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陶德】
“他跟你说过他想要干什么吗?”戴维问道。“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不在场过?”我说道。
“呸,猪头,你们住在同一栋楼里啊。”
我们正骑马前往“提问”办公室,夕阳西下,我们忙完了一天,又为两百个女人编了号码。哈马尔先生全程举枪监督,所以办事效率大大提升。摩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也分别带着两组人马在城里进行这项工作,据说,目前差不多每个女人都系上了金属编号环,不过女人的恢复速度似乎不如羊群或斯帕克人。
我抬头望着昏暗的天际,这时我想到一件事:“你住哪儿?”
“哦,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戴维拉了拉死神的缰绳,马儿踱出了两步,接着又开始小跑起来。“我们差不多共事五个月了。”
“我现在问了。”
戴维的声流有点儿嘈杂。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看得出来。
“你不用——”
“睡在马厩上面,”他说,“房间很小。就是地上放了张床垫。闻着马粪的臭味。”
我们骑着马继续往前。前进。安格哈拉德轻声嘶叫。前进。死神也嘶叫道。陶德。安格哈拉德心想。“安格哈拉德。”我说道。
四天前的那个晚上,戴维将我妈妈的日记本还给了我。那天以后,我们俩并没有聊过这件事。只字未提。而且我们也没有理会那些出现在彼此声流中的任何相关迹象。
不过,我们交谈得更多了。
我开始好奇,如果市长是我的父亲,我会成长为怎样的人。我开始好奇,如果市长是我父亲而我却不是他理想中的儿子,我会成长为怎样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会睡在马厩上面。
“我试过了,”戴维轻轻说道,“不过谁知道他究竟想要怎样的儿子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将各自的马儿拴在前门处。我们往里面走去,伊万又想引起我的注意,不过我没理他。
“陶德。”他在我经过时说道,往前迈了一步。
“叫他休伊特先生,二等兵。”戴维冲他吐了口唾沫。
我没有停下脚步。我们抄近路从大门来到“提问”办公室大楼的正门处。这里也有士兵看守,我们越过他们进门,穿过依旧光溜溜的、未供暖的冰冷混凝土地面,然后进入之前那个审讯室。
“啊,孩子们,欢迎。”市长说道,从镜子前转过身跟我们打招呼。
他身后是审讯室,里面的哈马尔先生身穿橡皮围裙,他面前坐着一个赤裸身体、正在尖叫的男人。
市长按下一个按钮,在那个人哭喊时切断了声音。
“我想,身份标记计划已经完成了?”他问道,声音明亮而清晰。
“据我们所知是这样。”我说道。
“那是谁?”戴维指着那个男人问道。
“那个被炸死的恐怖分子的儿子,”市长说道,“他没跟她妈妈一起逃跑,傻瓜。现在,我们正在从他嘴里套话。”
戴维咬了咬唇。“如果他母亲逃跑的时候,他没有一起跑——”
“你们俩都为我出色地完成了大量的工作,”市长说着在背后扣紧双手,“我很满意。”
戴维微微一笑,声流里满满都是粉色的涌流。
“可是灾难终于要来临了,”市长继续说,“一个监狱袭击之后被捕的恐怖分子终于松口,提供了些有用的信息。”他又回过头看向镜子那边。哈马尔先生挡住了我们的大部分视线,但是那个男人赤裸的双脚拼死弯曲起来,不知道哈马尔先生正在对他施加什么刑罚。“在她不幸过世之前,她告诉我们,基于最近的爆炸模式,不出数日,我们必定会遭遇‘答案’的大型袭击,也许就是明天。”
戴维瞥了我一眼。我依旧看向市长身后空白墙面上的一个中间点。
“当然,我们会战胜他们,”市长说道,“轻而易举。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弱得多,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最多一天。”
“让我们参加战斗吧,爸,”戴维急切地说道,“你知道我们都准备好了。”
市长冲他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戴维的声流满是粉红,我根本无法直视。
“你升职了,大卫,”市长说道,“可以进入军队阵地了,你将成为普伦提斯中士。”
戴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声流发出轻微的隆隆声。“老天啊。”他说道,仿佛旁人都不存在。
“你稍后跟随哈马尔上尉,骑马赶赴第一波攻势的战场前线,”市长说道,“正如你所愿,去战斗吧。”
戴维几乎是兴高采烈。“哦,天哪,多谢,爸!”
市长转身看向我。“我要提拔你为休伊特副官。”
戴维的声流急转直下。“中尉(1)?”
“从战争打响的那一刻起,你就要担任我的贴身护卫,”市长继续说道,“一直待在我身边,保护我免受袭击、指挥战斗。”
我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那面空白的墙。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而这就是方圆转向的方式,陶德。”市长说道。
“他为什么能当中尉?”戴维问道,声流噼啪作响。
“副官并不是军事级别,”市长平静地说道,“但中士是。如果你不是中士,你就不能去打仗。”
“哦。”戴维说道,目光打量着我们俩,想知道市长是不是在耍他。我对此不做任何感想。
“不用谢我,副官。”市长取笑道。
“谢谢。”我说道,目光仍旧盯着那面墙。
“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去做你不想做的事了,”他说道,“你就不用杀戮了。”
“除非有人要来杀你。”我说道。
“对,除非有人要来杀我。你有何意见,陶德?”
“没有,”我说道,“没有意见,先生。”
“好。”市长说道。
我回头看着镜子那边。裸体男人的脑袋毫无生机地耷拉在胸前,口水从脱力的下巴往下滴。哈马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脱下手套,摔在桌子上。
“我很幸运,”市长语气亲切,“我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将这个星球拉回了正轨。不出数日,也许不出几个小时,我就会摧毁恐怖分子。等新移民来了,我将向他们伸出自豪而友好的手,欢迎他们的到来。”
他抬起手,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那谁会在我左右呢?”他同时向我们俩分别伸出一只手,“是你们俩。”
一片嘈杂之中,戴维的声流彻底染成粉色,他伸出手,握住他爸的手。
“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只有一个儿子,”市长依然把手伸向我,“不过上天又赐给了我一个。”
他伸出手,等我去握,等他的第二个儿子跟他握手。
“祝贺你,猪头副官。”戴维说道,重新跳到死神的背上。
“陶德,”我爬到安格哈拉德背上,伊万从他站岗的地方走过来说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他现在级别比你高了,”戴维对他说,“你应该称他为副官,否则就让你去前线挖战壕。”
伊万做了个深呼吸,仿佛是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很好,副官,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我坐在安格哈拉德背上俯视着他。伊万的声流里全是激烈的情绪,射中他腿的那一枪、密谋、怨恨以及报复市长的各种方式,他那么堂而皇之地让我看到,像是期望以此煽动我。
“你应该收起那些想法,”我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猛地拽紧安格哈拉德的缰绳,转身上路离开了。伊万的声流追随着我离去的身影。我没有理他。
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去感受。
“他管你叫儿子,”戴维说道,望着太阳消失在瀑布那边,“我想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兄弟了。”
我不置一词。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戴维说道。
“在哪里?”我说道,“怎么庆祝?”
“好吧,我们现在是官员了,难道不是吗,兄弟?我理解的是,官员享有特权。”他斜眼看着我,他的声流明亮如火焰,里面全都是我以前在老普伦提斯镇常常看到的景象。
浑身赤裸的女人。
我蹙眉,回送了他一幅手臂缠着金属编号环的裸女画像。
“那又怎样?”戴维说道。
“你真有病。”
“不,兄弟,你正在跟普伦提斯中士说话。我的病最后可能会痊愈。”
他笑个不停,心情那么好,几乎也感染了我,让我的声流变得明亮起来,不管我愿不愿意这样。
“哦,拜托,猪头副官,你不会还在为你的姑娘黯然神伤吧?她都抛弃你几个月了,我们得给你找个新姑娘。”
“闭嘴,戴维。”
“应该是‘闭嘴,戴维中士’。”他又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就待在家,读你的日记——”
他突然住了嘴。“哦,该死的,抱歉,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
诡异的是,他看起来很真诚。
他的声流再度跳跃起来,我看到他正在隐藏那种强烈的情绪,我们都沉默下来——
那种情绪是他竭力隐藏且令他感到——
然后,他说:“你懂的……”我预感他要主动帮我,可我觉得我受不了,我觉得如果他说出口的话,我肯定一分钟都忍不了。“如果你需要我读给你听——”
“不用,戴维,”我迅即说道,“不,谢了,不用。”
“你确定?”
“对。”
“好吧,我可是说了要帮你的。”他的声流再度明亮起来,想到自己的新头衔,想到女人,想到我和他成了兄弟,他的声流兴高采烈。
他吹着口哨,一路喜滋滋地往城里赶。
我躺在床上,背对一如既往狼吞虎咽吃着晚餐的莱杰市长。我也在吃,不过我还拿出了我妈妈写的日记,躺在毯子上看着那本日记。
“大家都在议论大袭击何时会发生。”莱杰市长说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跟以往的每晚一样,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用手指感受本子封面的皮革,抚摸着刀子刺入封面的那个切口。
“大家都说很快就会来了。”
“随你怎么说吧。”我翻开日记本。里面还有那份叠起来的地图,还在我以前藏的位置。看来戴维都不愿意翻开这本日记,这本日记在他手里的这段时间,他一次都没翻开过。日记本泛着股马厩的气息,我知道它曾经在那里待了好一阵子。不过日记还是那本日记,还是她的日记。
我妈的日记。我妈写下的话语。
看看您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莱杰市长使劲儿叹了口气。“他们要袭击这里,你知道吧,”他说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放我出去。”
“你能安静五秒钟吗?”我翻到第一页,在我出生的那天,我妈第一次写下了她的话。那满满一页的话,别人曾经念给我听。
(别人曾经念给我听——)
“没有枪,没有武器,”莱杰市长此刻站起了身,再度望着窗外,“我就无法保护自己。”
“我会照顾你的,”我说道,“现在你给我闭上嘴。”
我还是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妈妈在第一页写下的话,她亲手写下的话。我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但我想念出这整页的字。
找——的。我的。是我的。我做了个深呼吸。亲。亲——爱。最——亲——爱——爱。也就是最亲爱的,多半是这个意思。我最亲爱的。最后的词是儿子,这个词我认识,今天这个词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起他冲我伸出的手。
我想起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最亲爱的儿子。
“我可以念给你听。”莱杰市长说道,听到我正在阅读的声流,他没有隐藏住自己的叹息声。
我转过身看向他,面色凶狠。“我说了,闭嘴!”
他举起双手。“好,好,你说什么都行,”他坐了回去,最后轻轻嘟囔着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词,“副官。”
我坐起身,然后坐得更直了些。“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不想与我对视。
“我没有跟你说过这事儿,”我说道,“一个字都没提过。”
“刚才我在你的声流中看到了。”
“不,你没有。”此刻,我站起身。因为我说得对。自打我进门吃晚餐以来,除了我妈的日记,我什么都没想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抬头看着我,但是他并没有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声流正在东拼西凑些什么。
然而,他的声流什么都没表示出来。
我朝他走近了一步。
门口哐啷一声,柯林斯先生走了进来。“有人要见你,”他对我说,接着他留意到我的声流,“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要见谁。”我说道,依然盯着莱杰市长。
“是个女孩儿,”柯林斯说道,“她说戴维送她来的。”
“该死,”我说道,“我告诉过他了。”
“随便你了,”他说道,“她说她只想跟你聊,”他咯咯笑道,“也很漂亮娇小。”
听到他的强调,我转过身。“不管她是谁,都别管。那样做不对。”
“那你最好别让她在这里待太久。”他哈哈大笑着关上门。
我回过头看向莱杰市长,我的声流依旧高亢。“我们俩还没完。”
“之前就在你的声流中。”他说道,但我已经出了门,然后锁上了。哐啷。
我匆忙下楼,盘算着各种把这个女孩儿打发出去的办法,同时最好阻止柯林斯先生去烦扰她,她也不用再遭受这些事。与此同时,关于莱杰市长是怎么知道我变成副官一事,我的声流中浮现出各种怀疑和困惑,来到楼梯底部时,我渐渐想明白了。
柯林斯先生靠在大厅的墙上在等我,他盘着双腿,一脸放松,笑意盈盈。他的大拇指指着一个方向。
我看了过去。
而她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