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停车!你的宝宝不见了!
这句话就在我的嘴边,但是我赶紧把嘴闭上了。我沉默着,脉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能说,我心想。一个字也不能说。
相反,我望向雅斯佩尔。他闭着眼睛,头靠着窗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但是,当我用指关节戳他的大腿外侧时,他抬起头,望向我。
我微微摇头,在他发问之前,瞪大了眼睛。我用下面的手指示意他看婴儿座椅,然后做了个“没有宝宝”的口型。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而不是对我发问。
因为一旦道格和莱克西发现——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就打草惊蛇了。我现在只知道没有宝宝,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提醒自己,是我们请求搭他们的车。道格甚至不想载我们。
也许他们只是你半夜不知身在何处时巧遇的人,逃亡的人,想隐瞒什么的人。我们只知道,他们偷了这辆有贴纸的车以及这个空空的婴儿座椅。我不想知道别的。莱克西和道格的秘密很安全,谢天谢地。我们只需要下车。
我没说话,吸了口气,但是头已经开始发晕。眼前的一切开始泛黄,好在还没有发黑,我还有知觉。但是我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了了,晕过去是早晚的事情。
莱克西回头看我,又在微笑。从我第一次见她,她在车旁走来走去,她已经微笑了太久。她的微笑刚才还给人甜蜜和温馨的感觉,现在却让我汗毛直立。我用手指按着大腿,指甲掐进肉里,与此同时,我对她回以微笑。
但是无论道格和莱克西想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在我们开进加油站之前,他们的行动就已经开始了。也许他们是友好的社区不法分子、环保恐怖分子,或者有良知的政治示威者,正在逃亡,并用宝宝作伪装。实际上,不想被发现并不代表你是一个坏人,这一点我很清楚。然而,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你们的朋友——”莱克西问。她终于选出了一首歌。“等等,你们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
我转向雅斯佩尔,又摇摇头。什么也别告诉她。什么也别说,我对他使眼色。雅斯佩尔斜视了我一秒钟。
“维多利亚。”雅斯佩尔最后回答。他没有说真话,说明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叫维多利亚。”
我点开手机地图,看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那个地方。但标示我们所处位置的小蓝点仍然在203公路上。莱克西和道格可能有所隐瞒,但是他们好歹还在帮我们。这可能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但不是危险的灾难。想着这些,我胸口不再那么压抑。嗯,也许吧。但是,我们还是要尽快下车。
我的手机只有一格信号了。要不了多久,信号就可能完全消失。我很生爸爸的气,就好像他已经把我彻底毁了。但是,我对莱克西和道格的害怕还是超过了对爸爸的愤怒。
我给爸爸发了一条短信:“雅斯佩尔的车在新罕布什尔州93号公路39C口抛锚了。现在搭一辆黑色富士牌旅行车,走203公路去缅因州。纽约车牌,后面有支持希拉里的贴纸。我们需要帮助。可能有危险。我相信你。别搞砸了。”
“维多利亚,真是个好名字。”莱克西继续说,听她的口气,好像她认识很多叫维多利亚的人,仿佛从这个名字,可以知道关于我们这个朋友的一切,“她经常惹上这样的麻烦吗?”
“有时候会。”我回答道,但是声音太高,也太大,正常点,就谈谈凯西,她又不是我瞎编出来的,“她被抓了一次,然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最后收不了场。”和你们一样,看见了吗,我们也可以面不改色,“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让我去接她了。我们只想把她接回家,交给她妈妈。”
她有一个家。她有一个妈妈。都是好人。我们是好人。你们应该让我们下车。
“你太好了,尤其是不止一次帮她,”莱克西说,她转头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们俩关系一定很好。”
“是的,”我说,“我们是闺蜜。”
胃酸在翻涌,想要冲上我的喉咙。这时候,前方一个蓝色的小路牌进入我的视野,上面画着加油站和一副刀叉的图案。加油和食物是很好的借口——下车,脱身。逃走。我的手掌在牛仔裤上来回地摩擦,然后开始按压手指。
“抱歉,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我指指标识。“我们可以停一下吗?我保证,很快的。”
我转头看向雅斯佩尔。他点点头。他可能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是他会配合我。
“当然,没问题,”道格说。这么容易,就好像我已经预知了危险,或者更大的灾难。
车的转向灯在黑暗中显得更亮、更稳定,好像一个节拍器。一切都已经慢了下来。每个声响都被放大,每个动作都被夸张。道格看着路面。莱克西看着手机。这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却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也不正常。
“哇,好显眼,你们看见了吗?”莱克西指着前方说。
在高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箱,上面写着“崔尼缇的晚餐”,还画着两辆红色赛车和一面方格旗。在树林中,这招牌太大、太扎眼了,特别是餐厅本身很小,在一个矩形金属拖车里。想在这么一个地方甩掉道格和莱克西可不容易。肯定会出乱子的。我得给凯西发条短信,告诉她我们可能会短暂失联。
“遇到了麻烦。以防万一,你应该跟你妈妈联系。重要的是你的安全。就告诉她不要报警。她会听的。我知道她会的。至少我希望她会。”
我点击发送后,手机屏幕跳回到短信页,这时我才看到之前发给爸爸的短信上有一个红色惊叹号。消息未送达。之前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凯西在哪,但现在好了,已经由不得我了。
车开进了停车场。我转向雅斯佩尔,举着手机。我摇头。没信号。他立即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也摇摇头。他的手机也没有信号。
“我也去一下洗手间吧,以防万一,”雅斯佩尔说。以防万一?“我的意思是,等下我们就不必再停一次车了。”
走进餐馆之后,雅斯佩尔和我会商量要怎么做。我们可以向用餐的客人求助,也可以借用店里的座机电话。里面要安全很多。而且,如果我们一阵子不出来,道格和莱克西可能会丢下我们,带着他们的秘密走掉。高兴地走掉,摆脱我们。对他们来说,我们是找上门的麻烦。对,解脱。他们没有理由不这样想。只不过,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这样的。砾石在轮胎下咯咯作响。
光亮从小餐馆的窗户透出来。道格将车停在一辆全新的皮卡旁边。这辆皮卡有着深色车窗,轮胎闪亮,顶上还有个架子。从车上的贴纸来看——“自卫防缅因熊,允许追击恐怖分子”,还有一个步枪协会的标志——车主大概是一名枪支拥护者。此外,车的后备厢上盖着一块绿色篷布,有一支动物的蹄子从里面伸出来。我可不想向这样的车主寻求帮助。
但是,当我抬头望向小餐厅时,我看见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坐在卡座里,桌子的另一边是一个男孩。他说话时手臂前后移动,划着大圈,而女孩们靠前坐着,笑容满面。当他突然止住的时候——大概是说到精妙之处——她们都大笑起来。非常普通的孩子,做着非常普通的事情。我知道,他们会帮助我们。
“我还是去买一杯咖啡吧,”道格把车熄了火,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样绕路我得开更久。”听起来像是真的,好像他真的只是想来一杯咖啡。但是不管怎样,如果雅斯佩尔和我不能独处,交谈就会困难得多。
“那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车里,”莱克西说着,解开安全带,就往外走,她已经忘记了所谓的婴儿,我看道格盯着她,她犹豫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我来抱宝宝。”
走在餐厅摇晃的金属楼梯上,我感觉脚步沉重。快走到头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那几个孩子说着闹着,涌了出来。
“哎呀,”最先出来的女孩说着,后面的伙伴撞在她身上,他们给我们让道的时候,礼貌地降低了说话音量,“抱歉。”
最后出来的女孩把着门,该换我扶了。但是我感觉门的分量轻得离奇,失真得就像一个将醒的梦。我想对那个女孩说帮帮我们。但是道格和莱克西在边上,我一个字也不能说。
“交给你了。”女孩见我犹豫太久,乐呵呵地说道。她长相可爱,身材娇小,一头黑色长发。我望着她,心想:请不要走。但是,她只是继续笑着,跟在朋友后面走了。楼梯下面,几个人一阵大笑,然后就消失了。就这样,我们最好的求援机会也失去了。
“我还要去买一个汉堡,”道格这会儿满心欢喜地说。
“呃,”莱克西爬着楼梯,发出反感的声音,她一只手拎着汽车座椅,故意放得很低,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座椅里面了。她还假装用扶手作支撑,好像座椅真的很重,“在这样一个地方吃汉堡?”
在餐厅前庭,温暖、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因为在M&M自动售货机的旁边还摆着一台暖风机。我通过第二道门,进入餐厅。已经晚上十点,但这里比我想象中繁忙,卡座一半坐满了人——青少年,老年人,还有一桌一家四口,两个男孩已经睡着——这里有一股熏肉和苹果派的味道,墙壁是喜庆的大红色。
但不是每个用餐的客人都很开心。在餐厅的中央,坐着一对拉长脸的情侣,周围的座位都空着,形成一块灰色地带,他们的脸、衣服,就连他们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蒙着一层灰。他们沉默着,几乎一动不动,望着桌面。女人面前的食物没有动过,而男人缓慢而艰难地咀嚼着,就好像在嚼蜡。他们像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
这时候,餐厅的老板娘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金发扎成马尾,尽管眼睛太大,牙不整齐,但是长相还算可爱。她身穿一件红色T恤,上面印着“崔尼缇”几个黑字,两边各有一面旗帜。
“四位?”她微笑着问,并拿来几本菜单。
“其实我们想打包,”道格说。
他的回答是不是太直接了?好像已经有所察觉似的。我的心跳加速,感觉站着的身体开始晃动。我希望道格和莱克西没有发现。
“厕所在哪里?”我问老板娘,希望雅斯佩尔会跟我一起去。那样的话,我们就能避开莱克西和道格,在厕所里定出一个计划。他甚至可能认为我们应该坦白,应该告诉莱克西和道格我们知道根本没有宝宝。也许雅斯佩尔会告诉我,我在发神经。没准我会让自己相信他。
“亲爱的,厕所在后面,”老板娘指向柜台尽头的一扇门,“女厕所在大厅的尽头。”
“好,谢谢。”我避开莱克西和道格的目光,朝厕所走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莱克西笑道,“不用急,亲爱的。”
她的声音是不是也很奇怪?在颤抖,好像在害怕,却试图隐藏?我的心狂跳不止,差点被地毯绊倒。等我终于到了厕所门口,我麻木了。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摸着门把手,门被我拉开,但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门的另一边,是一个狭窄的、镶木板的大厅,男厕所在左边,而女厕所在正对面。这里更冷,好像墙是纸做的。我用一只手去扶墙,想站稳一些,却担心墙会不会被我弄破。当我到女厕所门口的时候,雅斯佩尔还没有出现。但是我不能傻站在那里等他,万一莱克西和道格跟来,那就惨了。他们会察觉。我别无选择,只能走进女厕所。雅斯佩尔来了之后会来敲门吧?他会知道我进来了。他不是白痴。
厕所很脏,水槽里全是头发,地上全是污渍,也没有卫生纸。好像这家干净餐厅的所有脏东西都集中在这个厕所。这里又比外面冷了十度,强化木地板在剥落,边角卷曲起来。我锁上身后的门,然后把耳朵贴上去。我能听到餐厅里的说话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所以雅斯佩尔走过来的时候,我肯定能听见。如果他会来。我又等了一分钟。还是没有动静。但是他必须来啊。必须来。
等他来了,我们要想一个办法出去。我环顾厕所,看到上方有一扇窗户,我爬上去发现窗户很容易打开。雅斯佩尔和我勉强可以从那儿爬出去。但是当我探出头,我发现太高了。外面太黑,不知道离地到底有多远。跳下去就算不会摔成残废,也会受个轻伤,会大大减慢我们的前进速度。
我的头还探在外面,这时候,突然传来了厕所门推开的声音。雅斯佩尔总算来了,感谢上帝。我跳下来,朝门走去,心里还抱有他认为我们无须逃跑的希望。
我刚想打开女厕所的门,却听见大门又一次开了,然后关上。又一组脚步声,比刚才要急。然后传来雅斯佩尔斯的声音。
“道——”
墙上一声重击。雅斯佩尔是想说:道格。是吗?我把手按在门上,心脏狂跳。我要开门吗?现在声音更多、更响,一片混乱,然后有人踢墙。扭打声。雅斯佩尔在和道格扭打吗?
我将手伸进口袋找手机,祈祷现在能有信号。那样我就可以报警,因为现在我别无选择。但无奈的是,还是一格信号也没有。当我把手机放回外衣口袋,我触到了什么东西。是妈妈的小刀。
我拿出刀,放在掌心,觉得它冰冷而沉重。我扯出其中的短刀片,很硬。我望着刀上闪过的微光,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住手!”这绝对是雅斯佩尔的声音。他好像在喘气。
我必须行动起来。而我现在只有一把愚蠢的小刀。看来只能使出看家本领——妈妈曾经教过我,铆足劲,捅出去。
我猛地拉开门,胸口一紧。因为的确是他们。我想得没错,但我仍很吃惊。道格把雅斯佩尔顶在墙上。他的手掐着雅斯佩尔的脖子。雅斯佩尔的脸憋得通红,脚踢着墙,瞪大眼睛,非常惊恐。
道格的另一只手压在墙上来维持自身平衡。一个足够大的目标。就捅那儿。他想掐死雅斯佩尔。他必须停下。立刻松手。我要让他松手。
我向前跨出一步,捅了出去。我感觉到疼——刀和我握刀的拳头撞在道格的手指上。如果不是鲜血四溅,我一定会以为我捅到了墙。
“混蛋!”道格喊道。他弯下腰,抓住自己流血的手。
雅斯佩尔剧烈地咳嗽,转向门。但我愣在那里。我看着手上的血,道格身上的血,地上的血,流了那么多的血。比我想象中多得多。而且那么鲜红。
“快跑啊!”雅斯佩尔拉着我跑过道格,往门外冲。
我们的打斗声传到了餐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我们的方向看。之前很友好的老板娘变得可疑。我没有看到莱克茜。她不在门边,也不在桌前。她不见了,连同汽车座椅都不见了。
雅斯佩尔和我朝餐厅的大门走去。没有跑。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在逃亡。
“哇,哥们儿,那是血吗?”我们身后有人问。当我转过身,看见道格靠在门口。一个老男人站在他旁边,手搭在他的肩上。我看见道格对他说了些什么。“嘿,这些孩子想打劫!”
道格指着我们。一个女服务员拿着毛巾冲向道格,但是道格的目光还死死盯着我们。或者说,死死盯着我。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想要置我于死地。唯一的问题只是:什么时候动手。
“小心!”老男人又说。“她手里有刀!”
这时候,我才低头看自己的手。果然,我手里还紧握着妈妈的刀。刀上和我的手指上全是血。我不再只是剪自己头发的疯丫头。我还是拿着刀的疯丫头。我已经证明,我对他人绝对是个威胁。
是这样吗?我真的需要去捅道格吗?为什么我没有先喊住手?为什么我连救命也没有喊?
雅斯佩尔又拉着我向前跑。我们冲过餐厅,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每跑一步,都离出口更远一些。
“你们!给我站住!”女主人喊道。她拿着手机,站在门口。“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跑不了的。”她从后面包厢叫来了几个大块头。“快!别让他们跑了!”
“抱歉,我们得走了。”雅斯佩尔礼貌但坚定地把她推到一边。
我们穿过好几道门,终于到了出口。我们从台阶上飞奔而下。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小餐馆的门前围了一堆人,也许是围着道格,因为我看不见道格。但谁知道他会跟别人怎么说?他那么会骗人。
我们到了停车场。“你看,”雅斯佩尔说,“那边。”
现在,莱克西和道格的车到了停车场的另一边。车发动着,面向出口。无论道格的计划是什么,莱克西肯定会帮助他逃跑。慢慢地,车转向我们。
“她在看我们。”我说。
我以为她要下车,但是我想错了,她只是凝望着我们,然后用手捂住了脸。她在做什么?好奇怪的动作。她在躲?在哭?肯定不会是因为我捅了道格一刀。如果她知道我捅了道格一刀,她一定会冲进去帮助道格。
“走吧,”雅斯佩尔看了一眼小餐馆,说道。“他们快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