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白屋很大。它是白色的。它是一栋屋子。
至少，它曾经是一栋屋子：那是一栋四下延展开来的多翼宅邸，设计古典，跟周围的混凝土高塔有云泥之别。它甚至还有自己的庭院，这可出乎博士的意料了，尽管它们面积很小而且全都铺了地砖。他怀疑有不少属于它的土地被周边的发展占去了，而剩下的土地也被停着的车辆填了个乱七八糟。
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它为一栋屋子了——它有太多杂乱加盖的部分。其中最丑的是一座方形的附楼。它有五层楼高，矗立在建筑的中心部分。
不过，这里倒是非常平静。庭院被三米高的围墙圈了起来，隔绝了大部分城市噪音——尽管博士知道，隔音必然不是竖起院墙的主要目的。
院墙外面的灰色牌匾上写的并不是这里的名字，而是一个说明：认知分离患者之家。
门口的警卫一看到沃勒的警用摩托和她不合身的制服，便点点头把他们放了进去；博士本来准备掏出自己的通灵纸片，但很显然并不需要了。如果是在其他什么地方的话，他会对如此不堪一击的安保措施感到吃惊，但在这里，他怀疑越狱这种肆无忌惮的事儿根本就没人想得出来。至少这栋建筑之外的人是想不出来的——直到最近，直到哈尔·格莱登开始着手进行变革。
走廊开着空调，十分凉爽，颜色也漆得非常淡雅。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具有东方血统的年轻人，他在灰色连体衫外面罩着一件白大褂。他的眼眶发红，博士猜测他可能已经工作了一个通宵。
“卡尔·泰科，”他自我介绍道，“值班护士。我想这位就是犯人？”
他匆匆瞥了一眼博士，没有正视他。沃勒纠正了他的误解，把博士胡扯给她的背景信息转述给他，而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很显然，他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们不会妨碍你工作的，”博士保证道，“我只是想找几个可怕的故事——你明白的，你说谎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会来找你，诸如此类的故事。也许再加上一些专业术语，让它们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泰科抬起了一边眉毛，“你需要让事实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现在我们也有竞争者啦，这就不用我说了吧。”
泰科叹了口气，“你是说格莱登，对吗？”
“完全正确。我希望这部纪录片能够重申一些基本道理，并以充足的证据支持它们，让人们相信我们，而不是对方传达的消息。”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四处蹦跶，用手搭出电视屏幕的形状，透过它看着泰科。
护士的态度软化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小时。我已经超时工作了，但是早班人手不够。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你们得跟紧我。”
“乐意之至，”博士无比热情地说道，“我想看到一切。”
泰科带他们上了电梯，来到了塔楼的二层。“我希望有人能对格莱登做些什么，”他一边领着他们进入一连串灯火通明的走廊，一边抱怨道，“这些日子我们收治的病人里，每隔一个就有受他影响的。他们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我们没有足够的床位，并且已经开始把病症轻微的病人转到私人诊所去了。我跟你说，如果我能抓到他的话……”
“是呀，”博士温和地说道，“但‘如果’可是个危险的词。”
泰科护士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惭愧。他们来到一扇白色的金属门前，泰科打开了上面的一个小探视口，露出一扇封着栏杆的窗户。向里望去，博士能看到一间狭小的寝室，另一端的墙上也有一扇加栏杆的窗户。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台随处可见、足足占了半面墙的平板电视。电视开着，但声音被关小了，开着字幕。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床上，穿着一件纯白睡衣，瘦得形销骨立。
“早上好，苏。”泰科说道，“你吃早饭了吗？”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泰科先生。我把早饭全吃了，真的。”
“你知道我们会检查的，对吗？给我看看你的盘子。”
女人气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艰难地坐了起来，从地板上拿起一个空盘子向他展示。
“非常好，苏。护理员很快就会来收盘子的。你今天早上需要吃药吗？”
苏摇了摇头。泰科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关上了小探视口。
“我觉得苏已经好多了。”泰科在他们继续前行时说道，“当然了，护理员们会检查她的床下面和抽屉后头，但她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对我们撒过谎了，她明显变得强壮多了。这傻姑娘，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静电噪音台里的那些女人。她的朋友告诉她，想象出来的食物尝起来就跟真的一样好，还能帮她减肥。她刚进来的时候，几乎不能靠自己站起来。”
“她无法分辨幻想和现实，对吗？”
“谁又可以呢？”泰科说道，“接下来的这个家伙，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祖母已经过世了。他把她的尸体在自己的公寓里放了六个月，一直想象她在跟自己说话。直到她说服他，把她带出去购物……”
“啊。”博士说。
接下来还有其他病人——非常多的病人，他们装满了好几打病房，无疑还有这层楼之上的更多病房。他们中有诈骗犯、袭击犯，但也有人仅仅只是古怪不群，他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所作所为，或者自称如此，是因为相信了不真实的事物——脑中的声音、身后的私语；或者仅仅只是自己变得更好了的黄粱一梦。
泰科以十足的礼貌向每一个病人打招呼，挨个儿鼓励他们之余，根据平板上的数据，逐一分发不同疗效和剂量的药片。偶尔，在走向下一间病房之前，他会停下来在平板上做笔记。博士在泰科身旁大步前行，他兴高采烈，双手背在身后，不时提出一些感兴趣的问题。沃勒一语不发，戴着黑色警用头盔，一派阴沉。只有在泰科指出因暴力犯罪收容进来的人数在近几个月急剧上升时，她才会嘟囔着自言自语几句。
回到一层时，博士留意到有两间手术室的标示牌，然而泰科却非常坚决地表示不能入内。“无菌环境。”他解释道。接下来的对话被他寻呼机的哔哔声打断了。
护士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白色设备，上面的信息让他满脸怒容，“看来我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按时回家了，”他说道，“他们刚又给咱们送来了一位客人。”
从警用运输车上放下来的时候，阿诺·芬奇并没有抵抗。直到他发现自己正身在何处，才开始挣扎，然而他寡不敌众，双手也还被铐着。
四个警察押着他进入了大白屋，另外四个握着枪跟在后面。泰科护士象征性地给他们指了指路，其实他们知道该往哪儿走。
“严格来说，应该由一名医生来处理。” 在他们匆匆跟上新病人时，泰科对博士和沃勒坦白道，“但我们人手严重不足。”
“你们不能多招点员工吗？”博士试探性地问道。
“不能。”泰科和沃勒异口同声地说。
“因为事情不是这样操作的。好的。”
他认出了曾在芬奇犯罪现场出现过的部分警官——在他和沃勒离开现场时，他们急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进入了办公大楼。沃勒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只是生硬地大步走向自己的机车，一心只想继续推进。当然啦，博士也向来不喜欢留下来做收尾工作。
泰科带着他们进入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关上了门。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台电脑，电视屏幕占据了两面墙。每一块屏幕都显示着一间病房内的景象——摄像机看起来就藏在他们房间里的电视后面——最大、最中间的那块屏幕上，显示着一间墙上垫了白色软垫、毫无特色的病房。过了一会儿，门忽然打开了。
阿诺·芬奇被扔到了地板上，他却无法用手来支撑自己免于跌倒。四名警察各取他四肢之一，把他按在地上，泰科则举着一支装满透明液体的皮下注射器走了进去。护士在芬奇身边俯下身，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来安抚他，随即将针头扎进了他的脖子。
“他在做什么？”博士问道。
“麻痹他的右脑，”沃勒生硬地说道，“它负责潜意识，是处理幻想的半脑。”
“是的，我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泰科直起身来，对护送的警员们点点头便离开了房间。其中一名警察朝芬奇那缚住的手腕按了两下手铐溶解喷雾，然后便迅速和同僚们一起离开了。门又一次关上，博士能听到门锁咔嗒一响。
“他们到得挺快的，你觉得呢？”他评价道。
“也许有辆囚车就在案发现场附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警察一定直接就把芬奇送过来了，没有审问，没有判决，什么都没有。”
“没有必要，”沃勒说道，“他是个幻想狂徒，由医生们决定他的治疗方案，等着瞧吧。”
卡尔·泰科又一次出现在了白色病房里，门却没有打开过——是全息投影，博士推断着，很有可能是在不远处的控制室里进行的操作。他走近芬奇身旁时身影闪烁了一下，证明了这一点。芬奇正躺在刚才摔倒的地方，号啕大哭着。泰科温和地向他保证他的安全，保证医生们会帮助他远离噩梦，只要他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再说出自己的信用号码，就皆大欢喜了。
芬奇试着用自由了的双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然而当他察觉到自己左侧身体已经动弹不得后，便放弃了努力，猛地涌出了新一轮的眼泪。
“没事的，”泰科向他保证，“这只是暂时的药物副作用，仅此而已。”
博士看着沃勒，“你戴着头盔肯定很热吧。”
“我挺好的。”
“而且肯定憋得慌。”沃勒没有回答，他便接着说道，“只是好奇它的作用，没别的意思。你觉得在这里需要保护自己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你也不可能是想用它来恐吓坏蛋，因为那就说明你想让他们用自己的右半脑，你知道的，去想象那个黑色面罩后的面孔。”
“他们不需要去想象，”沃勒尖锐地说道，“他们能看到我是个警官，任何人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在屏幕上，全息投影的泰科正在询问芬奇的童年。他回答得气冲冲的，且因为挣扎着用半边嘴巴说话而含糊不清。泰科每听到一个回答，就疲惫地点点平板。
“好吧，”博士说道，“是我不对。我知道你不想来这里。我觉得你也许有想要隐瞒的苦衷。”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博士站在那里，无辜地微笑着。
当然啦，他不觉得沃勒会撒谎。所以她只有一个选择。
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他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博士冒险往边上瞥了一眼：沃勒是个深色皮肤的女人，快到中年，开始转灰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变形的鼻梁明显是被打断过一次或者两次。她几乎是用立正的姿势站着，固执地避开博士的目光。
“不，”他说，“我可没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两只眼睛，两个耳朵，数量正确的鼻子，都在自己该在的地方。没有可怕的伤疤。那么，你要藏起来的一定是其他东西了。”沃勒没有上钩，所以博士直接问出了他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辈子那么久以前。”她勉强坦白道。
“但你仍然害怕他们会认出你。泰科当时在这儿吗？”
“不。任何人都可能碰上这事，你知道的。”
“我打赌是的。”
“我那时还是个少女，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无论他们怎么对你说，你都绝对无法当真抗拒得了梦境，做梦的感觉太美好了。直到你长大一些，直到噩梦第一次来袭。”
“他们关了你多久？”
“十六个月。”沃勒苦涩地回答，“从我生命中夺走了那十六个月。最令人难过的是我只能责备自己，没有人能说他们没有被警告过，没有人能说自己始料未及。”
“但他们放你走了。”
“我算幸运的。他们教会了我如何抑制想象，不然我也无法做这个活儿。这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博士。当我骑着警车上街的时候，所有事情都清楚明了、非黑即白。我知道那些流程，我可以让自己投入工作，因为那一切都是真的。因为那就是当下，因为我乐在其中，还因为当我在做这些时，那些鬼怪就好像暂时没了踪影。”
泰科已经完成了对芬奇的问话，并向他解释了他得在这间软包病房里多待一段时间，好观察病情，同时保证他不会伤害到自己；然后，一旦有病房空出来，他就能搬进去了。芬奇点点头，毫无异议，听天由命。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半边身子，把自己挪到房间的角落，自暴自弃地待着不动了。
“你看过静电噪音台吗？”博士问道。
“没有。”沃勒回答，“博士……你的这个纪录片，我不能出现在里面，这样最好。我们离开这里后，不能再见面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瞧，”博士说，“我明白幻想是危险的了。花了些时间，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甚至知道它会如何危险，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泰科在大门边读卡器上刷了刷一张塑料卡片——打卡下班，博士猜测着——然后领着他的客人们出门，进入了庭院。“我们不问那个问题。”他说。
“你们基本什么都不问。”
“我们不喜欢去想象答案。”
“但你们知道这不对。你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历史，你们知道人类曾是会做梦的，不然你们走不到这么远。”
“没错，”沃勒说道，“但想想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吧。我们的祖先草率轻浮，与疯狂为伍。他们由着罪犯四处猖獗，听任领导者谎话连篇，为莫须有的事物彼此征战，成千上万的牺牲与死难才换来了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
“而那具体说来又是什么呢？”
“一个稳定并且能运转的社会，一个我们可以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一个我们没有必要再做梦的现实世界。”
“不，我不接受这个。”博士固执地摇头，“我认为这是癔症，可是没有看到别的症状……你之前说，孩子们不会受到影响？”
“十三岁以下的人群中，没出现过极端病例。”泰科说道。
“不过最好一开始就学习如何抵御幻想，”沃勒说道，“让他们养成习惯。”
“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博士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还太……太深陷于教条，不采取任何行动。”
泰科耸耸肩，“世间规律如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去害怕大恶狼[. 恶狼，即bad wolf，是贯穿新版《神秘博士》第1季剧集的主要线索，该短语以多种形式多次出现，用以示警，以及在时空中设定路标，让罗丝能拯救博士。
]。”
“哎呀，”博士说道，“你都开始用隐喻了。”
泰科瞪了他一眼，但随后就挤出一个微笑，“这次你也是对的，是的。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又得上班了。”
他们一起来到了泰科的车前——他是如何从一大堆灰色车辆里找出自己那辆的，简直是未解之谜。他钻进驾驶座里，发动了引擎。
“我也得走了。”沃勒说道，忍住了一个哈欠。她重新戴上了头盔，向自己的警车走去。“需要我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吗？”
博士在外面待的时间超过了他的预估。罗丝和杰克上校这会儿应该已经醒来，而且发现他人已不在了。
“我住在一家旅店，”他说，“离我们相遇的地方不远。”
沃勒充满歉意地露出苦相来，“不太顺路啊。”
“我会给自己找到车搭的，没事儿。”他只希望自己的同伴们没有做任何傻事。他们可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弄明白的事。
沃勒点点头，发动了自己的车。当车喷气腾空时，沃勒说她希望博士的研究有所收获。他对她保证收获颇丰。她则面露犹豫之色。
“我们的世界，”她说道，“它的名字，我确实曾经听过风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学校里有些女孩儿说的，她们说这个世界叫——我是说，曾经叫——旅途终点。仿佛这就是我们一路行来，将千难万险都抛诸身后的地方。”
博士给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沃勒骑向大门，警车引擎轰鸣。他步行跟在后面，经过守卫身边时对他挥了挥手。
大白屋外面的街道几乎是空的，仿佛每个人——司机与行人——都在尽量回避这个街区。
博士独自站着，把自己的伪装卸下片刻。他看着沃勒的机车渐行渐远，拐进一条堵得水泄不通的路，消失不见。他想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一阵懊恼自责。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他有多么同情她。
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他还知道，无论是否愿意，沃勒警督一定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至少，它曾经是一栋屋子：那是一栋四下延展开来的多翼宅邸，设计古典，跟周围的混凝土高塔有云泥之别。它甚至还有自己的庭院，这可出乎博士的意料了，尽管它们面积很小而且全都铺了地砖。他怀疑有不少属于它的土地被周边的发展占去了，而剩下的土地也被停着的车辆填了个乱七八糟。
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它为一栋屋子了——它有太多杂乱加盖的部分。其中最丑的是一座方形的附楼。它有五层楼高，矗立在建筑的中心部分。
不过，这里倒是非常平静。庭院被三米高的围墙圈了起来，隔绝了大部分城市噪音——尽管博士知道，隔音必然不是竖起院墙的主要目的。
院墙外面的灰色牌匾上写的并不是这里的名字，而是一个说明：认知分离患者之家。
门口的警卫一看到沃勒的警用摩托和她不合身的制服，便点点头把他们放了进去；博士本来准备掏出自己的通灵纸片，但很显然并不需要了。如果是在其他什么地方的话，他会对如此不堪一击的安保措施感到吃惊，但在这里，他怀疑越狱这种肆无忌惮的事儿根本就没人想得出来。至少这栋建筑之外的人是想不出来的——直到最近，直到哈尔·格莱登开始着手进行变革。
走廊开着空调，十分凉爽，颜色也漆得非常淡雅。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具有东方血统的年轻人，他在灰色连体衫外面罩着一件白大褂。他的眼眶发红，博士猜测他可能已经工作了一个通宵。
“卡尔·泰科，”他自我介绍道，“值班护士。我想这位就是犯人？”
他匆匆瞥了一眼博士，没有正视他。沃勒纠正了他的误解，把博士胡扯给她的背景信息转述给他，而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很显然，他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们不会妨碍你工作的，”博士保证道，“我只是想找几个可怕的故事——你明白的，你说谎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会来找你，诸如此类的故事。也许再加上一些专业术语，让它们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泰科抬起了一边眉毛，“你需要让事实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现在我们也有竞争者啦，这就不用我说了吧。”
泰科叹了口气，“你是说格莱登，对吗？”
“完全正确。我希望这部纪录片能够重申一些基本道理，并以充足的证据支持它们，让人们相信我们，而不是对方传达的消息。”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四处蹦跶，用手搭出电视屏幕的形状，透过它看着泰科。
护士的态度软化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小时。我已经超时工作了，但是早班人手不够。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你们得跟紧我。”
“乐意之至，”博士无比热情地说道，“我想看到一切。”
泰科带他们上了电梯，来到了塔楼的二层。“我希望有人能对格莱登做些什么，”他一边领着他们进入一连串灯火通明的走廊，一边抱怨道，“这些日子我们收治的病人里，每隔一个就有受他影响的。他们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我们没有足够的床位，并且已经开始把病症轻微的病人转到私人诊所去了。我跟你说，如果我能抓到他的话……”
“是呀，”博士温和地说道，“但‘如果’可是个危险的词。”
泰科护士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惭愧。他们来到一扇白色的金属门前，泰科打开了上面的一个小探视口，露出一扇封着栏杆的窗户。向里望去，博士能看到一间狭小的寝室，另一端的墙上也有一扇加栏杆的窗户。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台随处可见、足足占了半面墙的平板电视。电视开着，但声音被关小了，开着字幕。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床上，穿着一件纯白睡衣，瘦得形销骨立。
“早上好，苏。”泰科说道，“你吃早饭了吗？”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泰科先生。我把早饭全吃了，真的。”
“你知道我们会检查的，对吗？给我看看你的盘子。”
女人气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艰难地坐了起来，从地板上拿起一个空盘子向他展示。
“非常好，苏。护理员很快就会来收盘子的。你今天早上需要吃药吗？”
苏摇了摇头。泰科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关上了小探视口。
“我觉得苏已经好多了。”泰科在他们继续前行时说道，“当然了，护理员们会检查她的床下面和抽屉后头，但她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对我们撒过谎了，她明显变得强壮多了。这傻姑娘，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静电噪音台里的那些女人。她的朋友告诉她，想象出来的食物尝起来就跟真的一样好，还能帮她减肥。她刚进来的时候，几乎不能靠自己站起来。”
“她无法分辨幻想和现实，对吗？”
“谁又可以呢？”泰科说道，“接下来的这个家伙，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祖母已经过世了。他把她的尸体在自己的公寓里放了六个月，一直想象她在跟自己说话。直到她说服他，把她带出去购物……”
“啊。”博士说。
接下来还有其他病人——非常多的病人，他们装满了好几打病房，无疑还有这层楼之上的更多病房。他们中有诈骗犯、袭击犯，但也有人仅仅只是古怪不群，他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所作所为，或者自称如此，是因为相信了不真实的事物——脑中的声音、身后的私语；或者仅仅只是自己变得更好了的黄粱一梦。
泰科以十足的礼貌向每一个病人打招呼，挨个儿鼓励他们之余，根据平板上的数据，逐一分发不同疗效和剂量的药片。偶尔，在走向下一间病房之前，他会停下来在平板上做笔记。博士在泰科身旁大步前行，他兴高采烈，双手背在身后，不时提出一些感兴趣的问题。沃勒一语不发，戴着黑色警用头盔，一派阴沉。只有在泰科指出因暴力犯罪收容进来的人数在近几个月急剧上升时，她才会嘟囔着自言自语几句。
回到一层时，博士留意到有两间手术室的标示牌，然而泰科却非常坚决地表示不能入内。“无菌环境。”他解释道。接下来的对话被他寻呼机的哔哔声打断了。
护士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白色设备，上面的信息让他满脸怒容，“看来我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按时回家了，”他说道，“他们刚又给咱们送来了一位客人。”
从警用运输车上放下来的时候，阿诺·芬奇并没有抵抗。直到他发现自己正身在何处，才开始挣扎，然而他寡不敌众，双手也还被铐着。
四个警察押着他进入了大白屋，另外四个握着枪跟在后面。泰科护士象征性地给他们指了指路，其实他们知道该往哪儿走。
“严格来说，应该由一名医生来处理。” 在他们匆匆跟上新病人时，泰科对博士和沃勒坦白道，“但我们人手严重不足。”
“你们不能多招点员工吗？”博士试探性地问道。
“不能。”泰科和沃勒异口同声地说。
“因为事情不是这样操作的。好的。”
他认出了曾在芬奇犯罪现场出现过的部分警官——在他和沃勒离开现场时，他们急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进入了办公大楼。沃勒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只是生硬地大步走向自己的机车，一心只想继续推进。当然啦，博士也向来不喜欢留下来做收尾工作。
泰科带着他们进入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关上了门。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台电脑，电视屏幕占据了两面墙。每一块屏幕都显示着一间病房内的景象——摄像机看起来就藏在他们房间里的电视后面——最大、最中间的那块屏幕上，显示着一间墙上垫了白色软垫、毫无特色的病房。过了一会儿，门忽然打开了。
阿诺·芬奇被扔到了地板上，他却无法用手来支撑自己免于跌倒。四名警察各取他四肢之一，把他按在地上，泰科则举着一支装满透明液体的皮下注射器走了进去。护士在芬奇身边俯下身，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来安抚他，随即将针头扎进了他的脖子。
“他在做什么？”博士问道。
“麻痹他的右脑，”沃勒生硬地说道，“它负责潜意识，是处理幻想的半脑。”
“是的，我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泰科直起身来，对护送的警员们点点头便离开了房间。其中一名警察朝芬奇那缚住的手腕按了两下手铐溶解喷雾，然后便迅速和同僚们一起离开了。门又一次关上，博士能听到门锁咔嗒一响。
“他们到得挺快的，你觉得呢？”他评价道。
“也许有辆囚车就在案发现场附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警察一定直接就把芬奇送过来了，没有审问，没有判决，什么都没有。”
“没有必要，”沃勒说道，“他是个幻想狂徒，由医生们决定他的治疗方案，等着瞧吧。”
卡尔·泰科又一次出现在了白色病房里，门却没有打开过——是全息投影，博士推断着，很有可能是在不远处的控制室里进行的操作。他走近芬奇身旁时身影闪烁了一下，证明了这一点。芬奇正躺在刚才摔倒的地方，号啕大哭着。泰科温和地向他保证他的安全，保证医生们会帮助他远离噩梦，只要他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再说出自己的信用号码，就皆大欢喜了。
芬奇试着用自由了的双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然而当他察觉到自己左侧身体已经动弹不得后，便放弃了努力，猛地涌出了新一轮的眼泪。
“没事的，”泰科向他保证，“这只是暂时的药物副作用，仅此而已。”
博士看着沃勒，“你戴着头盔肯定很热吧。”
“我挺好的。”
“而且肯定憋得慌。”沃勒没有回答，他便接着说道，“只是好奇它的作用，没别的意思。你觉得在这里需要保护自己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你也不可能是想用它来恐吓坏蛋，因为那就说明你想让他们用自己的右半脑，你知道的，去想象那个黑色面罩后的面孔。”
“他们不需要去想象，”沃勒尖锐地说道，“他们能看到我是个警官，任何人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在屏幕上，全息投影的泰科正在询问芬奇的童年。他回答得气冲冲的，且因为挣扎着用半边嘴巴说话而含糊不清。泰科每听到一个回答，就疲惫地点点平板。
“好吧，”博士说道，“是我不对。我知道你不想来这里。我觉得你也许有想要隐瞒的苦衷。”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博士站在那里，无辜地微笑着。
当然啦，他不觉得沃勒会撒谎。所以她只有一个选择。
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他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博士冒险往边上瞥了一眼：沃勒是个深色皮肤的女人，快到中年，开始转灰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变形的鼻梁明显是被打断过一次或者两次。她几乎是用立正的姿势站着，固执地避开博士的目光。
“不，”他说，“我可没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两只眼睛，两个耳朵，数量正确的鼻子，都在自己该在的地方。没有可怕的伤疤。那么，你要藏起来的一定是其他东西了。”沃勒没有上钩，所以博士直接问出了他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辈子那么久以前。”她勉强坦白道。
“但你仍然害怕他们会认出你。泰科当时在这儿吗？”
“不。任何人都可能碰上这事，你知道的。”
“我打赌是的。”
“我那时还是个少女，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无论他们怎么对你说，你都绝对无法当真抗拒得了梦境，做梦的感觉太美好了。直到你长大一些，直到噩梦第一次来袭。”
“他们关了你多久？”
“十六个月。”沃勒苦涩地回答，“从我生命中夺走了那十六个月。最令人难过的是我只能责备自己，没有人能说他们没有被警告过，没有人能说自己始料未及。”
“但他们放你走了。”
“我算幸运的。他们教会了我如何抑制想象，不然我也无法做这个活儿。这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博士。当我骑着警车上街的时候，所有事情都清楚明了、非黑即白。我知道那些流程，我可以让自己投入工作，因为那一切都是真的。因为那就是当下，因为我乐在其中，还因为当我在做这些时，那些鬼怪就好像暂时没了踪影。”
泰科已经完成了对芬奇的问话，并向他解释了他得在这间软包病房里多待一段时间，好观察病情，同时保证他不会伤害到自己；然后，一旦有病房空出来，他就能搬进去了。芬奇点点头，毫无异议，听天由命。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半边身子，把自己挪到房间的角落，自暴自弃地待着不动了。
“你看过静电噪音台吗？”博士问道。
“没有。”沃勒回答，“博士……你的这个纪录片，我不能出现在里面，这样最好。我们离开这里后，不能再见面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瞧，”博士说，“我明白幻想是危险的了。花了些时间，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甚至知道它会如何危险，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泰科在大门边读卡器上刷了刷一张塑料卡片——打卡下班，博士猜测着——然后领着他的客人们出门，进入了庭院。“我们不问那个问题。”他说。
“你们基本什么都不问。”
“我们不喜欢去想象答案。”
“但你们知道这不对。你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历史，你们知道人类曾是会做梦的，不然你们走不到这么远。”
“没错，”沃勒说道，“但想想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吧。我们的祖先草率轻浮，与疯狂为伍。他们由着罪犯四处猖獗，听任领导者谎话连篇，为莫须有的事物彼此征战，成千上万的牺牲与死难才换来了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
“而那具体说来又是什么呢？”
“一个稳定并且能运转的社会，一个我们可以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一个我们没有必要再做梦的现实世界。”
“不，我不接受这个。”博士固执地摇头，“我认为这是癔症，可是没有看到别的症状……你之前说，孩子们不会受到影响？”
“十三岁以下的人群中，没出现过极端病例。”泰科说道。
“不过最好一开始就学习如何抵御幻想，”沃勒说道，“让他们养成习惯。”
“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博士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还太……太深陷于教条，不采取任何行动。”
泰科耸耸肩，“世间规律如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去害怕大恶狼[. 恶狼，即bad wolf，是贯穿新版《神秘博士》第1季剧集的主要线索，该短语以多种形式多次出现，用以示警，以及在时空中设定路标，让罗丝能拯救博士。
]。”
“哎呀，”博士说道，“你都开始用隐喻了。”
泰科瞪了他一眼，但随后就挤出一个微笑，“这次你也是对的，是的。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又得上班了。”
他们一起来到了泰科的车前——他是如何从一大堆灰色车辆里找出自己那辆的，简直是未解之谜。他钻进驾驶座里，发动了引擎。
“我也得走了。”沃勒说道，忍住了一个哈欠。她重新戴上了头盔，向自己的警车走去。“需要我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吗？”
博士在外面待的时间超过了他的预估。罗丝和杰克上校这会儿应该已经醒来，而且发现他人已不在了。
“我住在一家旅店，”他说，“离我们相遇的地方不远。”
沃勒充满歉意地露出苦相来，“不太顺路啊。”
“我会给自己找到车搭的，没事儿。”他只希望自己的同伴们没有做任何傻事。他们可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弄明白的事。
沃勒点点头，发动了自己的车。当车喷气腾空时，沃勒说她希望博士的研究有所收获。他对她保证收获颇丰。她则面露犹豫之色。
“我们的世界，”她说道，“它的名字，我确实曾经听过风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学校里有些女孩儿说的，她们说这个世界叫——我是说，曾经叫——旅途终点。仿佛这就是我们一路行来，将千难万险都抛诸身后的地方。”
博士给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沃勒骑向大门，警车引擎轰鸣。他步行跟在后面，经过守卫身边时对他挥了挥手。
大白屋外面的街道几乎是空的，仿佛每个人——司机与行人——都在尽量回避这个街区。
博士独自站着，把自己的伪装卸下片刻。他看着沃勒的机车渐行渐远，拐进一条堵得水泄不通的路，消失不见。他想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一阵懊恼自责。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他有多么同情她。
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他还知道，无论是否愿意，沃勒警督一定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