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薇奥拉】
“我需要你的帮助。”罗森助医站在厨房门口说道。我举起沾满面粉的双手:“我正在忙——”
“柯伊尔助医特意叫我来领你。”
我皱眉,我不喜欢“领”这个词:“那谁负责烤明天要吃的长面包呢?李出去砍柴了——”
“柯伊尔助医说,你在医药用品这方面有经验,”罗森助医打断了我,“我们又带来了很多医药用品,现在我手下的那个女孩儿根本不懂分类。”
我叹了口气。那至少也好过在这里做饭。
我跟着她走进外面的暮色里,走进洞口,绕过很多小路,终于来到了储存最贵重物资的大山洞。
“你可能要忙活好一会儿。”罗森助医说道。
我们大半个傍晚都在清点物资数目:药品、绷带、敷布、床品、乙醚、止血带、诊断橡皮圈、血压带、听诊器、病袍、水净化片剂、夹板、棉签、镊子、复方草根药丸、黏合剂以及其他东西。然后我们将这些医药用品分门别类,堆满了整个山洞,一直堆到主入口的边缘,我们忙到深夜。
我擦了擦前额流下的冷汗。“现在我们不该将这些物资堆起来吗?”
“还不行。”罗森助医说道。她环视了一眼我们刚刚码得整整齐齐的物资。她搓了搓手,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愿这些足够了。”
“足够什么?”看着她从一堆一堆物资旁走过,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足够什么,罗森助医?”
她抬头看我,咬紧嘴唇:“你还记得多少治疗病人的知识?”
我盯了她片刻,疑惑慢慢涌上心头,接着我跑出了山洞。“等等!”她在我身后喊,可我已经出了中央主道,跑到了山洞的主入口外面,一溜烟儿跑回了营地。
可这里已经没人了。
“别生气。”罗森助医说道,此时我已经搜索过了每个棚屋。
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愚蠢无比。我把手背在身后,凝视着这个空无一人的营地。柯伊尔助医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然后就跟其他所有助医一起离开了,除了罗森助医。西娅和那帮学徒也不见了。
所有人都不见了。所有马车、马儿和公牛都不见了。还有李也不见了。
威尔夫也走了,尽管简还在这里。除了我们,她是唯一留下来的人。
就是今晚。
今晚就是行动之夜。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带上你。”罗森助医说道。
“她不信任我,”我说道,“你们都不信任我。”
“现在这里和那边都不信任你了,”她说道,是那种我越来越讨厌的助医口吻,“重要的是,等他们回来时,我们需要动员所有能帮上忙的人治疗伤患。”
我正要争辩,但我看得出她还在使劲儿绞着双手,表情颇为忧虑,不知道这底下还隐藏着多少情绪。
接着,她说道:“我是说,如果有人能活着回来的话。”
我们无所事事,只能等待。简为我们煮了咖啡,我们露天坐着,外面越发冷得刺骨,我们凝视着那条延伸至森林外面的小路,看谁会回来。
“下霜了。”简说道,脚趾搓着结在脚边石头上的一小圈冰块。
“我们早该这么做了,”罗森助医对着咖啡杯说道,鼻息之下是洋溢而起的水汽,“我们该在变天之前就这么做的。”
“做什么?”我问。
“营救,”简直白地说道,“威尔夫离开时跟我说的。”
“营救谁?”我问。当然只能是——
我们听到路面上石块滚落的声音。马格纳斯从山那边翻过来时,我们已经站起了身。“快点儿!”他大喊,“快点儿!”
罗森助医抓起急救医药用品,跑到路上去迎接他。简和我也跟了上去。
我们跑到半路,这时他们渐渐从森林里走了出来。
躺在马车后面的,被人扛在肩上的,躺在担架上的,趴在马背上的……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人从路上涌过来,身后的山丘。
所有需要营救的人。
这些囚犯被市长和他的军队关了起来。
而他们的情形——
“天哪。”简在我身边轻轻说道,我们俩都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
哦,我的天哪。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片模糊,我们竞相将伤员带到营地里,尽管有些伤员伤势很严重,我们不得不就地进行治疗。我留心所有康复师的命令,从一个伤员奔到另一个伤员身边,飞快地跑回去,再带着医疗物资过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们治疗的绝大多数伤员都不是因为战斗负伤的。
“他们是被打伤的。”我说道。
“饿的,”罗森助医生气地说,将一剂液体针药注射到一个被抬进山洞的女人胳膊上,“还有被折磨的。”
这个女人只是越来越多的伤员之一,这预示着我们根本没空歇息。她们绝大多数人恐惧到失语,只是胆怯地默默盯着你,或是冲着你无声地恸哭,她们的胳膊上、脸上都是烧伤,旧伤也没有得到治疗,女人们凹陷的眼窝说明她们已经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是他干的,”我对自己说,“这是他干的。”
“冷静点儿,姑娘。”罗森助医说道。我们冲到外面,怀里抱了很多绷带,还没开始为伤员包扎伤口。布雷斯薇特助医慌乱地冲我们挥手,她将我递给她的绷带撕开,着急地为她身下尖叫的女人包扎伤腿。“复方草根!”布雷斯薇特厉声说道。
“我没带过来。”我说。
“那就给我回去拿!”
我回到洞里,在康复师和学徒之间绕行,那些假扮士兵的人蹲在漫山遍野的病人身边,山坡上、马车后面,到处都是。伤员也不仅仅是女人。我看到了一些男性囚犯,他们也是挨饿挨打的样子。我看到在战斗中受伤的营地人员,包括脸上缠了条烧伤绷带的威尔夫,不过他还在帮忙将担架上的病人抬进营地。
我跑进洞里,取出更多的绷带和复方草根,然后第十几次跑回山沟里。越过开阔的地面,我抬头看向小路,那儿还有人陆陆续续赶过来。
我停了一会儿,看清楚那些人的脸,然后才回到布雷斯薇特身边。
柯伊尔助医还没回来。李也没回来。
“他当时就在战争最激烈的前线,”纳达利助医说道,我正帮着她将一位刚上过药的女人搀扶起来,“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是他的母亲和姐姐。”我说着,让那个女人靠在我身上。
“我们并没有将所有人都救出来,”纳达利助医说道,“还有一整栋监狱,炸弹没有爆炸——”
“西沃恩!”我们听到有人在远处喊道。
我扭过头,心脏比我想象中跳得更快更大声,我的脸颊浮现一抹笑意。“他找到了她们!”
随即我就发现,这不是事实。
“西沃恩?”李沿着小路走出森林,他的制服都被熏黑了,脸上全是烟灰,眼神搜寻所有地方,他从山沟中的所有人身边走过。“妈妈?”
“快去,”纳达利助医对我说,“看他有没有受伤。”
我让那个女人靠在纳达利助医身上,然后往李那里跑过去,没有理喊我名字的其他助医。
“李!”我喊道。
“薇奥拉?”他看到了我,说道,“她们在这里吗?你知道她们在不在吗?”
“你有没有受伤?”我伸手去够他,扶住他黢黑的袖子,检查他的双手,“你被烧伤了。”
“当时有火,”他说道,我看向他的眼睛,他也在看我,但神情恍惚,他看到的是监狱里的情形,他看到的是大火和他们身后的东西,他看到了他们找到的囚犯,也许他还看到了他不得不杀死的守卫。
但他没有看到他的姐姐和妈妈。
“她们在这里吗?”他恳求,“拜托告诉我她们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子。”我轻轻说道。
李看着我,张着嘴,呼吸沉重而粗粝,仿佛吸入了过多的烟。“当时……”他说,“哦,薇奥拉,当时……”他抬头看向我的身后,“我必须找到她们。她们一定在这里。”
他从我身边走过,往山沟下面走去。“西沃恩?妈妈?”
我没有办法,只能在他身后喊:“李,你有没有见到陶德?”
可他只是一直走,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薇奥拉!”我听到一个声音,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哪位助医喊我帮忙。
可是那时我身边有个声音说:“柯伊尔助医!”
我转过身抬头看。小路的尽头是骑在马背上的柯伊尔助医,她沿着布满石块的小路,让马儿以最快的速度嗒嗒跑下来。她身后的马鞍上还有个人,跟她绑在一起,以防从马背上摔下去。我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那是西沃恩,或者李的妈妈。
(或者是他,也许是他,也许——)
“帮我们一把,薇奥拉!”柯伊尔助医喊道,拽着缰绳。
我开始往山上跑去,马儿转过身找到落脚点,这时我看清楚了那个不省人事、歪歪斜斜靠在她身上的人。
是柯琳。
“不。”我一直无意识地小声重复。我们将她抬下马背,放到一块平坦的石块上。“不不不不不”,罗森助医抱着绷带和药物向我们跑来。“不不不。”我抱住她的脑袋,柯伊尔助医撕下柯琳的袖子,准备注射。
“不。”罗森助医赶到了我们身边。当她看清这是谁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找到了她。”罗森助医说道。
柯伊尔助医点点头:“我找到了她。”
我感觉到柯琳的头枕在我的手中,感觉到她烧得滚烫。我看到她现在的脸颊瘦削无比,双眼失神且眼下瘀青,皮肤松垂,腿脚半瘸。锁骨从她那件破烂脏乱的助医袍领口凸了出来。而且她的脖子上有一圈圈烧痕,前臂还有割伤,手指甲都裂开了。
“哦,柯琳,”我喃喃道,眼眶湿了,一滴滴泪落在她的额头上,“哦,不。”
“坚持下去,姑娘。”柯伊尔助医说道,我不知道她是在跟我还是柯琳说话。
“西娅呢?”罗森问道,头都没抬。
柯伊尔助医摇了摇头,
“西娅死了?”我问。
“瓦歌娜助医也死了。”柯伊尔助医说道,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烟灰,她额头上那红色发炎的灼伤。“还有其他人,”她龇牙咧嘴,“不过我们也杀了他们一些人。”
“快点儿,姑娘,”罗森助医对依旧昏迷不醒的柯琳说道,“你一直都是最固执的那个。你现在就得顽固一点。”
“拿着这个。”柯伊尔助医说道,递给我一袋连接着管子的液体,注射进柯琳的胳膊里。我一手接过来,将柯琳的头搁在我的大腿上。
“给你。”罗森助医说着,从柯琳身侧揭下了一条硬邦邦的衣服碎片,我们同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是坏疽。”柯伊尔助医说了句多余的话,因为我们都看得出,那里早就过了感染期。这股气味说明这处组织已经坏死了,这块组织正在一寸寸地腐蚀她。我有点儿希望自己不记得,可这是柯琳亲自教给我的知识。
“他们甚至都没有给她进行最基本的输血治疗。”罗森助医咕哝着站起身,跑回洞里去拿我们药效最强的药物。
“拜托,我最执拗的姑娘。”柯伊尔助医轻轻说道,抚摸着柯琳的额头。
“直到找到她,你才回来,”我说,“所以你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个姑娘,她始终没有屈服,”柯伊尔助医说道,声音粗粝,那不仅仅是因为被烟呛的,“不管他们怎么折磨她。”
我们低头看向柯琳的脸,她的双眼依旧紧闭,嘴巴微微张开,呼吸渐渐微弱。
柯伊尔助医说得对。柯琳永远都不会屈服,永远都不会交代任何人名或信息,她宁愿自己受尽折磨,也不让其他女人和母亲遭遇这些痛苦。
“感染,”我说道,喉头发紧,“这股气味,说明——”
柯伊尔助医只是使劲咬着唇,摇了摇头。
“哦,柯琳,”我说道,“哦,不。”
就在那里,就在我的手中,就在我的腿上,她的脸庞转向了我——
她死了。
她死的时候,周围安静一片。她没有吵,没有挣扎,没有剧烈扭动,什么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往下跌落,但凡你见识过那种安静,你就会知道,那是种无止境的安静,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销声匿迹。整个世界的声响都被消除了。
我只听到一种声音,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呼吸声,潮湿、沉重,仿佛我再也无法回到轻松状态了。我沉默地呼吸,低头看向山丘,看到周围其他的伤员,即便他们已经被营救出来,他们依旧张大了嘴,痛苦地哭喊着,双眼因为恐惧而空洞失神。我看到罗森助医拿着药物向我们跑来,太迟了,太迟了。我看到李回到小路上,呼喊着他母亲和姐姐的名字,他不愿意相信,在这团乱糟糟的情形中,她们还是下落不明。
我想起了身在大教堂的市长,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谎。
(我想起了还在市长手中的陶德。)
我低头看向躺在我腿上的柯琳,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从来都没有,可她还是为了我丢了性命。
我们的选择造就了我们。
我抬头看向柯伊尔助医,眼中的泪水让周围的一切都闪着尖锐的光束,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看起来像是天空的一团污迹。
可在我的眼中,她足够清晰。
我的牙关紧咬,声音厚重如泥巴。
“我准备好了,”我说,“叫我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