病了,我又犯老毛病了。你为什么离开了我,天哪,该死的,薇奥拉,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而1017只是看着我。
而且,我向天发誓,那是种胜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