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雅斯佩尔把车飞快开离小屋。老人的旧车奔驰在漆黑而颠簸的林间土路，感觉快要散架。开出一段距离之后，雅斯佩尔才终于踩下刹车，我一下子撞在仪表板上。
“好了，那么，现在呢?”他问道，好像至此各种不顺都是拜我所赐。
“你为什么要问我?我怎么知道?”
我掏出手机，希望能有信号。要打电话给谁，我不知道。爸爸，卡伦，警察?好像打给谁都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开了。可是，我们能停下来吗?能回家吗?我回家去干吗?要是爸爸和谢巴德医生——谁知道会是谁，也许是警察——知道我捅伤了人，那怎么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这么做是不是正当防卫，怎么能指望其他人相信?
“我是说，他到底是谁?”雅斯佩尔问。
“一个疯狂、悲伤的老人，妻子或者女朋友被熊吃了。”我竟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过我觉得他之前就是个混蛋。”
“我说的不是他!”雅斯佩尔喊道，“我说的是道格。他到底是谁?他想要杀我。你真的认为，这与凯西无关?”
“是我们提出搭他们的车。”我说道。正因如此，我才认为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道格和莱克西，与凯西无关。
“所以，我们想找凯西，和碰到这个想把我掐死在厕所的家伙，纯属巧合?”
“不。”我轻声说，胃里开始翻涌，“很可能不是巧合。有人不想让我们找到她，不过这是为什么?”我望着雅斯佩尔，而他望着车灯下明亮的烂泥路，“关于凯西，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她还闯了什么祸?”我问他。
“我不知道。”雅斯佩尔转过来，看着我，“我发誓，我只知道她被逮捕，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至少看起来他说的是真话。就算他说的是假话，我也无从知晓，“但是，就像我说的，我认为她隐瞒了一些事。也许她真的被人绑架了，而绑匪不想让我们找到她。”
“绑架?”听起来很可笑。“为什么要绑架她?她又不是富二代。”
“卖淫。”雅斯佩尔耸耸肩，“他们绑女孩去卖淫。我听国家公共电台播过这事。”他瞥了我一眼，“是的，国家公共电台。偶然间听到的。我打工的地方——国际煎饼屋，有一个厨师是作家。”
“我觉得有可能。”我附和了一句，但不希望是那样，“听我说，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打电话求助了。”面对现实让我好受一些，“打给警察，凯西的妈妈，或者别人。我们也可以给凯西发短信，让她来打。无论如何，手机得有信号。不如先解决这个问题吧?我们开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
雅斯佩尔还是望着路面。最后他点了点头。
“好吧。”他没有看我，他好像在努力说服自己，他挂上挡，“好吧。”
我们沿着烂泥路开回203号公路，餐馆和塞内卡小镇在我们左边，家在我们右边。向右拐，肯定很快就会有手机信号，向左拐，就离凯西更近，但是谁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打出电话，更不要说其他可能遇到的麻烦。
“所以——左还是右?”雅斯佩尔问道，他知道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无论左右，似乎都不对，都不好。雅斯佩尔盯着方向盘，好像在考虑。我的想法是：回家。即使警察正在家里等我。即使他们送我去医院。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我们很走运，所以应该趁小命还在，赶紧打住。
我正要说“回家”，雅斯佩尔开始左转，继续朝凯西走。
“一有信号，就打电话。”他说，就像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我点点头，虽然我还是觉得不该这么做。但现在事实是：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
但是朝凯西和塞内卡小镇走就代表我们要开车经过小餐馆。我们开回203公路，当看到写着“崔尼缇的晚餐”的大牌子时，我屏住了呼吸。我做好了看到警车的心理准备。我低下身子，不想让人看见。但是没有出现一闪一闪的灯。像道格说的，没有警察。也许我可以松一口气。没有警察，就代表他们没有在找我。
但心头的大石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看见莱克西或道格了吗?”我问道。
“没，我没看见。”雅斯佩尔环顾四周。“连他们的车也没看见。”
我还是更难受了。而且我能从雅斯佩尔的话里听出来，他的心也提着。因为如果莱克西和道格不在停车场，他们就可能随时出现。
“你真的认为道格想阻止我们去找凯西?”我问道。我们的车开过了小餐馆，于是我把背挺直，坐正了。
“是的。”雅斯佩尔没有犹豫。
“你真的认为这与卖淫有关?”
“不。”他又一次快速回答。
“哦，那你说与什么有关?”
雅斯佩尔望着路面，“我不知道。”
我们都沉默着，好像都在想凯西的遭遇与莱克西和道格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出来。
“你知道吗，之前你对那个老家伙大叫的时候，我都想杀了你，”雅斯佩尔最后说，“太神奇了，他居然会把钥匙给你。”
“是啊，太不可思议了，”我说道，“我觉得因为我懂他。”
“我不明白，”雅斯佩尔说，“你的感觉很准，在莱克西和道格的事上，你也对了。要是我发现汽车座椅是空的，我可能会起疑心，但那还不足以让我下车。试想一下，假如道格把我们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会发生什么，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这两回，你都很牛。”
“当你被吓得六神无主，你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我说，但觉得压力更大。他真的以为给我打打气，我就能好起来吗?
“可能你应该积极一些。”现在雅斯佩尔开始烦人了，也许我应该觉得荣幸，因为他是为了我好，“可能你压力太大。”
我鼻孔张开。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讨厌他。
“我是不是也该给你上上课，之前在加油站，是谁差点把方向盘扯下来?”我说道，“我‘积极一些’，那你要不要学着控制愤怒?”
雅斯佩尔瞥了我一眼，恼怒，实际上好像有点儿受伤，“我是好意。”
“是啊，只是想帮我，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说，“需要你帮助的是凯西。”
我觉得尴尬，于是低头看手机。为什么我要说这些?我真的在乎雅斯佩尔的想法吗?
“有信号了吗?”雅斯佩尔问。此刻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冷冷的。也许我该高兴。我们不必做朋友。
“没有，”我说，我纠结着要不要问那个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问题，但是我别无选择，“你说她还好吗?”
“嗯。”他说。但他回答得太快了，让我很难相信。
“她一定会平平安安。”这一次他看着我，眼里放光。
“嗯。”我说道。我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感觉喉咙眼儿特别难受。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跟那个疯老头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不知道再失去凯西的话要怎么办。要是没有她和她所有的疯狂能量让我跳出自己那充满忧虑的小世界，我将如何活下去?
“你问过你爸了吗?”凯西望着我，课本挡住了她半边脸。
过去的一个小时，她一直坐在我房间角落的布袋椅里，假装在学习。但是我知道，她基本上是在发短信。也许是给雅斯佩尔发短信。这才刚10月，他们还没开始正式约会。我仍然希望他们不要走到那一步。所以多数时候，我装作——不管怎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问他什么?”我装傻。
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问，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帮凯西。但我知道，她很想参与爸爸的试验。凯西有水晶鞋情结——永远幻想自己是一位公主。
“问他测试的事呀!”凯西翻了个白眼。
“他不会答应的，”我说，“更别说这周了，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他不得不解雇自己欣赏的助理。”
“我以为那家伙很受宠呢。”凯西说，因为就连她也听过爸爸不停夸赞卡顿博士的洞察力和专注力。
“爱恨一念间。”我耸耸肩，“你为什么那么想做那个测试?”
“我觉得应该更充实。”
“生活吗?”
我看到凯西阴沉了脸。
“我。”
这下我感觉很糟。我不想让她沮丧。
“你无须用一个愚蠢的测试来证明自己，”我说，“你对我很重要。”
“是啊，谢谢，说得挺好，”她眨着眼睛说，“但我还是想测试一下。”
一刻钟后，当我们全家人都坐在饭桌前时，凯西自己去找我爸爸了。我不得不说，她很固执。
“郎博士，等会儿威利和我能做做你的测试吗?只做一小部分就好?”凯西细声细语，像小女孩一样问道。
爸爸对着碗里的甜菜沙拉皱了皱眉。“我觉得——”
“拜托拜托，”凯西恳求道。她都不管爸爸乐不乐意，这让我好爱她。“知道结果可能会对学习有很大帮助。”
“对学习?”吉迪恩问。他凝视着凯西，像往常一样，又爱又讨厌她。
凯西给了吉迪恩一个白眼，好像把吉迪恩当成了自己的哥哥。“好啦，对我们自己。随便啦。”
我看爸爸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
“嗯，虽然——”
“哎呀，本，让她们试试吧，”妈妈微笑着说，爸爸总是无法拒绝这样的笑容，“他们好几个月没见你了。给他们一个机会，感受一下你的工作吧。”
“我的工作?”爸爸对妈妈眨了眨眼，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真的越来越像一个机器人。
“是的，亲爱的，让孩子们感受一下吧。”妈妈俏皮地说，但很坚持，“给他们讲讲。这或许能让他们理解，为什么你的工作对你那么重要。”
“他永远不会答应的，”吉迪恩对凯西说，“我已经问过他几百次了。”
“好了，答应吧。人生苦短，本。”妈妈站了起来，手臂环着爸爸的脖子，然后俯身吻他的耳朵，“就让他们偷瞄一眼你着迷的东西吧。肯定很有趣。以前你很喜欢跟他们一起玩耍的，你还记得吗?”
以前爸爸确实喜欢跟我们一起玩耍。短途旅行的时候，他会给我们出难题、设计家庭寻宝游戏，他曾经还是乐高的绝地大师。他不像妈妈那么暖心，但是他用自己的方式陪伴我们，我们也很爱他。可是后来，这项研究占据了他和我们相处的那唯一一小块时间。
妈妈额头靠着爸爸，爸爸的整个身体软了下来。
“好吧，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摘下餐巾，“我投降。我们开始吧。”
“什么?”我问道，觉得不舒服，我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我一点也不想做心理评估，我已经知道自己就是一颗猴心，东想西想，停不下来，“真的吗?”
“太棒了!”凯西把手臂高高举起。
“怎么回事?”吉迪恩很震惊，“我说了那么久你都不答应，而凯西一要求，你就答应了?”
“我不是答应凯西，吉迪恩。我是不能拒绝你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爸爸从桌前站起来，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我补偿你好不好——让你先来?”
爸爸在家中的实验室位于地下室。现在，吉迪恩、凯西和我僵坐在大红沙发上，看着爸爸做准备。这儿看起来还不赖：地上铺着一块蓬松的米色毯子，墙上贴着几张海报，亮色的宜家沙发。这是妈妈坚持改造的结果，因为爸爸每天都要在这儿待很久，妈妈担心他会抑郁。
“我会给你们接上电极，监测你们的心跳、排汗指标，”爸爸说，“你们分组测试，两个人进行对话，第三个人来读。研究大体是这样。测试的时间会比平时短一些，但你们还是会被蒙住眼睛，戴上降噪耳机，感受上是没有差别的。”
“对话的主题是什么?”吉迪恩问，可能是怕对凯西的爱慕会显露出来。
我也有点紧张，我怕爸爸的测验表明我是个疯子。
“别急，我等下会告诉你们主题。对话是为了激发一些情感——所以要的是读者的第一反应，也就是直觉，千万不能多想。”爸爸将三把椅子摆成一个三角形，“凯西和威利先来，吉迪恩做读者。”爸爸给吉迪恩连上电极，监测心跳，此时，爸爸好像乐在其中，“学校实验室里的设备比这更加复杂，再细微的体温和肌肉变化都可以记录下来。因为我们要看的不是你认为的感觉，而是你真正的感觉。”
爸爸又给我连上同样的电极。但是我已经非常紧张(因为我总是紧张)，我想知道我会不会让机器短路。瞧瞧凯西出的馊主意，我真想杀了她。
但是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笑着，做了个“谢谢”的口型。而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爱。
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觉得，也许凯西和我会好的。毕竟，我们总得好吧?
我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吓了我一跳。终于有信号了。虽然也许持续不了太久。之前没收到的消息一下子全涌了进来。爸爸打了4个电话，发了1条短信。凯西发了3条短信。我看着手机屏幕，感觉嘴巴很干。
我先看了凯西的短信。“你们在哪儿?”“一切都还好吗?还要多久?我好怕。”最新一条是几分钟之前发来的：“别管我说过什么。到了塞内卡就报警。现在咱们都不安全。对不起，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但请别告诉我妈。她会越帮越忙。”
之前我多么希望凯西允许我们找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但是我没有想到，现在她允许了，我却担心得要命。
“凯西让我们到塞内卡报警。”我用手机打开地图，输入小镇的名字，希望能查到行车路线，至少在信号消失之前，看看距离还有多远，当我看到当前定位落在塞内卡中心时，我感到如释重负，“不远了，沿着这条路再开10分钟，然后沿着4号公路开48公里，再沿着151号公路开16公里。”
“她还好吗?”雅斯佩尔问道。
“她没有说。但是她半小时前还给我们发过短信。这是一个好兆头。”
“但是她让我们报警，”雅斯佩尔说，“不是吗?”
我不想回答。因为他说得没错。如果凯西最初是因为不想留下犯罪记录才不肯报警，那就说明现在事态紧急，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们来了，凯西。坚持一下。我快速回了一条短信。
语音信箱有4个未接来电，都是爸爸打的。但我实在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尤其是，我能猜到，他不是打来道歉的。好在所有来电显示的都是我家的号码，这说明他还没有出来找我们。最后他发了一条短信。这短信里面一定写了他必须告诉我，也是我必须知道的事。
讽刺的是，我明明存了他的手机号码，来电却没有显示“爸爸”，可能是因为信号太差了。也可能是在他威胁我之后，连我的手机也背弃了他。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爸爸的消息。
“警方正在找你。谢巴德医生报的警。你让我们别无选择。他们找到你之后，会把你抓起来。餐馆的事发生之后，我也无法阻止他们。除非我能先于他们找到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威利。我来找你。我们一起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