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
【陶德】
这个女人被绑在金属架子上，手臂被绑在身后高举起来，两只手腕分别被绑在金属架的金属棒上。她像是即将跳入湖中。
只不过她的脸上正在流血。
“她现在就要改变主意了。”戴维说道。
但他的语气轻松得诡异。
“我再问一次，这位女士，”哈马尔先生说着走到她身后，“是谁设置了炸弹？”
昨晚发生了劫狱事件之后的第一场爆炸，一个农场的水井水泵被炸坏了。
开始了。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说，她的声音被卡住了，不断地咳嗽，“我都没离开过港湾市，我是说自从——”
“没离开过哪里？”哈马尔先生说道。他抓住金属架的把手，整个金属架带着人一起往前倾，这个女人的脸扎进了一桶水中。她挣扎着，想要摆脱捆绑，但他一直摁着她。
我低下了头。
“请抬起头来，陶德，”市长站在我们身后说道，“要不然你怎么能学会？”
我抬起头。
我们身在双向镜另一侧的小房间里，观察着审讯室里的情形，其实那只是一个四面环绕水泥墙和镜子的房间。戴维和我并肩坐在一条短凳上。
凝视着那个房间。
哈马尔先生拉起那个金属架。这个女人的脸离开了水面，她气喘吁吁，被绑住的手臂挣得越发紧了。
“你住在哪里？”哈马尔先生又挂上了微笑，他几乎永远都挂着那个粗鲁的微笑。
“新普伦提斯市，”那个女人仍在气喘，“新普伦提斯市。”
“没错。”哈马尔先生说道，接着他就那样看着那个女人剧烈地咳嗽，最后吐在了自己胸前。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条毛巾，轻轻地擦拭那个女人的脸，尽量清理干净那个女人的呕吐物。
那个女人依旧气喘吁吁，不过眼睛紧紧盯着为她清理秽物的他。
她似乎比之前更害怕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戴维说。
“做什么？”市长说。
戴维耸耸肩。“说不好，就是装好人。”
我一言不发，尽量不让声流去回想市长为我包扎伤口的画面。
好几个月前。
我听到市长变换了站姿。于是我又发出沙沙的动静，好掩盖自己的声流，不让戴维听到：“我们不是不人道，大卫。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取乐。”
我看向哈马尔先生，揣摩着他的微笑。
“对，陶德，”市长说，“哈马尔上尉的确流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愉悦感，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能审问出答案。”
“你好点了吗？”哈马尔先生问那个女人。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入这个房间，声音诡异地与他的嘴巴分离开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正在播放的视频，而不是实际发生的情况。
“很抱歉一直审讯你，”哈马尔先生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拜托，”那个女人喃喃道，“拜托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随即，她开始呜咽。
“天哪。”戴维轻轻说。
“敌人会耍各种花招，博得我们的同情。”市长说。
戴维看向他：“所以这是种花招？”
“我几乎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
我继续看着这个女人，她并不像是在耍花招。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心想。
“正是如此。”市长说道。
“你说了算。”哈马尔先生说道，开始围着那个女人转圈。她扭过头，眼神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可是她被绑在金属架上，不能自由活动。他徘徊到她的视线范围之外。我想，他是为了让她更加慌乱。
因为哈马尔先生肯定没有声流。
不过我和戴维有。
“她只能听到含混不清的声音，陶德，”市长说道，审度着我心中的疑问，“你看到她头部两侧金属架上伸出来的金属条了吗？”
他指向那个地方，戴维和我也看到了。
“我们一直往她的耳朵里播放一种乱糟糟的嗡嗡声，”市长说道，“可以掩盖观察室传出的任何声流，这样她就能专心回答审讯官的问题了。”
“不让她们知道我们的实际进展。”戴维说道。
“对，”市长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儿惊讶，“对，正是如此，大卫。”
戴维微微一笑，他的声流发出了一点光亮。
“我们看到了写在农舍旁的蓝色字母A，”哈马尔先生说道，他依旧在那个女人身后徘徊，“那枚炸弹跟你们组织之前埋下的炸弹一样——”
“那不是我的组织！”那个女人说道，但哈马尔先生没理她，而是继续往下说。
“我们知道你上个月在那块田野里劳作。”
“其他女人也一样！”她喊道，听上去越来越绝望，“米拉·普赖斯、卡西亚·麦克雷、玛莎·萨德本——”
“所以她们也是你们组织的一员？”
“不！不，只是——”
“普赖斯夫人和萨德本夫人已经接受了审问。”
那个女人不再说话，突然，她的脸上流露出更多的恐惧。
戴维在我身旁轻声笑起来。“骗到你了。”他低声说。
我听得出，他诡异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市长是否也听到了。
“她们——”那个女人说道，然后顿了一下，接着不得不继续说，“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你劝她们帮忙，”哈马尔先生平静地说道，“她们说，你劝她们加入你们的恐怖组织。当她们拒绝你之后，你说你会单独行动。”
那个女人脸色发白，不自觉地张开了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他说的不是事实，对不对？”我说道，语气十分平稳。我即方圆，方圆即我。“他假装不需要她的供词，设法引导她坦白。”
“好极了，陶德，”市长说道，“你可能具备这方面的天分。”
戴维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他爸，然后又看向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问。
“我们已经知道你是其中一员，”哈马尔先生说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足以将你扔进监狱，让你坐一辈子牢。”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你的朋友，”他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我，可以拯救你，使你免于承受比坐牢更加可怕的命运。”
那个女人吞了吞口水，好像又要呕吐。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语气虚弱，“我就是不知道啊。”
哈马尔先生叹了口气：“好吧，不得不说，我很失望。”
他再次踱步至她的身后，抓住金属架，将她摁入水中。
他就那样将她摁在水里——
就那样将她摁在水里——
他抬头看向镜子，他知道我们就在那儿看着这一切——
他冲我们微笑——
但他仍旧将她摁在水里——
她虚弱地挣扎起来，水面被搅动——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闭上眼想道。
“睁开眼，陶德。”市长说道——
于是我睁开了眼——
哈马尔先生还是将她摁在水里——
她的挣扎幅度更大了些——
她那么拼命挣扎，手腕被绑的地方甚至开始渗出血来——
“天哪。”戴维轻轻说道——
“他会要了她的命。”我说道，声音依旧很低——
那只是个视频——
只是个视频——
（但那不是——）
（什么都感觉不到——）
（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
市长往前探身越过我，摁下墙上的一个按钮。“我觉得可以了，上尉。”他说道，声音传入审讯室。
哈马尔先生将金属架从水里抬起来，不过动作很缓慢。
那个女人挂在上面，下巴抵在胸口，水从她的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
“他杀了她。”戴维说道。
“没有。”市长说道。
“告诉我，”哈马尔先生对那个女人说，“然后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永无止境的寂静。
接着那个女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说什么？”哈马尔先生说。
“是我做的。”那个女人声音嘶哑。
“不可能！”戴维说道。
“你做了什么？”哈马尔先生问。
“我设置了炸弹。”那个女人依旧垂着头。
“你还劝说你的女工友加入恐怖组织。”
“没错，”那个女人喃喃，“都是我做的。”
“哈！”戴维说，然后我又听到他松了口气，而他也竭力掩饰。“她坦白了！是她做的！”
“不，不是她。”我说道，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身上，身体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
“什么？”戴维对我说道。
“她是装的，”我说道，仍旧看着镜子里面，“这样他就不会溺死她了。”我稍微侧了侧头，以表明我是在对市长说话。“对不对？”
市长沉默了一会儿。即便他没有声流，我还是看得出他很震惊。自从我开始用“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暗示自己以来，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清晰，清晰得再糟糕不过。
也许，这就是重点所在。
“几乎可以肯定，她是装的，”他终于说道，“不过现在，既然她已经坦白了，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她。”
戴维的目光还是在我和他爸之间来回飞速扫视：“你是说，你要……问她更多的信息？”
“所有女人都是‘答案’的一分子，”市长说，“要是同情有用就好了。我们需要了解她在想什么。我们得了解她知道些什么。”
戴维重新看向那个女人，她依旧挂在金属架上气喘吁吁。
“我不懂。”他说。
“安静点。”市长说道，他短暂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个举动仿佛是出于喜爱。等我静止下来，他就将手挪开了。“她们得知道，如果不回答问题的话，等着她们的会是什么。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从那个组织的相关人士身上得到必要的信息。昨晚的炸弹是她们再度来犯的标志，也是更大型冲突的开始。我们得了解她们下一步的行动。”
戴维还在看着那个女人。“那她呢？”
“她当然要为自己交代的罪行受到惩罚。”市长说道，这时戴维明显想插嘴，但市长继续刚才的话题。“谁知道呢？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他重新抬起头看向那面镜子，“要搞清楚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
“感谢你今天的配合，”哈马尔先生抬起那个女人的下巴说道，“你一直都很勇敢，以自己发起的战斗为傲。”他冲她微笑，不过她并没有与他对视。“你表现出来的志气，比我见过的所有接受审问的男人都要高。”
他从她身边走开，来到一张小小的边桌旁，揭开了铺在上面的布，底下是几片光滑的金属片。哈马尔先生捡起了其中的一片。
“现在是审问的第二步。”他说着向那个女人走去。
那个女人尖叫起来。
“刚才，”戴维来回踱步时说道，我们正在外面等待，但是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刚才。”他看向我。“天哪，陶德。”
我不置一词，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直存着的苹果。“苹果。”我在安格哈拉德耳边呢喃，我的脸贴着它的脸。苹果。它也说道，咬住了那个苹果，合上嘴唇。陶德，它一边用力咀嚼一边说，接着又问了一句，陶德？
“不关你的事，姑娘。”我摩挲着它的鼻子，轻声说。
我们在大门外等，伊万还在那里看守，他还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我听到他的声流正在轻声喊我名字。
不过，我还是没理他。
“刚才真是太激烈了。”戴维说道，试图读懂我的声流，试图弄清楚我究竟有没有在想这件事，不过我努力保持声流的平缓。
什么都感觉不到。
什么都不去感受。
“这些天来，你真成了个冷血的家伙，”戴维的语气中充满了蔑视，他没有理会也想吃苹果的死神，“你都没有退缩，我是说当他——”
“先生们。”市长步出大门，手里提着一个又长又重的麻布袋。
伊万重新打起精神，站得笔直。
“爸。”戴维打招呼。
“她死了吗？”我看着安格哈拉德的眼睛说道。
“把她弄死对我们毫无意义，陶德。”市长说。
“可她看上去真的没气了。”戴维说道。
“当时她只不过失去了意识，”市长说，“现在，你们俩有个新任务。”
听到新任务时，我们的心跳加快了。
我闭上双眼。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你能别再说那句该死的话了吗？”戴维冲我大喊。不过我们还是听得出他声流中的恐惧，越发强烈的焦虑，害怕他爸，也害怕新任务，害怕自己无法——
“不会由你来主导审讯的，如果你在害怕这件事的话。”市长说道。
“我没有害怕，”戴维抬高音量说道，“谁说我害怕了？”
市长将那个袋子扔到我们脚下。我从形状认出了那是什么。
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去感受。
戴维也低头看向那个袋子。他甚至有点震惊。
“只是些囚犯而已，”市长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抵挡敌人从内部进行渗透的阴谋。”
“你想让我们——？”戴维抬头看向他爸，“给人绑这个？”
“不是人，”市长说道，“而是国家的敌人。”
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袋子。
那个我们都无比熟悉的袋子，里面装着固定螺栓的工具和金属编号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