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魅惑时刻。这个时候,空气变得黏稠,人在黑暗中趔趔趄趄地走着,总想摔跤。不知为何,那些做白日梦的人,趔趄得最厉害。
威斯敏斯特的夜晚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展开得是这么普通,没人知道接下来发生的那些异常精妙的蠢事是什么。当威斯敏斯特的世界进入待命状态的时候,办公室开始空了,旅馆和酒吧开始满了。
近处的威斯敏斯特桥,站着一个心烦意乱的议会研究员,她注视着月亮映在污浊的泰晤士河水上的影子,她在思考,想让自己的所有痛苦终结,但低潮期的河水只有6英尺1深,这个泥塘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埋葬她那深深的绝望,因此她转过身去,走在回红狮酒吧的路上,希望这个时候她那不忠的爱人已经走了。
路上,她走过保得利大厦2,这是一栋由铜锡合金和玻璃制成的建筑物,样子丑陋,暗淡而阴郁,对面隔着一条街就是大本钟。地铁站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用几个皱皱巴巴的纸板铺了张床,躺在上面,想借此在夜里为自己寻求一点儿慰藉。坐地铁的人个个衣着光鲜,而像他这样的简直不该在这里存在。在部长的言辞中,“无家可归”这个词“已不再是问题”。不过,无论如何,他就在那儿呢。一个年轻的警察要他走,他动作慢了些,那警察就用锃亮的大皮靴的头碰他,让他快点。碰并不算踢,没有任何的粗蛮之意,只是轻轻地推了他那么一下,让他离开这儿。那警察的动作中没有透出什么恶意,就像在清理一堆垃圾。不过,流浪汉的肝脏,经过这么多年的糟蹋,早就从腹腔里垂下来了,警察就这么轻轻一碰,也够他受的了。脆弱的肝脏开始流血,他的血液的生化成分早破坏掉了,已无法凝血了。他本可以很快去牢房待着,那里至少暖和,但3个小时以后,当班的医生赶到时,他已经死了。他们根本没去查他叫什么,他的前妻和两个贪婪成性的孩子如今正在科尔切斯特,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
不过,面对着南岸慢慢旋转着的伦敦眼3的那间房子里即将发生的事,就要改变弗吉尼亚·艾治(后文昵称为金妮)的生活了。当时,她并不在那儿;她正在80英里4外的家里哄孩子睡觉,然而她的世界就要从根基坍塌了。那房子在一栋红砖建筑物中间。红砖建筑物以前是市警察局总部,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新苏格兰场,但现在它的名气依托的是当初设计并建造它的诺曼·萧,如今已成了议会大厦延伸的一部分。在这儿,大本钟的阴影下,有反对派领袖的办公室。白天,他们忙作一团,随着夜晚的临近,狂热开始消退,慢慢地,他们平静下来。这是思考和放松的时刻。
科林·彭里斯很享受这些时刻,无论繁忙或寂静。他是个鳏夫,他的家里死寂如墓地,充满了鬼魂。今夜的潮汐退去了,员工们都走了,白日里响个不停的电话也安静了,他只愿意与最亲密的人分享这些弥足珍贵的时刻。
以威斯敏斯特的标准看,他现在和女员工的这起风流事件并不特别龌龊;他没有婚姻的牵绊,女员工的丈夫不但对她很冷漠,而且人又乏味得要死,更何况也没说过要她严守贞操。这样看来,俩人在沙发上坐坐、滚滚,在只有泰晤士河岸上街灯照着的房子里喝杯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很自然,双方都挺满意,让思想和身体纠缠在一起,俩人心里都没什么压力,更不会涉及别的什么责任或者义务。在这样的夜晚,有时他们会坐在一起,不说什么话,分享对方身体的热度,思想在漂移,不用很费力气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上面,心就像河对岸的伦敦眼一眨一眨地那般轻柔,直到重达13吨的大本钟发出的响声将他们的心思拉回到现实。她站了起来。
“再来一杯吗,亲爱的?”
她走到他放酒的橱柜前头。外面,警车的警笛声呼啸着穿过黑夜。又是一次安全警报,不过在这些永远保持高度警惕的日子里,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了,因此没人再去留意了。话说回来,他们在这儿是安全的,议会大厦周围有那么多密集如丛林的路障和监控。大概30年前,议会议员艾瑞·尼夫的车子被爱尔兰恐怖分子炸掉了,他本人也当场毙命,不过从那时起,这里就没出过命案。想想看,那车子就是在通向地下停车场的坡道上被炸掉的,就在他们……
“科林?”她转回身,手里已经多了两只杯子。
他正瘫软地在沙发上坐着,手掌抵着额头。“出事了。”他注视着她说,眼里含着泪水,透着困惑,“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她问。但他没有应声。慢慢地,他倒了下去。
“科林?”她赶紧冲到他身旁,但他还是没有应声,她用力摇晃他,却无济于事。“科林,亲爱的,醒醒。”但他醒不了了。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然后是微弱而费力的呼吸。
“天啊。”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她一边为他擦,一边小声说着。发生了可怕的事——是心脏病发作?还是中风?她不是医生,可就算不是也知道他的情况十分紧急,必须马上叫医生来。她穿过屋子,朝电话机冲去,却又停下了。如果她现在就让人来帮忙,那还不如叫行刑队来。他俩的奸情若是被人发现,先不说她那肯定要来的麻烦,他这辈子就算完了。她很了解科林,他宁可和魔鬼跳舞,也不愿在痛苦中度过余生,让自己充当每一个粗俗卑劣的喜剧演员插科打诨的笑料。她已经看到电话机了,也看出电话机正在急切地召唤她过去,可她心里很清楚,在他们唾弃她之前,世人所能记住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她将身体俯过自家花园门口,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孩子们则流着泪紧抓住她的裙角不放,而她门前就是1000个面露得意之色的摄影师。不,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
他仍旧一动不动。没时间借着灯光检查头发、补妆了,她匆匆把衣服套在身上。不过,就在她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又停住了,她把他的衣服整理好,放在了椅背上;那些发现了他的尸体的人或许就会认定,他没干什么非法的事,只不过睡了一觉就死了。
“对不起了,亲爱的。”她小声说,俯下身体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她就走了。
3分钟后,在议会大厦某个远离事发现场的地方,她为科林打了求救电话。她没说自己是谁。
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到了午夜,世界上一半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女王陛下那尊贵的反对派领袖科林·彭里斯突患中风。到了早上,剩下的那一半人也都知道了。
与此同时,就在可怜的科林·彭里斯朝着不朽的政治事业大步挺进的时候,有件事也在附近发生着,这件事的根源也会慢慢地与弗吉尼亚·艾治的生活纠缠在一起。阿乔克·阿罗伯是苏丹丁卡人,出生在苏德沼泽地5,那地方的漂浮植物很多,常常阻碍过往船只的通过。她身材修长,肤色黝黑,额头上有一个颇具特色的扇形刺青,像别的丁卡人一样,身上也透着一种高傲之气。正是丁卡人的傲气为他们带来了麻烦。苏德沼泽是白尼罗河冲积平原的一部分,夏天蚊虫肆虐,尘土飞扬,却是放牛的理想之地。富饶的牧场和明显的傲气常常让阿乔克家的人成为当地某些心怀恶意的部落攻击的目标。用长矛攻击他们倒也不算什么,毕竟丁卡人在打仗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可后来AK-47代替了长矛,这种东西1分钟能发射600发子弹,而且可以在1英里之外取人性命。前些年,当非洲那巨大的太阳开始西落的时候,一些陌生人来到了阿乔克所在的村子。他们都是从北部来的巴拉加阿拉伯人6。那个时候,她正在河里给两个最小的儿子乔尔和米约克洗澡,因此躲过了第一波屠杀,她藏在芦苇丛里朝外面看,那些人把凡是能找到的每一个村里人都驱赶进了那个开会用的小屋,然后一把火点着了。有的人想从大火里往外跳,可哪有机会,光凭两条腿是跑不过AK-47的。剩下的那些人只能在尖叫中被活活烧死。等那些可怜的尖叫声慢慢小了下去,他们就开始对女人和孩子动手。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地方,对当地的很多部落来说,黑人就是奴隶,孩子们被捆住手脚,年轻的女人们被强奸、轮奸。接下来就是一通乱烧,完全而彻底地烧,直烧到干裂的土地上只留下一片黑色的残肢为止。终于等来了黎明,阿乔克觉得安全了,便带着两个孩子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却发现过去的生活已没了痕迹。一切都烧光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丈夫阿萨伊那已被切割成一块块的尸体跟前——他是试图逃跑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她那个最大的孩子杰莱克已不见了踪迹。
在这个世界上,她已是一无所有了。几头奶牛在暴徒的劫掠下幸免于难。她把它们卖了,带着钱开始了漫漫征程,先是步行,而后搭乘一艘又老又破的船,坐在三等舱中赶往南苏丹的首府朱巴,到那儿以后,继续前行,前往喀土穆。除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后来她发现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不过那孩子不久以后就流产了。这是一个被男人们统治的地方,她一个女人,举目无亲,孤独无依。她决定离开苏丹。
在苏丹办事很难,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更是如此。她化装成实习护士,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从苏德沼泽那连绵不尽的洪泛区到了伦敦希思罗机场的护照验证处。她在那里寻求庇护,又过了差不多一年,她的请求才被接受。她本是一个高傲、自满的女人,丈夫是苏丹南部的乡下人,家境殷实,而现在她成了一位普通的清洁工,在坎登租了一套由政府补贴租金的潮湿的公寓。
她操着新的语言,讲话很慢,一双眼睛热烈而警觉,在这样一个你今天来我明天走的行业里没交到什么朋友。薪水少得可怜,刚过最低工资线,不过很稳定,如果工作强度能达到麻痹神经的程度,对阿乔克来说倒是件好事。劳累能够治愈伤痛。
他们喜欢阿乔克。她为人可靠,不辞劳苦,一干就是好几年。她从不抱怨,在这一点上和大多数的人很不一样,她一声不吭,默默做事。如果说她因为天性使然,显得有些不爱说话,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没人去想这双眼睛为何这样悲伤。他们可以依靠她,或者说他们觉得可以依靠她,这就够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让她去打扫那间“祈祷室”——一间位于部长办公楼走廊里的小巧而朴素的房子,部长们会在那里“祷告”或者商谈秘事。安全是第一位的——那里没有散乱的文件,没有随意丢弃的纸条,没有废纸篓,也没有泄密的蠢货,只有光秃秃的四壁、一间小窗户和围着一张锃亮的金属桌子摆放着的几把椅子。不过,就算在这里,茶杯的底也会留下一圈圈的痕迹,搔搔眉头也会留下尘土,因此他们才叫阿乔克过去打扫。她拒绝了。因为她知道,他们曾在这里开会讨论伊拉克国内出现的新问题。
血腥的伊拉克。死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的良好声誉。如今,他们又在这么干了。尽管全国各地人们的信心在恢复,但混乱局面再次出现,自杀式炸弹,被毁掉的管道,领导人不作为,牧师丧失了信仰,发电站也不发电了。有人冲进医院,把躺在病床上的总理的妻子绑架了。该死的巴格达!谈到各位国防部长,他们很乐意摆脱这一切——差不多就要摆脱了。那里仍然驻守着1800名英国士兵,美其名曰“技术顾问”和“工程师”,听上去倒是很气派,就好像令人作呕的战争已经结束,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重建似的。可你怎么重建一个膝盖仍没入熊熊燃烧着的油海的国家?浓厚的阴云和恶毒的尘土再次掠过沙漠,吸引了那些正在“祈祷室”里坐着的国防部官员的注意,现在他们想把这一切清理干净。一位文官站在一旁,等着再次把门锁上。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手表,想离开这里。但阿乔克不愿意进去打扫。
“你这是怎么了,阿乔克?”她那来自塞浦路斯的上司问。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那扇门摇了摇头。
“快点吧,姑娘,”上司劝她,她把吱吱嘎嘎作响的清洁车推进走廊,却不肯回来了。他开始心烦意乱地摸索挂在胸前的十字架。“阿乔克,我们的人手又不够了。我没时间等。”
阿乔克一动没动。男人们控制、蹂躏她的世界,这个她见多了;她不愿帮着他们把她的世界搞得更烂。
文官出现在了门口。“她干什么呢?”他问,那语气就好像阿乔克没有权利为自己回答似的。她想起来了,他的做派跟喀土穆的那些政府人员一模一样。苏丹内务部是一栋殖民地时期风格的古老建筑物,想当初她在难以忍受的酷热中排了好几天的队,每天都会被打断5次,因为祷告时间到了,然后,办事的人员又常常无故离开。当时她和她表哥在一起。到时候,他会对办事的人员说,他以家庭代表的身份同意她离开,因为在苏丹,只有男人点了头,女人才能离开。他们终于到了一间小屋的一个小窗口前头,那小屋肮脏无比,到处都是蚊虫,一个男人坐在窗口后头。“她想干什么?她干吗要走?她要去哪儿?”男人问,并不直接问阿乔克,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她。她本以为已经逃离了那样的一个世界,可在这里,在古老的威斯敏斯特城,这种余毒依旧那么顽固。
“她干什么呢?”文官又问了一句,他已经变得越发不耐烦了,想离开这里。那个来自塞浦路斯的上司也有这种念头。
“阿乔克,你他妈的干什么呢?赶紧把这该死的办公室收拾干净。求你了。”
“我不想收拾,谢谢。”她轻声回答。
“现在给我收拾干净,阿乔克。”
她盯着地面,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不公平。”
“好吧,那你就不要做了,走吧,别再回来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那黑屁股出现在这儿了。听到了吗?再也不想!”
保安被叫来了,看他们急匆匆的样子,就好像她刚刚杀了人一样。他们没收了她的安全通行证,不允许她和同事说话,像押解犯人那样把她押到放东西的柜子那儿,他们仔细搜查了一番,就像是要找可卡因或者未切割的钻石。她的衣兜和书包也被翻过了。然后,他们才让她把外套和书包带走。
她活这一辈子,各种各样的苦难始终不离她的左右。然而,当她把东西收拾好,出门,重新走入黑夜,想找辆公共汽车时,不知道还有多少痛苦在前面等着她。
该死。金妮7·艾治从此有了污点。
“公共汽车?”金妮刚从23路公共汽车上下来,拿好小旅行箱,玛吉·安德鲁斯就直截了当地问她。
“就在选区那条街上,出租车跟丈夫一个德行,需要的时候连个影儿也看不着,”金妮一边费力地拉着旅行箱,一边回答,“可不能晚了。”
“是的,今天不能晚了。无论如何今天也不能迟到。”玛吉说。
她俩正赶往“另一半俱乐部”每个月都会举办的聚会的路上,聚会就是一块儿吃顿午饭,参加者都是进入影子内阁、职位低于反对派前座议员8的议会议员的妻子。平时参加的人不多,但今天不同。人都挤满了。
“科林可惜了,”俩人一来到街上,玛吉便像搞什么阴谋似的挽起金妮的胳膊继续说道,“真的挺可惜的。”然后就咯咯地笑了。
她的态度让金妮回想起了过去——不是科林的事,而是关于威斯敏斯特的点点滴滴让她回想起了过去。“那就是一个行船的池塘,”她的丈夫多姆尼克曾对她这样说,“你得等着风来。”但在这个池塘里,大鱼吃小鱼,短吻鳄轮流享用沉船上的幸存者。金妮从家里来威斯敏斯特上班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责任,这是一种已渗入她骨子里的习惯。38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还是1月份,东风狂吹,大雪纷飞,她母亲没办法去医院,就把她生在了凯特里克外面的荒原上,从她第一次开始呼吸算起,父母就一直在向她灌输责任的重要性。从那以后,她的身份就像个随军杂役。她父亲是东多塞特的一位官员,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远远没有得到重用,因此在金妮人生中的前16年,她总是拉着她的玩具和书籍赶往各个地方,去德国,去塞浦路斯,去索尔兹伯里平原,然后又回到了该死的凯特里克。这段经历大大提高了她的组织能力,情感上却没有任何发展。她和书相处的时间要比和玩具相处的时间长。因此,当她和多姆尼克在诺丁汉大学认识,后来又有一次,他在新生集市上路对面的地球之友9摊位后对着她微笑的时候,她便用一种狂热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方式爱上了他,无论是在他穿着裤子的时候,还是赤身裸体的时候。她学的是英语,他呢,学的是法律,她比他脑子好使,这一点再明显不过,只是在后来写论文提纲的时候,他才显得比她聪明了那么一点儿。她去了出版行业,他则去了伦敦一家颇有影响力的律师事务所,不过他真正的兴趣还是在政治上,她则想要个孩子,就这样她的责任感再次占了上风。还是先考虑多姆尼克的事业。他成了律师和议会议员候选人,她全心抚养两个孩子,并着手创作那部酝酿已久的小说。不过慢慢地,在抚养孩子和他的事业的双重压力下,她的创作激情开始消退。她的激情只是消退了,却从未完全消失。孩子一年年长大,那部未写完的手稿一直在她那间工作室兼熨衣室的房间一角扔着,那手稿盯着她,面露愠色,心中充满责怪。他们早就不是朋友了。现在,杰玛10岁了,本也有8岁了;或许是因为他们一天天变得独立,才让她有工夫重新料理她的私事。本除了每天晚上都会呕吐也没什么不让人放心的,他如今在北安普敦郡的家里,脾气越来越大,由她的保姆照顾;而杰玛在去学校的路上总是不停抗议,说今天该轮到她病了,还说搞不懂为什么就不能待在家里。
家。家曾是金妮唯一真正觉得温馨的地方,那个时候,小屋的门从外面一关,她就觉得很舒服,可现在,就算是在家里,她也有一种被追捕的感觉。“被追捕”这个词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就好像不管她去哪儿,生活都在蹑手蹑脚地跟着她。她没有一天不觉得自己正处在被挤掉的边缘,还有两个孩子,还有选区。多姆尼克刚刚就任党主席一职,这样一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还有,不知道怎么回事,钱总不够花,在政府部门上班,靠薪水过体面的日子很难。那就是今天她从火车站到这里来搭乘公共汽车的缘故。
玛吉觉察出了她的不安,便竭力安慰她——或者只是想捉弄捉弄她?这很难说。
“你那件事还没搞定,对吗?”在夏日清晨微风的吹拂下,俩人走上圣乔治路的时候,玛吉问。
“搞定什么事?”
“你和多姆在威斯敏斯特蜿蜒前行的公共汽车的后座上无法搞定的那件事啊。”
“我觉得这么做有助于树立正面形象。”金妮警惕地回答,这时她那个小旅行箱的轮子不配合地滚过了这条破烂人行道上的几块石头。
“多姆身居高位,不时和女人打打情骂骂俏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要相信我,他应该跟一个女王结婚才对。”
“恐怕我们没必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先苦巴巴地过段日子,再戴着钻石王冠、乘着镀金的马车去旅行。”
“好像你们连出租车都舍不得坐。你得学会利用资源。”
“比如?”
“你可以先用用丈夫的旅行津贴。”
金妮不说了,露出一脸的困惑。“怎么利用?我们只允许……呃……每年从选区去伦敦15次,对吧?我喜欢看多姆尼克在议会演讲的样子,举行官办宴会的时候,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就这样。那点儿补贴还不够我去趟远东的呢。”
“所以就说嘛,这样很不公平,”玛吉又一次引诱她,“那些人”——她指的是那些内阁成员——“坐着部长专用车,装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四处闲逛,我们却在公共汽车上被摇晃得直转圈,稍不注意就是一个趔趄。“别坐公共汽车了,金妮。你这么做对我们这些人没好处。就好像你要表明某种立场似的。”
“我要表明的就是……”
“坐轿车的话,毕竟要舒服些。你得有点儿创造力。”
“开着一辆跑了5年的老尼桑,行驶在M1高速公路上,每天往返160英里,每英里油费40便士,这么干好像能把我的创造力都给挤压出来。”
“那就找个人分担车费。我们有几十个来来回回都是走M1高速公路的。”
“冒着损害公共利益的风险?找个人分担车费有什么用?”
“这样你就可以申请多一倍的旅行津贴了。用一辆车。但两个人都要申请。”
金妮皱皱鼻子。“这么做是不是有悖道德?”
“哦,亲爱的,我给忘了。我听说多姆尼克很虔诚,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祈祷。这么做,他不会同意吧?”
“我觉得我也不会同意,”她傲慢无礼地回答,“如果税务部听说了我们在搞欺骗行为那还了得。”
“亲爱的,这可不是什么欺骗行为。不,根本不是。唉,税务部会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些管钱的是不会刨根问底的,因此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样一来,咱们心里也能平衡些。我知道,有3个人甚至4个人共用一辆车的。这么做不会多花纳税人一分钱的,只是让缴税的范围大了那么一点点。不过,当然了,如果你宁愿骑自行车上下班的话,每英里你就可以申请20便士的旅行津贴了……”
“我考虑一下。”金妮回答,她知道她是不会考虑的,幸好目的地就要到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就像被警察搜了身。
“另一半俱乐部”都被他们称为“更好的另一半俱乐部”,有时候热闹,有时候冷清,这完全取决于政治斗争的激烈程度。不过,自从蒂娜·桑德斯接手以后,这家俱乐部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了。她在皮姆利科区沃维克路上开了一家名为马拉喀什的私人餐厅,主营摩洛哥风味的饭菜,午餐便宜得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两道菜,加上红酒和过滤过的咖啡,花费还不到10英镑,这是怎么回事?其中又有什么样的奥秘?大家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过问。这只是蒂娜做过的最让人惊叹的事情之一。她是威斯敏斯特社交圈内的活跃人物,神通广大,手段高明,好像没有她办不成的事,丈夫杰克·桑德斯则是党内的二号人物。在社交场上,她的个性张扬甚至极具爆发力,就像能从绷紧的缝隙中迸裂一样,这在政治圈中算是个加分项,因为在很多人眼中,她丈夫的表现实在太差劲。她50多岁了,比一些俱乐部成员要大20岁,但年龄上的差距好像只是提高了她的活跃程度。她没有孩子——从来也没怀过——好像做什么事都有时间。
如果说蒂娜是这群人当中最活跃的,那么文体部发言人的妻子玛吉·安德鲁斯就是最直率的,工贸部发言人的妻子莉萨就是最有知识的,而身着平克牌和拉尔夫·劳伦牌服装的罗恩永远都是最完美的。罗恩是环保部发言人的同性恋人,也是这个群体当中唯一的男性。金妮只是最新加入的成员。多姆尼克也是在3个月前履新的,这让很多人大感意外;他和他妻子被视为新成员,却还算不上什么新贵。
他们坐在桌子旁等着上卷心菜汤和摩洛哥砂锅的时候,大伙儿谈的话题只有一个。是蒂娜先提起来的。“可怜的科林。”她的声音很大,带着十分浓重的约克郡口音,她先抿了一口白索维农葡萄酒,然后将身体后仰,把这个话题交给了大伙儿。
“这事是在办公室发生的。在他拼命工作的时候。”
“干事的时候。”
“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党。”
“不,我说的不是这种事,你这个白痴。”
“你的意思是……不!他真的……”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20年前。在布莱克浦开会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应该见过他。在我认识的改换了党派的人当中,他是最棒的。”
“你俩没好过吗?”
“我觉得他的婚姻很美满。”
“哦,是的。他的妻子黛布兹很善解人意,又常常不在他身边。他为什么那么快活,就是因为这个。”
“幸福美满的政治婚姻的关键就是距离。”
“还有慎重。”
“威斯敏斯特的规则。”
金妮在这场变得越来越不正经的交谈中没怎么说话。她现在的心思在儿子本身上,不管怎么说,她只跟科林见过很少的几次。她很喜欢他。“他并没有死。”她听到自己小声说,不过,当然了,依照威斯敏斯特的规则,他早就死了。
先上的汤,众人喝完了,摩洛哥砂锅到了以后,交谈随即变成了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的私聊,桌子上铺着上过浆的白色桌布,放着擦拭锃亮的餐具,大家的言语也变得越加轻率了。过了一会儿,坐在桌子另一头吵吵闹闹的人群中的罗恩把头抬了起来,大声宣布:他好像是在座的诸位当中唯一没有和科林睡过觉的。或许他说得并不算太离谱。说闲话的时候,他们开始站队,因为激烈的争论就要开始了,倒掉的旗帜就要被重新拿起举高了。一会儿说几句恭维话,一会儿又冒出几个贬低词,针对的主要是那些不在场的人。那些人是反对派,大伙儿对他们一通穷追猛打。金妮发现,首先引起这场讨论的蒂娜,就像一只老母鸡,将身体朝后仰着,不时用嘴巴整整身上的羽毛,专注地听,把身旁的那些乱糟糟的言语都详详细细地记在了心里头。
金妮想休息一下,洗把脸,提提神,便离开了饭桌。她还是想打个电话看看本怎么样了。她和这些损人利己、嘲笑别人、充满兽欲的女人不是一路人。他们谈到了即将到来的领导人大选,聊到了最热门的人选,也聊到了最无望的竞选人,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起多姆尼克,这让她有些气恼。或许这种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多姆太年轻,又是新上任的,这些她都了解,可她还是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为什么?他们瞧不起他吗?觉得他肯定不行吗?觉得他不够好吗?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她觉得不满意。倘若在他那优雅的外表后面有过片刻的犹豫和疑虑,那也是因为他很想为每一个人谋福利。有时候,他想把他那强烈的道德感和深沉的宗教信仰融入政治生活中去,却很难做到,不过这至少让他有了人情味儿。在这一点上,他和她父亲可是大不一样,她父亲自以为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一旦发现自己没有能力解决,就胡搞一气。多姆10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性情温和,在威斯敏斯特这个残酷的丛林世界中颇受大家好评,他口才好,也善于闲谈,短短不到6年的时间,就已升为党主席,或许将来某一天还能升得更高。
如果说金妮对她的随军杂役的角色存有忧虑,那她也很好地把它们隐藏了起来。从一开始这就是整个交易的一部分,从她觉得自己怀上了孩子,他们商量结婚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多姆想投身政治,她想跟着他过一种……因此,这点牺牲算不得什么。周末泡汤了,假期被取消了,家庭宴会被打断了,一个人去学校看孩子演出,一个人看着孩子领奖,旁边就是一张空空的座位,可她从未抱怨过。大伙儿嚼着桌子上的松软的混合粉面包和古斯米11热烈地讨论着,可在此期间,丈夫的名字连一次都没有被提起过。她有一种不合群的感觉,便在洗手间的一个小隔间里躲了一会儿。
她把小隔间的门锁好,一个人正在那儿踏踏实实地待着,突然听到玛吉·安德鲁斯和彭妮·梅登进来了。彭妮的丈夫是财政部发言人,这顿午饭她吃得很香,她一贯如此。岁月没有特殊照顾她的容貌。她身材娇小,一头金发,四十五六岁的人了,却仍有魅力,不过她的好胃口正在慢慢毁掉她那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强大基因。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娇媚的容颜诱惑了不少的男人,就是10年以后,她的美貌还是把威斯敏斯特安和的气氛搅和得动荡不安,但现在它开始消退了。她的眼里仍然燃烧着的欲火,现在已经转到了权力而不是肉体的快感上面,因此在选择另一半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了。她想嫁给这个国家当中最有权势的男人,几杯酒下肚以后,这一点就表现了出来。
“我觉得莉萨还以为她丈夫能把持得住呢。可怜的家伙。”她把眼镜摘了,一边使劲儿朝镜子里看一边说。
“可笑得要死。那天下午,在马盖特,他的男人可是快活死了。”
“她还一个劲儿地跟人家说他对她很忠诚呢。”
“谁说不是呢。”
“对了,你的德里克是怎么想的?也打算参加竞选吗?”她心烦意乱地拍打着最近这几个月出现在下巴底下的松松的肉皮说,她本打算让玛吉觉得自己只是随便这么一问,但酒精暴露了她的真正意图。
玛吉抬起头来,停了一会儿,想赋予她的回答几分说服力。“我早把他的帽子烧了。”12
“不想参选?真的是这样吗?”
“彭妮,咱俩都认识多久了。我丈夫是个猪脑子,连主日学校的野餐会都组织不了,更别提什么内阁会议了。这一点我知道,你也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就他自己和他那糊里糊涂的母亲不知道。我可不想自取其辱。等机会来了,他要是成了什么美食协会或者自来水协会的会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到那时候我俩像布鲁塞尔委员会那帮人一样,拿着微薄的薪水过隐居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我也能受得了。我现在的生活很舒服的。我很享受这种生活。我想说的是,德里克为了让我享受这种生活,每天都忙忙碌碌的。”
“这么说……德里克不参选了。那谁会参选?你觉得会是谁?”那双粉红色的眼睛顿时变得机警了。
“当然是雷恩了。”
“我的雷恩?”她惊叫道。
“我会选你丈夫,德里克也会选他。我敢保证。”
“你真的认为……”
“当然啦。”
“可是……”
“可是什么?”
一声长长的叹息。“哦,亲爱的,我们没有钱,知道吗。我觉得我们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彭妮,不花钱也能办成这件事。”
“怎么办?”
“你现在就有一个成为领袖妻子的绝好机会,这样的机会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是很少有人有的。说不定你能成为首相的妻子。在这儿,这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位子,也是唯一能让你的下半辈子不愁吃穿的办法。我们这些人,四处寻找机会才能获得一个免费的假期,让人家帮我们一把,整天盼着有个人能跟自己一块分担小费,借车给自己,或者做些在员工登记处那儿不会引起半点波澜的事。”她把盖着太阳穴的一绺垂下来的头发拨到一旁。她这么做的时候,金妮不会看不到她前臂上戴着的那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她觉得她最近在一本光面纸的杂志上见过类似款式的手表,当时是戴在玛丽亚·莎拉波娃13手腕上的。
“内阁。我指的就是这个,彭妮。向众神祈祷吧,很快就轮到咱们了。你最近一次看内阁部长们自掏腰包是什么时候?付按揭贷款是什么时候?当了部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在托斯卡尼租套乡村别墅,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来回坐飞机,在酒吧喝酒连账单都不用自己付。等你一进了内阁,就会突然发现你的朋友到处都是,有人为了走后门或者想把自己的名字加到受勋者名册上面,甘愿扑倒在泥塘里,让你踩着他的身体过去,生怕你把你那手工做的鞋子弄湿了,在巴巴多斯的私人海滩上,他们也会给你递毛巾。哦,当然了,这种事是不会长久的,除非你努力争取。”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在办公室的时候你要对他们微笑,希望他们也对你微笑,你出门上街的时候,见着他们妻子的公关公司的人或者他们儿子的设计咨询公司的人也要这样做。”
“你指的是某种秘密交易?”
“不,不,一点儿也不肮脏。这个都没有明文规定的,甚至也没公开讨论过,却是合情合理的。你不需要签什么合同,只是心灵的一种交汇。”
“我总在想……”
“你见过有哪个前任国防部长为区区的100万累死累活的吗?你见过有哪个财政大臣被饿死的吗?进入内阁,就摆脱掉年龄和《世界新闻》的控制了,你就成功了。”
“你那表是怎么回事?”
玛吉笑了,“是一个德国传媒巨头给的,我觉得他以后可能要在这儿买几个广播许可证。”
“可咱们不是内阁成员啊,玛吉——或许永远也进不去。他肯定知道你什么事也办不成。”
“现在当然是办不成啦。所以他只给了我一个小首饰啊,这东西不值钱——就是个礼物,万一哪天德里克进了内阁,一看到这表不就想起他来了吗?哦,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受贿。我执意给他钱,还弄了张收据。金额没有曼德尔森的抵押贷款14那么多,不过还是花了我将近100英镑。”
“真的吗?”彭妮忍不住伸出手来摸那块表,很想看看上面镶嵌的钻石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好像只能得到一张免费的戏票。”
“戴戴看。”玛吉把手表递给她,彭妮接手表的时候脸都红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女学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的香烟似的。
“哦,我不能戴。”
“你当然能了。先借你一会儿。没关系的。我还有一块呢。”
就这样,她们的心灵交汇了。这算不上腐败,只是一个小小的诱惑,一种欲望的暴露。在此期间,金妮一直在小隔间里站着,惊呆得像只老鼠,她盼着能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打断她们的对话。她刚要深呼吸大声咳嗽,就听她们说到了多姆尼克的名字。
“你觉得他会参选吗?或者帮人参选?听人说他有可能会参选。”彭妮问。
“政党组织应该保持中立,不过,当然了,它从来就没中立过。那儿只是毒如蛇蝎的家伙们的小窝。”
“你不会认为……不,当然不会了。我真蠢。可是……他不会参选的,对吗?”
“多姆尼克·艾治?”玛吉一声狂笑,“你就放心吧,他是绝不会参选的。他不能参选。不可能参选。”
“资历太浅?经验太少?”
“是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是谁搞得他没心思?”
“谁?”她停了一下,整整衣领,“叫朱莉娅·萨默斯的小荡妇,在新闻部工作,显然是最近才调过来的。”
“你确定吗?哦,天啊!”
“德里克,亲爱的德里克——”她绝望地摇着头说,“那个星期德里克看到艾治和她在他的议会办公室里胡搞了。那天,德里克喝得醉醺醺的,忘了敲门,俩人正干得火热。呃,准确地说,是俩人正在狂吻。”
“多姆尼克·艾治?可我还以为他……很圣洁呢,比你都要圣洁。”
“听我说,他呀,伪装得可好了,一眼是瞧不出来的。怪不得他祈祷得那么勤呢。”
“假如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他这个时候出来竞选可真是不太合适。特别是在裤腿缠在脚腕子上的时候!”
金妮听到清脆的笑声响起来了,而后慢慢地消失在了远处。她心里的某种东西也随着她们的离去死亡了。
她发现她动不了了。小隔间的四面墙似乎正朝她挤压过来,要把她闷死,她盼着它们快点儿把她闷死。不过,好几分钟过后,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有呼吸,仍然能够喘息,心仍在跳动,仍能感觉到血的流动。她的脑子一团混乱,多姆尼克的脸、对父亲的记忆、叫朱莉娅的那个女人,还有她母亲的眼泪都混杂在了一起。她能感觉到她的泪水已经流下来了,是那么滚烫。她知道再躲下去已是不可能了。她必须把这扇悲惨的门打开,鼓起勇气走进她那已被毁掉的生活的余烬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