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杰克在桥下等着哈尔·格莱登回来，他等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忘了，或者那个老头儿其实一直是在逗他玩儿；更糟的情况是，他的（无论是什么的）计划弄巧成拙了。
“我们不能用钱，”格莱登向他解释道，“我有信用点，好几百万。但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敢动用我的账户。警察永远在监视。”这就只给他剩下了非常有限的几个选项——合法的选项就更少了——如果他打算践行诺言的话。
不过，最终，杰克听到了一阵沙沙声。为了预防万一，他向后退入阴影中。但从河岸远处的灌木丛间探出头来的，正是格莱登。他拿着一只皱巴巴的白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套灰色连体衣。价签还挂在上面，格莱登挤挤眼承认自己知道如何解除商店的防盗芯片。
杰克迅速换了衣服，把自己原本的衣物塞进袋里，藏到了灌木丛里面，万一他找着机会，还可以回来拿。
“是时候继续了，上校。”格莱登说道，“现在我们应该没那么引人注目了。我在几个街区之外有一间演播室。我们会让你在线直播，然后你就能向全世界讲自己的故事了。你的热情正是我们需要看到的。”
杰克无法适应格莱登的转变，他站直了，声音也更加深沉、自信。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
格莱登带他攀上了一截半掩在灌木中、已经锈蚀的铁质楼梯，进入了一条藏在住宅楼后的昏暗小巷。他们走上大街，很快就汇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
“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来经营得风生水起吧。”杰克感叹道，他压低了嗓子以防被路人听到，“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听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到底做了多少节目？”
“能做多少做多少。”格莱登回答道。
“一定很不容易。”
“是不容易。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几个人而已。我们是从出版地下杂志开始的，发行是最困难的部分——但随着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手相助，我们取得的成果也就愈发显著。现在我们已经可以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了。哦，我知道我们从技术上讲没法跟官方频道抗衡——我们经验不足，因为没人做过这种事情。没错，我们的特效很原始，布景有时候也不太结实，但没人真的在乎这些。他们只是想看故事而已。”
“那警察怎么办？我不过是在一些酒吧里讲了几个故事，他们就对我紧追不放了，那你的演员和节目主持人又是怎么应对的？他们不会被认出来吗？”
“你在那间商店门口有认出我来吗？”
“那个，实际上，”杰克坦白道，“我从没看过静电噪音台。”
格莱登给了杰克一个困惑的眼神，就好像他并不相信似的。“隐藏起来比你想象的要容易，”他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我们借助化妆和戏服来改变自己的荧幕形象。演播室里也会提供房间，所以他们如无必要就不用出门。但我们最大的助力在于其实人们根本不会去找，他们忙于自己可悲的生活，不会去想世界上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是啊，好吧，”杰克说，“我们很快就会改变这一点了。”
“再说了，”格莱登得意地笑着说道，“我其实有个替身。电视上看到的哈尔·格莱登并不是我本人，上校，那是个演员。”
杰克皱起了眉头，“所以你也是在对他们撒谎咯？对你的群众撒谎？”
“为什么不呢？”格莱登乐呵呵地拍了拍杰克的背，“这不就是它的意义所在吗？随心所欲撒谎的自由。”
“有道理。”
“你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吗？”格莱登问道，“哦，我可不是说什么殖民星球4378啥啥啥的，那只是一个代称，一个列表上的数字罢了。我指的是它的名字，探索宇宙的先驱们赋予它的名字。这个世界曾经被称作奥涅伊洛斯，你觉得如何？”
“朗朗上口。”杰克回答。
“来源于希腊，”格莱登说道，“来源于他们的神话。奥涅伊洛斯是梦境诸神，这个名字寄托着这块岩石星球对我们祖先的意义。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带到这里，留给了我们——绝不是为了让我们任其破灭的。”
他们进入了一片破败的区域，里面建筑凋敝，还有不少已被遗弃。墙上挂着一些夸夸其谈、保证这里很快就会重建的宣传标语。然而，与之相对，窗户却都封上了木板，道路上的砾石溅到了人行道上，无人清理的垃圾也堵塞了下水道。一盏街灯在白天间歇闪烁着，而视野中唯一的一块信息屏已经坏了。
尽管如此，交通情况却一如既往：驾驶员们寻找着超车捷径，或者在主干道的拥塞不通中稍事喘息。人们步行来去，而仍有一小堆一小堆以青年男子为主的人群，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荡。
当他们悄悄溜过一栋老旧仓库的侧边时，没有任何一个路人看他们哪怕一眼。格莱登没说错。
一层有一排小小的半圆形窗户，其中一扇上面的木板是松动的，格莱登像拉开舱门一样拉开它，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空间，他扭动着钻进去，消失了踪影。杰克没等他发出邀请，便急忙跟了进去。
里面很黑，而且尘土弥漫。那扇让他们得以入内的窗户，现在位于他们头顶。阳光穿过窗户和一些木板的缝隙，偷溜进来，提供了唯一的光源，也描摹出了房梁上的银色蜘蛛网。有什么东西高大结实的轮廓在四周影影绰绰，等杰克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发现那其实是大块木箱：有好几百个，全都随意堆放着。
仓库里四散着床单和虫蛀过的毯子，就好像有人睡在这里一样。杰克的脚踢到了一只空瓶子。
还有一个人影——他面白如纸，鲜红的嘴唇咧出一个邪笑。是格莱登的员工吗？但他为什么没出来介绍自己呢？为什么要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呢？
他就站在格莱登的身旁，但杰克不确定这老头儿到底有没有看到他。他的第一反应是推开格莱登，保护他。但随后他就意识到，那个人影根本就不是人，只不过看起来稍稍有些像罢了：那是一个沙包，上面挂着一张小丑的面具。杰克上去推了一把，它晃了晃，恢复成竖立的状态。小丑的笑脸仿佛是在嘲笑他。
许多箱子都破开了，杰克蹲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东西。
里面都是玩具：色彩鲜艳的智能记忆橡皮泥、可用思维控制的飞盘和宇宙飞船模型。
“这是他们最后夺走的东西。”格莱登说道，“根据史书记载，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有些人认为，孩子们至少可以在他们还能这么做时，去享受梦境。但大多数人担心这是在教给他们坏习惯。况且将生产玩具的工人们暴露在危险的创意中，也会造成健康和安全隐患。最终，玩具也被禁止了，但它们没有像故事书那样被付之一炬。接着政府也解散了。”
“然后玩具就全被封存起来，被遗忘了。”杰克总结道，“留在这里兀自腐烂。”不过即便如此，在某个时候还是有人挖掘出了这些宝藏。干得漂亮。
灰尘中摆着一盘桌游，显然是玩到一半就被扔下了，而逃跑的脚步把那些棋子和卡牌踢得散了一地。杰克找到了包装盒，在昏暗的光线中眯起眼睛读上面的文字：“噩梦：一个关乎人生的游戏，终极目标为在不发幻想疯的情况下获得成功。你能赶在噩梦来临之前，获得一套公寓和一份好工作吗？不适用于十一岁以上的玩家。”
他把盒子丢开，碰巧扔进了一个装着橡胶小黄鸭的箱子里。这可打破了安静——六只鸭子飞了出来，扇着翅膀在他们头顶呱呱叫嚷。他们花了惊心动魄的一分钟，才抓回所有鸭子并一一关停。
格莱登领着杰克进入了仓库深处，深入黑暗之中，直到他们找到一个足以装下两辆车的液压升降台。它卡在了齐肩高的地方，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空洞。几个箱子堆在升降台周围成了阶梯，便于他们攀爬上去，到达建筑的一楼。
等杰克站稳脚跟，他注意到周围的尘土已积了厚厚一层，仿佛这里已经有好几年没人来过了。附近还有更多的箱子，但它们也没被动过。他知道上面还有更多楼层，但他觉得这里多少也该有些生活居住的迹象了。不过，如果这里只是个备用演播室，也许它很久之前就建好了，只是此前并未派上用场。
老头儿显然对这里不怎么熟悉，跟刚才在下边的时候不一样。他不停地撞上箱子，摸摸索索地探路前行。“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有一道楼梯。”他嘟囔着，听起来突然没那么笃定了。
然后周围响起了脚步声和叫嚷声，还传来了亮光——蓝色的光。一切已经太迟了，警察找到他们了。
警察从仓库的正门进来了。杰克估计他们也许有什么超权限密码可以打开门锁。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格莱登到底是被尾随了，还是终究有人留意到了他们进而通知了警方。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跑。
他们沿原路返回，希望警方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入口，但这个念想被下面那片黑色制服涌上液压平台的一幕摧毁了。警察们纷纷举枪瞄准，蓝色的能量球击中天花板，震得灰尘如雨落下，他们又钻了回去。
这场光影表演照出了他俩的位置，警察们纷纷围拢过来，有人高喊着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举起手走出来投降。那人很可能说得没错。
格莱登惊慌失措，抖似筛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杰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去演播室。如果我们要完蛋，也得在电视上完蛋。我们可以让大家都看看，这个世界的庐山真面目。”
格莱登呆滞地点了点头。
他们和追兵们在箱子堆里玩起了猫抓老鼠，把掩护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没过多久，杰克估计他们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幸运的是，警察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入口，所以当他们终于看到前方的楼梯时，发现那里无人把守。
但他们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一声粗哑的警告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弹火纷飞。格莱登被击中身侧时发出一声惨叫，杰克不得不扶着他跑进了封闭的楼梯井。那里可供掩护，但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尽全力往上爬，但格莱登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用力按着自己的瘀青，牙关紧咬。杰克痛苦地意识到，穿着靴子的脚步声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声音——发动机的嗡鸣。
“是电梯！真见鬼，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里有台电梯？”
“得有钥匙卡，”格莱登喘着气说道，“我们打不开它。”
“但警察可以，他们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现在都能前后夹击了。”
“我……我觉得我需要……我真的需要躺一下，上校，就一分钟。刚才那一枪……是我运气好，他们错开了主要神经丛，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了。”
杰克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又往楼梯下面跑去，这顿时让格莱登面露警觉。杰克在第一个拐角停了下来，背靠墙面等待着，倾听着，无声地倒数着。
第一个出现的警察专注于格莱登，杰克猛扑上去，让他重重撞在了楼梯上。他边挣扎边开了三枪，格莱登赶紧寻找掩护。但杰克成功地从对方手中夺下了武器，然后后退一步，开了枪。
他瞄准的是那个警察的脑袋上空——毕竟没时间检查枪是不是设置在击杀档了。但这一枪还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让那警察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杰克又砰砰砰朝墙上补了三枪以防万一。随后他回到了格莱登身边，匆匆扶他站了起来，拖着他继续往上爬。
电梯停在了他们上面几层楼的地方。
“还有多远？”杰克问道，“你的演播室在哪儿？”
“四……四楼。”格莱登嘟囔着说。
还有一层半，杰克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被格莱登死沉的身子压着的情况下坚持到那里。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就这么扔下对方。
又转过一个弯，他看到了通往四楼的门。然而靴子的踢踏声正从楼上逼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不过它们听上去似乎比之前更加警觉。
光圈照亮了前方的墙壁——是手电筒的光。上方的警察比他们离门更近，会抢在他和格莱登之前赶到门口。他看了看自己的枪，发现它并不比自己曾经在家乡接触过的那些先进。让它的能量过载非常简单：那是一个相当常见的设计缺陷，却自有它的用处。
他把武器扔上楼梯，控制好角度让它弹进了警察的视野。他大吼着让格莱登趴下，却又做出了相反的举动，继续拖着格莱登向上爬。当警察意识到那把枪并不会爆炸的时候，他和格莱登已经抢先赶到了门口。
杰克想过就把枪扔在那儿，毕竟他不可能在不进入射程的情况下把它拿回来。然而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也许它只能再拖警察几秒钟，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他扑过去捡起枪就走，电光火石间瞥见了楼梯井里挤满警察的画面，他们因他的短暂出现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且还没从炸弹的恫吓中恢复过来。
终于冲进门里时杰克满心狂喜，那里面……
那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演播室，没有木箱，只有一片空旷铺展在他面前。
他继续向前，因为他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里一定有间密室或一部秘密电梯之类的。一定有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他手足无措地在房间正中停下了，听到楼梯井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时，便想也没想地往那个方向开了三枪，想要逼退对方，尽管现在看来这么做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他现在能透过四周窗户上的木板缝隙窥见外面，而格莱登已经跪倒在地，正抱着杰克的腿笑得歇斯底里。
“它在哪儿？”杰克焦急地问，尽管他现在已经对答案心知肚明，“你说这儿有个录音棚的，它在哪儿？！”
“就在这里呀，”流浪汉窃笑着说道，“就在我们周围呀，你看不到吗？那边是灯，摄像机在那里，那里，还有那里。我们已经上直播了，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们，你会告诉他们的，对吗，上校？你会告诉他们事实真相，而我们再也不会被忽略了——因为我们出名了，对吗？我们会出名的！”
杰克放下枪，叹口气把它踢开了。
警察们小心翼翼地包围过来，怀疑这是个陷阱，但还是靠近了。他们围成一圈，全都举枪对着两名逃犯。
杰克上校举起了双手，那个自称是哈尔·格莱登的男人也没在笑了。
当四名警察走上前来将他俩拉开的时候，流浪汉又一次恐慌了起来。
“上校，别让他们这么做！你为什么光站在那不动呢？你说了我们不会有事的，你说了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你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杰克避开了他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他感到恶心，无法面对背叛了自己的人，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在想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并不是老头儿的错——他病了。所以杰克只能自我厌恶，因为他没能及时看出问题。
“你有权保持沉默，”有人粗暴地在他耳边吼道，“但你说的任何事最好都是事实，否则有你好受的！”
他们被铐上喷雾手铐押往楼梯，杰克顺从地保持着沉默，而流浪汉害怕得说个不停：“听我说，你们抓错人了，不是我的错。都是这个家伙……都是他，他跟我说他是一艘宇宙飞船的船长，我以为……我知道他发了幻想疯，但他逼我跟他一起走，还逼我给他偷东西。他有把枪，不肯放过我。他说他要把幻想传遍整个世界，但我没有听他讲的故事，我没有。你们不能带我去大白屋，我可没做错什么。我知道在那里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我受不了那个的。我宁愿去死，你们听到了吗？我宁愿去死，这可是真话！”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们不能用钱，”格莱登向他解释道，“我有信用点，好几百万。但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敢动用我的账户。警察永远在监视。”这就只给他剩下了非常有限的几个选项——合法的选项就更少了——如果他打算践行诺言的话。
不过，最终，杰克听到了一阵沙沙声。为了预防万一，他向后退入阴影中。但从河岸远处的灌木丛间探出头来的，正是格莱登。他拿着一只皱巴巴的白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套灰色连体衣。价签还挂在上面，格莱登挤挤眼承认自己知道如何解除商店的防盗芯片。
杰克迅速换了衣服，把自己原本的衣物塞进袋里，藏到了灌木丛里面，万一他找着机会，还可以回来拿。
“是时候继续了，上校。”格莱登说道，“现在我们应该没那么引人注目了。我在几个街区之外有一间演播室。我们会让你在线直播，然后你就能向全世界讲自己的故事了。你的热情正是我们需要看到的。”
杰克无法适应格莱登的转变，他站直了，声音也更加深沉、自信。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
格莱登带他攀上了一截半掩在灌木中、已经锈蚀的铁质楼梯，进入了一条藏在住宅楼后的昏暗小巷。他们走上大街，很快就汇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
“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来经营得风生水起吧。”杰克感叹道，他压低了嗓子以防被路人听到，“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听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到底做了多少节目？”
“能做多少做多少。”格莱登回答道。
“一定很不容易。”
“是不容易。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几个人而已。我们是从出版地下杂志开始的，发行是最困难的部分——但随着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手相助，我们取得的成果也就愈发显著。现在我们已经可以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了。哦，我知道我们从技术上讲没法跟官方频道抗衡——我们经验不足，因为没人做过这种事情。没错，我们的特效很原始，布景有时候也不太结实，但没人真的在乎这些。他们只是想看故事而已。”
“那警察怎么办？我不过是在一些酒吧里讲了几个故事，他们就对我紧追不放了，那你的演员和节目主持人又是怎么应对的？他们不会被认出来吗？”
“你在那间商店门口有认出我来吗？”
“那个，实际上，”杰克坦白道，“我从没看过静电噪音台。”
格莱登给了杰克一个困惑的眼神，就好像他并不相信似的。“隐藏起来比你想象的要容易，”他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我们借助化妆和戏服来改变自己的荧幕形象。演播室里也会提供房间，所以他们如无必要就不用出门。但我们最大的助力在于其实人们根本不会去找，他们忙于自己可悲的生活，不会去想世界上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是啊，好吧，”杰克说，“我们很快就会改变这一点了。”
“再说了，”格莱登得意地笑着说道，“我其实有个替身。电视上看到的哈尔·格莱登并不是我本人，上校，那是个演员。”
杰克皱起了眉头，“所以你也是在对他们撒谎咯？对你的群众撒谎？”
“为什么不呢？”格莱登乐呵呵地拍了拍杰克的背，“这不就是它的意义所在吗？随心所欲撒谎的自由。”
“有道理。”
“你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吗？”格莱登问道，“哦，我可不是说什么殖民星球4378啥啥啥的，那只是一个代称，一个列表上的数字罢了。我指的是它的名字，探索宇宙的先驱们赋予它的名字。这个世界曾经被称作奥涅伊洛斯，你觉得如何？”
“朗朗上口。”杰克回答。
“来源于希腊，”格莱登说道，“来源于他们的神话。奥涅伊洛斯是梦境诸神，这个名字寄托着这块岩石星球对我们祖先的意义。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带到这里，留给了我们——绝不是为了让我们任其破灭的。”
他们进入了一片破败的区域，里面建筑凋敝，还有不少已被遗弃。墙上挂着一些夸夸其谈、保证这里很快就会重建的宣传标语。然而，与之相对，窗户却都封上了木板，道路上的砾石溅到了人行道上，无人清理的垃圾也堵塞了下水道。一盏街灯在白天间歇闪烁着，而视野中唯一的一块信息屏已经坏了。
尽管如此，交通情况却一如既往：驾驶员们寻找着超车捷径，或者在主干道的拥塞不通中稍事喘息。人们步行来去，而仍有一小堆一小堆以青年男子为主的人群，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荡。
当他们悄悄溜过一栋老旧仓库的侧边时，没有任何一个路人看他们哪怕一眼。格莱登没说错。
一层有一排小小的半圆形窗户，其中一扇上面的木板是松动的，格莱登像拉开舱门一样拉开它，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空间，他扭动着钻进去，消失了踪影。杰克没等他发出邀请，便急忙跟了进去。
里面很黑，而且尘土弥漫。那扇让他们得以入内的窗户，现在位于他们头顶。阳光穿过窗户和一些木板的缝隙，偷溜进来，提供了唯一的光源，也描摹出了房梁上的银色蜘蛛网。有什么东西高大结实的轮廓在四周影影绰绰，等杰克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发现那其实是大块木箱：有好几百个，全都随意堆放着。
仓库里四散着床单和虫蛀过的毯子，就好像有人睡在这里一样。杰克的脚踢到了一只空瓶子。
还有一个人影——他面白如纸，鲜红的嘴唇咧出一个邪笑。是格莱登的员工吗？但他为什么没出来介绍自己呢？为什么要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呢？
他就站在格莱登的身旁，但杰克不确定这老头儿到底有没有看到他。他的第一反应是推开格莱登，保护他。但随后他就意识到，那个人影根本就不是人，只不过看起来稍稍有些像罢了：那是一个沙包，上面挂着一张小丑的面具。杰克上去推了一把，它晃了晃，恢复成竖立的状态。小丑的笑脸仿佛是在嘲笑他。
许多箱子都破开了，杰克蹲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东西。
里面都是玩具：色彩鲜艳的智能记忆橡皮泥、可用思维控制的飞盘和宇宙飞船模型。
“这是他们最后夺走的东西。”格莱登说道，“根据史书记载，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有些人认为，孩子们至少可以在他们还能这么做时，去享受梦境。但大多数人担心这是在教给他们坏习惯。况且将生产玩具的工人们暴露在危险的创意中，也会造成健康和安全隐患。最终，玩具也被禁止了，但它们没有像故事书那样被付之一炬。接着政府也解散了。”
“然后玩具就全被封存起来，被遗忘了。”杰克总结道，“留在这里兀自腐烂。”不过即便如此，在某个时候还是有人挖掘出了这些宝藏。干得漂亮。
灰尘中摆着一盘桌游，显然是玩到一半就被扔下了，而逃跑的脚步把那些棋子和卡牌踢得散了一地。杰克找到了包装盒，在昏暗的光线中眯起眼睛读上面的文字：“噩梦：一个关乎人生的游戏，终极目标为在不发幻想疯的情况下获得成功。你能赶在噩梦来临之前，获得一套公寓和一份好工作吗？不适用于十一岁以上的玩家。”
他把盒子丢开，碰巧扔进了一个装着橡胶小黄鸭的箱子里。这可打破了安静——六只鸭子飞了出来，扇着翅膀在他们头顶呱呱叫嚷。他们花了惊心动魄的一分钟，才抓回所有鸭子并一一关停。
格莱登领着杰克进入了仓库深处，深入黑暗之中，直到他们找到一个足以装下两辆车的液压升降台。它卡在了齐肩高的地方，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空洞。几个箱子堆在升降台周围成了阶梯，便于他们攀爬上去，到达建筑的一楼。
等杰克站稳脚跟，他注意到周围的尘土已积了厚厚一层，仿佛这里已经有好几年没人来过了。附近还有更多的箱子，但它们也没被动过。他知道上面还有更多楼层，但他觉得这里多少也该有些生活居住的迹象了。不过，如果这里只是个备用演播室，也许它很久之前就建好了，只是此前并未派上用场。
老头儿显然对这里不怎么熟悉，跟刚才在下边的时候不一样。他不停地撞上箱子，摸摸索索地探路前行。“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有一道楼梯。”他嘟囔着，听起来突然没那么笃定了。
然后周围响起了脚步声和叫嚷声，还传来了亮光——蓝色的光。一切已经太迟了，警察找到他们了。
警察从仓库的正门进来了。杰克估计他们也许有什么超权限密码可以打开门锁。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格莱登到底是被尾随了，还是终究有人留意到了他们进而通知了警方。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跑。
他们沿原路返回，希望警方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入口，但这个念想被下面那片黑色制服涌上液压平台的一幕摧毁了。警察们纷纷举枪瞄准，蓝色的能量球击中天花板，震得灰尘如雨落下，他们又钻了回去。
这场光影表演照出了他俩的位置，警察们纷纷围拢过来，有人高喊着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举起手走出来投降。那人很可能说得没错。
格莱登惊慌失措，抖似筛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杰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去演播室。如果我们要完蛋，也得在电视上完蛋。我们可以让大家都看看，这个世界的庐山真面目。”
格莱登呆滞地点了点头。
他们和追兵们在箱子堆里玩起了猫抓老鼠，把掩护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没过多久，杰克估计他们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幸运的是，警察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入口，所以当他们终于看到前方的楼梯时，发现那里无人把守。
但他们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一声粗哑的警告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弹火纷飞。格莱登被击中身侧时发出一声惨叫，杰克不得不扶着他跑进了封闭的楼梯井。那里可供掩护，但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尽全力往上爬，但格莱登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用力按着自己的瘀青，牙关紧咬。杰克痛苦地意识到，穿着靴子的脚步声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声音——发动机的嗡鸣。
“是电梯！真见鬼，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里有台电梯？”
“得有钥匙卡，”格莱登喘着气说道，“我们打不开它。”
“但警察可以，他们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现在都能前后夹击了。”
“我……我觉得我需要……我真的需要躺一下，上校，就一分钟。刚才那一枪……是我运气好，他们错开了主要神经丛，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了。”
杰克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又往楼梯下面跑去，这顿时让格莱登面露警觉。杰克在第一个拐角停了下来，背靠墙面等待着，倾听着，无声地倒数着。
第一个出现的警察专注于格莱登，杰克猛扑上去，让他重重撞在了楼梯上。他边挣扎边开了三枪，格莱登赶紧寻找掩护。但杰克成功地从对方手中夺下了武器，然后后退一步，开了枪。
他瞄准的是那个警察的脑袋上空——毕竟没时间检查枪是不是设置在击杀档了。但这一枪还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让那警察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杰克又砰砰砰朝墙上补了三枪以防万一。随后他回到了格莱登身边，匆匆扶他站了起来，拖着他继续往上爬。
电梯停在了他们上面几层楼的地方。
“还有多远？”杰克问道，“你的演播室在哪儿？”
“四……四楼。”格莱登嘟囔着说。
还有一层半，杰克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被格莱登死沉的身子压着的情况下坚持到那里。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就这么扔下对方。
又转过一个弯，他看到了通往四楼的门。然而靴子的踢踏声正从楼上逼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不过它们听上去似乎比之前更加警觉。
光圈照亮了前方的墙壁——是手电筒的光。上方的警察比他们离门更近，会抢在他和格莱登之前赶到门口。他看了看自己的枪，发现它并不比自己曾经在家乡接触过的那些先进。让它的能量过载非常简单：那是一个相当常见的设计缺陷，却自有它的用处。
他把武器扔上楼梯，控制好角度让它弹进了警察的视野。他大吼着让格莱登趴下，却又做出了相反的举动，继续拖着格莱登向上爬。当警察意识到那把枪并不会爆炸的时候，他和格莱登已经抢先赶到了门口。
杰克想过就把枪扔在那儿，毕竟他不可能在不进入射程的情况下把它拿回来。然而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也许它只能再拖警察几秒钟，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他扑过去捡起枪就走，电光火石间瞥见了楼梯井里挤满警察的画面，他们因他的短暂出现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且还没从炸弹的恫吓中恢复过来。
终于冲进门里时杰克满心狂喜，那里面……
那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演播室，没有木箱，只有一片空旷铺展在他面前。
他继续向前，因为他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里一定有间密室或一部秘密电梯之类的。一定有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他手足无措地在房间正中停下了，听到楼梯井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时，便想也没想地往那个方向开了三枪，想要逼退对方，尽管现在看来这么做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他现在能透过四周窗户上的木板缝隙窥见外面，而格莱登已经跪倒在地，正抱着杰克的腿笑得歇斯底里。
“它在哪儿？”杰克焦急地问，尽管他现在已经对答案心知肚明，“你说这儿有个录音棚的，它在哪儿？！”
“就在这里呀，”流浪汉窃笑着说道，“就在我们周围呀，你看不到吗？那边是灯，摄像机在那里，那里，还有那里。我们已经上直播了，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们，你会告诉他们的，对吗，上校？你会告诉他们事实真相，而我们再也不会被忽略了——因为我们出名了，对吗？我们会出名的！”
杰克放下枪，叹口气把它踢开了。
警察们小心翼翼地包围过来，怀疑这是个陷阱，但还是靠近了。他们围成一圈，全都举枪对着两名逃犯。
杰克上校举起了双手，那个自称是哈尔·格莱登的男人也没在笑了。
当四名警察走上前来将他俩拉开的时候，流浪汉又一次恐慌了起来。
“上校，别让他们这么做！你为什么光站在那不动呢？你说了我们不会有事的，你说了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你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杰克避开了他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他感到恶心，无法面对背叛了自己的人，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在想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并不是老头儿的错——他病了。所以杰克只能自我厌恶，因为他没能及时看出问题。
“你有权保持沉默，”有人粗暴地在他耳边吼道，“但你说的任何事最好都是事实，否则有你好受的！”
他们被铐上喷雾手铐押往楼梯，杰克顺从地保持着沉默，而流浪汉害怕得说个不停：“听我说，你们抓错人了，不是我的错。都是这个家伙……都是他，他跟我说他是一艘宇宙飞船的船长，我以为……我知道他发了幻想疯，但他逼我跟他一起走，还逼我给他偷东西。他有把枪，不肯放过我。他说他要把幻想传遍整个世界，但我没有听他讲的故事，我没有。你们不能带我去大白屋，我可没做错什么。我知道在那里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我受不了那个的。我宁愿去死，你们听到了吗？我宁愿去死，这可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