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可怕的敌人
【陶德】
我感觉第一波声流攻击从我身边飞过,密集的话语、声音和画面嗖嗖越过我的肩膀,径直往手拿步枪的男人身上冲去。我往后一缩,然后扑倒在地——因为我身后的男人开火了——
而我就在他们正前方——
“陶德!”我听到薇奥拉喊我,但步枪在开火,男人们在尖叫。我从碎石堆里滚过,胳膊肘咯吱作响。我猛一转身,看到“大肚腩”下士跪在安格哈拉德前面,背对着我们,双手抱住低垂的脑袋,含混地尖叫着些什么,薇奥拉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守卫往后跌倒,手指戳向自己的眼睛,仿佛要将眼珠子剜出来。还有个士兵趴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另外两名士兵已经开始逃往市区了。
市长发出的声流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强劲,我前所未闻。
远比在“提问”办公室时响亮得多。
响亮到足以一次击败五个男人。
只有伊万还站着,他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努力将步枪瞄准市长,但是枪管来回摇摆,危险万分——乒!
“乒”的一声,子弹落在我面前的地上,搅起的飞尘落入我的眼中——
乒!
又一枚子弹飞进了大教堂,弹起了碎石——
“伊万!”我喊道。
乒!
“停火!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
乒!
他的步枪径直从安格哈拉德脑袋边飞过。它猛地跳起来,我看到薇奥拉抓住了缰绳,一脸震惊地拼命抓紧了缰绳——
接着,我看到市长往前走,继续往前,往前——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攻击对象身上——
越过了我——
我想都没想——
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去阻止他——
而他转过身,他的声流径直冲我击打过来——
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是那种刺眼得可怕的明亮,仿佛所有人都看得出你有多痛,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嘲笑你,你无处可躲,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这句话像一枚击穿你的子弹,揭露你所有的缺点,揭露你这一生犯下的所有罪恶,告诉你你毫无价值,你是狗屎,你什么都不是,你的人生毫无意义、毫无理由、毫无目的,你就应该推倒自己的心墙,撕碎真正的自己,要么去死,要么投降,把它当作礼物,送给这个可以拯救你的人,送给这个可以控制你的男人,因为他能够为你抹除一切,让一切回归正轨正轨正轨——
就算是声流,也无法阻止一个正在移动的身体。
我感觉到了这一切,但我还是扑向了他,我还是扑倒了他,将他从大教堂的台阶上撞了下去。
我撞到他的胸口,他闷哼着,声流袭击也暂停下来。“大肚腩”下士大声喊叫,然后跌倒了,伊万气喘吁吁,薇奥拉在喊“陶德!”。接着,有只手掐住我的脖子,拎起了我的身体,市长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这一次,他的声流全力给了我一击。
“把枪给我!”市长喊道,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伊万,他还是捂着一只耳朵,但步枪还指着市长。“把枪给我!”
我眨了眨眼,眼里全是沙砾和灰尘,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
“把枪给我,二等兵!”
市长冲伊万尖叫道,用他的声流冲击波一遍一遍击打着伊万。伊万在地上缩成越来越小的一团——
可他的步枪仍然指着——
“陶德!”
我看到马儿的腿就在我的脑袋旁。薇奥拉还骑在安格哈拉德身上。“陶德,醒醒!”她在呐喊。我抬头看向她。“谢天谢地!”她喊道,脸上一副沮丧的表情。“我这该死的脚!我没法从这匹该死的马上下去!”
“我没事。”我说道,尽管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事。我往后仰,脑袋眩晕不止。
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
我抓住缰绳借力站起来,这时薇奥拉说道:“陶德,怎么回事?我听到了声流,可是——”
“把枪给我!”市长喊道,往伊万身边走近,“马上!”
“我们必须阻止他。”我说道——
当我看到最强劲的那一波攻势,我退缩了——
那道耀眼的声流,散作白茫茫的一片,我几乎看到市长和伊万之间的空气发生了扭曲——
伊万声音尖锐地咕哝了一下,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从他口中流了出来——
还没等他像个孩子一样尖叫着后退——
他就扔下了步枪——
径直扔到市长的手中。
他拾起枪,扣动扳机,然后瞄准我们,动作一气呵成。伊万躺在地上抽搐。
“刚才是怎么回事?”薇奥拉的语气十分震怒,她似乎不怎么在意指着我们的那支步枪。
我双手举过头顶,手中依然攥着缰绳。
“他可以利用声流,”我说道,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可以将声流变成武器。”
“正是。”市长说道,又挂上了那种微笑。
“我只听到了喊叫声,”她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们说道,他们还有呼吸,不过浑身发抖,“你说的武器是什么意思?”
“薇奥拉,事实上,”市长回答,“那是最好的武器。告诉一个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然后,”他用脚上的靴子踢了下伊万,“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很难消化这一事实。”他蹙眉。“不过,你没办法用声流杀死他,”他抬头看向我们,“但也只是暂时不可以而已。”
“可是……”她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
“我信奉两句格言,亲爱的姑娘,”市长说着缓缓朝我们走近,“第一,如果你能控制自己,你就能操控别人。第二,如果你能控制情报,你就能操控别人。”他咧嘴而笑,目光闪烁。“对我而言,这是十分受用的哲理。”
我想到了哈马尔先生,想到了柯林斯先生,想到以前还在故乡时,市长家里总是传出来的念咒声。
“你教会了别人,”我说道,“你教会了普伦提斯市的男人们,你教会了他们如何控制自己的声流。”
“成效不一吧,”他说,“不过没错,我的指挥官都没服用过解药。何必服用呢?如果你依赖一种药物,那就会变成你的软肋。”
此刻,他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说道。
“对,你之前开了个很好的头,对不对,陶德?当你对那些女人做那些最难以启齿的事时,你借助这句话控制自己。”
我的声流转而变得炽热。“你给我闭嘴,”我说道,“我那么做只不过是在执行你的命令——”
“我只不过是执行命令,”市长讥讽道,“这句话从来就是无赖作恶的借口。”他在两米开外停了下来,步枪牢牢对准我的胸口。“请扶她下马,陶德。”
“什么?”我说道。
“她的脚踝,我觉得这是问题所在。她需要你的帮助才能走路。”
我手中还握着缰绳。我脑海中有个竭力想掩盖的念头。
帅小伙?安格哈拉德问道。
“我向你保证,薇奥拉,”市长对她说道,“如果你想骑着这匹漂亮的马儿逃跑,我会将陶德打成筛子,”他重新看向我,“不管我有多不愿意这么做。”
“你让她走,”我说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他说道,“扶她下马。”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拍打安格哈拉德的肚子,不知道该不该让薇奥拉骑马逃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证她安全——
“不,”薇奥拉说道,她的腿已经绕过马鞍,“想都别想。我不会离开你。”
我抓住她的胳膊,扶她下马。她不得不靠在我身上才能站住,不过我尽力扶着她。
“很好,”市长说道,“现在,我们进去聊聊你们的将来。”
“先从我所知道的事谈起。”
他带我们俩走进那个饰有彩色玻璃圆窗的房间,现在房间的两面墙和天花板都被炸飞了,但窗户还在,俯视着碎石堆,俯视着一块清理出来的小区域,上面摆了张碎裂的桌子和两把椅子。
我和薇奥拉坐到椅子上。
“比如,我知道,”市长说道,“我知道你没有杀死阿隆,陶德,你从未踏出成为男人的最后一步,那把刀是薇奥拉插的。”
薇奥拉紧紧挽住我的胳膊,她是想告诉我,就算他知道也没关系。
“我知道薇奥拉告诉你‘答案’藏在海边,因为当时是我放你逃出去跟她商量的。”
我的声流越来越响亮,带着愤怒和难堪。薇奥拉环住我胳膊的手越发用力了。
“我知道,你派那个叫李的男孩儿去提醒‘答案’。”他靠在这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当然,我也知道他们发动袭击的确切时间和地点。”
“你是个怪物。”我说道。
“不对,”市长说道,“我只是个领导者,只是个可以读懂你所有想法的领导者,读懂你关于自己、关于薇奥拉、关于我、关于这座城市、关于你自以为保守的任何秘密,我可以读懂一切,陶德。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还握着那支枪,凝视着坐在他面前的我们。“我今天早上就知道了‘答案’袭击的所有细节,在你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了。”
我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在审讯薇奥拉之前,我就集结了军队。”
我站起身:“那你无缘无故拷问了她?”
“坐下,”市长说道,他发出的一道光让我的膝盖失去了力气,让我坐了回去,“也不是无缘无故,陶德。现在你应该很了解我了,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做任何事。”
他在这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旁站起身,再次表明他喜欢边走边聊。
“你在我面前,完全透明,陶德。就在这个房间里,从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开始,到今天你再次坐在我面前。我了解你的一切,一直都是如此。”
他看向薇奥拉:“不像你这位好朋友,她比我想象中要强悍得多。”
薇奥拉蹙眉。如果她有声流,我敢保证,她一定会马上扇他巴掌。
我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
“想都别想,”市长说道,“你还没有掌握那么高超的技巧。连哈马尔上尉也还没有完全掌握。最后你只会让自己受重伤。”他再次看向我。“不过你可以学习,陶德。你可以进步,比那些一直跟随我的愚蠢之徒掌握更高超的技巧。可怜的柯林斯先生也就比管家强一点,而哈马尔上尉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虐待狂,而你,陶德,你,”他双眸明亮,“你可以率领军队。”
“我不想率领军队。”我说道。
他微微一笑。“你别无选择。”
“选择向来不止一个。”薇奥拉在身边说道。
“哦,大家都喜欢这么说,”市长说道,“这能给他们带来心理安慰。”他向我走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一直在观察你,陶德,你这个无法下手杀人的男孩儿,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你心爱的薇奥拉的男孩儿,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愧疚不已并试图切断所有感官的男孩儿,仍然可以感觉到那些被系上金属编号环的女人脸上所流露出的每一丝痛楚、每一下抽搐的男孩儿。”
他探身逼近我:“拒绝放弃自己灵魂的男孩儿。”
我感觉得到他。此刻,他就在我的声流中,四处搜索,翻来倒去,把我的脑海弄得乱七八糟。
“我做过很多可怕的事。”我脱口而出。
“可你为此备受煎熬,陶德,”此刻,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几近和蔼,“你是你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你在惩罚你自己,惩罚的力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男人都有声流,他们控制自己的声流是为了让自己麻木一点儿,可你,就算你想让自己麻木,你也做不到。你是我有史以来遇到过的最多愁善感的男人,陶德。”
“闭嘴,”我说道,努力偏过头不看他,可我做不到,“但是这也赋予了你力量,陶德·休伊特。在这个冷漠无情、信息过剩的世界,孩子,感受能力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天赋。”
我捂住耳朵,可他的声音依旧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你是我无法摧毁的人,陶德,你是不会跌倒的人,无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内心依旧保持纯真,你的声流依旧在喊我市长。”
“我不纯真!”我喊道,仍然捂着耳朵。
“你可以成为我的左右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你学会控制自己的声流,你甚至有能力操控我的声流。”
随后,有句话穿过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闭嘴!”我听到薇奥拉大喊,但是声音听起来离我很远很远。
市长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你可以当我的儿子,陶德·休伊特,”他说道,“我真正的继承人。我一直想要个不——”
“爸?”
我们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市长猛地往后一退,我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戴维就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支步枪。他牵着死神走上台阶,越过碎石,目光盯着我们三个:“发生了什么事?地上躺着的这些男人是谁?”
“你来这里做什么?”市长皱眉厉声说道,“已经打赢了?”
“不是,爸,”戴维说道,穿过碎石向我们走来,“是个幌子。”他走到我的椅子旁。“嘿,陶德。”他说道,点头问候我。他瞥了眼薇奥拉,但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什么幌子?”市长追问道,不过他已经面露怒意。
“‘答案’不是从山那边赶过来,”戴维说道,“我们行进到森林深处,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听到薇奥拉稍稍舒了口气,流露出些许惊喜,虽然她竭力压住了这种情绪。
市长看向她,目光凶狠,看他的脸色像是在沉思。
他冲她举起了枪。
“你有没有想对我们说的,薇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