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提问”办公室
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
【陶德】
“别让这期间的安静给愚弄了。”市长站在台子顶上说道，声音通过安装在各个角落的扬声器轰鸣在整个广场上方，声音大到足够盖过咆哮的声流。在寒冷的早上，新普伦提斯市的人们抬头凝视着他，男人们聚集在台子前面，被军队所包围，女人们则站在辅路上。又来了。
戴维跟我骑在马上，待在台子后面，正前方就是市长。
我们有点儿像是仪仗队。
穿着我们的新制服。
我心想，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因为当我专心想着这句话，就不会再受其他事情的打扰了。
“即便现在，我们的敌人已经针对我们发动袭击；即便现在，她们正在密谋毁灭我们；即便现在，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马上就要来攻打我们。”
市长久久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我们常常忘记这里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在工作，还有多少人在努力填饱肚子，还有多少人在适应日常生活。他们看上去疲惫而饥饿，很多人还很口渴，但他们依旧在看，依旧在听。
“‘答案’随时可能会袭击任何地方、任何人。”他说道。尽管事实上，“答案”已经快一个月没这么做了。据我们所知，越狱事件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行动，之后她们就消失在了荒野中；那些原先追杀她们的士兵都躲在战壕里，却在睡觉时被人杀了。
这只能说明，她们跑了，她们得意扬扬，并策划着下一次行动。
“300个囚犯逃狱了，”市长说道，“丧生的士兵和平民接近200人。”
“她们又占了上风，”戴维轻轻抱怨，议论着那些数字，“下次他再在这里发表讲话，整个城市的人都会死光。”他扭头看向我，想知道我会不会笑。但我没有。我连看都没看他。“嗯，谁管你怎么样。”他说道，回过头。
“更不必说种族大屠杀了。”市长说道。
听到这话，人群窃窃私语，咆哮变得更加响亮和炽热了。
“过去十年以来，斯帕克人一直在各家各户担任仆役的角色，我们都十分赞赏他们那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并逐渐将他们视作新世界的伙伴。”
他再次顿了一顿。“他们全死了，全死了。”
人群的咆哮越来越响亮。斯帕克人之死的确影响到了这群人，这个消息甚至比士兵或市民的死讯更令他们震惊。男人们又开始争相参军了。接着市长释放了监狱里的一部分女囚，有些女人甚至直接回了家，不必再住在宿舍里。他还提高了所有人的粮食配给额度。
他开始举行这种集会，解释某些事情。
“‘答案’说，她们为了自由而战。你们相信这些人能拯救你们吗？她们灭绝了一整个手无寸铁的种族。这些人能拯救你们吗？”
我感到一阵窒息，我的声流一片片剥落。不毛之地，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我知道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大家都过得很艰难。食物和水短缺，必要的宵禁，停电，尤其现在夜里很冷。我向顽强坚毅的市民们致敬。渡过难关的唯一途径就是团结一心，共同对抗想要毁灭我们的敌人。”
因此，大家团结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人们遵循宵禁规定，接受水和食物的定量配给，从不抱怨，乖乖地待在家里，夜里到点熄灯；即便天气越来越冷，大家也逐渐适应了眼下的状况。如果你骑马穿过这座城市，你就能在开门营业的商店门口看到很长很长的队伍，大家等着购买各自所需的物资。
他们低头看着地面，静静等待。
夜里，莱杰市长告诉我，市民依旧抱怨普伦提斯市长，不过现在，大家对“答案”的怨言也越来越多，抱怨她们炸毁水厂、发电站，还有杀害那帮斯帕克人。
“你所熟悉的恶魔总比陌生的恶魔要好。”莱杰市长这么说。
我和莱杰市长依旧待在那座高塔里，其中的缘由普伦提斯市长最清楚不过了，不过我现在接到了命令：如果我要离开塔，就得将莱杰市长锁在里面。他当然不乐意，不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所熟悉的恶魔总比陌生的恶魔要好。
但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两个恶魔之间做选择。
“我也想表示下我的谢意，”市长对大家说道，“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帮忙，为我提供各种信息。只有永远保持警惕，我们才能走向光明。让你的邻居都知道，他受到了监视。只有那时，我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全。”
“这还要持续多久？”死神正在疾驰，戴维必须勒住缰绳，“我都快在这儿冻僵了。”
安格哈拉德在我身下徘徊。走吗？它的声流问道，沉重的呼吸在严寒中化为白雾。“快了。”我说道，抚摸着它的侧腹。
“今晚生效，”市长说道，“宵禁延后两小时，探访妻母的时间延长30分钟。”
有些男人点了点头，有些女人宽慰地失声痛哭。
他们很感恩，我心想，感恩市长。
真了不起。
“最后，”市长说道，“我很高兴地宣布，有一栋新市政大楼已经完工了，它可以保护我们免受‘答案’的威胁。在这栋大楼里，人人都没有秘密，任何试图破坏我们生活的人都会接受再教育以理解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未来将得到保障，那些企图偷走我们未来的人绝对不会得逞。”
市长顿了顿，让他的话发挥最大的影响。“今天，我们的‘提问'办公室成立了。”
戴维与我对视，点了点缝在我们新制服肩章上的银色字母A，这是市长特别选的字母，因为A寓意很广，难道不是吗？
戴维和我是“提问”办公室官员。
我没有像他那样感到兴奋。
那是因为我再也感受不到什么了。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演讲很棒，爸，”戴维说道，“很长。”
“不是说给你听的，大卫。”市长说道，并没有看向他。
我们三人沿着小路往修道院走去。
尽管那里再也不是修道院了。
“我猜，一切都就绪了吧？”市长说道，几乎头都没扭过来，“我讨厌欺骗。”
“你再问多少次，我们也不会变成‘未准备就绪’状态。”戴维嘟哝道。
市长看向他，眉头紧蹙，在他用声流扇我们耳光之前，我抢先开了口。
“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好准备了，”我说道，声音波澜不惊，“墙壁和屋顶已经建成了，不过里面——”
“语气不用这么郁闷，陶德，”市长说道，“里面可以如期建好。房屋已经建起来了，这是最重要的。只要看到建筑外面的样子，他们就会吓到发抖。”
他转过身，背对我们，一骑当先。我感觉到了：说到“他们就会吓到发抖”这句，他露出了微笑。
“我们要做什么？”戴维问道，他的声流依旧暴躁，“还是说，你又要让我们给谁当保姆了？”
市长在路上掉转马头，挡住了我们的路。“你听陶德有过这么多怨言吗？”他问。
“没有，”戴维有点愠怒地说道，“不过，你知道的啊，他只是陶德。”
市长挑起眉毛：“然后呢？”
“而我是你儿子。”
市长骑着莫佩思向我们走来，安格哈拉德吓得往后退。服从吧，莫佩思说道。领导，安格哈拉德低下头回答。我轻轻抚摸它的鬃毛，用手指整理它的些许鬃毛，尽量让它安静下来。
“跟你说点儿有意思的事，大卫，”市长说道，紧紧盯着他，“官员、军队，还有市民，他们看到你们俩一块儿穿着新制服骑马，威风凛凛，他们都知道你们俩其中之一是我儿子。”他现在几乎是往戴维身边逼近，将他往后挤。“当他们看到你们俩一起骑马经过时，当他们目送你们俩去工作时，你知道吗？他们总是猜错。他们总是猜错我真正的骨肉。”
市长看向我。“他们看到陶德忠于职守、神色谦虚、认真冷静，稳重地控制自己的声流，他们甚至从未觉得他身旁这位喧哗、粗心、傲慢的朋友，其实才是我的儿子。”戴维垂头看向地面，牙关紧咬，声流激动。“他长得根本不像你。”“我知道，”市长说，将莫佩思掉转回头，“我只是觉得这很有趣，因为它常常发生。”
我们继续骑行，戴维沉浸在沉默炽热如风暴的声流中，落在后面。市长坐骑的马蹄声在前面嗒嗒作响，我驱使着安格哈拉德，走在市长和戴维中间。
“好姑娘。”我对马儿说。
帅小伙。它回复我，接着它想到了陶德。
“没错，姑娘，”我在它耳间低语，“我在。”
一天快结束时，我总会围着它的马厩闲逛，亲自为它解下马鞍、梳理它的鬃毛、喂它吃苹果。它只需要确信我在它身边，证明我没有离开马群，只要它能确信这一点，它就很开心，它还叫我陶德，我什么都不必向它解释，什么都不用问它，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需要我做。
仅仅需要我不离它而去。
仅仅需要我永远都不离它而去。
我的声流逐渐阴云密布，我再度想起，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市长回头看向我，接着微微一笑。
虽然我们身穿制服，但我们并不属于军队，市长对此过分挑剔。我们没有任何职称，只是官员，可是制服和袖子上的字母A足以令人们在我们骑马前往修道院的路上退避三舍了。
目前为止，我们的工作一直都是看守仍被拘禁的男女囚犯，不过囚犯基本都是女人。自从监狱被人攻破并烧毁后，剩下的囚犯都被转移到了河边的康复所旧址。
猜猜是哪座康复所？
过去这一个月来，戴维跟我一直都在护送往来于康复所和修道院之间的囚犯，他们需要完成斯帕克人未竟的工作。我想这些男女应该比斯帕克人干得更快。这次，市长并没有叫我们监督这栋建筑的施工，对此我很是感激。
夜里，所有人都回到了康复所，戴维和我百无聊赖，只能骑马围着康复所打转，尽我们所能，不去听里面传出的尖叫声。
有些人还在坐牢，比如“答案”成员、越狱失败的囚犯。我们没见过他们，他们不用出去劳作，只是整天接受问话，直到坦白实情。目前为止，市长从他们身上获得的信息只有营地的位置——“答案”营地位于一处矿藏附近，等士兵赶到时，那里已经被她们遗弃了。暂时还没获得其他有用的信息。
那儿也有别人，他们因为帮助“答案”而获罪，不过那些声称自己目击“答案”杀害斯帕克人、看到女人在墙上写下字母A的人，均被当局释放并遣送回家，尽管他们根本不可能去过那里，不可能看到过那些场景。
还有些人不断遭受“提问”逼供，最终坚持不住，松口交代。
戴维大声嚷嚷，想要盖住里面审问的动静，假装他根本未受干扰，尽管连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不可能。
我只是不显露声流，闭上双眼，等待那些尖叫声停止。
我比戴维过得轻松一些。
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再也感觉不到了。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如今，一切都理应改变。如今，新建筑落成，或者说差不多建成。戴维和我应该看守那里，而不是看守康复所，同时学习审问的技巧。
好吧。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提问’办公室。”市长在我们绕过最后一个角落时说道。
修道院的前墙已经重新修建起来，我们看到这座新落成的建筑顶部突出，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如果你站在近处观察，它看起来简直能敲碎你的脑袋。新建成的大门处有个银光闪闪的巨大字母A，与我们制服上的字母A相呼应。
门的两侧各站立着若干身穿军队制服的守卫。二等兵伊万也身在其中，他依旧脸色铁青。他努力在我骑马时与我对视，声流铿锵作响，我想他应该有什么事瞒着市长。
我没理他。市长也没有。
“现在，我们知道真正的战争将在何时开始。”市长说道。
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了那个男人——那个负责审讯囚犯的男人，那个负责找出“答案”藏身地点、持续追踪“答案”的男人。
我们刚刚得到提拔的老大。
“总统先生。”他说道。
“哈马尔上尉。”市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