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凯西刚走进来,她身后的门就猛地关上了。
她看起来很不好,肤色惨白,棕色鬈发打着结,还有树枝和树叶在上面。就好像被人拽着脚在地上拖过。她的手很脏,膝盖也是,裸露在短裙外。最糟糕的是,她被吓得六神无主。她走路的样子僵硬而奇怪,就好像全身都被烧过一样。
但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直到那一刻才我意识到,要是她死了,是多么可怕。
“凯西!”雅斯佩尔冲过去,一把将凯西搂到怀里,“感谢上帝,你没事。”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大叫,他抚摸着她,但是她一动不动,手臂搭在雅斯佩尔身上,像一个十字架。我想到凯西扔在地板上的内裤,它怎么会在那里。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女孩和她的内裤分开,不会有好事。
“你还好吗?”雅斯佩尔望着凯西,问道。
我靠近凯西仔细看。她身上没有明显的瘀青或割伤。我希望她能跟我们说话。说什么都行。但她只是摇摇头。她的意思是“不好”吗?还是“没有受伤”?突然,她转过身,抓住我。
她抱着我狠狠抽泣,声音就像是某种动物快要在我的怀里死去。“嘘,”我用一只手抚摸她的头,“现在没事了。安全了。”
但是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很惭愧。我知道这是假的。
“凯西,发生了什么事?”雅斯佩尔见凯西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终于放开我,倒在沙发上。
雅斯佩尔和我四目相视。她不知道?也许她参加了一个本不该参加的聚会,然后断片儿了,醒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我走过去,把盒子移开。现在一眼就能看见凯西的内裤。
她看向我,于是我指着她的内裤,问道:“你受伤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抽噎着,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他们没怎么我,只是不让我走。”
他们。我不喜欢她这么说。就好像他们人比我们多。我走到她旁边的沙发坐下。“卡伦来我们家。她说你们大吵一架,然后你去了学校。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凯西盯着自己的手,点点头。
“她又说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也就是监狱。我非常生气,对她说了那个词。”凯西又点点头。“然后,她火冒三丈,对我大吼。我受够了。我坐公交车到了学校门口,但没有进去。我去了市区。我正坐在椅子上想心事,突然这个家伙冒出来,说是我妈派来的。他穿得不像个警察,但他拿出了徽章,我想也许他是个便衣警察。”她看着雅斯佩尔,“反正我只好跟他走,因为我冒不起这个险,你知道……”
她的意思是:“雅斯佩尔,你知道我不能再犯事。”然后她又望向我。
“我告诉了威利你被捕的事情,”雅斯佩尔双臂交叉,快而准,就像贴创可贴,“对不起,事到如今,我只好告诉她。”
“哦。”凯西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望着自己的腿,“进了他的车之后,他对我说,他其实是我妈要送我去的那个学校的工作人员,我要么跟他走,要么进警局。”她的眼睛里又充满泪水。她望向天花板,想把眼泪吸回去。“就算你不想去,他们也不会答应。他们会用一个袋子蒙住你的头,强行带你去。我想过逃跑,但我害怕后果会更严重。”
“就这样?”雅斯佩尔问道,满脸疑惑,在牢笼一样的木屋里东张西望,“改造学校?”
我也觉得不对劲。根本说不通。
“是的。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多想,直到来了这里,被锁在这间破屋子。”她听起来气愤,而不是悲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显然不是学校,连戒毒学校都不是。于是我开始怕了,我大声尖叫。”
戒毒。之前说了那么多毒品的事情,是巧合吗?这个故事听起来还不像是真的。凯西隐瞒了什么。也许那家伙不是她坐在椅子上想心事的时候找到她。
“所以这一切和毒品无关?”我问道。我按捺不住。
“毒品?”凯西看了雅斯佩尔一眼,仿佛在说:看见了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你说;她会戴上有色眼镜。“为什么这么问?就因为我买过一次大麻?”
“不是因为这个,”雅斯佩尔为我辩解说。但是不太情愿。“镇上的警察说,毒品是人们来这里的唯一原因。”
“毒品?”凯西气愤地笑着,目光从雅斯佩尔身上转向我,然后又望向雅斯佩尔。“所以现在你们俩认为我——”
“是警察认为。”我说,但是与雅斯佩尔不同的是,我底气不足,“你又不告诉我们实情。你让我们怎么想?”
“别想最糟糕的情形,行吗?”凯西的声音哑了,“威利,有时候你真的很像我妈。”
啊。最糟糕的情形?她甚至没有说错。比起这个寄宿学校的故事,我是不是更愿意相信凯西吸毒?
“所以就是这样?”雅斯佩尔问,“他们没有说其他的吗?”
“还有一个人,他不是把我弄来的混蛋,也不是门口的怪胎,”凯西说,“他人很好。他说不想让我担心,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有危险,但这危险不是来自他们,而是来自别人。我不明白这和他们、和寄宿学校有什么关系……”显然,她知道这说不通,“但好像他们在保护我。”
“保护你?”我问,“不受谁的伤害?”
“也许是我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是吗?”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说他只能告诉我这么多。”
“你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问道。
“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她肯定没想到这个地方会是这个样子。我看过宣传册。”
如果是卡伦选错学校,导致凯西落到这样的田地,那么卡伦可能会在来寻求我们帮助的时候撒谎。这倒是合理的。
“为什么你给我们发短信的时候不说这些?”我问道。
“我怕你们不来。”凯西回答。
我想说,不管怎样,我都会来找你,但这不是真的。
“还有,我真的没有时间去解释。他们不知道我带着手机。”凯西指指自己的文胸。她总是把东西塞在里面。现金,口红,甚至手机。那是平胸的我从来不敢想的。“而且我得站在椅子上,手机才有信号。我不想让我妈知道。如果她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我想她转身就会告诉他们,我带着电话。你知道的,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管怎样,后来他们还是发现了。他们说,我发短信会把我自己和其他人置于‘危险之中’。说完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
“他们真的说会杀了你吗?”我想到之前在蔬果超市收到的那条信息。
“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很困惑。
“你给我发短信说,不要报警,否则他们会杀了你。”
凯西摇摇头,然后低下头。“一定是他们拿走我的手机后给你发的。”
“你没让我们去塞内卡报警?”
她又摇了摇头。“没有。”
“你一直说‘他们’,”雅斯佩尔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凯西抬起头,好像在思考。然后她掰着手指开始数。“也许有12个?”
"12个?”雅斯佩尔紧张地看向门口。这么多人,他根本赢不了。
“也许更多。我只能透过窗口看。他们有男有女,看上去都是正常人,这一点最恐怖。”
我们都安静下来,接下来这一分钟变得特别漫长。
“好吧。”雅斯佩尔最后拍了一下手,那是下定决心的动作。“我们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他大步走向凯西坐的沙发,牵起她的手。她站起来的时候,似乎很伤心和抱歉。
“走吧。”他轻声说,“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凯西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甚至笑了一下。
我惊讶雅斯佩尔是如何做到的:让气氛好起来——让凯西好起来——尽管事情本身没有任何改变。我猜这就是爱。而我完全不懂。
一分钟后,凯西和我站到雅斯佩尔的身后,他重新开始拧剩下的螺丝,比之前更加卖力。
“这是什么?”凯西问。
“出口。”雅斯佩尔说得那么自信,我几乎相信了。
“然后呢?”凯西担心地看向窗户。
“跑啊。”雅斯佩尔说。
“要是被他们抓住呢?”凯西害怕地问道,“还记得吗?有一个人手里有枪。还有,要是他们真的是在保护我不受别人的伤害,那怎么办?也许我们待在这里更加安全。”
“不受谁的伤害?”我紧紧盯着她,问道,“你好像不太相信他们说的。”
“我不确定。”她说,仍然注视着窗户,“如果外面真有坏人怎么办?这些人并没有伤害我,也许他们不是坏人。”
我望向漆黑的窗外,胃里很不舒服。外面很恐怖,这一点我知道。
“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有一位警察相助。”雅斯佩尔说,“他们把你从街上抓来,还把我们都锁在这儿。知道这些信息就足够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凯西久久地望着我,好像在想该不该同意雅斯佩尔的说法。她低下头,用手指抓住我冰冷的手腕,问道:“威利,你的手臂怎么了?”
我的前臂上有血,在我的袖子下面,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三道割伤,还有一些粉色的刮伤。之前手臂从三合板下抽出来的时候,我还感觉到疼,但后来就感觉不到了。我用手指用力按住手臂,想止血,但是伤口却裂开了。
“三合板弄的,”我指向墙,“我手抽得太快。别担心,没事的。”
凯西还盯着我的手臂。“谢谢你能来,”她说,“尤其是在发生了……”她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那么多事以后。”
“我肯定得来,”我说着,转头去看还在拧螺丝钉的雅斯佩尔,“好朋友不就应该有难同当吗?”
葬礼后两个月,凯西和我每天都会比肩躺在沙发上,垫着枕头做功课。而我每天都想告诉她,她不必一直来陪我,假装我们还是朋友。但是我心里其实非常害怕,如果她不再来了,那么我要怎么办。
门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理会。不响一万次,我是不会去开门的。哪怕是好心的邻居又放下一些鲜花,或者一盆美味的砂锅,我也不会开门。因为来的有可能又是记者。他们总是不请自来,不管你开不开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妈妈死后被提名普利策奖的残酷讽刺,是她多次大难不死却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身亡,还是她如此美丽。
凯西也知道这个情况。当门铃响第三次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肯定不是送砂锅的人,因为送砂锅的人不会如此执着。
“我去把他们赶走。”她说着,从沙发上起身。一分钟后,我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一阵安静,再后来凯西发话了:“搞什么?”然后是凯西咚咚咚冲下台阶的声音,“喂!给我回来,你这个混蛋!”
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强迫自己去看一眼。当我走到门口,发现我家大门开着,凯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走出门,三月的寒风吹得我泪流满面。之后,我看到凯西站在一辆暗灰色的轿车前,她穿着短身毛衣、短裙、带有亮色菱形图案的紧身外套。她棕色的卷发被风吹起,很像生气时的美杜莎。她一只手放在车的引擎盖上,另一只手举起来。我看了一会儿才看出她举的是什么:一个塑料娃娃。我们收到过很多这样的塑料娃娃,但都是在妈妈出事之前。
“她都已经死了,”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低声说,“你如愿了。”
凯西举着塑料娃娃,晃个不停。
“滚出来,你这个混蛋!”她喊道,“你认为还能这样做?”
我几乎快忘了塑料娃娃的事情。我只希望妈妈能出现在我身边——耸耸肩,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控制不了这个世界。”我太想妈妈了,以至于心快碎了。其实,我希望心真的会碎。我很绝望,但是我没想过自杀。我想死吗?是的,每一秒钟都想。
不管是谁在车里——我猜是个男的,但是我看不清——那人一定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因为凯西都气疯了。
“滚!你这个疯子!”她尖叫着,爬上汽车的引擎盖,把塑料娃娃狠狠砸下来。
我很高兴。我希望她砸坏挡风玻璃,爬进去,扼住他的喉咙。就好像害死妈妈的是车里那个人。但他只是一个厌恶妈妈所拍照片内容的白痴。我望着凯西疯子般晃动着塑料娃娃,感到一点点希望。好像有一天我内心的悲伤会被点燃——成为一团不可阻挡的大火。
爸爸开车经过,看到了这一幕。他尖叫着停下车,冲了出来,好像要把那个扔塑料娃娃的人揍得屁滚尿流。天哪,我多希望他这么做。但是,他根本没朝那人的方向看。相反,他冷静地劝凯西下来。凯西下了车,那人扬长而去。爸爸把娃娃扔到路边,等会儿肯定会有人——清洁工,邻居,路人——把它捡起来,收走。
“那家伙说什么?”我们回到沙发上之后,我问凯西。
“你爸爸说得对,这不重要,”她打发我说,“那家伙就是个神经病。”
“这很重要。”我死死盯着她,说道。
“好吧,”她最后说,“他说,‘小心假预言家’。”她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你妈妈是怎么对付这些人的。但是你相信我,那个缩头乌龟再也不敢来了。当我站上他的车,我觉得他快要吓哭了。”
我知道凯西和我爸说得对。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也许我反而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只要还有人恨妈妈、恨妈妈拍的照片,妈妈就一直不会远去。
“快好了。”雅斯佩尔轻声说,他已经在拧最后几颗螺丝钉——一颗在角上,几颗在左侧,“扶住板子,别让它砸下来发出响声。我们等下动作得快。我觉得要往那边去。”他指着通向树林的另一边。“无论如何都不要停下来,即使我们走散了。我们都要继续跑。”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得不行。是的。我们真的要这样做。而我知道自己可以。雅斯佩尔和我几个小时前才这样做过。我点点头,准备上前一步,扶住板子。但凯西只是站在那里摇头。
“我还是不确定该不该——”她说着,呛了一下。
“好了,凯西,你被吓坏了,”雅斯佩尔说,“你没想清楚。”
然后一声巨响从屋外传来。又是锁滑动、门打开的声音。
“散开。”雅斯佩尔说。
我们赶紧散开,远离墙和三合板。远离我们企图逃跑的一切。至少板子还在墙上。他们应该不会发现我们找到了一条出路。
我屏住呼吸,迫不及待想看看进来的人是谁。我祈祷别是窗外吓我们一跳的那个恶人。我不想再近距离看到他。还好不是他。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看着比我们大几岁,长着一头蓬松的黑发,在他的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和善的眼睛。他穿着深色牛仔裤,系带靴,一件法兰绒衬衫,外面套着橙色羽绒背心,但即便是这身穿着,他还是像从大城市来的,而不像住在缅因州树林里的人。
“嗨。”他不自在地说,甚至有些紧张,也许他们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已经无可挽回,这可能是个好兆头,“我叫昆汀。”
他怀里抱着几瓶水和一些燕麦棒。他想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瓶子却滚到地上。他赶忙去捡。
雅斯佩尔上前一步,说:“你知道的,无论凯西妈妈答应过什么,她绝对没有签字。”他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但是双拳紧握,“而且威利和我的父母也没有答应任何事情。你们把我们关在这里是非法监禁。”
雅斯佩尔终有一天会成为优秀的律师。他真的很有说服力。就好像我们在威胁昆汀。这家伙举起手,睁大眼睛。
“你很困惑,这很好理解。我刚想——”突然,浴室的灯熄灭了,我们都抖了一下。“又是发电机。等等。”他把头探出还开着的门,拎了两个煤油灯回来。煤油灯把屋子照成温暖的黄色。“这下好了。被困在黑暗里一点帮助也没有。听我说,先明确一点,出于安全考虑,才让你们待在这儿。如果你们相信——”
“你在开玩笑吧?”雅斯佩尔又前进一步,抬高声音说,他的块头比昆汀大很多,“我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相信你?”
“你没事吧,昆汀?”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就像学校里的那种恶霸。肯定是那个没牙的家伙,他要提醒我们他在外面,并且有枪。
昆汀摇摇头,翻了个白眼。“没事,斯图尔特,这里很好。”
“你们不是寄宿学校的人,对吗?”我问。
“嗯,”昆汀轻声说,闭紧嘴巴,“我们也不想撒谎。真希望他已经到了,由他亲自给你们解释。”
“他?你说谁?”我问。
“哦。”昆汀看起来很困惑,他先看看我,然后看向雅斯佩尔,然后看向凯西,然后又看向我,“威利,我说的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