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们跑了出来。屋外寒冷而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凯西着火的气味。血肉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味。气味紧跟着我。渗出我的毛孔。雅斯佩尔和我穿过黑湿的草地,向着更暗的树林奔去的时候,我吐了。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就像宇宙把自己遮了起来。我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胸口生疼。不,我又想。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此刻,我的腿突然变得沉重。我再也跑不动了。
“加油啊。”雅斯佩尔拖着我,“我们不能停。”
他说的对。凯西为了让我们逃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我爸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得提醒他。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不知道昆汀和假的西蒙斯博士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要来这里。但是我确信,他一旦来了,就再也没法活着离开了。当我们终于跑进树林时,我回头望去,仍然希望一切都是幻觉。但是在远处,木屋发出橙色的光。
“别看了。”雅斯佩尔更像在对他自己说,“赶快走吧。”
但是我哭得很凶,喘不上气,跑不动。我的脸是湿的,喉咙在燃烧。我失去了感觉,彻底麻木了,这让穿过黑暗树林的任务变得更加艰难。但是,雅斯佩尔和我在树林里穿行过。我们能做到。我们不得不这样做。而且在我们身后,已经有声音传来。听起来有好多声音,但也有可能只是回声。道格肯定又在追我们。
我们踩着树枝和树叶,往树林深处跑了一阵子。“看!那边。”雅斯佩尔叫道。我依稀看见他胳膊的轮廓指着正前方。远处有一个小亮点,可能是房子发出的光。“那里肯定有车道。车道会把我们引到大路上。”
又一道希望的曙光?但是这一次,它是如此遥远。因为我们用尽全力在黑暗中不停地跑,却觉得速度还是不够快。我们似乎也没有越跑越近,那个亮点好像快要完全消失。而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已经做好准备,准备被身后的人抓住胳膊,听见枪声响起。但是在那漫长而可怕的奔跑过程中,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跳动。
跑了短短几个小时,却感觉像是一辈子。最后,我们跑出了树林,到了马路边。房子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我们面前的路黑暗、狭窄。死寂。我四下张望,看不到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但是雅斯佩尔说的没错。我们不能停。哪怕只停一分钟,我的胸口都觉得快要爆炸。
之后我有的是时间为凯西难过。之后我将永远难过。而眼下,我不能停。我要坚持下去。不能让他们追赶。我们要去提醒我爸爸。
我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哪条路能最快地找到电话或者人家,从而联系上我爸爸或警方?不能是肯德尔警官。联邦调查局?我该怎么打电话给他们?
“天啊。”雅斯佩尔突然小声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她真的死了,是吗?”
就像他刚得知这个消息。就像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是啊。”我说道,“但是你说的对,我们得离开那里。我们救不了她。”
“该死。”他说着,捂住自己的肚子,好像要吐了,“我对她说了些什么?我真是刻薄。我居然在她死前说那样的话。那是我对她说的最后的话。”
“她知道你多爱她。”我说道。雅斯佩尔不能崩溃。如果他在我面前崩溃,那么我也会跟着崩溃的。
突然,远方的道路亮了一下。像一颗流星。那么快,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没多久,光再次出现。小小的,但是在慢慢变大。一分钟后,我已经能肯定,那是车灯。
“有人来了。”我说道。
雅斯佩尔深吸一口气,双臂交叉,绕过我,探头去看。“但是有可能是他们。昆汀——或者道格?”
“他们不是应该从另一个方向来吗?”
车灯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在心里祈祷别是他们。因为我只能想到斯图尔特用枪顶着我爸爸的后脑勺。
“是一辆卡车。”雅斯佩尔说道,“但是速度太快,司机看不到我们的。”
雅斯佩尔说的没错,卡车冲了过来,车灯越来越亮。不久前,它还离我们好远。会停的。会看见我的。那是我的一种猜测,一种希望,一种本能,直觉。如果我真的是他们说的异类,那我会有预感,不是吗?“不是ESP”——我又回想起那些话。爸爸的话。
我冲上马路。“威利!”我听到雅斯佩尔大喊,“你要做什么?”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死去。我感觉不会。但是当我站在路中间,挥舞着双手的时候,我有点儿希望自己会死。雅斯佩尔说的没错,卡车没有慢下来。车灯更近了。照亮了道路和树木。我睁不开眼睛,不停挥动手臂。我不会这样死去。这是一种记忆,一个愿望。
“威利!”雅斯佩尔尖叫。
当我转过身,我看见他全速冲向我,像运动员一样。但是我知道,来不及了,他只可能和我一起死。所以,我闭上双眼,迎接迎面而来的车灯。我祈祷我是对的。如果不对,至少别让雅斯佩尔这样死掉。
光透进我的眼睑,那么亮,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时候,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尖锐声。还有橡胶和沥青的焦味。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雅斯佩尔在我身边,头转了过去,耸着肩,准备迎接撞击。我又一次闭上眼睛。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卡车已经开过我们,停了下来。车几乎开到了马路对面的树林里。我眨了眨眼,看着我的手。它们还在。我完好无损。我们还活着。我用力吸了一口气,与雅斯佩尔四目对视。
“该死!”司机从车里出来,大喊道。他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穿着蓝色法兰绒衬衫,戴着一顶约翰迪尔棒球帽。他一只手放在卡车的护栅上,一只手捂着心脏。“你们大半夜站在路中间干吗?!我差点撞死你们。”然后他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胳膊和双腿有没有受伤,“我自己都差点儿没命。还有我的车。”他退后几步,去检查卡车,“就差两厘米,就撞在那该死的树上了。”
“我们需要帮助。”我听起来过于激动。就像是惹了太多麻烦、经历了太多事情的人。也许还像磕了药。如果他知道磕了药是什么样子,那么他应该会这样认为。“我们只想用一下你的手机。”
“不行!”他已经绕回座位,“赶快给我滚开,否则我对天发誓,我压死你们。”
他很恼火。但是也很紧张——是他的情绪,不是我的。虽然就在昨天,我还误以为那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他怕给自己找麻烦。没有那么糟糕,他的卡车里没有尸体。但是他确实隐瞒了什么,行驶在这条路上,欺骗他的妻子,抄近路省时间。不管是什么,他在说谎。
“现在把手机给我们,否则我们等下就打电话到你公司,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你。”我退后一步,佯装看车门上的公司名,然后又看他的车牌号。虽然一个我也不会记住。“这么大的卡车,在这么窄的一条路上。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哦?是吗?”他气愤地说道,“我才不管你要做什么。”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开始不安。“这里又没有手机信号。就算我把手机给你们,你们还是什么事也做不了。”
但是他没有回到车里。他很担心,所以他不敢无视我的威胁。
“那你载我们一程。到最近的加油站。到了那里,我们可以借别人的电话。”
“我才不去!”
“那我们就打电话。”我说道,“然后全世界都知道你做的好事了。”
我知道我在冒险。但是,司机咬着牙,眯起了眼睛——他好像相信我了。
“好吧,”他说道,“但是屁股颠坏了我可不管。”
雅斯佩尔和我静静地坐在黑暗、冰冷的车里。车里很挤,我们靠着椅背,脚顶着一堆装满饼干的塑料盒子,每次遇到颠簸,都可以听到吱吱的声音。
车开了很久,比我预想的时间要长。似乎没必要开那么久。最后,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带我们去加油站。谁知道这个卡车司机是不是昆汀的朋友,像肯德尔警官一样?或者,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瞒天过海,干掉我们也在所不惜?我还是觉得,我的猜测比思考多得多。
而且就算我知道他想隐瞒一些事情,我的威胁可能也不管用,更别说预料这样做的后果了。我一直不敢呼吸,直到卡车终于停下了,雅斯佩尔靠过来,抓住我的一只手。
“我们会成功的。”他握紧我的手指,说道。他的声音轻柔而平静,但是光线太暗了,我看不到他的脸。“你爸爸会没事的。我们能及时提醒他。我知道,一定可以的。”
我们救不了凯西,所以我们要救我爸爸。雅斯佩尔没有这么说,但是我懂他的意思。他想相信这一点。只是,他做不到,我能感觉到。雅斯佩尔怕我爸爸落入陷阱,也许我爸爸已经落入陷阱。实际上我也怕。但是我努力不去想,不让恐慌压倒我。因为现在爸爸需要我。他需要我勇敢起来。
卡车后面传来一些声响。锁打开了。这时候,雅斯佩尔还抓着我的手。一秒钟后,传来了门帘卷起的声音。
还是很黑。我期待着光亮,尽管我知道这不可能。天还没亮,从现在到太阳升起还有好几个小时。光亮能给人一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感觉。虽然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好起来了。凯西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
“现在,趁没人看见你们,赶紧给我下去。”司机说着,轰我们下车。至少我们如愿在加油站下了车。“兔崽子,你们最好别偷拿饼干。”
我爬出卡车,环绕着我的是公路交通正常的嗡嗡声。停车场还算安静。几个司机在归置他们的汽车,一些卡车司机手里拿着咖啡,聊着天,穿西装的人和几个带着孩子的父母进了加油站。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我顿了一秒,不知眼前是真实的,还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假装凯西还活着。虽然我不愿承认她已经死了,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凯西和我妈妈都死了,我只剩孤单一人。我不知道没有她们我要怎么办。我不能想象我怎么活下去。但是,现在我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爸爸身上。我们要提醒他。要确保他不会去科斯塔营地。不会按所谓的老朋友西蒙斯博士说的那样——必须去。我再生爸爸的气,也只能面对现实——我非常需要他才能活下去。
在休息站内,有一个女人站在麦当劳前。她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她正试图让这个疲惫的孩子多吃两口炸鸡。当我走进去,她看向我。就像我引起了她的警觉。那是母亲的条件反射。关心她自己的孩子,关心我。我说不清。
但是我觉得,她会答应借给我电话。她将使尽浑身解数来帮我。不过,当我朝她走去的时候,她还是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一些。她的身体朝女儿那边倾斜。这不怪她。我能想象我是什么样子。筋疲力尽,肮脏,浑身油烟。就像一个骗子。是真的,我的真话已经成了那么多谎言的总和。
“我能借用你的手机吗?”我问她,“情况紧急。我手机丢了,我需要和我爸爸取得联系。”
“嗯,给你。”她说道。不过她肯定很紧张。当她隔着桌子把手机推向我的时候,她瞥了一眼离我不远的她的女儿。
“谢谢。”我退后一步,这似乎让女人放松了一些,“我会很快打完的。”
我希望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手,我颤抖着拨打爸爸号码的手。我又退后几步,但是没有远到让她觉得我要拿走她的电话。我只是不想让她听到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句疯话。没有接通。通话被转入爸爸的语音信箱,提示音传来的时候,我一阵揪心。他快到营地了吗?难道他已经有生命危险?
“你还好吗?”女人问,那么像莱克西,“需要帮助吗?”
我抬头一看,她正望着我。是的,我想说。我太需要帮助了。
“我可以再拨一个电话吗?”我问道,走回她身边,“打给别的家人。我爸爸的手机关机了。”
“当然。”她把宝宝转移到另一条腿上,朝雅斯佩尔的方向看了几眼,然后转向靠近门口的一个保安。她知道我隐瞒了很多的事情。她能看得出来。也许因为她是个好人。也许因为她是个异类。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打吧。”
我只有一次机会——再拨一个电话,她就会插手“帮助”。吉迪恩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拨出他的手机号码。我脸颊发烫,希望能够打通。希望他能帮我。
“喂?”吉迪恩接起了电话。
“吉迪恩,是我,威利。你听我说,”我的声音哑了,但是我现在不能崩溃,不能,“你打电话给波士顿警方。告诉他们,爸爸出事了。他有麻烦。有人——”我怎么说才不会像疯话?怎么讲才能说服吉迪恩让警方去找一个几小时前出门的成年男人?“爸爸被劫持了,在波士顿。一个带枪的男人把他连人带车都劫走了。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说他们在缅因州的科斯塔营地附近。”
听起来不够缜密,但是基本可信。当我低下头,我看见抱婴儿的女人望着我,嘴巴张开。因为我说到了枪,说到了警方。不能怪她。但是,我得在她要回手机之前,在她摆脱我之前,把话说完。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吉迪恩问,“还有你在哪里?”他的声音里透出担心,“你不能一声不吭就自己走了。这是谁的手机?什么意思,你说爸爸——”
“吉迪恩!”我大叫,不能自已。我甚至不能直视那个女人。我紧握手机,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它。“听我说。手机不是我的,我没法跟你多说。你现在打电话报警。打给波士顿警方。告诉他们,去缅因州找爸爸的车,就在牛顿和科斯塔营地之间的高速公路附近。他有危险。”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爸爸说?”
“我打不通爸爸的手机,吉迪恩。他不接电话。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不,你可以自己和他说。他就坐在我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