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想跟我一起来吗？”多米尼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仿佛博士刚在自己生命里出现了几秒，它就被他彻底改变了。仿佛他一直翘首期盼的未来，终于到来了。
多米尼克花了几秒钟才认识到自己眼前这个人——这个陌生人……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家伙……就是罗丝一直说个不停的那位。哪怕罗丝再三强调保证，他也还是半信半疑，认为博士是她幻想的产物。此时此刻，他被一双洞悉一切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便想起了罗丝说过的宇宙飞船、时空旅行、各种怪物，还有……
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这些，但是……但是……
“你想跟我一起来吗？”
博士把时间掐得分毫不差。他读过了罗丝留下的便条——多米尼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它在说啥，罗丝在上面写着自己跟博士一起走了。博士满面怒容地嘟囔：“别是她啊”，说罢他便沉下了肩膀，仿佛背上了千斤之重。他转身离开房间，也许已经忘了多米尼克还在里面。
留白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能让多米尼克意识到无论这个陌生人要去哪里，自己必须一同前往。也刚好能让他意识到，如果现在让博士就这么走了，他就会跟自己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失之交臂。但如果这是个谎言呢？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将无法入眠。
留白的时间还刚好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博士停了下来。他一只手仍搭在半开的门上，看着多米尼克仿佛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面色清朗起来，已经发出了邀请——时机恰好的邀请，此时怀疑和恐惧尚未开始成形。
这就是邀请可能会被接受的绝无仅有的时机。
所以现在，多米尼克生平第一次离开了城市，跋涉着穿过一片葱郁茂密的树林。此情此景他只在自然纪录片和自己梦里瞥见过，光是这些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个全新的世界了。
他看到了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色彩，看到了似乎随心所欲却又仿佛精心雕琢出的各种形态。但与此同时，也有树根阻碍着他的脚步，尖刺勾缠着他的连体衫，树木枝条也不断刮擦着他的手臂与脸。除此之外，还有那始终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以及仿佛随时会有猎食者从茂盛的枝叶里扑出来的恐惧。
倒不是说这里真有什么猎食者。在殖民星球4378976德尔塔四号上从来就没有过本土生物，这也是这颗星球成为理想移居地的缘由之一。但多米尼克经常把丛林当作自己漫画的背景，在里面填满了出现在自己最为黑暗的噩梦中的各种怪物。丛林代表了不为人知也未经探索的世界——无论有多少次扫描已经证明这里空无一物，总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扫描也许出错了的可能性。还是有可能，什么东西正藏身于此。
他竭力不再想下去。如果他这么做了，就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他会听见身后传来嘎吱作响的脚步，还有埋伏在林中蠢蠢欲动的呼哧喘息。他的眼角会瞥见细微的风吹草动——这里的藤蔓扭了一扭，那边的叶子晃了一晃——然后他就将知晓，怪物正打算伺机而动。
他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博士身上。在他们出发的时候，罗丝的朋友抛出了一阵连珠炮似的问题：关于多米尼克，关于他的生活，还有他跟杰克上校与罗丝之间的渊源——这些问题帮了他一把。谈论那些他记得的事，那些真实的事，稳住了他，让他免于被无限的新可能性淹没。然而，博士得到答案后，却陷入了沉默。一开始还像是在静默思考，渐渐地却仿佛变成了郁郁寡欢。
多米尼克需要再次稳住自己，于是他试探着说道：“就跟故事书里的情节似的，对吧？”
“不。”博士简短地答复道。
“哦，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说它们是真的，故事什么的，我是想说……如果它们……嗯，如果它们确实是真的呢？因为，我们怎么能确定它们不是呢？我是说百分之百肯定？”
“它们不是真的。”
“我能给你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说我画的漫画。”
博士停下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多米尼克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提议。但随后他就扯出一个微笑，说道：“免了，不感兴趣。”说罢便继续艰难地前进了。
一分钟之后，博士问道：“你为啥一直这么做？”
“做什么？”
“拧你自个儿，你刚刚又拧了一下。”
“哦，我都没意识到。就是个反射行为，没别的。”
“能帮你集中注意？”
“我猜是的吧，没错。就……这一切，让我觉得有些难以……你明白的吧……这个丛林，还有你。如果我拧自己一下，就能感觉到疼，那我就知道我不是在做梦了。你一定听说过……我是说，每个人不都会这么干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博士说道，“可没人真的这么干，没有必要这么干。如果你做着梦，没错，有时候意识是会被蒙蔽，梦境或许能以假乱真，但现实绝不会像梦境。当某样东西真实存在的时候，你就是能知道。不然的话，当第一辆车从视线盲点的拐角处飞驰而来的时候，你就会因为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忙着告诉自己这有多不可能，而直接被撞飞啦。”
“怎么做到的？”多米尼克问道，“你是怎么分辨其中区别的？因为我就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它们看上去跟现在别无二致，听起来闻起来摸起来也毫无差别，而我多么希望它们是真的啊，但我还是会醒过来，而且……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我梦到自己还在卧室里，所以我会拧拧自己，想回到丛林或者宇宙飞船或者僵尸城堡或者……或者……”
“你一定过着精彩纷呈的生活吧。”
“并没有，”多米尼克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的人生一成不变。无论我梦到什么，无论我写下什么，总归都是谎言。”
“世事如此，”博士说道，“如果你只知等待而不去争取。顺带说一句，你马上就会看到的东西，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它的颜色与丛林格格不入，利落笔直的线条一看便属于城市，属于人工造物。
一个结实、厚重的大柜子在树影中隐约露出了身形。它的颜色是浓郁的深蓝。是什么储藏棚吗？但为什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为什么它还顶着醒目无比的“警事公用电话亭”几个字？
多米尼克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力图找出这个蓝盒子出现在此的逻辑性——因为，如果没有逻辑支撑，他害怕自己会又一次从梦里醒来。
“过去吧，”博士说道，笑得像个自豪的叔叔，“摸摸它。”
多米尼克抚过它的表面，用心感受木头与自己皮肤相贴的触感：粗糙、坚挺、真实，还有……
木头背后仿佛另有一片天地。多米尼克无法用手指直观感受，也无法描述，但它却切实存在。它强劲有力、蓄势待发；它难以言表、超乎想象，但多米尼克确信，它就是真的。
“趁现在你还在外边，”博士说道，“绕着它好好走几圈吧，感受感受它的大小，能给之后省些时间。”
到头来，这不过仍是场梦。
没有别的解释了。这个蓝盒子的门，绝不可能通往多米尼克现在看到的房间。
这个巨大的圆形大厅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它是有生命的——就跟外面的丛林一样。珊瑚紧贴在墙壁上，支柱如树木般弯曲分叉；电线有的如藤蔓一般垂挂着，有的像树根一样拖拽在地板上。房间里还有陶瓷扶手，多米尼克脚下则踩着金属格栅。前方还有一个蘑菇状的控制台，看起来像是用拆开的备用部件重新拼成的。
若不是多米尼克正因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大失所望，他本可以相当自豪。仿佛他的大脑从他毕生见闻及他在电视中见过的一切里榨出了这些画面，把一切随意糅合在了一起，还设法离奇地让它看起来合情合理。
这次，等他醒来的时候，肯定能就此写出一个伟大的故事。
而眼下，他就由着博士——这位能量和权威的集合体，直到此刻他仍是那么难以置信而又始终如一的真实——领着他走过了控制台，走过了一把看起来有些突兀的椅子，穿过了一条门廊。多米尼克本以为从这里过去就到了蓝盒子的尽头，却在看到眼前延伸开去的三条走廊时对自己笑了笑，摇了摇头。它们与更多走廊互相穿插，其墙面也跟之前那些一样，看起来像某种有机硬壳。
他们转了一个又一个弯，一路七拐八绕直到多米尼克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博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好像他记不清自己把要找的某样东西放在了哪里。随后他在一扇门前猛地刹住了，推开门宣布道：“这个就行啦！”
这个房间也是圆形的，但好在没那么大。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和主控制室里那些杂乱的玩意儿一样五花八门。不少东西看上去都像医疗器材，大部分也都被这样那样地调修过。一台心电监测仪被遗忘在一辆推车上，电线从后面掉了出来；一条长椅上放满了瓶瓶罐罐和注射器；还有个听诊器挂在了一台破旧的冷藏器上头。
博士一把将一台放在牙医椅上的盒状机器扫开，看起来毫不在乎它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还伴随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咔啦声响。他示意自己的客人坐下，但多米尼克却狐疑地退缩了。
“等等——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博士耸了耸肩膀，“一次快速检查而已，没必要这么花容失色。我只是想看看为什么你大脑的运作跟其他人类不一样罢了。”他露出令人心安的笑容，轻快蹦跶着——但他的双手藏在身后，多米尼克不知道他刚刚拿了什么东西。
“你是个医生，对不对？”
“是博士，这可是有区别的。”
“那么这个……这个……不知是啥的玩意儿……这个警亭，警亭！我早该知道的……昨晚我猜对了，当我第一次……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呃……不。”
“你想打开我的脑袋，然后……然后毁掉我脑子的一部分。”
“没必要这么夸张。”
“你甚至连说话都跟警察一个口气！我……我可不在乎这是不是梦，我是不会让你……”
多米尼克往后退开，但惊恐之中他没摸到门，只撞上了墙。博士已经靠了过来，握住了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按到了椅子上。在多米尼克冷静回神以前——他只是一味捏紧拳头让指甲陷进掌心，想要让自己醒过来——博士一脚踹上了椅子底座上的控制杆，多米尼克随之唰的一下就躺平了。然后博士便举起了一个笨重的黄铜装置，看上去就像一顶覆满了控制按钮的潜水头盔。多米尼克还在奋力挣扎，他竭力想要挺直身子，却还是被那顶头盔给扣住了脑袋，他感到它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冰冷的金属也贴上了自己裸露的脖子。
“最好想点开心的事情，”博士嘱咐道，“可能会有点疼。”
丛林看上去不太一样了，尽管多米尼克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的感觉也不一样了——这种轻飘飘的美妙眩晕，就好像头脑里卸下了什么重担。
博士忙着摆弄那个头盔装置，他一面调整控制器，一面弹着自己的舌头，偶尔还问问多米尼克有没有什么感觉。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袋里轻微的嗡嗡声。虽然这期间也出现了电路或别的什么烧坏了的惊险时刻，但博士满怀热情地用某种会发出蓝光的奇怪焊接器摆平了头盔。
然后，毫无预警地，什么东西闪了闪光，一阵电击似的痛楚窜过多米尼克的脑袋，让他痛呼出声。这股电流似乎掠过了他的所有骨头，让他全身紧绷起来。
“还觉得你是在做梦吗？”博士问道。他已经离多米尼克六步远了，这时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他。
“没有……有……我不知道。”
“想象点什么东西。”
“什么？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丛林里的东西，一个怪物。”
“我不想这么干。”
“啊，来嘛，德里克。”
“多米尼克。”
“你可是个作家，对吧？给我一个故事吧。这么辽阔的丛林，里头一定藏着些什么，你觉得呢？”博士就站在多米尼克眼前，满脸微笑，但他眼里却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因为我绝对听到几米开外有动静，你懂的吧，某种脚步声，鬼祟地跟在我们后头。说不定是僵尸呢。”
多米尼克不太自在地咽了咽口水，“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你听到了，你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你怕我会以为你在发幻想疯。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对吧，丹尼尔？一点儿都不明智呀。万一怪物是真的呢？它们有可能就是真的，你懂的。”
“别说了！”多米尼克喊道。
“它们正悄悄地跟着我们。等它们真的扑上来的时候，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傻站在那儿，捂着耳朵，再闭上眼睛？”
“不！我……我……你是对的，我能听到它们！我能看到它们！我……”
那些僵尸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手臂前伸。
“……能看到……它们……”
然而，与此同时，它们却又不在那里。
“……在我的脑子里。我能在脑子里看到它们，但是……”但是，让多米尼克大为吃惊的是，事情竟仅此而已。
“有成果了！”博士沾沾自喜地说道。
“什……什么……你是在说什……”
“你被治愈了！暂时被治愈了，嗯。”
“治愈？我有什么病？”
“微生物，”博士说明道，“它们比单个质子还要小，在这颗星球的大气中茁壮成长。它们就在我们四周。它们也在你的脑子里——直到我用扫描仪的反馈噪音把它们赶跑。不过这也不是永久性的，几个小时之后它们还会死灰复燃。”
“你……你是说……”多米尼克举起一只手捂住了脑袋，想要集中注意力。它们还在里面，那些僵尸还在里面，只不过是被困在了深处，它们无法从那里逃脱。
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击中了，“你把它们夺走了。那我要怎么才能……我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梦了，那我怎么才能继续写作呢？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博士看起来被他的忘恩负义给惹恼了，“你会习惯的，”他嗤道，“现在，你的梦可能没那么栩栩如生了，但它们是无害的。你可以梦得更天马行空而无须畏惧了。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你还会梦到什么大有可为的东西呢。”
说完他便再次拔腿向前，在丛林间跋涉起来。多米尼克只好匆忙跟上他，同时脑子里还在飞速运转，回味着博士刚说的话。微生物？那是什么东西？在他听来就跟小说一样——科幻小说——但毫无疑问，博士已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并改变了些什么。
然后他便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好奇，如果能像博士那样做梦会是怎样的光景，若是能跟他一样又会如何。或者像罗丝·泰勒那样，能和这个奇怪却又迷人的男人一起乘着蓝盒子旅行，每天都能像这样大开眼界。若是能成为博士的朋友、助手、同伴，一切将会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想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多米尼克花了几秒钟才认识到自己眼前这个人——这个陌生人……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家伙……就是罗丝一直说个不停的那位。哪怕罗丝再三强调保证，他也还是半信半疑，认为博士是她幻想的产物。此时此刻，他被一双洞悉一切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便想起了罗丝说过的宇宙飞船、时空旅行、各种怪物，还有……
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这些，但是……但是……
“你想跟我一起来吗？”
博士把时间掐得分毫不差。他读过了罗丝留下的便条——多米尼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它在说啥，罗丝在上面写着自己跟博士一起走了。博士满面怒容地嘟囔：“别是她啊”，说罢他便沉下了肩膀，仿佛背上了千斤之重。他转身离开房间，也许已经忘了多米尼克还在里面。
留白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能让多米尼克意识到无论这个陌生人要去哪里，自己必须一同前往。也刚好能让他意识到，如果现在让博士就这么走了，他就会跟自己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东西失之交臂。但如果这是个谎言呢？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将无法入眠。
留白的时间还刚好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博士停了下来。他一只手仍搭在半开的门上，看着多米尼克仿佛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面色清朗起来，已经发出了邀请——时机恰好的邀请，此时怀疑和恐惧尚未开始成形。
这就是邀请可能会被接受的绝无仅有的时机。
所以现在，多米尼克生平第一次离开了城市，跋涉着穿过一片葱郁茂密的树林。此情此景他只在自然纪录片和自己梦里瞥见过，光是这些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个全新的世界了。
他看到了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色彩，看到了似乎随心所欲却又仿佛精心雕琢出的各种形态。但与此同时，也有树根阻碍着他的脚步，尖刺勾缠着他的连体衫，树木枝条也不断刮擦着他的手臂与脸。除此之外，还有那始终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以及仿佛随时会有猎食者从茂盛的枝叶里扑出来的恐惧。
倒不是说这里真有什么猎食者。在殖民星球4378976德尔塔四号上从来就没有过本土生物，这也是这颗星球成为理想移居地的缘由之一。但多米尼克经常把丛林当作自己漫画的背景，在里面填满了出现在自己最为黑暗的噩梦中的各种怪物。丛林代表了不为人知也未经探索的世界——无论有多少次扫描已经证明这里空无一物，总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扫描也许出错了的可能性。还是有可能，什么东西正藏身于此。
他竭力不再想下去。如果他这么做了，就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他会听见身后传来嘎吱作响的脚步，还有埋伏在林中蠢蠢欲动的呼哧喘息。他的眼角会瞥见细微的风吹草动——这里的藤蔓扭了一扭，那边的叶子晃了一晃——然后他就将知晓，怪物正打算伺机而动。
他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博士身上。在他们出发的时候，罗丝的朋友抛出了一阵连珠炮似的问题：关于多米尼克，关于他的生活，还有他跟杰克上校与罗丝之间的渊源——这些问题帮了他一把。谈论那些他记得的事，那些真实的事，稳住了他，让他免于被无限的新可能性淹没。然而，博士得到答案后，却陷入了沉默。一开始还像是在静默思考，渐渐地却仿佛变成了郁郁寡欢。
多米尼克需要再次稳住自己，于是他试探着说道：“就跟故事书里的情节似的，对吧？”
“不。”博士简短地答复道。
“哦，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说它们是真的，故事什么的，我是想说……如果它们……嗯，如果它们确实是真的呢？因为，我们怎么能确定它们不是呢？我是说百分之百肯定？”
“它们不是真的。”
“我能给你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说我画的漫画。”
博士停下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多米尼克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提议。但随后他就扯出一个微笑，说道：“免了，不感兴趣。”说罢便继续艰难地前进了。
一分钟之后，博士问道：“你为啥一直这么做？”
“做什么？”
“拧你自个儿，你刚刚又拧了一下。”
“哦，我都没意识到。就是个反射行为，没别的。”
“能帮你集中注意？”
“我猜是的吧，没错。就……这一切，让我觉得有些难以……你明白的吧……这个丛林，还有你。如果我拧自己一下，就能感觉到疼，那我就知道我不是在做梦了。你一定听说过……我是说，每个人不都会这么干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博士说道，“可没人真的这么干，没有必要这么干。如果你做着梦，没错，有时候意识是会被蒙蔽，梦境或许能以假乱真，但现实绝不会像梦境。当某样东西真实存在的时候，你就是能知道。不然的话，当第一辆车从视线盲点的拐角处飞驰而来的时候，你就会因为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忙着告诉自己这有多不可能，而直接被撞飞啦。”
“怎么做到的？”多米尼克问道，“你是怎么分辨其中区别的？因为我就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它们看上去跟现在别无二致，听起来闻起来摸起来也毫无差别，而我多么希望它们是真的啊，但我还是会醒过来，而且……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我梦到自己还在卧室里，所以我会拧拧自己，想回到丛林或者宇宙飞船或者僵尸城堡或者……或者……”
“你一定过着精彩纷呈的生活吧。”
“并没有，”多米尼克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的人生一成不变。无论我梦到什么，无论我写下什么，总归都是谎言。”
“世事如此，”博士说道，“如果你只知等待而不去争取。顺带说一句，你马上就会看到的东西，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它的颜色与丛林格格不入，利落笔直的线条一看便属于城市，属于人工造物。
一个结实、厚重的大柜子在树影中隐约露出了身形。它的颜色是浓郁的深蓝。是什么储藏棚吗？但为什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为什么它还顶着醒目无比的“警事公用电话亭”几个字？
多米尼克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力图找出这个蓝盒子出现在此的逻辑性——因为，如果没有逻辑支撑，他害怕自己会又一次从梦里醒来。
“过去吧，”博士说道，笑得像个自豪的叔叔，“摸摸它。”
多米尼克抚过它的表面，用心感受木头与自己皮肤相贴的触感：粗糙、坚挺、真实，还有……
木头背后仿佛另有一片天地。多米尼克无法用手指直观感受，也无法描述，但它却切实存在。它强劲有力、蓄势待发；它难以言表、超乎想象，但多米尼克确信，它就是真的。
“趁现在你还在外边，”博士说道，“绕着它好好走几圈吧，感受感受它的大小，能给之后省些时间。”
到头来，这不过仍是场梦。
没有别的解释了。这个蓝盒子的门，绝不可能通往多米尼克现在看到的房间。
这个巨大的圆形大厅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它是有生命的——就跟外面的丛林一样。珊瑚紧贴在墙壁上，支柱如树木般弯曲分叉；电线有的如藤蔓一般垂挂着，有的像树根一样拖拽在地板上。房间里还有陶瓷扶手，多米尼克脚下则踩着金属格栅。前方还有一个蘑菇状的控制台，看起来像是用拆开的备用部件重新拼成的。
若不是多米尼克正因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大失所望，他本可以相当自豪。仿佛他的大脑从他毕生见闻及他在电视中见过的一切里榨出了这些画面，把一切随意糅合在了一起，还设法离奇地让它看起来合情合理。
这次，等他醒来的时候，肯定能就此写出一个伟大的故事。
而眼下，他就由着博士——这位能量和权威的集合体，直到此刻他仍是那么难以置信而又始终如一的真实——领着他走过了控制台，走过了一把看起来有些突兀的椅子，穿过了一条门廊。多米尼克本以为从这里过去就到了蓝盒子的尽头，却在看到眼前延伸开去的三条走廊时对自己笑了笑，摇了摇头。它们与更多走廊互相穿插，其墙面也跟之前那些一样，看起来像某种有机硬壳。
他们转了一个又一个弯，一路七拐八绕直到多米尼克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博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好像他记不清自己把要找的某样东西放在了哪里。随后他在一扇门前猛地刹住了，推开门宣布道：“这个就行啦！”
这个房间也是圆形的，但好在没那么大。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和主控制室里那些杂乱的玩意儿一样五花八门。不少东西看上去都像医疗器材，大部分也都被这样那样地调修过。一台心电监测仪被遗忘在一辆推车上，电线从后面掉了出来；一条长椅上放满了瓶瓶罐罐和注射器；还有个听诊器挂在了一台破旧的冷藏器上头。
博士一把将一台放在牙医椅上的盒状机器扫开，看起来毫不在乎它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还伴随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咔啦声响。他示意自己的客人坐下，但多米尼克却狐疑地退缩了。
“等等——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博士耸了耸肩膀，“一次快速检查而已，没必要这么花容失色。我只是想看看为什么你大脑的运作跟其他人类不一样罢了。”他露出令人心安的笑容，轻快蹦跶着——但他的双手藏在身后，多米尼克不知道他刚刚拿了什么东西。
“你是个医生，对不对？”
“是博士，这可是有区别的。”
“那么这个……这个……不知是啥的玩意儿……这个警亭，警亭！我早该知道的……昨晚我猜对了，当我第一次……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呃……不。”
“你想打开我的脑袋，然后……然后毁掉我脑子的一部分。”
“没必要这么夸张。”
“你甚至连说话都跟警察一个口气！我……我可不在乎这是不是梦，我是不会让你……”
多米尼克往后退开，但惊恐之中他没摸到门，只撞上了墙。博士已经靠了过来，握住了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按到了椅子上。在多米尼克冷静回神以前——他只是一味捏紧拳头让指甲陷进掌心，想要让自己醒过来——博士一脚踹上了椅子底座上的控制杆，多米尼克随之唰的一下就躺平了。然后博士便举起了一个笨重的黄铜装置，看上去就像一顶覆满了控制按钮的潜水头盔。多米尼克还在奋力挣扎，他竭力想要挺直身子，却还是被那顶头盔给扣住了脑袋，他感到它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冰冷的金属也贴上了自己裸露的脖子。
“最好想点开心的事情，”博士嘱咐道，“可能会有点疼。”
丛林看上去不太一样了，尽管多米尼克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的感觉也不一样了——这种轻飘飘的美妙眩晕，就好像头脑里卸下了什么重担。
博士忙着摆弄那个头盔装置，他一面调整控制器，一面弹着自己的舌头，偶尔还问问多米尼克有没有什么感觉。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袋里轻微的嗡嗡声。虽然这期间也出现了电路或别的什么烧坏了的惊险时刻，但博士满怀热情地用某种会发出蓝光的奇怪焊接器摆平了头盔。
然后，毫无预警地，什么东西闪了闪光，一阵电击似的痛楚窜过多米尼克的脑袋，让他痛呼出声。这股电流似乎掠过了他的所有骨头，让他全身紧绷起来。
“还觉得你是在做梦吗？”博士问道。他已经离多米尼克六步远了，这时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他。
“没有……有……我不知道。”
“想象点什么东西。”
“什么？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丛林里的东西，一个怪物。”
“我不想这么干。”
“啊，来嘛，德里克。”
“多米尼克。”
“你可是个作家，对吧？给我一个故事吧。这么辽阔的丛林，里头一定藏着些什么，你觉得呢？”博士就站在多米尼克眼前，满脸微笑，但他眼里却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因为我绝对听到几米开外有动静，你懂的吧，某种脚步声，鬼祟地跟在我们后头。说不定是僵尸呢。”
多米尼克不太自在地咽了咽口水，“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你听到了，你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你怕我会以为你在发幻想疯。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对吧，丹尼尔？一点儿都不明智呀。万一怪物是真的呢？它们有可能就是真的，你懂的。”
“别说了！”多米尼克喊道。
“它们正悄悄地跟着我们。等它们真的扑上来的时候，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傻站在那儿，捂着耳朵，再闭上眼睛？”
“不！我……我……你是对的，我能听到它们！我能看到它们！我……”
那些僵尸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手臂前伸。
“……能看到……它们……”
然而，与此同时，它们却又不在那里。
“……在我的脑子里。我能在脑子里看到它们，但是……”但是，让多米尼克大为吃惊的是，事情竟仅此而已。
“有成果了！”博士沾沾自喜地说道。
“什……什么……你是在说什……”
“你被治愈了！暂时被治愈了，嗯。”
“治愈？我有什么病？”
“微生物，”博士说明道，“它们比单个质子还要小，在这颗星球的大气中茁壮成长。它们就在我们四周。它们也在你的脑子里——直到我用扫描仪的反馈噪音把它们赶跑。不过这也不是永久性的，几个小时之后它们还会死灰复燃。”
“你……你是说……”多米尼克举起一只手捂住了脑袋，想要集中注意力。它们还在里面，那些僵尸还在里面，只不过是被困在了深处，它们无法从那里逃脱。
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击中了，“你把它们夺走了。那我要怎么才能……我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梦了，那我怎么才能继续写作呢？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博士看起来被他的忘恩负义给惹恼了，“你会习惯的，”他嗤道，“现在，你的梦可能没那么栩栩如生了，但它们是无害的。你可以梦得更天马行空而无须畏惧了。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你还会梦到什么大有可为的东西呢。”
说完他便再次拔腿向前，在丛林间跋涉起来。多米尼克只好匆忙跟上他，同时脑子里还在飞速运转，回味着博士刚说的话。微生物？那是什么东西？在他听来就跟小说一样——科幻小说——但毫无疑问，博士已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并改变了些什么。
然后他便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好奇，如果能像博士那样做梦会是怎样的光景，若是能跟他一样又会如何。或者像罗丝·泰勒那样，能和这个奇怪却又迷人的男人一起乘着蓝盒子旅行，每天都能像这样大开眼界。若是能成为博士的朋友、助手、同伴，一切将会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