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道格和莱克西的车和雅斯佩尔的很不一样。闻起来很干净，很新，还带有一块电脑触摸屏。发动机安静得都听不出车是否开着。而且车里也温暖得多，暖气吹着，挡风玻璃刚一起雾，就又没了。
“你们在后面还好吗?”坐在前面的莱克西回过头，问我。雅斯佩尔和我坐在后面，宝宝的婴儿安全座椅占了很大的空间，所以我俩只能挤在一起。“空间有限，很抱歉。”
“没关系。”雅斯佩尔好像是认真的。他不觉得和我腿挨着腿有些尴尬吗?看来他和十几个高年级女生上床可能只是谣言，但是他肯定和很多人上过床(包括凯西)。他肯定很习惯女孩坐在自己旁边。而我的大腿只紧贴过一个男孩，那就是特雷弗。
我和他是高二时在年鉴社团里认识的，我们交往了好几个月，放学后都会在一起。我喜欢特雷弗，即使他很瘦，下巴很短。他人很好，很有趣，很神奇。他痴迷于胡迪尼，还知道很多一战的事，总是说个不停。
大多时候，我们只是学习、聊天，但偶尔我们会亲热一下。有时甚至很频繁。感觉很不错。这太正常了，以至于凯西都刮目相看。我觉得那是个好兆头，因为我感觉自己终于走出了又深又黑的树林。
但是后来不知怎的，特雷弗退出了。
“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上床，”他说道，虽然这事儿已经拖了快一个月。“我和你一样，也想等待合适的时机，而这很奇怪，因为——你知道——我是个男孩。”他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模范男友。“然后我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要等，最后我意识到：我承受不了。我喜欢你，威利，但是和你在一起，压力太大了，”他想换一个词，但是没想出来——“压力。比如说我一旦出了岔子，你可能会吓坏，会崩溃。”
我冲他点点头，祈祷自己不要哭出来。虽然之后我肯定会哭的，但是我不能在他的面前哭。“好吧，没关系。我理解。”
其实这才是最糟糕的：我真的完全理解。
我尝试往宝宝那边靠，好让自己的腿和雅斯佩尔的分开。但是没有用。宝宝的座椅背向遮光罩，我只能看到宝宝脚上裹的毛毯。我希望宝宝一直这样安睡，因为我不确定要是莱克西过来哄宝宝我能不能受得了。我又看了宝宝一阵子，但是宝宝始终没有看我。
“你儿子好安静。”我说。这话听起来像是那种不该出现在婴儿附近的“爱婴狂”说的。
“是女儿。”莱克西纠正我，并没有转身看我。是啊，必须是女孩——母女情深。她们长得应该很像，就像我和妈妈一样。“我希望她就这样睡一路。你确定在后面挤着没关系吗?虽然也没有别的办法。”
“没事的。”我说。我当然没有意见。如果我们惹恼了道格，他会改变主意，拒绝莱克西，然后把我们赶下车。“再次感谢你们肯载我们。我们真的真的很感激。我们的朋友也会很感激的。”
“别客气。”莱克西说着，把一只手放在道格正在换挡的手背上。
他俩十指相扣，但是道格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前方的路面。他会原谅她，虽然暂时还没有。现在的他们很像我爸妈。至少在妈妈去世前几周，爸妈的关系一直很好，后来才变成无休止的争吵。
我的目光从他们的手指上移开。车窗外面，建筑物的轮廓已经十分模糊。农用工具租赁店、冰淇淋店、五金店、肉类市场依次闪过。它们在黑暗之中，在这个时间，显得异常冷清。它们中有一些可能已经倒闭，或者正在歇业。然后我又看见一家汽车旅馆，低低长长的，在路灯下，小小的停车场泛着诡异的光。其中一个房间的电视忽明忽暗，但其余的房间都是漆黑的。我之前从未到过新罕布什尔州的这些地方，没想到这么阴森。雅斯佩尔见我很惶恐，于是转过身。我不想看他，于是低头盯着手机。我的胸口很闷，胃里也不舒服。
“你还好吗?”我发短信给凯西，而车还在向前行驶。“刚才我们的车抛锚了，耽搁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又上路了，会尽快赶到。没有报警。”
我等着凯西回复。但是没有动静。
我又发了三个问号。
我等啊等。还是没有回复。也许我不应该说车抛锚的事。我抬起头，正好撞上雅斯佩尔的目光，这下我感觉更糟了。他也在担心。虽然他担心的程度可能不及我——这将是一场激烈的较量——但是超过了我希望他担心的程度。我转头，望向窗外。建筑物已经看不到了，所以我开始数一棵棵的树木。我把注意力放在细节和微小的东西上。但是没过多久，天色暗得连树也看不清了，只剩下黑黑一片。于是，没什么可看了。唉，我居然以为一次紧急状况就能让自己的焦虑消失，真是异想天开。我的焦虑一直很有主见。而我真的太固执。
“你们要去看什么流星雨?”雅斯佩尔问道。
不错。找点话题，聊聊天。想想这些，好过我内心的纠结。
道格扫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是不是不想回答雅斯贝斯的问题?我不知道。不过，道格回了一句：“你懂天文?”
我想说：当心。别给自己找麻烦。但是雅斯佩尔没有多想。他注视着窗外。
雅斯佩尔耸耸肩。“我七岁的时候有一台望远镜，这算吗?”
“用来看北斗星?”道格问。
“拜托，”雅斯佩尔说着，露出真诚的笑容，“别小瞧我，好吗?我看的是，猎户座带纹三明星。还有仙什么座。叫什么来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仙后座，”道格说道，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七岁，还不赖。”
“我们住在海边的小山上。”雅斯佩尔好像在怀念。很怀念。“星空一望无际。”
“我们准备去看水瓶座流星雨，”莱克西说道，她的手滑到道格的后颈，“如果你亲眼看到它，还不相信上帝，那你永远也不会相信上帝了。”
“你们只是去那儿看流星?”雅斯佩尔问道。
“只是?”道格又一次不耐烦了。我想说：闭嘴，雅斯佩尔。现在可不是好奇瞎问的时候。
“我是说，你们在寻找什么?”
“你不是好为人师吗，道格，”莱克西开玩笑地说，“给这位未来的天文学家讲讲吧。”
“不，我只是爱好天文，但是我打算去念法学院。做一名公设辩护人。”雅斯佩尔说道。他显然不会礼节性地附和。“爸爸蒙受不白之冤进了监狱，就因为他没有好的律师。”
“哦，哇。”道格说。他看着莱克西，好像在说：瞧瞧，我们车上是些什么人?毕竟，我们正与他的宝宝一起坐在后座上。“他被判什么罪?”
“别多管闲事。”莱克西狠狠拍了道格一下。“这不关我们的事。”
“没关系，”雅斯佩尔说，“他被判故意伤害罪。就像我说的，他是含冤入狱的。他的律师本应传唤目击者，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这本是很基础的知识。”
“我很抱歉。”莱克西说。她声音甜美，但是带点儿尴尬。“我会想着他的。”
“你是说会为他祈祷吗，莱克西?”道格直接地问，“听起来他更需要一个好的上诉律师，而不是什么圣母经。”
“你永远那么理性，”莱克西说。
特点鲜明。她有信仰，而他是科学家，两个人是如此不同，却还可以这样恩爱。好像世间再大的事，也不过如此。但要是他们需要的是观众，我愿意捧场。只要他们能帮我们找到凯西，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有信仰，”道格说。“那就是科学。”
“那又叫：没有生活趣味。”莱克西对道格左右晃动食指。“人类经验复杂多样，却被你缩小成图上的一个圆点。”
“我爸爸就是这样，”我随口说道，“如果一件事不能被证实，他就不会相信。”
“听起来和我很像，”道格从后视镜看我。他似乎真的高兴。“他是科学家吗?”
“心理学家，”我本想提一下爸爸的研究，但我觉得这会让道格看轻爸爸。
我讨厌想到爸爸。因为一想到爸爸，我就会想起他说“你的病情”，就会又经历一次尴尬和孤独。我真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我永远忘不了他像这样的威胁我。无论我多想忘记。
天色更加暗了，我觉得我们就像已经驶近悬崖，快要掉下去。因为我们连一辆车也没有，还谈什么拯救计划?我们应该快马加鞭，再找一辆车，这才是重点。我看着坐在前面的莱克西，不知道她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她会给我们租一辆车吗?然后，我又看看道格。他肯定不会以自己的名义租一辆车让我们开走，万一我们再也不把车还回来呢?
我不能再想下去，因为束手无策让我无比焦虑。我的目光落到旁边的汽车座椅上，宝宝的脚被淡绿色毯子包裹着，看起来舒适且安全。但很奇怪，我们上车后，她的脚没动过一下。不是吗?莱克西说她会一直安睡。好吧。但就算睡着了，一动不动正常吗?也许宝宝不动是因为毯子裹得太紧、太厚?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莱克西?因为有的时候虽然人们对你有期望，但是不会告诉你。如果她窒息了怎么办?我们可能都好不了了。我可能有些杞人忧天，但这真的有可能发生。
“来点儿音乐吧?能收到信号了——虽然不知道开到哪儿了，但是我们有一百万种选择。”莱克西说，却好像有些不爽。她身体前倾，去调台。“我们大概已经落伍了，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听什么音乐。”
莱克西切换着一首首歌曲，而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不管怎么努力，我总会想到旁边的宝宝，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呼吸。因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仿佛是一个空洞。一个巨大的、把人吸进去的空洞。
“你是说你自己吧，”道格说，“我不老。而且我的音乐品位肯定不赖。放一首我播放列表里的歌。”
“呃，你不会让我放威尔克的歌吧?”莱克西说。但是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就像是从车外传来。“每次你放他的歌，我想死的心都有。”
现在我的心脏跳得更快。我试着按谢巴德医生所教导的做，凝神于心，而不是其他地方。我的手放在腿上。但是我的手心出了好多汗，我满脑子都是“宝宝呼吸骤停”。婴儿猝死综合征没有任何征兆。经常有宝宝猝死。
但是我不敢再问宝宝的情况。莱克西已经说了，宝宝没事。再问一次，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在影射莱克西不是个好妈妈。相反，我可以自己查看宝宝的情况。我只需要感受一下她的体温，或者轻轻捏一下她的脚趾，看她还动不动。如果她哭了起来，上帝保佑，我会马上缩回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是的，就这么办。虽然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其实我知道，宝宝不是我现在压力这么大的真正原因，但是我仍然相信，知道她好好的，可能会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些。
我注视着后视镜，手慢慢伸进婴儿安全座椅。莱克西和道格还在说着歌曲的事——莱克西想要选出道格播放列表里最难听的一首歌。
“其实我还挺喜欢威尔克的。”雅斯佩尔说道，仍旧望着窗外。
我的手就要碰到宝宝了。答案就要揭晓。马上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一直这么担心是很不正常的，而且看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医生，我知道宝宝不是重点。我不是因为她才焦虑。我担心的是凯西还好吗，爸爸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何应对这种局面，重中之重是，妈妈不在了，我要怎么办。因为焦虑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是一种诱饵。当我对那些大事无能为力时，就会转去担心其他东西。我担心旁边座椅里的这个孩子，而她绝对好好的。但也许，只是也许，她并不好。
我的手指已经触到婴儿座椅，接下来是毯子的边缘。我顺着毯子摸索。但是要找到她的脚趾比我想象中困难。很不容易。我的手指四处游走，却只能摸到毯子。
太多毯子，事实上毯子比我预想的多得多。这么多毯子，不太对吧。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我终于把手伸进了婴儿座椅。
在座椅里面，我没有摸到婴儿温暖的身体，也没有摸到寒冷的身体。里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