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威利?你还好吗?”一个声音在问,我不知道是谁。
我想睁开眼睛,但是睁不开。嘴也张不开。我的下巴受伤了吗?不,只是嘴里太干,黏住了。水。我需要水。但我只要一动,头就痛得不行。我眯起眼睛,这下头更疼了。
还是黑夜,但不是漆黑一片。浅灰色的光从窗户照进来。也许是月光。我的手下是布。我躺在有灰、发霉、不平的沙发上。小木屋,科斯塔营地,凯西——我渐渐恢复了记忆。她的内裤在这儿。她却不在。
“你晕过去了,”雅斯佩尔说。我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雅斯佩尔坐在几米开外的地板上,背靠着墙。他望着我。很担心。
不,比担心更糟。他看起来很害怕。“你的头撞到那儿了。”他指着离门不远的一件大家具。“我想去扶你,但是没来得及。你还好吗?”
“我压力很大的时候,可能会晕倒,”我说道,希望他别太担心,“我有一阵子没这样了。对不起,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哦。”他垂下眼帘,望向别处,“你的头皮应该没破。”他指着自己的头皮,“我……唔……我检查过了。但是起了一个大包。”
我想象着雅斯佩尔把我抱到沙发上,用手检查我的头的场景,脸颊一下子火辣辣的。太丢人了。不过他能这样做,真的很好。
“嗯,谢谢,”我说着,坐起身来,头抽痛了一下,“等等,那谁去哪儿了?”我环顾四周,我想不起他的名字,难不成失忆了,“那个警官。”
“我不知道,”雅斯佩尔轻声说,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他面向门,“我冲向你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巨响。门就关上了。我猜可能有人把他抓走了,或者——”
“抓走了?”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头就疼一下,“他是警官啊。”好像他不可能被人抓走。然后我想起肯德尔警官不口吃了。我想告诉雅斯佩尔,但是我怕大声说出来之后,我又晕过去。他不口吃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肯德尔警官可能像我一样,遇到紧急情况,反而表现更好。不过似乎并不是这样。
“也许他们神志不清,没有认出他是个警察?”雅斯佩尔说,尽管他自己也不相信。可怕的是,这种情况对我们最有利:他们神志不清,也看不清。
“也许他的口吃是装出来的,”我说。“你注意到了吗?我们走进小木屋之后,他就不口吃了。”
“你确定?”雅斯佩尔问,好像他真的认为这是我臆想出来的。我不知道当我告诉他我爸报了警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不信。雅斯佩尔会怀疑我说的一切吗?“他为什么要装?”
“我不知道。”
他仍然不信地看着我:“不管怎样,现在更麻烦了。”
“什么?”我咽了一口口水。
“门锁了。”
“锁了?”
我站起来,蹒跚地朝门走去。不不不。我们不能被锁在这样一个黑暗又可怕的地方。门把手转不动,那一刻,我觉得马上可以证明雅斯佩尔错了。但是,当我推门的时候,门没有开,好像外面有门栓似的。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向雅斯佩尔旁边的窗户,他还坐在地板上。窗框上是透明的玻璃。我整个手摸上去,想着其他小木屋脱落的窗纱。这扇窗户居然没有破裂,也没有积灰尘。实际上,窗户看起来是崭新的。
雅斯佩尔抬头看我。我的手还在玻璃上,而他的脸有一半在阴影里。我推窗户,但是推不开。“那个锁了。”雅斯佩尔起身走向对面的窗户,也推不开。后面两扇窗户也推不开。他靠在床边仔细看。“我想应该是从外面锁上的。”
雅斯佩尔走到我旁边,我说:“那我们打碎一扇吧。”
狗急跳墙,我确实干得出来。打破窗户,踩着碎片,再次逃向黑暗和盘根错节的树林。
但是雅斯佩尔摇头说:“你看。”
之前我以为窗户上是一张细而易撕的窗纱,现在我看清楚了,那其实是更细的电线。像是钢丝网围栏。我们不只是困在一间小木屋里。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牢笼里。
“这是什么?”我小声问道。
雅斯佩尔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没事,肯定有别的办法出去的。”他说。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许他又在往好的方面想。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此刻,我的每一个想法都是阴暗、可怕的,都是不好的结局。我感觉我们完蛋了。
雅斯佩尔走到小屋后面,把头塞进一个看着像衣柜的东西。当他把头伸出来的时候,他拉了一根电线,这时一个灯泡亮了。它照亮了雅斯佩尔的脚下,让小木屋亮堂了一些。我舒了一口气,但是只有一秒。
“这里有电?”我问道。我应该高兴吗?因为我并没有。“我以为这个地方已经废弃了。”
“是的,这很奇怪。”雅斯佩尔招呼我走到衣柜边。“但是这里更奇怪,你快来看。”
当我走到他面前,我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衣柜里有一个桶,旁边是一卷卫生纸。甚至还有一些洗手液。那是一个简易浴室。
“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我说。
“或者知道有人来了。”雅斯佩尔说着,走回到前窗。我望着他,但是他并没有回头看我。
“这些人是谁?”我问,虽然我知道雅斯佩尔也不知道。
“也许不是互相叉眼珠子的那群人。”他说。我走到他旁边,他转身看着我,问:“对吗?”
他说的当然没错。那些神志不清的人,是不可能想得这么周全,做得这么稳妥的。
“等等,那里是不是有人?”雅斯佩尔指向对面的小屋,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看见什么东西在动。”他说。
我向前一步,但还是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另一边有一样东西让我产生了一丝希望。
“你看,”我说,“警车还在这里。”
“是的,但有人把车大灯关了。”雅斯佩尔说。我听得出,他认为事情不妙。我们都盯着车,沉默了片刻。“你真的认为凯西可能会吸毒?”他问道,还看着肯德尔警官的车。“都是因为毒品?”
“我不知道。”我转过身,靠墙滑下,最后坐在雅斯佩尔之前坐的又脏又冷的地板上。“凯西最近做了很多让我意外的事情。”我说。我对雅斯佩尔的厌恶感又升腾起来。因为要不是彩虹组合,凯西大概不会接触派对。但是,要不是因为雅斯佩尔,她也不会一直去。“我的意思是,她去了这么多派对——也许她真的吸毒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吗。”
“等等,你认为我去的派对会有毒品?”他问了这样一句,然后摇摇头,露出厌恶的表情,“你认为是我让凯西沾染上了毒品,是吗?”
“我没有说是你的错,”我翻了个白眼,他在装无辜,实在太可笑,“我只是说,也许你比她更有控制力,就是这样。”
“你说在什么方面有控制力?”雅斯佩尔没有等我回答,便继续说,“听着,我知道你觉得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你觉得你知道一切。但我根本不喝酒。我从来不喝酒。也不吸毒。我是说,从来没有碰过,”他厉声说,“我爸打那个家伙的时候,就是因为吸了毒神志不清。差点出了人命。是的,他吸毒。而且不止一次。他第一次把人打成那样,就进了监狱。没错,我对莱克西和道格撒了谎,因为有些人会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就是那样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担心这句话是对的。所以我格外小心。比如远离毒品。我不吸毒,我也从来没有神志不清。我也从来没见过凯西神志不清。她知道我的感受,因此她从不当着我这样做。但是,是的,我知道她吸大麻,我恨自己没法阻止她。”
“好吧,”我说着,抱起手臂,“好吧,抱歉。”
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因为我和那些人一样,都戴着有色眼镜。雅斯佩尔说的没错。我真的不该这样想他。
“但她最近怪怪的。”雅斯佩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仍然看着窗外,“我之前说了,我觉得她在骗我。但也许她在隐瞒毒品的事情。没准儿就是冰毒。她肯定会瞒着我。她知道我接受不了冰毒。但是不管怎样,要是你觉得我在撒谎,我也没有办法。”
“我没觉得你在撒谎,”我说,“我不是故意——”
“既然说到你对我不满,我顺便说一下,”雅斯佩尔继续说,“凯西告诉我你认为我欺负塔莎。虽然这不关你的事,但我告诉你,塔莎和我是朋友。有时候,她爱装成我女朋友,我没觉得不好,她乐此不疲,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他摇摇头,“但是我太在意她的感受,我有了真正的女朋友之后,就告诉了她。后果很严重。”
“你告诉凯西了吗?”我问道。她肯定会说她有知情权。
“没有,她问到过塔莎,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认为这和任何人无关。听着,我不是十全十美。而且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的,我打扁了那个孩子的鼻子。把他打晕了。我是有意下狠手打他的吗?我不知道,也许吧。他说我爸的坏话,我失控了。我不觉得打人光荣。那次是我错了。人都会犯错,你懂吗?”雅斯佩尔转向窗户,抱起手,“也许当你明白这一点,你就不会那么悲观。”
我望着他英俊的脸,脸颊灼热。他说得都对,而我讨厌这一点。
“看那里!”雅斯佩尔再次指向窗户。
我快速转头——对面大木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闪过。然后是一束手电光,在我们屋外黑黑的草地上晃动。是肯德尔警官。至少我觉得是他——相同的光,相同的高度。他可能回来找我们了。可能他冲出去查看的时候,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甚至可能是门卡住了,而不是锁上了。但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是很糟——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凯西——又也许没有那么糟。
然而,手电光没有继续靠近我们的小木屋,而是朝警车去了。难道不是肯德尔警官?一秒钟后,光不再照着我们,于是我们看清了拿着手电筒的人。是肯德尔警官无疑。他走向警车。离我们远去了。
我闭上眼睛。希望我看到的不是真的。但是当我睁开眼睛,肯德尔警官还在步履从容地走着,走向他的车。
雅斯佩尔用两个指节敲打着窗户。“嘿!”他大叫道,“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肯德尔警官听见没有,他甚至都没有转身。
“他不管我们了。”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我的心快要跳出来。
“嘿!”当肯德尔警官就要上车,雅斯佩尔再次大叫。这次他用拳头狠狠捶窗户。我怕他这么用力,会把玻璃捶裂。
“住手,雅斯佩尔!”我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肯德尔警官发动了引擎。雅斯佩尔的拳头靠在玻璃上。我们沉默地站着,直到车尾灯的光消失在车道上。
“该死!”雅斯佩尔轻声说。然后坐在地板上,背靠墙。
我看着他,他是那样沮丧。如果雅斯佩尔放弃了,我们就真的要输了。他要振作。他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做的只是给他一点时间。我转身离开,往窗边走。
突然出现了一张脸!就在窗外,离我那么近。一个男人死死盯着我。
“天啊!”
雅斯佩尔跳起来。“那是什么?”
一个可怕的男人,胡子拉碴,骨瘦如柴,皮肤上还有斑点。他望着雅斯佩尔,并举起脏脏的手指。他在说:“嘘。”当他举起另一样东西的时候,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花了一分钟才看清那是什么:一把步枪。他把步枪放下,他的笑容消失了,皱起眉,然后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该死!”雅斯佩尔又说了一次,他瞪大的眼睛还惊恐地看着窗外,“我们得从这里出去。立刻。”
我们分头行动,寻找出路。雅斯佩尔移动了几个箱子,把凯西的东西围了起来,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怕如果我凑上去看,可能会看到可怕的东西,比如血。
我又检查了一遍窗户,都牢牢锁着,每个上面都有电线。雅斯佩尔在墙上寻找裂纹,看有没有板子松动。我们敲打地板,看有没有地道。我只看到肯德尔警官说的洞,但是洞太小,我们爬不出去。
我们一言不发,都不去猜测这些人是谁,为什么把我们锁在这里,为什么肯德尔警官自己走了。因为这对我们,对凯西目前的情况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你说她还好吗?”雅斯佩尔问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还活着。
我不希望他问我。我希望他像先前那样笃定,认为她很好,没有事。
“她没事,”我用他的原话回答他,“她一定会平平安安。”
我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检查靠近房顶的通风口,可是它很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里爬出去。
“嘿,这后面好像有东西,”雅斯佩尔在我的身后说,“来,帮我把这个柜子挪开。”
这个柜子很沉,很可能是水泥做的。雅斯佩尔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我们也只把它从墙角挪开了一点。但是已经能看到它后面的东西了。那是一大块三合板——长约9厘米,宽约6厘米——盖在墙上,好像封着一个洞。这么大一个洞,我们应该能爬出去了。雅斯佩尔蹲下来,检查三合板的边缘。板子的边缘被螺丝钉钉得死死的。
“我们得把螺丝钉拆了。”他在房间里走动。得找个工具。而且我们要保持安静,他的顾虑没错。不能惊动门外那个人。
我们轻手轻脚,一次只拉开一个抽屉。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支摔断的铅笔和四枚一元硬币,在另外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些脏的马尼拉文件夹。雅斯佩尔负责高文件柜,他努力不在拉动金属抽屉时发出声音。他拉开第二个抽屉时,露出了反感的表情,然后把头扭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扯出一个巨大的毛绒猫头鹰玩具,放在文件柜的顶部,正对我。
“送你了。”他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嘿。”雅斯佩尔又小声地说。我转身,以为他又发现了什么搞笑的东西。但是这一次,他手里拿的是一把金属尺子。也许可以用来拧螺丝钉。
雅斯佩尔试了试尺子,我很惊讶,因为第一颗螺丝钉真的转动了。雅斯佩尔抬头看我,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我祈祷我们马上就能出去。
过了十几分钟,进展还是很缓慢。虽然他已经拆下三颗螺丝钉,还弄松了好几个,但是板子上面还有很多螺丝钉。
“让我来吧。”雅斯佩尔的手好像开始不听使唤了,于是我想帮忙。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看出他的手掌通红。
“我可以的。”他说着,没有理我。他甚至连尺子也抓不稳了。
我看他挣扎了几分钟,后来速度好像真的慢了下来。我们不能慢,无论如何都不能慢。我们没时间了,凯西等不起。无论她在哪里。
我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好了。你休息一下吧。”
最后,雅斯佩尔点点头,让开了。我开始拧螺丝钉,这比我想象的要难。不过,螺丝钉动了。出来一个,我又开始扭下一个。我在想:这些人费尽心机,给窗户换玻璃,装电线,搭建临时浴室,还封上了洞,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留下一把尺子,真是太蠢了。
“我们找到这个,也太幸运了吧?”我问。
不好的预感可能不会再出现。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出现。但是,当你担心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最后依然会出现。
“嗯。”雅斯佩尔附和了一声。他并没有担心找到这把尺子会用完我们所有的好运。他盯着我的手,就像要拿回尺子。
“我是说,是不是有点可疑?”我停下来,抬起头望着他。
雅斯佩尔点点头,耸耸肩,低头凝视三合板。当他伸出手的时候,我想也许他也觉得应该先停一下,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但是我想错了。他只是想拿回尺子,继续拧螺丝钉。这次他拧得更快。
短暂的休息之后,雅斯佩尔很快又拧下了几颗螺丝钉。现在三合板甚至可以往后拉一点儿了。不多,几厘米吧。他冲三合板点了点头。
“看看是不是通的。”他低声说。他想让我把手伸出去。
我不想这样做。有太多的原因。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深信,如果我这样做,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最好的情况也是有人抓住我的手。但是,雅斯佩尔在等。他辛辛苦苦才把那么多的螺丝钉拧下来。我至少应该帮他。他拽着三合板。我只能对自己说:你可以的,威利,你可以的。
最后,我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把手伸了出去。我屏住呼吸,做好了血肉模糊,手断成两截的准备。但是,我的手指只感觉到寒冷、潮湿和一些黏稠。我这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木屋外面长的蒿草。
“是通的。”我说道,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传来锁滑动、门打开的声音。我猛地把手抽出来,但我的袖子太厚了,手臂被挂了一下。雅斯佩尔放开三合板,三合板重重地合上。雅斯佩尔和我赶紧往屋子中央跑,尽可能远离三合板。
门打开的时候,我的手臂火辣辣的。因为疼痛,我眼睛里全是泪水。眼泪流个不停,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见有人走进来,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力眨眼,希望那是幻觉。
是她。活生生的。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