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泰奥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深夜,不过放眼望去都很暗。某处传来哔哔声,它变快了,反映出他的心跳。声音透过他的右耳刺痛他的大脑,他想要它停止,却无能为力。他的手里握着某样柔软的东西。他昏昏沉沉的。
门缝底下透着一线光亮,医院里的酒精味令他想闭上眼睛。他能听到门后传来脚步声和刻意压低音量的说话声。床铺另一侧的哔声仍持续着。他的头用一个厚枕头垫高,腿上铺着一条毛毯保暖。想让他更舒适的意图令人恼怒。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幽微的光线后,他看看自己的身体。胸前连着电极,左臂底下有温度计,颈部连着血氧饱和浓度器、血压计和静脉导管。他觉得平静了一些,尽管成为病患感觉很怪。连在他尿道的导尿管刺得他很痛。他的脚趾末端和脚跟感觉麻麻的。哔哔声变大了。
有人打开门,把光线和声音带进房里。「你能看到我吗?」
他摇头,接着便看到了医生。「现在可以了。」
那个人年纪很大,头发都白了。他正在研究生命征象监测仪,几乎没把泰奥放在眼里。「你叫什么名字?」
他花了几秒才回答出来。「泰奥多罗。」
「你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像是浸在一锅混乱的知觉里。
「车祸。」医生没给他时间回答便说道,「你大量失血。」
令他感到万分痛苦的画面回来了。他想起马路以及他在开车时脑中转过的一些念头。死亡、尖叫、针头、钢铁、伤口。他想起克莱瑞丝。他环视房间:没有鲜花、卡片或五彩气球。也没有警察。
「我在这里待多久了?」
「两天。我不知道你朋友去哪了。」医生朝床铺旁边的长椅点点头,长椅上有一条薄毯。有人来看过他。
「那克莱瑞丝呢?」
「你说谁?」
「和我一起坐在车上的女人。」
「我不知道,你是被转院过来的。等你的同伴回来再说吧。」他在床边的档案上留下一些注记。「你撞到头了,不过你会康复的。如果你需要什么,就按这里。」泰奥空着的手臂旁边有个按钮。
就在这一刻,泰奥明白克莱瑞丝已经死了。空荡荡的病房、医生公事公办的态度,以及不见踪影的警察,在在证实了这件事。克莱瑞丝那么弱不禁风,一定没能挺过来。
他想起撞击那瞬间的冲击力道,想起金属抵在他胸膛的感觉。他感到身历其境的疼痛。他已经在医院里待了两天,克莱瑞丝应该都已经下葬了。这个念头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
他正沉浸在思绪中,门又开了。
「你醒啦!」
派翠西亚推着轮椅过来,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捏着,然后她哭了起来。
「我简直没了主意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努力地祷告—」
「妈,我要知道克莱瑞丝怎么了。」
泰奥注意到她红了眼眶,于是他舌尖的药味似乎变得更苦了。
「她在加护病房。」派翠西亚小小声地说。
这答案超出他的预期,泰奥不太知道该作何反应,所以沉默不语。
「我很遗憾。」
「我得见到克莱瑞丝。」
「她被送到另一间医院,而且你需要休息,也许明天再看看吧。」
泰奥发现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却没什么话好跟她说。派翠西亚身上的洋装就和她本人一样又皱又老。她对他好转过来的欣喜不足以消除她的倦态。她试着微笑,笑容却很悲凉。
「我整天都待在这里,只不过去上个厕所,你就醒啦!玛丽也来看过你了,她真的很疼你。」
他根本懒得花心思去想玛丽以及她随身携带的负能量。他想起他的小房间,霉味,以及它荒废的外观。他一点都不怀念他的床、家具或医学书籍。他不想回到那个生活,可是突然间,他已经回去了。
「我好高兴啊,儿子,我花了好多时间向上帝祷告。我去了……」派翠西亚喋喋不休地讲了好几分钟。她从包包里掏出好几条珠炼给他看,说是玛丽教她做的,她在教会已经卖掉三条了。然后她又讲起最近教会里的八卦,还有玛丽在里约热内卢和尼泰罗伊市中心举办的展览。泰奥很庆幸她讲个不停,这种琐碎的谈话令他安慰。
「现在换你讲了。」她终于说道,「告诉我怎么会出车祸的。」
泰奥耙梳他的脑子搜寻记忆,可是画面很模糊。他试着回忆气味、冲动、印象。他记得自己的心智状态—和他此刻的心智状态差不多。他手机显示的未接来电数量吓到他了,说实话,他没放太多心思在看路上。
再来还有克莱瑞丝的拥抱—他也记得那个。但他不确定她的举动背后的动机。克莱瑞丝是醒过来之后再扑向他,刻意害他掌控不了车子吗?还是只是对她的噩梦和他戳她作出的反射动作?他看到她咬牙切齿、眼睛睁大、眼神恶毒,同时紧握着他的手,确保他会把Vectra撞烂。但他知道这只是他在幻想。
「是意外。」泰奥说,「克莱瑞丝睡着了,做了噩梦。她很害怕,所以突然抓住我。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天啊!」派翠西亚把珠炼都收回包包里。
泰奥意识到自己没对珠炼做出任何评语。说实话,他觉得挺丑的。
「希望她快点好起来。你真的过得很开心吗?」
「是啊。」
派翠西亚泪汪汪的眼神停留在泰奥头顶某处,他抬头看,看到一个时钟。现在将近凌晨三点了。
「『唯有当我们找到能让我们展露最好的自己的人,爱情才是美丽的。』」派翠西亚说,「马里奥.金塔纳的句子。」
泰奥不怎么喜欢诗,但他喜欢听人念诗。
「你觉得这女孩会使你变得更好吗?」
他和克莱瑞丝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原本不相信的事物。同情、节制、愧疚、懊悔、爱。她让他有了人性。
「妈,我爱克莱瑞丝。」
「我不觉得她是你的真命天女,不过我言尽于此。」
派翠西亚耸耸肩,转动她的轮椅。她看起来像只瘸了腿的蟑螂,在房间里神经质地乱窜。
「我是没有什么反对她的理由啦,不过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梦吗?我梦到有坏事要发生了。参孙死了,你出车祸,而克莱瑞丝的前男友好像也失踪了。」
「我听说了。」
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很确定自己有什么能说的,也就是几乎没什么好说的。
「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警探昨天早晨来过了,他想和你谈一谈。」
「和我?」
「嗯。」
泰奥对于自己必须谈布雷诺的事很不爽,感觉像有一条隐形的线把他们的人生绑在一起,置放在俗不可耐的肥皂剧场景里。
「我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一切都是从那女孩开始的,儿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我还是吞不下参孙遇害的这口气,而现在你也涉入另一桩案子了,我很担心。」
泰奥看着他的手,看到他买的订婚戒。也许有点过分了,但他什么也没提。他只希望他母亲此刻就从他眼前消失。她竟然把他堵在病床上审问,真是有够偏执。参孙的死在这时候有什么重要的?
派翠西亚推着自己的轮椅朝门口前进。「我要去买点果汁,你要什么吗?」
泰奥意识到这番对话对双方而言都难以忍受。「我什么也不要。」
「那你休息吧,」她说,「明天会很漫长。」
❄
泰奥没有马上睡着。他想爬下床逃走,但困在医院病房里也有好处。除了要忍受派翠西亚的唠叨之外,这种隔离状态比不隔离要好。光是想象伊莲娜的愚蠢表情和她会问他的各种问题,就让他觉得好累。
他的思绪到处乱飘,刻意在现实与不可能的状况之间摆荡—他甚至想到:如果布雷诺根本不曾出生会怎么样?他整个陶醉于这种想法中。
泰奥沉思后发现克莱瑞丝并没有对他喊出任何话,因此作出结论:这真的是一场意外。她当时做了噩梦—也许是关于布雷诺的—所以要到他怀里寻求慰藉。现在她在某处陷入昏迷状态,亟需帮助:他的帮助。
他隐约有点得意,恍恍惚惚地陷入愉快的睡眠,彷佛躺在云朵上。
等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白天了。室内透入明亮的光线,隔着窗户能看到破败的建筑构成的市景。他认出母亲的声音,她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警探想和你谈一谈。」派翠西亚异常欢快地说。泰奥一看到那个人就懂了:她受到他吸引。他秃头又削瘦,和他已故的父亲很像。他的笑容有某种特质,是派翠西亚渴求的和善。
「不好意思,我想单独和泰奥谈谈。」警探说。他的嗓音带有一股直率,也有种稳重。「谢谢妳陪我。」
派翠西亚立刻离开房间。警探保持着笑容走向病床。他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在医院空调之外的里约热内卢热得像火炉。
「我是第十二辖区的阿奎诺侦缉督察,不过你可以叫我阿奎诺就好。」
泰奥不知道这间医院在科帕卡巴纳,很讶异派翠西亚竟然没提到他们就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真是令人安慰。
「我知道你昨天醒过来,而且状况在好转。」警探说,「我不想摆官架子,不过我需要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好,当然可以。」
「我在调查布雷诺.桑塔纳.卡瓦坎提的失踪案。你知道他是谁吧?」
「克莱瑞丝的前男友。」
「没错,小伙子。」
警探从口袋取出一张照片。那是从大照片中剪下来的一块,照片中是个很开心的布雷诺,身穿外套、戴着羊毛围巾。他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泰奥能理解他的父母为什么选这张照片交给警方。布雷诺在这张照片中特别好看,而长得好看的人失踪时能引发同情。
他等着警探发问。
「你认识布雷诺吗?」
「克莱瑞丝提过他,但我没跟他见过面。其实我到现在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典型的前男友吧,或许有点碍事。」
「他令你心烦吗?」
「克莱瑞丝很清楚地声明他们已经分手了,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吗?」
「我不确定,因为我们不谈这类的事。不过我想他算是控制狂吧。」
「控制狂?」
「我读过几封他传到克莱瑞丝手机的简讯,简讯内容充满控制欲,又装可怜。到后来她就不回他简讯了。」
「后来是指什么时候?」
「去年十一月。我想是十一月底吧。」
「布雷诺的手机也不见了,不过我们在尝试回复他的通联纪录。」警探说。泰奥注意到他那对死鱼眼可真明察秋毫。「你和克莱瑞丝是怎么认识的?」
「在一场烤肉派对上认识的。几天之后她去了特雷索波利斯,找我一起去。」
「你们是临时起意出游的吗?」
「不是,是事先计划好的。克莱瑞丝是个剧作家,我们去住一间她喜欢在那里写作的旅馆。」
「矮人湖滨农场旅馆。」
泰奥刻意避免提起旅馆的名称,因此听到警探能立刻脱口而出,忍不住有些不安。
「在那之后你们又去了哪里?」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过夜,然后去格兰德岛。」
「为什么要改变计画?」
「我们没有改变计画。克莱瑞丝在写一部公路电影的剧本,电影名称叫《完美旅程》。故事里的角色先后去特雷索波利斯、格兰德岛还有帕拉蒂旅行,她们也在一间汽车旅馆过夜。我们只是照着剧本里的路线走一遍。」
警探的脸面无表情。这故事听来梦幻,尽管是真的。
「你们知道布雷诺失踪了吗?」
「伊莲娜在电话里跟我提过,在你们找她谈过以后。」
「那克莱瑞丝有什么想法?」
「我没告诉她。她在写剧本,算是处于闭关状态。」
「那是你什么都不告诉她的原因吗?」
泰奥不喜欢对话的调性走向。他什么都没告诉克莱瑞丝,是因为不想把布雷诺扯进他们的关系里,也是因为以为没人会持续关注这件事。
「我根本不认识布雷诺,」他没好气地说,「我没有理由担心他。我想说他也许决定出走一阵子,到某个地方放松一下。」
「我打你们的手机好几次,但都没有接通。」
「特雷索波利斯和格兰德岛都没有手机讯号。说实在的,我以为布雷诺很快就会现身。」
「他还没现身,小伙子。」
泰奥讨厌听这警探叫他「小伙子」。
「布雷诺是在十二月一日失踪的,那天你和克莱瑞丝在哪里?」
「应该在特雷索波利斯的旅馆吧。」
「希望你能给个确定的答复。」
泰奥噗哧一笑。「谁在度假时会注意日期呢?」
「这可能很重要。」
「我们是嫌疑犯吗?」
「喔,不是,不是那么回事!」警探随意地挥了挥手。「等克莱瑞丝一醒过来,我们也会找她谈的。我每天都去看她。」
「她怎么样了?」
「昏迷,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看起来她的状况正趋于稳定,我绝对期盼如此。」
警探对他露出最和煦的笑容,泰奥不得不回以微笑。
「克莱瑞丝的医生告诉我她的身上有缝合的痕迹,是车祸之前就有的。还有一些新的疤痕。」
「她在格兰德岛上受伤了,她游泳时撞上一块石头。」泰奥已经想好下一个问题要怎么回答了。
「很严重吗?」
「还好。我是医学院学生,帮她缝合了伤口。我们在荒凉的海滩上,我也无计可施。」
「你们怎么去那片荒凉的海滩的?」
「我们联络了当地一位有小木屋要出租的女人,她开船载我们过去的。」
「你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吗?我要怎么找她?」
「葛楚德。」泰奥说。
泰奥此刻感到荒唐地脆弱。他想着他的朋友葛楚德,以及她在此时能带给他的慰藉。他决定永远不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事,他们的关系属于过去,而且是一种私密的事物。他很后悔当他们在特雷索波利斯时曾向克莱瑞丝提起她。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好的。克莱瑞丝撞到石头造成了哪些伤?」
「背上和脚上的几道割伤,还有左边屁股上一道很深的伤。」
警探作着笔记。他们之间出现令人坐立难安的静默,泰奥还以为他问完了,或是在想别的事。
「短时间内接连出了两起意外,还真是走霉运啊,你不觉得吗?」
「我不信运气那一套。」泰奥慢吞吞地说,彷佛他对自己说的话有十足把握,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不过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警探或许对什么部分起了疑心,这想法令他紧张。
「我看到你和克莱瑞丝订婚了,希望事情很快就能解决,而你们能快点结婚。」
「谢谢你。」
「你得补买一个戒指了,我昨天注意到克莱瑞丝的戒指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泰奥抢在警探前头问道。克莱瑞丝想必把它丢在格兰德岛了,而他没注意到。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认为这跟布雷诺有关。」
「再看看吧,小伙子,再看看吧。」
他们又多聊了几分钟。警探想知道车祸和克莱瑞丝的剧本的相关细节,也问了汽车旅馆的名称。最后,他说他隔天可能会再来,然后留下一张有他在警局电话号码的名片。
泰奥感觉身体燥热,而他对自己生理反应的自觉又使他更恼怒。他冷淡地跟警探道别,尽管他并不想失礼。
派翠西亚回到病房后很识趣地没问任何问题,她整个下午都静静地串着珠炼。泰奥的脑袋乱成一团。他的结论是自己表现得还不算太差,毕竟警探并没有掌握对他不利的证据。阿奎诺没提起手铐和四肢撑开器还挺奇怪的,不过那也没什么重要的。
泰奥闭上眼睛,他仍然心情低落,但不再心慌意乱。他有种感觉:不管怎么样,谁都别想逮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