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普伦提斯的时刻
【陶德】
这是艘飞船。这他妈是艘飞船。
“是你的人。”我对薇奥拉说道。
不过她在摇头，但她也没有直接否认，只是凝望那艘飞船越过瀑布。
“太小了，不是移民船吧。”戴维说道。
“也太早了，”市长说道，将枪管瞄准了飞船，好像他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击中飞船一样，“至少还要再过两个月才能抵达。”
不过薇奥拉似乎听不到这些话，她的脸上燃起了痛苦的希望，看到她那么痛苦，我的心也在刺痛。“是艘侦察飞船，”她喃喃，声音那么轻，只有我听到了，“他们又派了一艘侦察飞船来找我。”
我转过身看向那艘飞船。
它飞过瀑布顶端，在河流上空徜徉。这是一艘侦察飞船，跟坠毁在沼泽中的那艘一模一样，几个月前那艘飞船害死了她的父母，她被迫滞留在这个星球上，现在想来仿佛已经过了好几百年。飞船依旧大如房子，机翼又短又粗，看起来简直无法支撑船身。飞船翱翔于河流上空，数百米之下的河流就像是它的跑道，飞船尾部喷发出火焰。
我们看着它逼近。
“大卫，”市长说道，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艘飞船，“把马给我牵过来。”
可是戴维抬头仰望着天空，他的声流里满是吃惊与错愕。
他的感受如何，我一清二楚。
新世界的空中，除了鸟儿，没有别的飞行物。我们有各种陆上行驶的机器，裂变自行车、裂变汽车，不过我们主要是靠马、公牛、马车以及我们的双脚行走。
我们没有带翅膀的机器。
飞船沿着河流驶来，越来越逼近大教堂，几乎是从我们头顶掠过，它没有停下。飞船离我们那么近，我们看到了底下的灯，排气管上方的天空因为热气而微微发亮。飞船径直从这里飞了过去，继续沿着河流飞向远方。
飞向东面的“答案”。
“大卫！”市长厉声说道。
“扶我站起来，”薇奥拉低声说道，“我得找到他们。我必须走。”
她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她的眼神那么强烈，简直可以化为实物。
“哦，他会扶你起来，”市长说道，用枪指着我，“因为你要跟我走。”
“什么？”薇奥拉说道。
“他们是你的同胞，薇奥拉，”市长说道，“他们一定想知道你在哪里。我可以立刻带你过去，”他看着我，“要不然就沉痛地告诉他们这个噩耗——你已经死于一场爆炸。你选哪一种？”
“我不会跟你一起去的，”她说道，“你是个骗子、杀人犯——”
他打断了她：“大卫，我带薇奥拉赶去她的飞船那里，你要在这里看着陶德。”他再次看向她：“如果你不合作，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儿子是多么渴望开枪吧。”
薇奥拉愤怒地看着戴维。我也看向戴维，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枪，目光在我和他爸之间扫视。
他的声流涌动着。
他的声流说得一清二楚：他绝不会冲我开枪。
“爸？”他说道。
“够了，大卫。”市长皱眉，尽力与戴维对视——
并引起他的注意。
“你照我说的做，”他对他的儿子说道，“你就用陶德自己带来的绳子，把他绑起来，然后在这里看着他，等我带着刚抵达的贵宾回来，一切都将温馨而愉快。新世界即将到来。”
“新世界。”戴维喃喃自语，他目光呆滞，正如那个红头发士兵一般，他声流中的疑问和怀疑都被驱散了。
因为他屈服于别人的意志。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原谅我，戴维。
“你要任由他这么跟你说话吗，戴维？”
他眨了眨眼：“什么？”
“你所发出和听到的声流，”我对市长说道，不过我依旧看着戴维，依旧跟他对视，“你一直说你无所不知，可你根本不怎么了解你自己的儿子，是不是？”
“大卫。”市长说道。
我依旧吸引着戴维的目光。
“你要再一次让他得逞吗？”我对他说道，“你要继续让他对你颐指气使，不给你任何奖励吗？”
戴维的目光怒气冲冲，他眨了眨眼，甩掉他爸强制灌输的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艘飞船改变了一切，戴维，”我说，“这是一群新人，值得我们努力建立一座新城市，将这个地方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而不再是这个恶臭的屎坑。”
“大卫。”市长说道。传来一道声流，戴维缩了一下。
“停手吧，爸。”他说道。
“你希望谁先赶到那艘飞船，戴维？”我说道，“是我和薇奥拉去寻求他们的帮助？还是你爸过去，以便统治他们？”
“闭嘴！”市长说道，“你忘了谁手中有枪？”
“戴维手中也有枪。”我说道。
当我们看到戴维终于想起自己手中有支枪时，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市长又发出了一道声流，戴维又退缩了一下：“天哪，爸，别他妈的搞这套了！”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他爸。
而他爸又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把陶德绑起来，然后把我的马牵过来，大卫。”市长依旧盯着戴维说道。
“爸？”戴维的语气平静下来。
“我的马，”市长说道，“在后面。”
“站到他们俩中间去，”薇奥拉低声对我说，“切断他们的眼神交流！”
我动了一下，不过市长的枪瞄准了她，在此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戴维身上挪开。“你再动一下试试，陶德。”
我停在原地。
“把我的马牵过来，儿子，”市长说道，“然后我们并肩去迎接新移民。”他冲自己的儿子微笑。“你将成为我的王子。”
“他以前也这么说过，”我对戴维说道，“可不是对你说的。”
“他在控制你，”薇奥拉吼道，“他利用自己的声流——”
“叫薇奥拉别吵。”市长说道。
“别吵，薇奥拉。”戴维的语气非常温和，眼睛一眨都不眨。
“戴维！”我吼道。
“他只是想操控你，大卫，”市长抬高了音量，“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什么？”我说道。
“一直以来。”戴维咕哝道。
“你以为是谁阻止了你的晋升，儿子？”市长这话直接钻入戴维的脑海，“你以为是谁把你做的那些错事告诉了我？”
“陶德？”戴维弱弱地说道。
“他在撒谎，”我说道，“看着我！”
可是戴维的脑袋已经超负荷了，他只是定定看着他爸，一动不动。
市长重重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得不亲自动手了。”
他走过来，用枪指着我们，示意我们后退。他抓住薇奥拉，拽着她站起身。她因为脚踝的痛楚而哭喊出声。我未加思索就去帮她，可他将她往前推了下，她就站到了他的前面，他的枪管抵着她的后背。
我刚要张嘴吼叫、威胁、诅咒他——
可戴维先开了口。
“飞船即将着陆。”他轻轻说道。
我们纷纷看向东面。飞船缓缓旋转，绕着城东的一座小山顶飞行——
也许就是通信塔曾经屹立的那座山——
飞船又绕了回来，盘旋于树梢——
然后开始缓缓下降，超出了我们的视线范围——
我也看向戴维，他的眼睛依旧迷惘困惑——
不过他不再看着他爸的眼睛了——
他在望着飞船——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我——
“陶德？”他说道，好像刚刚醒来——
他的步枪就挂在他的手上——
再一次——
请原谅我。
我猛地冲向他，一把抢过步枪。他甚至都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任由枪从自己手中滑落，然后直接落入了我的手中。我立即举起枪，扣动扳机，瞄准了市长。
他的脸上已然漾起笑意，因为他的枪还指着薇奥拉的后背。
“所以是平局，是吗？”他说道，嘴快咧到了耳朵根。
“放了她。”我说。
“请你把枪从陶德手中抢回来，大卫。”市长说道，他不得不看向我，盯着手拿步枪的我。
“别那么做，戴维。”
“收手吧！”戴维的语气浑厚，他的声流越来越喧闹。我感觉他将手举到了脑袋两侧。“你们两个能不能他妈的收手！”
市长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我也依旧盯着市长。
飞船着陆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城市上空，盖过了从山上回来的军队的声流，盖过了远处“答案”引爆的炸弹轰鸣声，也盖过了周围躲在家里、惊慌失措的新普伦提斯市民的咆哮。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全部未来就取决于此时此刻，取决于这一秒，取决于手拿步枪的我和市长。
“放了她。”我说道。
“不行，陶德。”我听到他身上传出声流的隆隆声。
“我的手指就压在扳机上，”我说道，“你敢用你的声流冲击我，那你就死定了。”
市长微微一笑。“有道理，”他说道，“不过你得扪心自问，我亲爱的朋友陶德，如果你最终扣动扳机，你的手速是否足够快，足以在我开枪之前击毙我吗？如果你杀了我，你亲爱的薇奥拉会不会陪葬？”他压低下巴，“你能忍受吗？”
“你会死的。”我说道。
“她也一样。”
“动手吧，陶德，”薇奥拉说道，“别让他赢。”
“他不会赢，你也不会死。”我说。
“你就这样看着他用枪指着你父亲吗，大卫？”市长问道。
他依旧看着我。
“时代变了，戴维，”我说道，目光仍旧盯着市长，“此时此刻，未来就掌握在我们手中，包括你在内。”
“为什么非得要这样？”戴维问道，“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们可以一起骑马——”
“不，大卫，”市长说道，“不，那是不可能的事。”
“把枪放下，”我说道，“把枪放下，结束这一切。”
市长双眸一亮，我立即反应过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想都别想。”我怒气冲冲地说道，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你不可能赢的，”市长说道，他的音量扩大了两三倍，我的脑海中像是出现了千千万万个他，“你开不了枪，也不能保全她，陶德。我们都知道，你从来都不会冒这种风险。”
他往前迈出一步，也推着薇奥拉向前。她因为脚踝的痛楚而喊出声来。
可是，我发现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别跟他对视。”她说道。
“我尽量。”我说道，可是就连他说的话也钻入了我的脑海中。
“这不是失败，陶德，”市长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那么洪亮，仿佛我的脑袋在震动，“我宁愿我死，也不希望你死。我之前所说过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左右手。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迎接从飞船中走出来的人，共同缔造未来。”
“闭嘴。”我说道。
可是他还在往前走。
我还在后退。
直到退到戴维身后。
“我也不希望薇奥拉受到伤害，”市长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向你们俩承诺一个未来。那个承诺还作数。”
即便不去直视他，他的声音还是在我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压垮了我的脑袋，让我觉得仿佛更容易的是直接——
“别听他的！”薇奥拉吼道，“他是个骗子！”
“陶德，”市长说道，“我将你视作我的儿子，真的。”
戴维看向我，他的声流燃起了极大的希望，他说：“拜托，陶德，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流也攫住了我，他的渴望和担忧化作双手向我袭来，他在问我，恳求我放下枪，放下枪，解决一切问题，阻止这一切——
他说：“我们可以成为兄弟——”
我的目光投向戴维——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在他的声流中看到了我自己，看到市长变成我的父亲，戴维变成我的兄弟，薇奥拉变成我们的姊妹——
看到戴维嘴角浮现出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
第三次，我不得不请求——
原谅我。
我将枪口对准了戴维。
“放了她。”我对市长说道，不太想与戴维对视。
“陶德？”戴维问道，额头皱作一团。
“快放了她！”我厉声说道。
“不然你会怎样，陶德？”市长取笑道，“你会冲他开枪？”
戴维的声流里满满都是问号，震惊又错愕——
里面还浮现出背叛的情绪——
“回答我，陶德，”市长说道，“不然你会怎样？”
“陶德？”戴维再次问道，这次他的声音压低了些。
我稍稍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再次别过了头。“不然我就会冲戴维开枪，”我说道，“我就会冲你的儿子开枪。”
戴维的声流中充斥着失望，失望情绪像是泥巴一样从他身上滚落。我甚至都没有在他的声流中看到愤怒，于是我内心更加愧疚。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扑倒我、揍我，或是夺走我手中的枪。
他的声流中只剩下了我用枪指着他的画面。
他唯一的朋友用枪指着他。
“很抱歉。”我喃喃道。
可他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把日记本给了你，”他说道，“我把你妈妈的日记本还给了你。”
“你得放了薇奥拉！”我吼道，目光从戴维身上移开，我生自己的气，所以故意提高了音量。“不然，我发誓——”
“那就动手吧，”市长说道，“朝他开枪吧。”
戴维看向市长：“爸？”
“他作为儿子也没多大用处，”市长说道，依旧用枪推着薇奥拉向前走，“你觉得我为什么派他到前线去？我希望他至少能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薇奥拉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不过那不全然是她受伤的脚踝所致。
“他从来都没学会如何操控自己的声流。”市长看着戴维，继续说道，戴维的声流——
我不敢去看他的声流里究竟出现了怎样的画面。
“他从来都不听从我的命令，但他又摆脱不了我。他抓不住你。制服不了薇奥拉。我看到了他的一点点进步，那多亏了你，陶德。”
“爸——”戴维开口。
可是他爸没有理他。
“你才是我想要的儿子，陶德，一直都是你，从来都不是这个废物。”
而戴维的声流——
哦，天哪，戴维的声流——
“放了她！”我吼道，这样我就不用去听他的声流，“不然我会开枪打死他，我说到做到！”
“你不会的，”市长说着又挂上了那个微笑，“所有人都知道你不会杀人，陶德。”
他继续推着薇奥拉往前走——
她因为痛楚而喊叫出声——
薇奥拉，我心想——
薇奥拉——
我咬了咬牙，举起了枪——
我扣动了扳机——
我说到做到——
“我会为了救她而杀人。”我说道。
市长停下了往前的脚步。他看着我和戴维，然后又看了一遍。
“爸？”戴维问道，他的脸皱作一团。
市长重新看向我，研究着我的声流。
“你会的，难道不是吗？”他说道，几乎屏住了呼吸，“你会为了她，而杀了他。”
戴维看向我，他眼眶湿润，但其中的怒意也在累积：“不要，陶德，别这么做。”
“放了她，”我再次说道，“马上。”
市长依旧看着我和戴维，看到我是认真的，看到我真的会这么做。
“你给我放下枪，”我低声咆哮道，没有跟戴维对视，没有看他的声流，“一切都结束了。”
市长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
“很好，”他说道，“如你所愿。”
他从薇奥拉身边走开。
我紧绷的双肩松弛下来。
然后他开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