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陶德】
“哦，天哪，”莱杰市长不断轻轻地说道，“哦，天哪。”“你有什么可难过的？”我终于冲他厉声喊道。
我们这里没有跟往常一样按时开门，清晨来了又过去，大家都不记得我们还在这里了。外面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到处都是咆哮，我不由得想起他在呻吟，因为今天我们的早饭还没送来，这有点儿讨厌。
“投降本来是为了和平，”他说道，“可那个该死的女人毁了这一切。”
我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这儿也没变成港湾啊。宵禁、监狱——”
不过他在摇头：“在她发起所谓的运动之前，总统正准备放宽法律条款，他即将解除各种限制。一切本来可以变好的。”
我站在窗户旁，望着城市西部，烟雾依旧在升腾，大火依旧在肆虐，那帮携带声流的男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
“识时务者为俊杰，”莱杰市长说道，“即便我们面前是位暴君。”
“那你也这样吗？”我问，“很识时务？”
他眯起眼。“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孩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我很害怕，我很饿，我们被困在这座该死的塔里，而我们周围的世界支离破碎，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改变什么，我不知道薇奥拉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不知道未来会通往何处，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是我的确知道，莱杰市长一直吹嘘自己有多识时务，这有点儿令我恼火。
哦，没错，还有一件事。“别叫我孩子。”
他冲我迈近一步。“一个男人会明白，事物远比对错复杂得多。”
“一个明哲保身的男人当然会明白这个。”我的声流在说试试看，来啊，试试。
莱杰市长攥紧双拳。“你不明白，陶德，”他说道，鼻孔放大，“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说道，这时门哐啷一声开了，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戴维闯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步枪。“快点儿，”他说道，往我怀里塞了一支枪，“爸叫我们呢。”
我什么都没说就跟着他走了，戴维锁上门，莱杰市长在我们身后喊了声“嘿！”。
“死了56个士兵，”戴维边说我们边从塔里下楼梯，“我们杀了她们10几个人，还活捉了10几个，可是她们带走了差不多200个囚犯。”
“200个？”我说道，顿了一下，“一共有多少个囚犯？”
“快点儿吧，猪头，爸在等我们。”
我跑步跟上去。我们穿过大教堂的大厅，往前门走去。“那些婊子，”戴维摇头晃脑地说道，“简直不敢相信她们能做到这些。她们炸了一座牧场宿舍！那可是牧场宿舍啊！是男人们睡觉的地方！”
我们走出大教堂，来到了喧嚣的广场。烟雾还在西面飘荡，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士兵们有的单独行动，有的分成小队行动，四处跑来跑去。有人推开挡道的家伙，用步枪殴打那些人。还有些人站在那里，守着一群惊恐的女人。
“不过我们也教训了她们。”戴维说着扮了个鬼脸。
“你在？”
“不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步枪，“不过下次我会在的。”
“戴维！”我们听到一个声音。“陶德！”市长骑着马，穿过广场冲我们走来，马蹄声既沉重又迅疾，莫佩思的马蹄跌在砖块地面上擦出火花。
“修道院那里出了点事儿，”他喊，“快赶过去。快！”
整座城市喧闹芜杂。我们一路骑马过去，遍地都是士兵，他们驱赶着市民，逼迫市民们提着水桶帮忙扑灭昨晚头三枚炸弹所引起的小型火灾。那三枚炸弹一举炸毁了发电站、水厂和一家食品店，现在还在燃烧，因为新普伦提斯市的消防水龙带正忙着扑灭监狱大火。
“她们不知道等着她们的是什么灾难。”戴维边说边飞快地骑着马。
“你说的是谁？”
“‘答案’以及所有帮她们的男人。”
“那就一个都不留了。”
“还有我们，”戴维说道，看着我，“那就是个开始。”
我们骑马离开市区，路上越来越安静，最后我几乎相信一切仍然如常，除非回头看，看到一柱柱烟雾向天空升腾。走了这么远，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异常安静，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
我们骑行绕过通信塔残骸所在的那座山丘，不过沿途没有看到士兵。绕过最后一个弯，我们来到了修道院。
然后我使劲儿拽了下缰绳。
“天哪。”戴维说道。
修道院的整个前院墙都被炸开了。墙边的守卫一个都不在，原来的大门砖石墙现在开了个大洞。
“那帮婊子，”戴维说道，“她们把斯帕克人给放了。”
想到这个，我感觉内心发出奇怪的笑。
（这是她干的吗？）
“现在，我们也必须跟她们大打一仗了。”戴维发牢骚道。
我从安格哈拉德背上跳下来，心里非常诡异而柔和。自由了，我心想，他们自由了。
（这就是她加入她们的原因吗？）
我感觉那么——
如释重负。
靠近那个豁口时，我加快了速度，双手握紧我的步枪，不过我感觉自己根本用不到枪。
（啊，薇奥拉，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随之我来到了那个大洞，停了下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了脚下。
“他们都走了？”戴维说道，来到我身边。
接着他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情形。“怎么回事？”戴维说道。
斯帕克人没有走。
他们还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整整1150个。
都死了。
“我真搞不懂。”戴维说着四处查看。
“闭嘴。”我轻轻说。
导墙都被炸倒了，最后这里又变成了一块空地。这儿尸横遍野，一具摞在一具上面，铺满了整块草地，就像垃圾一样，扔得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小孩和婴儿，像垃圾一样被遗弃了。
别处还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白色的烟雾在整块场地上缭绕，围着一堆堆的尸体，烟雾像手指一样推着这些尸体，无人生还。
而且，周围一片寂静。
没有咯吱声，没有走来走去的声音，没有呼吸的声音。
“我一定得告诉爸，”戴维说道，他已经转过身去，“我得告诉爸。”
他出了前门，骑在死神身上起伏，往来时的路骑去。
我没有跟他一起。
我的双脚只是往前走，走过所有尸体，身后拖着一支步枪。
一堆堆的尸体，摞得比我还要高。我不得不抬头去看那些死去的斯帕克人，他们脸往后仰，依然睁着眼，草丛中的苍蝇已然在尸体头上的枪伤处吸、舔食是不是更好。看来，他们是被枪打死的，大部分尸体的弹孔位于额头上方，但还有些尸体像是被砍死的，伤口都位于喉颈或胸口。我渐渐看到，周围到处都是被扯断的四肢、被扭断的头——
我将步枪扔到草丛中，几乎分辨不出枪在哪里。
我一直走，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张开，不敢相信自己目睹的情景，无法接受这么多的尸体——
我不得跨过他们的尸体，跨过那些手臂被扔掉的尸体，跨过那些手腕上有我为他们缠上的金属编号环的尸体，跨过那一张张我喂食过的扭曲的嘴，还有那些皲裂的后背——
我——
哦，天哪。
哦，天哪，不，我本来很讨厌他们——
我努力不讨厌他们，可我就是做不到——
（不，我本来可以做到的——）
我想起了我诅咒他们的每个瞬间——
我视他们为羊群的每个瞬间——
（我手中拿着刀，冲他们挥下去——）
可我不希望看到这个结局——
从来都不希望——
我绕道来到堆在东墙边的最大的一堆尸体处——然后我看到了。
我跪了下去，跪在结冰的草丛里。
那写在墙上的、高度与成年男子身高齐平的——
字母A。
“答案”的A。
蓝色的A。
我缓缓往前探身，直到脸贴近地面，那股寒意沉入我的脑海中。
（不。）
（不，不可能是她。）
（不可能是她。）
我呼出的蒸汽缭绕而上，融化了一小块的泥土。我没有动。
（她们是这么对你的吗？）
（她们已经改变了你吗？）
（薇奥拉？）
（薇奥拉？）
黑暗逐渐将我吞噬，渐渐像块毯子一样将我笼罩，像水一样从我头顶漫过。不，薇奥拉，不，不可能是你做的，不可能是你。（会是你吗？）不不不，不可能——
不——
不——
我坐起身——
往后仰——
这时我打了自己一拳。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
一拳。
又一拳。
我却一丝都没有感觉到。
我张开嘴巴。
眼眶湿润。
不——
天哪，不——
拜托——
我又开始一拳一拳地打自己——
不过我关闭了自己的内心——
我感到寒意一点一点爬进我的内心——
我的内心深处——
我麻木了。
我看着这些死去的斯帕克人，看到到处都是他们的尸体。薇奥拉走了——
她走上了我说不出口的路——
（这是你做的？）
（你宁愿做这种事，也不来找我？）
我的内心凉透了。
有一具尸体从尸体堆里倒了下来，径直撞向我。
我飞快地往后退，从其他尸体上往外滚。我挣扎着站起身，用手抹了把裤子，抹掉手心所沾染的死亡气息。
接着，又有一具尸体跌了下来。
我抬头看向尸体堆。
1017正忙着往外爬。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他的头和手臂从其他尸体下面往外钻，皮肤下面藏着嶙峋的骨头，宛若死人一般。
他当然活了下来，他当然会。如果说斯帕克人里有人能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那一定就是他了。
我跑向尸体堆，拽住他的肩膀用力拉扯，将他从死尸的底下拽出来，从所有的死尸底下拽出来。
他终于挣脱了，我们随之双双倒地，各自滚了开去，接着趴在地上互相凝视。
我们的呼吸粗重，一团团的蒸汽升入空中。
看起来，他没有受伤，尽管他胳膊上的悬带不见了。
他只是盯着我，也许双眼瞪得跟我一般大。
“你还活着，”我愚蠢地说道，“你还活着。”
他只是看着我，这次他没有声流，没有发出咯吱声，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们只是在清晨静静对望，烟雾像藤蔓一般钻入空气之中。
“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我说道，接着我不得不清了清喉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儿？”
然后，我听到了砰——吧嗒——砰——
路上传来马蹄声。戴维一定是叫了他爸一起朝这里来了。
我狠狠盯着1017。
“跑，”我说，“你必须离开这里。”
砰——吧嗒——砰——
“拜托，”我低声说道，“拜托，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不过拜托你，快跑，快跑吧，离开这里——”
我顿了下，因为他正爬起来。他还是注视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表情。
砰——吧嗒——砰——
他走开了一步，然后是两步，接着加快了速度，跑向被炸开的大门。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我。
一道清晰的声流径直冲我而来。
里面只有我。
1017拿着支枪。
他扣动了扳机。
我倒在了他的脚下。
接着他转过身，跑出了大门，跑进了前面的树林。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陶德。”市长说道，他看着被炸毁的大门。我们来到外面。大家都不想再看到尸体了。
“可是为什么？”我说道，竭力抑制住发紧的腔调，“她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市长看向我在自己脸上打出的血迹，不过他对此不置一词。“我想，她们以为我们拿斯帕克人当士兵用。”
“可是这样就要把他们全杀了？”我抬头看向骑在马上的他，“‘答案’以前从未杀过任何人，除了意外爆炸。”
“她们杀了56名士兵。”戴维说道。
“是75名，”市长纠正道，“还帮300个囚犯逃了狱。”
“她们之前想把我们炸死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戴维补充道，“那帮婊子。”
“‘答案’的运动升级了，”市长说道，他的目光主要在我身上，“我们也要以同样的方式回敬她们。”
“我们当然要这么做。”戴维说道，无端扣动了步枪的扳机。
“薇奥拉的事，我很遗憾，”市长对我说道，“她参与了这些事，我跟你一样感到遗憾。”
“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参与了。”我喃喃。
（她参与了吗？）
（你参与了吗？）
“不管怎样，”市长说道，“你的少年时代真正画上了句点。我现在需要领导者。我需要你变成领导者，准备好当领导了吗，陶德·休伊特？”
“我准备好了。”戴维说道，像是不甘心自己被忽略。
“我早就知道你靠得住了，儿子。”
接着又出现了那个粉色的声流。
“我需要的是陶德的答案，”他靠近了我一点儿，“你不再是我的囚犯了，陶德·休伊特。我们早就不是那种关系了。不过我需要知道，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他冲着墙上那个缺口点点头，“——要么就变成他们那个样子。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我看向修道院里面，看向所有的尸体，死者脸上无一不是惊愕的表情，全都是毫无意义的结局。
“你会帮我吗，陶德？”
“怎么帮你？”我看着地面说道。
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你会帮我吗？”
我想起了1017，他现在孤身一人，在这整个世界上形单影只。他的朋友、家人，全都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任由苍蝇咬噬。
我眼前全是这些画面，即便我闭上眼睛，仍能看到这些画面。
我总是看到那个明亮的蓝色字母A。
哦，别骗我，我心想。
哦，永远都别离开我。
（可她走了。）
（她走了。）
而我死了。
我的内心，已经死透了。
丝毫不剩。
“会，”我说，“我会帮你。”
“好极了，”市长感慨地说道，“我知道你很特别，陶德。我一直都知道。”
听到这句话，戴维的声流尖叫起来，可是市长并没有理睬。他掉转莫佩思的头，面向修道院里面的屠杀痕迹。
“至于你要如何帮我，”他说道，“好吧，我们已经见过‘答案’了，是不是？”他转过头看着我们，眼中闪着光。“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提问’(1)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