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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两天没交谈。现在天气变热了,泰奥想象报纸会宣称这是今年最热的一天、这是十年来最酷热的夏天……之类的,他们会归咎于滥伐森林和臭氧层遭到破坏。
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他的胃口不太好,体重也减轻了。他变轻时脸也会跟着变瘦,派翠西亚能看出差别,也许克莱瑞丝也可以。但是泰奥铁了心要对她冷处理,好像他没察觉她的行为有些怪异似的。
她叫他「怪物」的事仍折磨着他,他头一回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走在一起,而且这一点似乎很明显。克莱瑞丝很愚蠢,任何事物只要离她的脸超过一个手掌的距离,她就看不真切,结果她反倒质疑起他的人格了?上次争执过后,泰奥在她的床边桌上留下几本书,还有饼干和一瓶水。他冷淡地告诉她如果需要什么就叫他。
泰奥利用两人冷战的时间来读书,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厨房或屋外。他睡在另一间卧室里,避免和克莱瑞丝接触。她一次都没有喊过他。
星期五早晨(如果他没搞错星期几的话),泰奥人在厨房里,突然听到紧闭的房门后头传出她的哭声。通常他会放她自己哭个够(她整天只知道哭),可是她的哭声带着喉音,有某种特殊的音质,使他决定去找她谈一谈。克莱瑞丝身体向前弓,裸露的双臂环抱住自己。室内弥漫着恶臭。
「我不是说如果妳要上厕所就叫我吗?」
她看起来像一只由巢穴里往外窥视的受惊小动物。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看着她,试图理解。她的语气充满浓浓的悲哀。
当她用目光巡视着潮湿的床垫时,他才总算意会过来,却不安到什么都说不出口。她脊椎的伤意谓她不能控制大小便了。泰奥自责竟然忘了这项细节:克莱瑞丝必须包纸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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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烧了满满两锅热水,因为他不想用冷水冲湿克莱瑞丝的头。他把她的头发泼湿,为她按摩太阳穴。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揉散她肩部僵硬的肌肉,然后探向她的脚踝。泰奥一边抚摸她,一边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她。沉默的战争实在令人抓狂,他想要说点什么来压制内心不断累积的悲伤。
「屋主再过两天就会回来了。」
他不想提到他们必须离开的事,但他认为克莱瑞丝会对数字感兴趣。克莱瑞丝保持沉默,任由他替她按摩。她的呼吸很轻—几乎不存在—泰奥心想克莱瑞丝就像某种电子装置,已经快要耗损殆尽了。
他问她想不想坐在外头晒晒太阳。天气很舒适,还有凉爽的微风。她拒绝了,说她想回到床上。泰奥不相信她真的宁可躺在床上—房间里充满负能量—但他早已放弃试图理解她的奇思妙想了。
他把床垫翻了个面,再抱她躺在床上。要是他马上离开房间的话,就会错过与她和好的唯一机会。
「我不想跟妳闹别扭。」
「别烦我。」
「拜托妳—我无法忍受妳把一切都怪在我头上。并不是我去找布雷诺的,是他—」
「去你妈的,泰奥,我不想听。」
泰奥拉了张椅子,因为不想坐得离她太近。「克莱瑞丝,我不是坏人。很抱歉我给妳戴手铐……有时候我感觉妳是喜欢我的。我想回家,但我不能失去妳。我告诉我妈我们的事了,她迫不及待要请妳去我家吃晚餐呢。我想妳妈也喜欢我,一切都如此完美。但我需要妳对我的渴望,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茫然失措。妳一直坚持要在我做的所有事情里挑毛病,不管我多么努力。」
「那是你的问题!是你硬要闯进我的生活里来!」
「我已经说了抱歉了。」
「我才不在乎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我被囚禁、被下药,被打了那个鬼东西……」她又哭了起来,「你可以揍我、绑我、杀了我。反正我都变成残废了,我再也不在乎我会出什么事了。」
「我救了妳一命耶,拜托,妳至少要感恩这一点吧。」
她严肃地盯着他看。泰奥觉得她像是想把他给生吃下肚,像只饥饿的山猫。
「妳现在脑筋不正常,只想把妳的错赖到我身上!」他继续说,「我知道很可怕,可是……我不想妳受到伤害。而且布雷诺拿着刀子来找我们也不能怪我啊,他才是始作俑者。」
克莱瑞丝身体弯向前,拍打着她的腿。她仅剩的一切都在他面前了,即使机会很渺茫,他还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复元。
「我有自残的冲动。因为你,我竟然会害怕我自己。我变得比以前更差劲了。」
「因为我?」他真想对着她吐露一切,让她无地自容,「难道妳忘了我曾经在拉帕区找到喝醉酒的妳,躺在人家家门口,而且刚亲过一个恶心的蕾丝边?妳简直是自甘堕落啊,是我拉了妳一把!」
「你根本没有问我想不想被拉起来。」
「克莱瑞丝,妳活在梦幻世界里。布雷诺既善妒又无知,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妳妈有充分的理由不喜欢他。」
「我爱布雷诺。」
「算了吧,省省吧!妳还帮忙我弄死他呢!尽管妳想把错怪到我头上,但妳知道—妳内心清楚得很—妳也帮了我一把!这事我们都有份,克莱瑞丝。」他们的对话有一种始终不变的强度。「妳说我是怪物,但妳不肯承认我做的所有事。《完美旅程》的初始版本烂透了,多亏我们的对话,现在妳的剧本好多了,搞不好还真的有人会感兴趣呢。」
「我不是在讲剧本的事。」
「但我要讲剧本的事。我一直都很支持妳在艺术方面的努力,也一直都很关心妳的健康。我承认在禁止妳抽烟方面做得有点过火,但目的不是为了伤害妳。我从来没有对妳造成真正的伤害,克莱瑞丝。我没带任何手枪子弹,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伤害妳啊。」
「你害我半身不遂!」
「事实是,妳自认为高人一等,妳觉得妳是所向无敌的、无所不能的。也许现在妳能学着谦卑一点。」
「我不相信—」
「我有个身障的母亲,我知道这是很激烈的转变。」泰奥说,「照顾她表示我得放弃一小部分的自我、一小部分的人生。这可不是能为任何人作的牺牲。」
他抚摸克莱瑞丝的手臂,她的皮肤冷得像死尸。
「我试着成为我能成为的最好的人。我不在乎妳爱抽烟或不能走路—我只想照顾妳。我要妳能写剧本,我要我们一起出席妳的电影首映会。我觉得妳是有才华的,这个新的状态或许能成为妳的优势。它或许能为妳的文本赋予独创的语气。」
「泰奥,我—」
「我不要妳说任何话。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帕拉蒂了,如果妳想的话,妳可以自由地去过妳的人生,去找另一个人,一个愿意接受妳的状态的人。」他狠着心说道,「这真的很累人,是沉重的负担,能接受的人并不多。」
泰奥站起身,确信该说的都说了。他离开卧室以后,想不起克莱瑞丝有什么表情,但他觉得震慑住她了。显然她会选择稳定的关系。她的才华并不丰沛,而且剩下的本钱也不多了。她需要能鼓励她力争上游的人,而不是布雷诺和萝拉这种只会拖累她的人。
那天下午,泰奥在清理小木屋和扫出厨房的沙子时,回想起他母亲出了意外之后有过的几段短暂恋情—与一些中年窝囊废—而作出了结论:假如克莱瑞丝放弃他的话,也会走上跟他母亲同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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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泰奥并不晓得老妇人什么时候会到,他早上就先给克莱瑞丝打了镇静剂。他趁这个机会替她拆线,她的伤口已经都愈合了。他重新整理过盥洗包和医生包里的物品,并且把晾干的床单折迭整齐。装有泰优莱斯的安瓿瓶已经几乎空了,这是最后一瓶,但他并不担心。等他们到了帕拉蒂之后,他会想到别的办法的。这几天很漫长,不过他昨天在心理上振作了一些。他很乐意放弃解剖实验室里的生活,换取与克莱瑞丝共度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他看到自己映照在浴室镜子里的脸,他晒黑了,也更英俊了。他的嘴唇带着咸味,头发长长了不少,鬈曲的发丝赋予他脾气和善的风度。
将近中午的时候老妇人来了。他已经把克莱瑞丝和他们的衣物都打包妥当。快速巡视过后,小木屋的门关上,船离了岸。泰奥问老妇人能不能直接带他回陆地,但她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然后说她要去阿布拉奥海滩。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泰奥怀疑自己的照片该不会登上了报纸版面。即使他是对的,但他知道一般人永远不会理解发生在布雷诺身上的事。他们全都奉法律、规则为圭臬,即使他想,也无法为自己辩护。
他们逐渐接近海岸,港口有警察在等他的预感越发强烈,他忍不住往海里呕吐。他下船的时候不禁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羞赧。他买了一张回陆地的渡轮票,八分钟后开船。上了渡轮之后,他禁不住好奇心,试着开启克莱瑞丝的手机。电池已经没电了。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知道一定会有很多通派翠西亚和伊莲娜的未接来电。他和自己打赌:超过三十通、少于四十通。海上没有讯号,所以他的赌盘要晚点才会开出结果。
他们靠岸之后,他的手机哔哔作响:八十七通未接来电,以及数不清的简讯—他懒得去数了。他满心困惑,拒绝了所有想要替他拿行李的服务人员,自己提着行李回到车子旁。眼前的状况着实诡异。他作出结论:巴西的中产阶级母亲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她们无所事事。她们怎么这么咄咄逼人啊?
他把新秀丽行李箱摆在后座,有些费劲地将克莱瑞丝抱到前座坐好。她因为镇静剂的药效而沉睡着,身体整个向前趴在置物箱上。泰奥替她扣好安全带,然后发动车子。
他默默地开着车,除了克莱瑞丝深沉的呼吸声之外没听任何音乐。
她的头缓缓摆动,眼睛紧闭。她三不五时会突然停住,维持着自杀般的静止姿势,脸上闪过苦涩的表情,然后又会开始摆动。泰奥想象她是在做噩梦,他想停车,可是那一段路没有路肩。他瞥向后照镜,稍微放慢速度,然而后头的车子没有选择超车,只是按了按喇叭。他考虑朝窗外喊话。克莱瑞丝的睡眠变得更不安定了,他试着弄醒她,戳她的手臂,没有用。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前一秒克莱瑞丝还瘫软地靠在座位上;下一秒她就紧紧地搂住他,不让他操控方向盘。前路弯曲,车子却笔直前冲。泰奥感觉到撞上挡土墙的冲击,他的身体向前抛,几吨重的金属包着他在空中翻滚。然后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