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卡伦和我回到楼下的时候,爸爸刚挂了电话。但是他没有把手机放下,或者放进口袋,而是一直抓在手里,他抓得太紧,以致手指都失去了血色。大事不好。一个新麻烦。一个比凯西失踪还要严重的问题。
“西蒙斯博士说了什么?”我问,因为这明显是爸爸惊慌失措的原因。
西蒙斯博士是斯坦福大学的教授。他和爸爸一样,是心理学家和教授,但是他研究的不是情绪智力,而是同龄人的压力。我猜两个领域差不多。他自己没有了家,所以爸爸就像他的代理儿子。他总是在世界各地教学——英国,澳大利亚,香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在小时候见过他。距离产生美,这可能是爸爸喜欢西蒙斯博士的一个原因。他们相隔万里,但是亲密无间。
“他打电话来只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关于我的新数据。”爸爸摆摆手,意思是:你不必担心。我想去相信他说的话,但是我知道,那并不可信。爸爸转向卡伦的时候,挤出了一个更大更心虚的笑容。“可以走了吗?威利,我们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把门锁好,知道吗?”他轻描淡写地说,就像是提了一个日常请求。
“锁好?”我问道。
爸爸从来都不会考虑锁门。要不是妈妈的提醒,每年去开普敦度假的那两周,我们家的门都会是敞开的。
“威利,拜托。”爸爸严肃地说,好像已经厌倦我和我的困扰,而且我想他说得对。“把门锁好。我们得弄清楚,凯西到底怎么了——在此之前,我们应该小心行事。”
要不是爸爸这么惊慌失措,他的话会可信很多。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样过。上一次那么惊慌失措,还是第一次看到塑料娃娃的时候。
万圣节后的一天,我们正在吃早餐,妈妈去门外取报纸,在我们的前廊发现了第一个娃娃。
“他们还挺有创意的。”妈妈走进来的时候说道,手里抓着一个塑料娃娃。看见上面满是红点,她皱起鼻子,那些红点肯定是油漆。“比平时的电子邮件生动多了。我想这就是上头条的代价。我应该打电话给伊莲,看看她有没有收到玩具娃娃。”
伊莲是妈妈的同事,她们合作报道了中东地区的一次联合轰炸。那条新闻上了《泰晤士报》的周日头条,配图是妈妈拍摄的,那是一所被炸毁的学校照片,十分夺人眼球。也正因如此,她总会收到很多的仇恨邮件,有些甚至寄到了家里。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塑料娃娃。
“你为什么要碰那个东西!”爸爸喊道。如此大声。“把它扔到外面去!”
“又没有毒,亲爱的。”妈妈扬起眉毛说,带着美丽、调皮的笑。她显然不想跟爸爸吵架。她最近一直如此——不跟爸爸计较——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你应该有点儿幽默感,本。”
爸爸过去确实有过幽默感。而且真的,真的很幽默。某种程度上说那更有趣,因为他同时是一个严肃的科学家。但是那会儿他的精神绷得紧紧的。至于原因,首先,他一直在大学里日夜辛劳地做科研,但我想可能不太顺利。结果要到2月才会正式公布,但是应该已经没有悬念了。雪上加霜的是,他必须解雇他最喜欢的博士后卡顿,因为——用爸爸的话说——卡顿怀有偏见,并影响了个人判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卡顿博士——爸爸不善于社交——但是从一开始,爸爸就很欣赏年轻的卡顿博士,说他24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十分少见。我并没有在意,但是吉迪恩——我们身边的科学神童——反应很大。他很高兴卡顿博士被解雇了。
妈妈耸了耸肩,走过去拿起没吃完的面包,咬了一口,手里还抓着那个可怕的娃娃。然后,她把面包轻轻放下,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走到门口,打开门,冷静地把娃娃丢到了门外。我们都听到了娃娃“砰砰砰”滚下台阶的声音。吉迪恩和我咯咯笑起来。妈妈也笑起来。只有爸爸没有笑。相反,他拿起了电话。
“你打电话给谁?”妈妈问。
“警察。”爸爸回答,好像妈妈的问题很多余。
“好了,本。”妈妈说着,朝爸爸站的地方走去,“我跟你说,他们就希望你报警。他们就想让你把它当回事儿。”
“我接受不了,霍普。”爸爸平静地说,妈妈从爸爸手里拿过手机,按掉了。爸爸非常伤感。于是妈妈抱住爸爸,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不需要接受。”两人分开之后,妈妈说道,但是声音很大,似乎是想让我们听见,或者让我听见。而奇怪的是,她竟没有因为爸爸闹情绪而生气。“因为你有我。”
爸爸和卡伦都走了之后,我坐在黑漆漆的客厅沙发上,望着可以俯瞰胡桃山路的大飘窗,等待吉迪恩回来。我们都还没有考取驾照,尽管已经学了好几个月的车。妈妈死于车祸之后,我便再也不想开车上路了。吉迪恩可能最后会考取驾照。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了。
我又朝路面看了看,还是没有车灯亮起来。吉迪恩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到家?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好吧,其实也没晚多久,但总归是晚了。今晚,时间过得那么慢,几分钟就好像几个小时。等吉迪恩回来的感觉很怪。最近他在的时候,我们很容易起争执。但是现在,我宁愿他在家,也不想一个人独处。
爸爸和卡伦离开之后,我锁上了所有的门,然后还检查了两次。因为我真的很担心。检查完门之后,我又开始检查别的地方,可能进人的地方,可能起火的地方,反正所有可能让我不安的地方,我都没有放过。
我还反复查看手机,看凯西有没有回复我的短信。到现在,我已经给她发了四条短信,打了两次电话。但她还是音信全无。我本想再多试几次,但是试的次数越多,我就越不安。我害怕这一回凯西再没有回头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救不了她了。
“怎么一盏灯都不开?”
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当我心脏狂跳着转过身时,我看见吉迪恩站在那里,还穿着外套,背着背包。他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蓬乱的金发在额头上湿答答的,嘴里嚼着一根甘草棒。
“你干吗啊,吉迪恩!”
“首先,别激动。”他又咬了一口,“第二,我干吗了?”
“不声不响,吓我一跳,你这个混蛋!”
“嗯,哇。”他举起双手,就好像我在用枪指着他,嚼了一半的甘草棒在他手里晃动。我每一次发火,他都特别喜欢指出来。老实说,最近我几乎一直在发火。
吉迪恩认为,他的状态比较正常,却得到较少的注意,这是不公平的。比如说,家教就不怎么管他。吉迪恩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虽然就连他也承认,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一场数学考试中击败他),但是就算转学到了更能满足他求知欲的斯坦顿预科学校,他还是讨厌上学。他想退学。但是,爸爸果断拒绝了他,这令我目瞪口呆。
“史蒂芬开车送你回来的吗?”我回头看向窗外。难道我刚才走神了,没有看见他的车?“我没有看到他啊。”
“我们从后面走的。车停在达菲饭店,还有一些人,我们吃了炸薯条才回来的。”他耸了耸肩: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和很多朋友在一起玩。这就是耸肩所表达的意思。他特别想变成那个样子。但是我知道,吉迪恩的朋友只有史蒂芬,田径队里的那些孩子大多只是迁就他,因为他愿意跑别人不想跑的两英里赛,而没有一句怨言。吉迪恩的朋友一直不多,也许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性格。“我从后门进来的。”
“你去洗澡吧。”我转向窗外。我想支开他,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想吵架。尤其是今晚。
“那谁死了,所以现在你说了算了?”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一只手捂住嘴巴,睁大眼睛,假装受到了惊吓。“哎呀!听懂了?谁死了?这么说还挺有趣的,你说是吧?”吉迪恩说。我皱着眉,看着他。吉迪恩总是想拿妈妈不在了这件事开玩笑。这消解了他的悲伤,却加重了我的难受。妈妈说得没错,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真是完全不同。永远相互排斥,就像磁铁的两面。“承认吧,多好玩。”
“一点儿也不好玩。”
“好吧,随你。”吉迪恩又耸了耸肩,朝楼梯走去。难道他真的受伤了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我知道,这些天,他只是想努力挺过去。我们俩都是如此。“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要问他一些化学题。”
吉迪恩拒绝了斯坦顿预备学校之后,便在波士顿学院上科学课。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科学,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近爸爸。这样也好。通过和爸爸的工作产生交集来获得更多的关注,是一种正确的方式。我不认为爸爸爱做研究胜过爱我们,但是有的时候我确实觉得在爸爸心中二者不分上下。
“不好说,也许几个小时。”我说道。
我应该回答得再模糊一些。妈妈出事以后,爸爸从来没有出去过那么久。这只会让人产生更多的疑问。而我并不想告诉吉迪恩关于凯西的事情。他肯定会说一些粗鲁的话。吉迪恩不喜欢凯西。更准确地说,他本来一直很喜欢凯西,但是凯西一直不搭理他,于是他决定转而讨厌她。要是现在吉迪恩想要说些侮辱她,或者想让我更加担心的话,我可受不了。
“几个小时?他去哪里了?”
“去帮卡伦。”
“帮她做什么?”
啊,来不及了。他已经产生了好奇心。“她不知道凯西去哪里了。”我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
一瞬间,吉迪恩好像真的担心起来。但是很快,他的嘴角又撇了下来,装作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哈。现在我明白了。”他说。
我讨厌,却又无可奈何被他牵着鼻子走。“明白什么,吉迪恩?”
“为什么凯西来这里的时候那么奇怪,”他说,就好像我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如果她打算离家出走,那就说得通了。”
“等等,凯西来过这里?”我的心突然揪起来,“什么时候?”
吉迪恩摸着下巴,然后抬头望向天花板。“唔,我想应该是——让我想想。”他数着手指,好像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昨天。对,是昨天下午。”
混蛋。
“昨天?”我压着火说,吉迪恩一定是故意想惹火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来了?”
“她不让我说。”他耸了耸肩,“她只是想给你留张纸条。”
“吉迪恩,什么纸条?”我从沙发上起来,“你没有给我任何纸条。”
“咦。”他说着,点了点头。好像他也很困惑,虽然并不是这么回事。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找纸条,先是运动衫的口袋,然后是牛仔裤的口袋。“啊,在这儿呢。”他把一张折好的纸条举起来,故意不让我拿到。“哦,等等,我想起来为什么没给你了,因为我昨天敲浴室门想给你的时候,你对我大吼,你说‘滚开,混蛋!’”
他说的没错。我是对他大吼来着。其实是尖叫。妈妈出事以后,我的焦虑又回来了,每天不发泄一下,我简直受不了。甚至有的时候我的情绪会更为暴躁,比如昨天。于是我钻进浴室,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尖叫——对自己尖叫,对世界尖叫。所以我让吉迪恩滚开。如果向他道歉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会那样做的。我很难受。我内心知道,吉迪恩并不想做个混蛋。但是这些天,他把美好的那一面埋得这么深,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只会用其余的部分来欺负我。“给我纸条,吉迪恩。拜托。”
他把纸条举得更高了。我过去一直比吉迪恩高,但是现在他1米83了,我根本够不着。“也许我应该读一读。”他说,“你们都不是真正的朋友了。大概凯西厌倦了围着你和你的问题转。”
“吉迪恩,如果你不给我纸条,我就告诉爸爸,前些天我看见你和史蒂芬抽大麻。”
那是真的——就在后院的小广场,棚子边。从吉迪恩笨拙的动作看,那应该是他第一次抽大麻。他有不少问题,但是他之前从不抽大麻。不过要是迫不得已,我还是会用这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威胁他。吉迪恩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他的眼神也变了,好像现在他真的真的很恨我。我不想管那么多了。但是我在乎,我一直在乎。
“你赢了,”最后,吉迪恩把凯西的纸条扔向了我。纸条撞在我头顶的墙上,落到地上。“要是我有一个你这样的神经病好朋友,我也会跑的。”
说着,吉迪恩转身上楼去了。我等到他消失,才拾起地上的纸条。
“对不起,”凯西用气泡字体写道,“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是我没有准备好。但是我现在准备好了。不论发生什么,爱你。”
无论发生什么?我两只手抓着纸条,又读了一遍,心跳加速。我不喜欢这种语气——就好像凯西做出了什么妥协。就好像那些准备自杀的人——凯西不会那样做吧?不,我想不会。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曾经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凯西和我不同。她像一个巨大的橡皮球,弹性十足。那是她最大的特点。所以她肯定不会做傻事。
我读第三遍的时候,胃开始抽搐。我到底说对了什么?凯西需要戒酒,增加体重,好好照顾自己?雅斯佩尔不值得她相信?他最终会伤害她?我希望这些话都没有言中。因为言中可能就意味着:凯西会出事。
我拿起手机,又给凯西发了一条短信。我应该跟她说句对不起。我劝她戒酒是对的。我完全有理由担心。但是也许我不该将这件事和彩虹组合、和雅斯佩尔混为一谈。
“刚看到你留的纸条。我也想跟你说对不起。我没有做到好朋友应该做的。你快回来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