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编号环
【薇奥拉】
“我刚设置好计时器,然后往布雷斯薇特助医身边跑回去,想告诉她我们可以走了,这时一个女人从我们身后的灌木丛中跌跌撞撞走了出来。”“救我。”她声音很轻,仿佛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是向着整个宇宙呼喊救命。
接着她倒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我又从藏在牛车上的一个小型急救药箱里拿出一捆绷带,在牛车的前后摇摆中,我想方设法帮她处理伤口。她的前臂扎着一根金属编号环,绑得很紧,周围的皮肤似乎在裹着这根金属环生长。上面也因为感染而发红,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里散发出来的热度。
“这是用来标记牲畜的。”布雷斯薇特助医说道,她一气之下猛地拉紧公牛身上的缰绳,我们颠簸得更厉害了,这些小路本不适合这么快的车速。“那个恶毒的浑蛋。”
“救我。”那个女人喃喃。
“我在救你。”我说道。她的头靠在我的腿上,以免遭受路途颠簸。我将绷带缠在那根金属编号环附近,这时我发现金属编号环一侧刻有数字。
1391。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但她半睁着双眼,只是一直念道:“救我。”
“能确定她不是间谍吗?”柯伊尔助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道。
“老天,”我厉声说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的眼眸黯淡下去:“我们必须考虑到敌人的各种诡计——”
“感染太过严重,我们保不住她的胳膊了,”布雷斯薇特助医说道,“如果她是间谍,她也无法将信息传递回去。”
柯伊尔助医叹了口气:“在哪里发现她的?”
“在那个传闻中新建的‘提问’办公室附近。”布雷斯薇特助医说道,眉头越发紧蹙。
“我们在附近的一间小仓库里设置了炸弹,”我说,“已经尽可能靠近办公室了。”
“标记带,妮可拉。”布雷斯薇特助医说道,她的声音因为怒气而噗噗作响,像是呼出的蒸汽。
柯伊尔助医的手指抚了抚额头:“我知道了。”
“我们先别说这个好吗?”我问,“先关心她的伤势可以吗?”
布雷斯薇特助医摇了摇头:“这是化学物品引发的感染,金属环附近的皮肤永远都不会愈合,这是关键。绝不能摘下这根金属编号环,除非你希望她血枯而亡。人一旦系上这根金属编号环,就要一辈子戴着它。永远都要戴着它。”
“哦,我的天哪。”
“我有话要对她说。”柯伊尔助医说道。
“纳达利在帮她治疗,”布雷斯薇特助医说道,“手术之前她可能还清醒着。”
“那走吧。”柯伊尔助医说道,然后她们前往进行治疗的帐篷。我挪步跟上她们,不过柯伊尔助医用眼神阻止了我。“你别过来,姑娘。”
“为什么我不能过去?”
她们只是继续往前走,剩我一人站在寒风中。
“你没事吧,希尔迪?”我徘徊到那几头公牛旁,这时威尔夫问道。他正在轻轻拍打公牛身上束缚过紧的地方。
威尔夫。它们说道。它们几乎总是这么说。
“不平静的一夜,”我说道,“我们救了个女人,她胳膊上缠着一根标记牲口的金属编号环。”
威尔夫沉思了一分钟。他指向每头公牛右前腿处的金属编号环。“跟这些一样?”
我点点头。
“在人身上?”他吃惊地吹了声口哨。
“情况有变,威尔夫,”我说,“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我知道,”他说道,“我们很快就会行动,不是敌人死,就是我们亡。”
我抬头看着他。“你知道她的具体筹划吗?”
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公牛腿上的金属编号环。威尔夫。公牛说道。
“薇奥拉!”我听到营地那头有人喊我。
威尔夫和我抬头看去,柯伊尔助医正从漆黑的营地那边向我们走来。“她这是要吵醒所有人。”威尔夫说道。
“她有点儿精神错乱,”纳达利助医说道,“你最多只有一分钟。”我跪在那个女人的床铺旁。
“告诉她你跟我们说的话,姑娘,”柯伊尔助医对那个女人说道,“再说一遍,我们就会让你睡觉。”
“我的胳膊?”那个女人说道,双眼雾蒙蒙的,“不疼了。”
“拜托你告诉她你跟我们说的话吧,亲爱的,”柯伊尔助医说道,她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个女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双眼稍微睁大了些。“你,”她说,“是那个以前待在那里的女孩儿。”
“薇奥拉。”我摸着她那条没有绑上金属编号环的胳膊。
“我们时间不多了,杰西。”柯伊尔助医的语气变得严厉了些,她喊出的想必就是这个女人的名字。“快告诉她。”
“告诉我什么?”我有点儿恼火。照她目前这个状态,不准她睡觉有点儿不近人情,我正要这么说,这时柯伊尔助医说道:“告诉她这是谁干的。”
杰西眼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哦,”她说道,“哦,天哪。”
“你只需要说完这一件事,我们就不会再打扰你。”柯伊尔助医说道。
“柯伊尔助医——”我开口道,有点生气。
“男孩儿们。”那个女人说道。
“男孩儿们,都没有成年。”
我吸了口气。
“什么男孩儿?”柯伊尔助医问,“他们叫什么?”
“戴维,”那个女人说道,眼神逐渐失焦,“戴维是年纪大一点儿的那个。”
柯伊尔助医与我四目相接:“另一个呢?”
“比较安静,”那个女人说道,“不怎么言语。只是完成任务,然后什么话也不说。”
“他叫什么?”柯伊尔助医穷追不舍。
“我得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来,不想继续听下去。但是柯伊尔助医抓住了我的手,牢牢地抓住我。
“他叫什么?”她再次问道。
那个女人呼吸沉重,几乎气喘吁吁。
“够了,”纳达利助医说道,“我一开始就不希望这样……”
“再等一下。”柯伊尔助医说。
“妮可拉——”纳达利助医提醒道。
“陶德。”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那个被我救下的女人,那个手臂严重感染、必须截肢的女人,她如是说道,“另一个男孩儿管他叫陶德。”
我现在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离我远点儿。”我冲跟着我出了帐篷的柯伊尔助医说道。
“他还活着,”她说道,“可是他加入了他们。”
“闭嘴!”我说道,气冲冲地穿过营地,不在乎自己有多大声。
柯伊尔助医往前冲了几步,抓住我的胳膊。“你失去了他,姑娘,”她说道,“我是说,如果你从前拥有过他的话。”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她根本没来得及保护自己。我就像是打了树干一巴掌。她的力道结结实实地反弹回来,疼痛立即在我的手臂上蔓延。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
“你竟敢!”她说着,捂住自己的脸。
“你连我打架都没见过,”我站在原地说道,“我撞毁了一座桥,阻止了一支军队。我把刀架在杀人狂魔的脖子上。我救了别人的性命,而你则夜里出去炸死了他们。”
“你这个无知的孩子——”
我向她走近。
她没有后退。
不过她没有说完那句话。
“我恨你,”我缓缓说道,“你的所作所为只能逼迫市长做出更坏的事来回击你。”
“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
“可是你热衷打仗!”我又往她走近一步,“你热衷战争的一切,爆炸、战斗、救援。”
她脸上露出狂怒的神色,即使在月光下,我也看到了她的怒火。
可我不怕她。
而且我觉得她也看得出来我不怕她。
“你以为这件事非黑即白,姑娘,”她说道,“世界不是那样,从来都不是那样,也永远都不会那样,别忘了,”她对我微微一笑,那个笑容甚至能让牛奶凝固,“在这场战争里,你跟我是一伙儿的。”
我身体前倾,贴近她的脸。“他得被推翻,所以我帮你推翻他。不过,推翻他之后呢?”我离她那么近,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接下来,我们就必须推翻你了吗?”
她一言不发。
不过她也没有退步。
我转过身,走开了。
“他不是原来的他了,薇奥拉!”柯伊尔助医在我身后喊道。
不过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要回趟城里。”
“现在?”威尔夫说着仰头看向天空,“天快亮了,不安全。”
“从来就没安全过,”我说道,“可我没得选。”
他对我眨了眨眼。接着他开始整理绳索,再次准备好牛车。
“不,”我说道,“你得教我怎么赶车。我不能让你冒生命危险。”
“你要去找陶德?”
我点点头。
“那我要带你去。”
“威尔夫——”
“天色还早,”他说道,将公牛套回到牛车缰绳上,“我至少要送你走一段路。”
他重新给公牛上挽具,没有再说什么。它们吃惊地问他威尔夫?威尔夫?毕竟它们已经工作了一整晚,刚刚才闲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出任务了。
我想到简会怎么说。我想这会把她的威尔夫置于危险中。
可我只是说:“谢谢你。”
“我也要去。”我转过身。是李,他正在揉眼睛,驱散睡意,可是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也准备妥当了。
“你起来干什么?”我问,“不行,你不能去。”
“不,我要去,”他说道,“而且,这么吵谁睡得着?”
“太危险了,”我说,“他们能听到你的声流——”
他闭上嘴,然后对我说,那就让他们听。
“李——”
“你要去找他,对不对?”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任何人陷入危险之前,放弃整个计划。
“你要去‘提问’办公室。”李压低了音量说。
我点点头。
然后我就懂了。
西沃恩和他妈妈可能在那里。
我再度点了点头,而这一次,他知道我同意了。
没有人试图拦下我们,尽管半个营地的人一定都知道我们要去。柯伊尔助医一定有她的理由。
去的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我只是听着李的声流,关于他的家人、市长,以及如果抓住他,他会怎么做。
还有关于我的念头。
“你最好说点儿什么,”李说道,“这么近距离地听我的内心所想,有些无礼。”
“听到了又怎样。”我说道。
我的嘴巴太干,而且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还没赶到市里,太阳就升起了。威尔夫驱使公牛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可即便如此,这还是一段危险之旅,整个城市的人都醒了,我们的牛车上载着发出声流的男人。我们这次冒了太大的险。
但是威尔夫继续驾车往前。
我告诉他我想看到什么,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他将牛车停在森林深处,带我们爬上一处断崖。
“快低下头,”他说道,“别被发现了。”
“我们不会的,”我说道,“如果我们一小时之后还没回来,那就别等了。”
威尔夫只是看着我。我们都知道他有多大的概率会独自逃跑。
李跟我爬上断崖,一路隐身在树木的掩盖下,直到来到断崖顶上,我才明白威尔夫为何选择这个地方。这座山丘离通信塔倒下的地方很近,可以清晰看到通往“提问”办公室的路,我们听说这个办公室是监狱或拷问室之类的地方。
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们并肩趴在地上,在灌木丛中眺望远方。
“提高警惕。”李轻轻说。
我们好像确实需要如此。太阳刚升起来,新普伦提斯市就重归咆哮洪流。我开始怀疑,李是否真的有必要隐藏自己的声流。淹没在这咆哮中,有什么不可能的?
“因为淹没正是关键所在,”李回答我,“要是消失在其中,你会窒息的。”
“我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是什么感觉。”我说道。
“当然,”他说,“你无法想象。”
不过他的语气并没有很刻薄。
太阳越来越明亮,我眯着眼看向远方的道路。“真希望带了望远镜来。”
李的手伸进口袋中,取出来一副望远镜。
我看了他一眼。“之前你一直在等我问你,这样才显得你这么神气活现。”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微笑着说,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快点儿,”我用肩膀挤了挤他,“快给我。”
他伸长胳膊,不让我够到。我开始咯咯笑,他也是。我抓住他,想压住他,然后去抓望远镜,不过他比我高大,一直将望远镜绕来绕去。
“我可不怕伤害到你。”我说。
“这个我信。”他哈哈大笑,重新拿着望远镜看向道路远方。
他的声流发出尖锐的声音,声音大到我害怕别人会听见。
“你看到了什么?”我说道,不再咯咯笑。
他将望远镜递给我,指着那个方向。“那里,”他说,“正沿着道路而来。”
我已经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里的情形。
有两个人骑在马背上。有两个人身穿亮闪闪的新制服,驾驭着他们的坐骑。其中一个人正在说话,打着手势。
时而大笑,时而微笑。
另一个人一直看着自己的马儿。
骑马去“提问”办公室上班。
他们的制服肩章上有着一个亮晶晶的字母A。
是陶德。
我的陶德。
正跟戴维·普伦提斯一起骑行。
正跟那个开枪打我的男人一起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