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泰奥被一桶冷水泼醒,强烈的刺激使他全身发抖,头部的胀痛也卷土重来。这天天气晴朗,紧闭的窗帘营造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半明亮状态:几束阳光透了进来,映照在他头顶附近的天花板上。他全身出着冷汗,大吼大叫。等到疼痛缓缓消退,他才看到克莱瑞丝站在门口,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摇了摇空水桶。
「天啊,你看起来吓个半死!」
她严肃地摇摇头。这个动作在先前是如此媚态横生,现在却揭露了她有多么病态。
克莱瑞丝在耍弄他,而且似乎乐在其中。她带着装满的水桶回到房间,用细瘦的手臂笨拙地捧着。
她从水桶里捞出一块湿海绵,用来擦拭泰奥的双腿。海绵的触感很粗糙,硬生生地扯下他腿上的结痂,露出流血的伤口。这种感觉着实难受。他试着移开腿,可是根本没得躲。
「别像只弱鸡,」她用长辈般的语气斥责道,「你看起来糟透了,看。」
她取下墙上的镜子,泰奥被自己的镜影吓了一大跳。他像变了一个人,满身都是肿包和溢着黄脓的伤口。他的脸好像被玻璃割过了似的,右脸颊膨成紫色的大包,上头还长出胡须。他浑身发臭。克莱瑞丝怎么会让他处于这种状态?
她躲在镜子后头露出浅笑,脸微微发红。
「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醒来时心情很好。」
她把左手伸进他脑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仰。她的右手举起一把剃刀,刀刃满是锈斑,刀锋很可能也是钝的。他试图低下头,但克莱瑞丝箍住他的下巴。她沾湿他的脸颊,把一般的家用清洁剂抹在他的脖子上和嘴巴周围,直到搓出泡沫,然后她把刀子搁在他的颈静脉旁边,小心翼翼地刮去泡沫。
泰奥原本以为她打算要杀了他,而且这种想法似乎不算坏。他能够由各种困境中解脱,全由无痛的一刀来摆平。他母亲和她的身障,伊莲娜和她的紧迫盯人,以及克莱瑞丝和她荒谬的复仇,都将被他抛在身后。旧帐一笔勾消。他是个烈士,死了之后才能让人永远追怀。
「妳为什么不杀了我?」
克莱瑞丝暂停了一会儿。她长叹一口气,轻轻将刀刃贴在他皮肤上。
「我和你不同。」她说,用同样仔细的态度继续替他刮胡子。她用脏污的床单一角帮他把脸擦干,床单散发着尿臊味。
泰奥有种异样的感觉;某种丑陋、恶心的事物现在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让我冲个澡。」
「你现在这样好多了。」
克莱瑞丝照料他的脸,给他涂抹她在盥洗包里找到的软膏并敷上纱布。他试着告诉她怎么处理才是最好的、最不会弄痛人的方式,但她充耳不闻。
她把镜子挂回墙上,然后从厨房拖了张椅子进卧室。她坐下来,两腿跷在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Vogue牌香烟。
「我偷翻了你的东西,结果发现这个宝贝!」她用提灯的火苗点燃烟头,抽了一口烟,让烟雾充满她的腮帮子,愉悦地闭上眼睛。
然后她像个顽皮的孩子把烟往他脸上吹。「我以为你想跟我谈一谈。」
「我要妳拿掉手铐。」
「你明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妳能,也会这么做,我拒绝玩这个游戏。」
「我只是想找点乐子嘛。」
她悠然自得,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无礼地啃着指甲。
泰奥感觉到遭到背叛的心痛,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他转动眼珠,这才注意到医生包已经不在五斗柜上了。它不知所踪这件事令他出奇地不安。烟雾弥漫的薄荷味将他的烦躁转变为愤怒,他也想伤害克莱瑞丝。
「别那么目中无人,妳这地狱来的荡妇!」
她微笑,充满讽刺意味的傻笑,然后她重重地喷了一口烟。「干—我真怀念这滋味!」
「解开手铐!」
「别再惹我心烦了,否则我就得在你身上动用四肢撑开器喽,小老鼠。」
他吞了吞口水。想到自己被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状态就令他吓得要命。「我很抱歉……」
「要来一口吗?」
「妳知道我不抽烟。」
「才一根而已!」
「妳真的要继续这样胡搞来激怒我吗?」
她脸色一沉,像是暴风来临前的天空;接着又豁然开朗般地大笑。「胡搞来激怒你?说得好啊,泰奥,胡搞来激怒你!」
克莱瑞丝把香烟在掌中捏熄,烟雾从她的指缝间窜出。她发红的眼睛渗出泪水,纤细的身体笑到抽搐。她努力克制自己,最后总算把笑声堵回去,用空洞的眼神直直盯着他瞧。
「地狱来的荡妇要胡搞来激怒你,直到你绝望地哭喊。」她带着无法形容的表情说道。
她新点了一支烟,然后用烟头去碰他的乳头,他的皮肉被高温烧灼,让泰奥惨嚎出声。「这里没有手机讯号算你运气好。等那个老女人回来时,我要把你交给警察,让监狱里的所有人像对待他妈的强奸犯一样对你!」
克莱瑞丝取来放在床头的附口塞的脸部挽具,给他戴上。泰奥看待这个情况的情绪既愤慨又恼怒。强奸犯?要是他可以的话,当下就要宰了克莱瑞丝。他要杀死她,把她的尸块全丢进大海,而且不会有一丝懊悔。他甚至会欣喜地做这件事。
❄
她整个下午都没再回到卧室。他看到她拿着扫把和水桶来来去去。「家庭主妇克莱瑞丝」的形象颇具抚慰效果,但事实上他又面容扭曲地被铐在床上,胸部带着新的伤口,挽具压迫着他的脸颊,使得整个状况显得有点邋遢。
克莱瑞丝毫不心软。在先前的唇枪舌剑之后,他哀声道歉并恳求她让他放低手臂:他连手肘都失去了知觉,更别说手指了。
他绞尽脑汁思考能说服她放了他的理由,不过他内心深处相信她会自己想通,走进房来取下手铐;她会道歉,说她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然后她会吻他的唇,用滑稽的脏话来让气氛变轻松。
泰奥作出了结论:她之所以这样对待他,是因为亲近生侮慢。她的出发点没有恶意,只是需要宣泄累积的怒气。怒气是一段关系之中最差劲的情绪了,他需要让她把这种情绪赶出心灵。
他开始幻想起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男孩叫但丁,女孩叫珂拉。)他幻想派翠西亚见到孙儿时会多么欣喜,也幻想着孩子们将选择怎样的职涯。(会像他们的母亲走上艺术之路,还是像父亲走理科?)
在想着这些事的同时,仍然受到克莱瑞丝的伤害,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他知道该怎么分割自己的感觉。她和一般女人一样:这一分钟还在笑,下一分钟就泫然欲泣。他必须贴心一点。
他和葛楚德之间没有任何冲突,不过也没有任何爱情。只有克莱瑞丝有能耐使得他脱离「大学—家—实验室」的固定行程。而且他并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永无止境地旅行下去。他不需要克莱瑞丝也用爱情回应他。单恋总比无恋来得强。
接近傍晚时分,他听到克莱瑞丝在笔电上疯狂打字。也许剧本以及他在创作过程中给予的帮助,能让她醒悟到自己的复仇行为有欠公允。他很庆幸她又开始写作了,因为他知道她会藉由创作把愤怒疏导出来。
外头天色已黑之后,电池的哔哔声显示电脑即将关机。这里没办法充电。泰奥听到笔电阖上,脚步走进隔壁的卧室,以及水柱冲进水槽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死寂。当克莱瑞丝出现在门口时,他发出呻吟,哀求她拿掉口塞。
「希望你乖一点,」她边解开扣环边说,「戴着很不舒服吧?」
「我要上厕所。」
她穿着很适合她身材的蓝色洋装,她的身体很美,是成熟女人的身体。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这么告诉过她。女人都喜欢受到赞美,不过在现在的状况下,她可能不会坦然接受恭维。
「拜托妳,我要上厕所。」他又说了一次。
她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在老太婆回来前我不能放开你,抱歉。」
「听着,我们错在有个不好的开头,后来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我能理解妳想报一箭之仇—」
「我说过我不是在报仇了。」
「好吧,不是报仇。我能理解妳在做这件事,但我需要妳稍微思考一下,还有听听我的想法。妳不能继续这样对待我,我是个人,有生理需求。」
克莱瑞丝脸上掠过一抹不快,下嘴唇微微颤抖。「你讲得好像我把你当囚犯似的。」
「我是囚犯啊!」
「我们谈过以后,我的结论是,或许你说对了,」她说,脸上带着的微笑让她看起来更加危险,「我应该杀了你。」
泰奥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个念头折磨了我一下午,我甚至列了一份清单。这附近有很多适合弃尸的地方,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和一枝笔。
「看看我有没有漏掉什么喔,」她用笔尖点着纸,「第一:杀死泰奥。我觉得应该让你死得慢一点,所以删掉拿刀子划开你喉咙的选项了。也删掉手枪,因为我们没有子弹。你觉得淹死怎么样?」
「少蠢了。」
「不要吗?那好吧。」她删掉那一条,「活埋呢?这个好像不错。要挖一个够深的坑得费点力气,我今天实在懒得弄了,不然明天好不好?」
「妳真的会杀了我?」
「第二:向老女人说明一切,」她念道,「她人怎么样?笨不笨?还是我得想一个好说词?」
「停止。」
「我考虑过告诉她真相,但我不认为她能理解。第三和第四也一样:向我妈和警察说明。泰奥,你觉得有人会来找你吗?还是你妈摆脱了病态的儿子会松一口气?」
「去妳的,克莱瑞丝。」
她抬起头。「说真的,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病态吗?那本贴满我们合照的相簿就是彻底的疯子行为啊。」
她等着他回应,又兀自摇摇头。
「接下来是第五:要对泰奥做的事。这是我的神来一笔。」她笑着用舌头舔舔门牙,「咱们来做点什么,让你能明白你是个彻底的怪胎吧。」
「我不会对妳做任何事的。」
她的笑脸转为不悦。她匆匆离开,带着相簿和一只沉重的陶锅回来。她把陶锅放在五斗柜上,然后从相簿抽出一张张照片,粗暴地往泰奥脸上揉。
「这些全是谎言,是个混蛋的幻想世界,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处理它呢?」
他快被焦虑逼疯了,看着微笑的克莱瑞丝,感觉到她温柔的目光以及他们偶尔会接触的身体。这么美好的感觉,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原始、如此糟糕的状态?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克莱瑞丝挑出他们两人的合照,一古脑儿抛进陶锅里。然后她从口袋掏出打火机。
火焰找到了相纸,照片在几秒钟内扭曲、萎缩、焦黑。美丽的画面在锅里飘出的刺鼻油腻烟雾中消失无踪。克莱瑞丝开心地拍着手观赏烟火表演,有如美女变身为野兽。她一边戳着、煽着火焰,一边把其他照片也丢进锅里。她朝火星呼气,彷佛它们是肥皂泡泡,还用嘴巴模仿火焰的劈啪声。啪、啪、啪。室内充斥着烧过的纸张气味。
她捧着陶锅站起来,凝视着依然炽亮的余烬。她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
「新年快乐,泰奥!」
这项资讯重重地冲击了他。这表示他已经被囚禁了七个晚上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镇静剂的药效之下,因此以为最多才过了三、四晚。这也表示再过一星期老女人就会回来了,他有七天的时间可以试图脱逃。假如克莱瑞丝没有先杀死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