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问”与“答”
薇奥拉接受审讯
【陶德】
“放开她！”我双拳打在玻璃上，不管我多用力地捶击，玻璃还是纹丝不动。“放开她！”
我的嗓音因为声带拉紧而变得沙哑，不过我还是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完全精疲力竭。
“你敢动她一根手指，我就杀了你！”
薇奥拉被绑在审讯室的金属架上，她的手臂被绑在身后高举着，金属编号环周围的皮肤红肿着，她的头两边是嗡嗡作响的干扰条，为的是不让她听到声流。
那桶水就在她身下，她旁边的桌子上堆满了尖锐的器械。
哈马尔先生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待；还有戴维，他紧张地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这一切。
市长也在那里，他镇定自若地围着她走了一圈。
我只记得砰的一声，莱杰市长消失在大火和浓雾中。
我在那里醒来，头痛欲裂，身上布满尘土、碎石和干涸的血迹。
我站起身。
她就在那里。
在玻璃那头。
接受审讯。
我再次摁下房间里的扬声器按钮：“放开她！”
可是他们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声音。
“我真的特别不想这么做，薇奥拉，”市长说道，他继续一圈一圈缓缓地围着她转。他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原以为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你跟我。我原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他在她前面停下脚步。“可是，你炸了我的家。”
“我不知道包里有炸弹。”她说道，我看得到她脸上露出的痛苦神色。她浑身布满血痕，还有爆炸留下的割伤和擦伤。
她的脚伤得最重。她的鞋子不见了，脚踝高高肿起，歪扭而瘀青，我知道，市长不会给她止痛治疗的。
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痛楚。
看到她有多么痛苦。
我想将身下的凳子一把拽起，扔向窗户，将它砸个粉碎，可是凳子用螺栓固定在混凝土中。
“我相信你，薇奥拉。”市长说道，接着又开始踱步。哈马尔先生站在那里得意地笑着，打量着这一切，偶尔抬头看向镜子，他知道我就站在这里，所以他笑得更得意了。“我相信对于柯伊尔助医的背叛，你很失望。尽管你不该对此感到惊讶。”
薇奥拉一言不发，只是耷拉着头。
“别伤害她，”我喃喃道，“拜托，拜托，拜托。”
“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过一点儿的话，”市长说道，“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既然柯伊尔助医伺机将炸弹直接投入我的大教堂腹地，炸毁整座大教堂，那她说不定也打算将我一并炸死。”
他抬头看向镜子中的我。我又开始捶打镜子。他肯定听得到我的动静，可他就是不理我。
不过戴维看向这边，他的脸从未这么严肃过。即便站在镜子这边，我还是听得到他声流中的担忧。“你给了她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市长继续道，“你对陶德无限忠诚，因此你有混进城里的动力，而其他携带炸药的人可能做不到。她本来不希望你死，可扳倒我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她在这两者之间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牺牲你。”
我看着她的脸。
她悲哀地垂下脑袋，那么悲哀，充满了挫败感。我再次感受到她的沉默，再次感受到她的渴望，当初在沼泽里感受到的那种失落感再次降临，恍若隔世。这种体会是如此真实，我逐渐双眼模糊，心口疼痛，喉头发紧。
“薇奥拉，”我说道，“拜托，薇奥拉。”
可她根本连头都不抬。
“所以，对她而言，你也只有这点用处，薇奥拉，”此刻，市长俯身向前靠近她，盯着她的脸，“那么，你应该认清你真正的敌人是谁，”他顿了一顿。“还有你真正的朋友是谁。”
薇奥拉说了点什么，声音非常低。
“你说什么？”市长问道。
她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次。“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陶德。”
“我知道。”市长再次站起身，开始踱步。“我也越来越喜欢陶德了。他已经成了我的第二个儿子。”他看向戴维，后者的脸红了。“他很忠心，工作努力，为这座城市的未来做出了切实的贡献。”
我又开始捶击镜子。“你给我闭嘴！”我尖叫，“你给我闭嘴！”
“如果他站在我们这边，薇奥拉，”市长说道，“而你的助医跟你反目，那么很明显，你的选择一目了然。”
可是她已经开始摇头。“我不会交代的，”她说道，“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可是她背叛了你。”市长再次踱步至她的前面。“她想害死你。”
听到这里，薇奥拉抬起了头。
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说：“不，她想杀的是你。”
哦，说得好。
我的声流里充满了骄傲。
这才是我的女孩儿。
市长冲哈马尔先生打了个手势。
他摁住金属架，她的脸猛地落入水中。
“不！”我尖叫着，再次捶打着镜子，“不，该死的！”我来到这个小房间的门口，开始用我最大的力气踹门：“薇奥拉！薇奥拉！”
我听到一阵喘息声，然后跑回到镜子前——
她从水中出来了，咳出很多液体，浑身颤抖地往外呕吐。
“我们没时间了，”市长说道，捡起他外套上的一根线头，“所以，我们大概应该直奔主题。”
我依旧捶打着镜子，他一边说，我一边喊。他转过身，看向我。他从那边看不见我，可是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我。
“薇奥拉！”我尖叫道，再次捶打玻璃。
他微微蹙眉——
“薇奥拉！”
接着他用他的声流击打我，力道远胜从前。
我的脑海中就像是有一百万人在喊叫，在头脑深处触不可及的地方迸发，我无法保护自己，那些声音在尖叫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目眦欲裂，几乎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镜子前，然后猛地坐回凳子上，掌掴声嗡嗡作响，一直不停，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当我终于再度睁开双眼，我看到市长截住了正要离开审讯室的戴维，然后戴维回头看向镜子。
我看到了他声流中的担忧。
对我的担忧。
“告诉我‘答案’何时会袭击我们，”市长对薇奥拉说道，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以及袭击的具体地点。”
她摇了摇头，头上水珠飞溅。“我不会告诉你。”
“你会的，”市长说道，“我真的觉得你会告诉我的。”
“不，”她说道，“绝不。”
她依旧摇着头。
市长瞥了眼镜子，又锁定了我的目光，尽管他看不到我。“很不幸，”他说道，“我们没有多少耐心。”
他冲哈马尔先生点了下头。
后者再度将她摁入水中。
“住手！”我边喊边捶打镜子，“住手！”
他将她摁入水中——
将她摁在那里——
我那么用力地捶打镜子，手上一片瘀青——
“让她起来！让她起来！让她起来！”
她在水中扑腾着——
可他还是不松手，一直摁着她——
她还在水下——
“薇奥拉！”
她紧紧抓着身上的绳索——
她挣扎着，想要挣脱绳索，周围水花四溅——
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薇奥拉薇奥拉薇奥拉薇奥拉薇奥拉薇奥拉——
我不能——
我不能——
“不！”
原谅我——
请原谅我——
“就是今晚！”我喊道，“日落时分！那座有凹痕的山，就在大教堂的正南方！就是今晚！”
我摁着那个按钮，一遍又一遍地喊——
“今晚！”
此时，她还在水下挣扎——
可他们好像都没听到我的话。
他关掉了扬声器——
他关掉了该死的扬声器——
我回到窗边，继续捶打——
可是大家都一动不动——
而她还在水下——
不管我多么用力地捶打玻璃——
为什么打不碎这玻璃——
为什么就是打不碎呢——
市长打了个手势，于是哈马尔先生抬起了金属架。薇奥拉猛地大口吸入空气，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长）贴在她的脸上，缠绕在她的两耳之间，水珠不停地从她头上滴落。
“这儿你说了算，薇奥拉，”市长说道，“告诉我‘答案’何时发动袭击，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今晚！”我尖叫道，我叫得那么大声，声音像是干掉又裂开的泥巴，“从南边！”
可她摇了摇头。
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声音，她在摇头。
“她可是背叛了你啊，薇奥拉？”市长佯装出那种虚伪又震惊的腔调，“你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
他顿了下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答案’组织内部，有你在意的人。”
她不再摇头了。她没有抬头，可是她不再摇头了。
市长跪在她面前：“那你更应该告诉我，更应该告诉我你的助医在哪里。”他往前伸手，从薇奥拉的脸上拨开几缕湿发。“如果你帮我，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她们。我只想抓住柯伊尔助医。其他助医可以继续待在牢里，而且其他所有人，所有受到煽动言论影响的无辜受害者都将被释放，当然这要在我们跟她们聊过之后。”
他冲哈马尔先生打了个招呼，让他递来一条毛巾，帮薇奥拉擦拭脸颊。她还是不去看他。
“如果你告诉我，你就是在拯救生命，”他说道，轻轻为她擦去不断坠落的水珠，“我可以跟你保证。”
她终于抬起了头。
“你保证过。”她说道，径直看向他身后的哈马尔先生。
她那么愤怒，就连他都有些震惊。
“啊，对了。”市长站起身说道。他将毛巾递回给哈马尔先生。“你该将哈马尔上尉视作我宽仁的典范，薇奥拉。我饶了他一命。”他又开始踱步，可是当他来到她身后时，他看向了我。“正如我会饶了你朋友和爱人的性命一样。”
“是今晚。”我说道，我的声音粗粝如锉刀。
他怎么可能听不到我说的话？
“那我再问一次，”他说道，“如果你不知道，也许你的好朋友李会告诉我们。”
她立刻抬起了头，瞪大双眼，呼吸沉重。
我不知道他怎么从那场爆炸中活了下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飞快地说道，“他不知道何时，也不知道何地。”
“就算我信了你的话，”市长说到，“我很肯定，我们还是得好好‘审问’他一番，才有可能确认这一点。”
“别审问他！”薇奥拉说道，竭力扭过头，目光追随着他。
市长就在镜子前面停下了脚步，背对着薇奥拉，面向我。“或者，我们应该直接问陶德。”
我径直冲着他的脸捶打玻璃。他一步都没退缩。
接着她说：“陶德绝不会告诉你，永远都不会。”
这时，他微微一笑。
我的胃部像灌满了铅，心脏开始下沉，脑袋那么飘忽，我感觉自己即将倒下去。
哦，薇奥拉——
薇奥拉，拜托——
原谅我。
“哈马尔上尉。”市长说道，然后薇奥拉又开始堕入水中，她不由得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不！”我喊道，贴在镜子上。
可是市长连看都没看她。
他直直看向我，仿佛他看得到我，即便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砖墙。
“住手！”看着她在水中挣扎，我大声喊道——
她挣扎得越来越剧烈——
越来越剧烈——
“薇奥拉！”
我还在捶打那面镜子，尽管我感觉自己的手要断了——
哈马尔先生咧嘴笑着，将她摁在水中——
“薇奥拉！”
她手腕被绑的地方开始渗出血——
“我要杀了你！”
我冲着市长的面喊——
同时，我的声流也在喊——
“我要杀了你！”——
可是，她还是被摁在水中——
“薇奥拉！薇奥拉！”——
然而是戴维——
在这几个人中，偏偏是——
偏偏是戴维开口阻止。
“让她起来！”他突然喊道，从角落里往前跨了一步。“天哪，你会弄死她的！”他抓住金属架，从水中拉了起来。市长冲哈马尔先生打了个手势，让他和戴维将薇奥拉从水中拉起来。她的嗓子嘶吼着吸入空气，接着是一声咳嗽，她将所有的水都咳了出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市长只是盯着他的儿子，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品种的鱼。
“她要是死了，还怎么帮我们？”戴维的声音发颤，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我就是这个意思。”
市长依旧一言不发。戴维从金属架前退了回去，回到了门口的位置。
薇奥拉悬在金属架上咳嗽，我和镜子贴得那么近，好像这样就能穿过镜子爬进那个房间，爬到她身边。
“好吧，”市长说道，双手在身后扣紧，并看向戴维，“我想，我们总算大致掌握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他走到墙边的按钮旁，摁了下去。“可以重复一下你之前所说的话吗，陶德？”
听到我的名字，薇奥拉抬起头。
市长走到金属架后面，抬起了她脑袋两边的那两根声流干扰条，她四下张望，因为她突然听到了我的声流。
“陶德？”她说道，“你在吗？”
“我在这里！”此刻，我的声音在审讯室里轰鸣，所有人都听到了我的声音。
“请重复一遍你刚才所说的话，陶德，”市长再次看向我，“关于今晚日落时分的事。”
薇奥拉抬头看向市长望去的方位，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非常震惊。“不。”她喃喃道，在我听来，她的细语比任何喊叫都要响亮。
“薇奥拉也想听听你刚才说了什么，陶德。”市长说道。
他知道。他一直都听得到我的声流，他当然听得到，他听到了我的喊叫，即便她听不到。
“薇奥拉？”我的声音听来像是在恳求。
她也看向镜子，寻找我可能身处的方位。“别告诉他！”她说道，“拜托，陶德，别——”
“再说一次，陶德，”市长说着将手放在往下沉的金属架上，“否则，她又要沉入水中了。”
“陶德，不！”薇奥拉喊道。
“你这个浑蛋！”我喊道，“我要杀了你。我发誓，我要杀了你！”
“你不会的，”他说道，“我们俩心知肚明。”
“陶德，拜托，不要——”
“快说，陶德。何地以及何时？”然后他开始压低金属架。
薇奥拉试图表现得勇敢一些，可她蜷起了身子，尽量避免身体任何部位碰触水面。“不！”她喊道，“不要！”
拜托拜托拜托——
“不要！”
薇奥拉——
“今晚日落，”我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喊叫，盖过了戴维的声流，盖过了我自己的声流，我的声音充满了这个房间。“大教堂南部，那座有凹痕的山谷。”
“不要！”薇奥拉尖叫道——
而且她的神色——
她看我的神色——
我的心撕裂成了两半。
市长拉回了金属架，将她从水里抬了起来，然后放下了她。
“不。”她喃喃。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哭了出来。
“谢谢你，陶德。”市长说道。他转过身看向哈马尔先生。“你知道地点和时间了。传令给摩根、泰特和奥黑尔上尉。”
哈马尔先生立正。“是，长官，”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刚赢了个大奖，“我会传令给所有男人，长官。这个消息，他们一定意料不到。”
“带上我儿子一起，”市长冲戴维点点头说道，“试试他能承受多惨烈的战争。”
戴维神色紧张，但也很骄傲兴奋，他没有留意到哈马尔先生古怪的狞笑。
“去吧，”市长说道，“一个活口也别留。”
“是，长官。”哈马尔先生说道，同时薇奥拉开始轻声呜咽。戴维利落地冲他父亲敬了个礼，努力让自己的声流呈现出勇敢的气魄。他看了镜子一眼，其实等于看了我一眼，露出个同情的表情。他的声流里都是恐惧和兴奋，但是恐惧多过兴奋。
接着，他跟随哈马尔先生出了门。
这时，就只剩下我、薇奥拉和市长了。
我只能看向她，看向悬在金属架上的她。她耷拉着脑袋，依旧在哭泣，依旧被五花大绑，浑身湿透，流露出那么多的悲伤，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皮肤上附着的悲伤气息。
“照顾好你朋友，”市长对我说道，他又站到了镜子那侧，他的脸挨着我的脸，“我要回到被你炸毁的家里，准备迎接新的黎明。”他甚至都没眨眼，甚至懒得假装一切正常。
他不是人。
“人之常情，陶德，”他说道，“守卫会护送你们俩去大教堂。”他挑了挑眉毛。“关于你们俩的未来，我们还有很多要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