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依照大多数的标准,多姆是一位颇有前途的政治家。28岁取得律师资格,成为议会议员,留着蒂娜那样的发型,破裂的鼻骨表明他在英国的绿茵场上有过一段辉煌的过去,又善于言谈,自然让他成了聚光灯下的常客。如果说他因此成了某些放荡成性、损人利己、迷恋权力、在威斯敏斯特议会大厦的走廊里四处寻找猎捕对象的女人的目标,那么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成功抵御住了这种诱惑的。然而,他升迁的速度太快、太令人吃惊了,前任首相卸任前,他发表的一场演讲让他一举成名。发言人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周围有很多人都以为发言人搞错了呢。多姆尼克像一头短吻鳄一样把这个机会紧紧抓在了手里。
首相们常常一点点儿地被羞辱,而且是在公开场合。改朝换代的过程不可逆转,有那样一个关键点,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当在座的很多人意识到首相被一个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人用粗暴的言语羞辱、攻击时,他们明白多姆尼克的演讲就标志着这个关键点的到来。
“发言人先生,首相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磨难,就是为了在历史上留名。听说他私下里常把自己比作温斯顿·丘吉尔。嗯,在座的各位都了解温斯顿·丘吉尔。我要告诉他的是,他不是温斯顿·丘吉尔。”
坐在后排的各位议员一听这话马上就受不了了,纷纷站起来护主,挥舞着胳膊和议事日程表,想让这个江湖骗子噤声,但多姆继续说了下去。
“哦,听听他们的吵闹声,”说着他面露悦色挨个指着那些反对他的人,“就像一条条狗在窝里被鞭子抽一样。不过,若是将来有一天,他们等着看他们的主子被绞死的时候,也会这么闹腾的。他们会这么做的。”
他的支持者喜欢听他这么说。消息传出去了,说是有条小狗正在咬首相的脚腕子,更多的警察开始涌入议院。越发混乱的场面让多姆说得更起劲儿了。
“他不是丘吉尔。相反,他更多地让我想到了不幸的尼维尔·张伯伦15,统领着他那一船傻瓜蛋,盲目自信,听不到他身旁出现的幻想即将破灭的窃窃私语,也看不到他正在做蠢事的迹象。我们请求他、恳求他、相信他时常引用的那些上帝的至理名言,再好好考虑一下他是不是做错了。但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坐在他前面的那些人的话他不听,坐在他后面的那些人的话他也不听。”
这事是真的,他们都知道。主政这么多年,首相开除了那么多的同事,让那么多的人寒了心,即使支持他的那些人也都对他冷淡了。
“我要对首相说的是,野草和荨麻已经在他的影子的庇护下长起来了,心怀不满的欧石楠已经长得离他越来越近。”
这时候,座位上的那些内阁成员都安静了下来。
“这个位子他已经坐得够久了,他是做过一些好事,不过坐得实在太久了,他像中世纪宗教法庭上的审判官那样炫耀着他的良心。我不会说——我不敢说——他的良心是坏的,他是虚伪的……”
不满的吼叫声从他周围突然爆出来了。
“或许首相是真诚的……是的,或许是这样,或许是这样,”多姆转过身去,颇具戏剧性地挥了一下胳膊,平息了抗议的声音,然后继续说,“不过,如果他,如果他……”一个停顿,在场的人都侧耳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比圣徒还要圣洁,不愿在他的宝座上继续待下去的话。”
笑声开始在会场里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并不只限于那些反对派的席位。首相执政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大场面,解决过很多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应付嘲笑。他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显露出的愤怒他们都看到了。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以上帝的名义,走吧。让我们在平静中获得安息。”
呼喊声仍在继续,他坐下了,媒体区的各位记者正在发疯似的挥动笔杆,想从这场喧闹的盛宴中选出一些吸引人的东西,作为其所负责的那个板块的主打内容。
多姆嘲笑首相道德上的不确定性,这件事他好像很轻易地就做成了,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存在这种道德上的不确定性。当然了,他把它们埋得很深,不过,尽管如此,它们仍在他心底低声吼叫。作为反对派,这种事好像不怎么重要,他可以与魔鬼共进晚餐,向神父倾诉他的苦恼,但他每天都伴着恐惧入眠,总有一天他说的那些嘲笑别人的言语会像鬼魂一样回来纠缠他的。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反正今天他算是赢了。
信任就像一个水晶瓶,在岁月的浸染下有了形状,精美却天生易碎,一旦破碎再也不能复原。或许这就是多姆一进屋,金妮用他们结婚时婆婆送给他们的那个礼物朝他打去的原因。进来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防备,就听到一声惊叫,那东西打在了墙上,玻璃碎了一地。
“怎么——”
“你这个撒谎成性、奸诈狡猾的狗杂种!你就是一堆狗屎!”她尖声叫道。这还不算完。甚至在他搂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打自己的时候,她还在破口大骂。他拼命摇晃她,想阻止住她的猛烈攻击。“他妈的到底出什么事了?”他问。
“朱莉娅·萨默斯——就是这事!”
她看到他脸上的血色消失了,就好像被人切断了喉管。
她后退几步,不想再看他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朝她走过去,脚碰到了玻璃碴子,但她一转身又把一个相框抓在手里,想像刚才扔瓶子那样朝他打过去。那是他们的结婚照。
“不要!”他恳求道。
“你这个狗杂种。”
然后,他跪了下去,头垂着,双手掩面,前后摇晃着身体,“对不起,对不起。”他哭了。他的膝盖底下有玻璃碴子。她从他身旁过去的时候抽了他一记耳光。她抓起一只杯子,倒满酒,一口喝进肚里,然后又倒了一杯。
“那只是一时……一时的疯狂之举。请原谅我吧。”
“一时?一时?”
“有几个星期了,”他啜泣道,“我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她最鄙视的是什么,是他的不忠?还是他的奴颜婢膝?这个志得意满的公众人物在私底下竟活得这么屈辱。尽管她骂他、责怪他,可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必须做出的那个决定,她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她要说的那些话会决定他们的后半辈子。她该怎么办?原谅他?承受屈辱?她母亲就是这么做的——无数次地等她那满身威士忌味儿和另外一个女人体味儿的丈夫回家。多姆尼克至少还会洗个澡。
“原谅我吧,求你了。”他小声说。
“他妈的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她的手在抖,杯里的酒洒了出来。是威士忌,她父亲最爱喝的那种酒。
“因为,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毁了。”
“你指的是毁掉你的事业吧。我的高尚先生,你欺骗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想想明天的报纸头条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吧。”话虽这么说,可她知道她并不想让两个人丢尽脸面。人们会说他是骗子,她会永远落个可怜而绝望的妻子的名声。可她又能怎么做?逼他把每个龌龊的细节都讲出来?什么时间干的?在哪儿干的?高潮了几次?肛交了没有?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衣?逼问他那个骚货的床上功夫是否比她的要好?把这个故事卖给通俗小报,无助地看着她的名字和那些垃圾的名字混在一起,借此实行报复?要么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潜入黑暗的世界,随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给她的孩子留下一些关于父亲的回忆?
她想起了玛吉和彭妮是如何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就好像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她气得都想把天给拽下来,因为多姆一直在和别的女人胡搞,还无法控制自己,就和农家院里的畜生差不多。然而,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隐约觉得多姆在外面有女人;说实在的,她从小在那样的一种环境里长大,对这种事应该有心理准备的。她竭力把多姆当偶像看待,她盼着他能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比别的男人更优秀,可到了最后,他并不是她心目中期盼的那个样子。他只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她一直活在梦里,本该知道这个梦是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她会突然惊醒。不过,与梦想破灭之时她感觉到的刺痛相比,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在那间厕所的小隔间里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羞辱,当时那两个女人把她的私生活拿出来戏弄了一通之后就随手丢掉了,就像丢一块用过的厕纸一样,而那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羞辱等着她,邻居们会在每一个窗帘后面讥笑她,家长们会在学校门口窃窃私语,小孩子们会在超市对着她指指点点,如果他们也知道的话……
不,不论她以后做什么,都要悄无声息地做。这就是说……她还得要他。要这个把她的地毯弄得到处都是血的令她极为厌恶、不停啜泣的可怜虫。她这么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孩子。
她又想起了玛吉和彭妮聊过的其他的事。钻体制上的空子,在这儿搞几个英镑,在那儿弄几个谢克尔16银币。她不想走这条道,她不是这种人。但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安全感,万一——这么说吧,万一多姆尼克忘了他的愧疚感,又出去找别的女人鬼混,她该怎么办?一个被抛弃的妻子,带着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每个周末都和杰玛、本在一起过,就像派对上被遗弃的一群人。不,肯定有别的办法。或许她也可以利用多姆不在家的那些晚上,出去和别的男人胡搞,尝尝禁果的滋味,但她知道她不会这么做。这么做只会给了他一个继续出去胡混的理由,这样一来,她就和那些愚蠢、放荡的女人一样龌龊了。不,她不能让这个家破碎了,要维护好,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要把她甩了,再也不和她来往了。”他啜泣道。
“如果你现在把她甩了,她或许就会直接跑到通俗小报那儿去了。”
“她不会这么做的,她是……”
“好姑娘?”她讥笑道。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金妮?”
她没回答。
“我和她之间已经完了,完了。再也不会有来往了。我想多抽出一些时间和家人在一起。”
她突然发出一阵痛苦、讥讽的笑声,“你干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只有一件。你得让她保持沉默,不管用什么手段。”
“什么?”
“我会因你而受辱,我不想让孩子们在学校被人家当作笑料。”
“还有……我们呢?你和我?”
“我们要把这儿收拾干净。”
“‘我们?’我喜欢听你这么说。”
她看着他,眼神冰冷。“哦,多姆,我真的没指望我们还能怎么样。”
阿乔克没有急于做出下一步做什么的决定。丁卡人和英国人不一样,做什么事都不着急。他们这个族群的人很奇怪,这些英国人整天匆匆忙忙地去做一些没有明确目的的事。当然了,英国人住的是钢筋水泥的房子,而他们住的却是茅草棚,只能防潮,抵御寒冬。英国人挣得很多,却总是抱怨欠账多。英国人开快车,整天排着长队找车位。
她不是不喜欢这些人,只是对英国人没有很深的感情。过去的这些年,她仍旧没有认识多少朋友。他们之间有很多的障碍,也有很多的保留。这些人活得就像小孩子,总在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总在忧心忡忡,意见总存在分歧。她想起了她初到希思罗机场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人们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搞得她头晕了好几个月。然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看不到一个人。就好像每个人都是隐形人,或者至少是空虚的,肚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行尸走肉。他们一脸茫然地冲过她的身旁来到街上,垂着头,就好像觉得自己很丢脸似的。在苏德她那个村子里,有一个社区,或者说曾经有一个社区,那个时候阿拉伯人还没有来。每个人都对别人的事了如指掌,也愿意帮助别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跟着季节转,傍晚时分,他们分享笼罩在村子上空的宁静,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聊天、唱歌给孩子们听,或是把丁卡人古老的生活方式讲给孩子们听。而在伦敦,宁静是不存在的,在这里,她找不到根。
我的丈夫离开了我,
我何时才能不恨他?
婚姻为何会破裂?
我要看护他的牛和孩子
我们绝不能被饿死。
今天我该怎么过?
去喝杯咖啡吗?
明天我该怎么过?
去喝杯茶吗?
明天我该怎么过?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让我困惑不解。
我不明白。
可我必须活下去。
她在夜里唱这首村歌时,听到她那最小的儿子在梦中咳嗽。都好几天了,得抓些药喂他才行。他还需要一件新外套,可这些都需要钱。他们必须活下去。
第二天,阿乔克去找那个可能会救她一命的男人——内阁工会代表。她发现他在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贴着护墙板的小隔间,是尼尔森将军17生前用过的,埋在怀特霍尔路中间一个死胡同的尽头,离不准游客们进入的主街不远。这个工会代表叫帕特里克·克瑞希,正坐在一张锃亮的老旧桌子后面浏览报纸,在几匹马的名字旁边做标记,在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个数字。他右手边放着一杯黑啤,一大块奶油已经在桌面上留下了几个湿乎乎的圈圈。他抬起头,冲她温和而友好地笑了笑。他认出了她,她的身材是那么修长,脸上又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刺青,却想不起她叫什么来了。她把她的名字对他说了,他拿出文件夹中的一份名单核查了一下。
“这么说,你到这儿来不是随便聊聊的,对吗?”他问,同时示意她坐在凳子上。
“他们把我扔出来了,克瑞希先生,把我开除了,4天前的事。我本该早点儿来的,可我的儿子病了。”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像你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做呢?”
“我不愿打扫他们商讨战争的那间办公室。”
“你打扫了吗?为什么不打扫?”
“他们在那儿做的是错的。整个战争都是错的。”
“我同意。更重要的是,工会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这么做真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可我需要一份工作,克瑞希先生。需要钱给孩子看病、买衣服、交暖气费。”
他慢慢拿起啤酒喝了几口,然后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用五种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些什么。
“等我的信儿吧,等我的信儿。过几天,我把这帮蠢货做的这件蠢事查个清楚,把他们那长在屁股上的脑袋揪掉。我们会帮你的。从现在起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的好小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就等着瞧吧。”
“谢谢你,克瑞希先生。我能做什么吗?”
“嗯,你心真好。我觉得来罐啤酒会很不错,如果你愿意效劳的话。喝一点儿会有助于我的工作。”
阿乔克来的时候只带了车费。她用这点钱给他买了罐啤酒,然后便走在了漫长的回家路上。
差不多在那个漫长无雨的夏天过去之后,金妮才同意丈夫上她的床。此前,他一直在沙发上睡,还试着开玩笑说他就像比尔·克林顿,他告诉孩子们自己的背很痛。她的心软下来的时候已是8月份了。她也有那方面的需求,而多姆很爽快地就满足了她。
科林忍受了一段比这更久的时间才在痛苦中死去。在他弥留之际,他的同事在等待那个不可避免的结果的时候,觉得生活好像停了下来。呼吸机的管子还在他的身体里插着,没人愿意从幕后站出来,宣布要选一位新的领导人出来。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夏天。不过,随着科林的慢慢逝去,好像除了杰克·桑德斯这个党的二把手能够代表党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有足够的理由访问各个选区,重整政党,消除各位党员的顾虑。他在这方面也的确有一套。杰克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精通,是一位理想的代表,况且,蒂娜会在他身旁给他加油鼓气、指导他。他做什么事都举轻若重,而生性活泼的蒂娜会帮他放松。
在那个漫长的8月,另一位引人注目的玩家就是身为党主席的多姆。党内的高级成员纷纷给他鼓劲儿,与他们越来越憎恨杰克·桑德斯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多姆是“可靠的”,不会对他们的利益和追求的目标造成威胁。媒体上有他的消息或者在头版头条刊登他的一个访谈,都不会让他们觉得他把坦克开到了他们家的草坪上。但多姆说到做到,果真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很多,和孩子们玩,竭力让自己成为一位必不可少的父亲,出去的时候,也会把他的行踪详详细细地告诉金妮,几乎不给她留下任何怀疑的余地。为了把工作做好,他一直都很努力。金妮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身旁,微笑着拉着他的手,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放他走一样。大家一致认为,他们组建的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家庭。
直到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金妮突然放声大哭。
那次是蒂娜请的客——执意请她,蒂娜说她正在从约克郡回来的路上,离她家不远,想过去看看她。蒂娜这么做好像很讲不通,毕竟开了那么久的车,早就累得够呛了,可她说已在几千米外的一家最好的餐厅订好了一张两人餐桌。金妮很喜欢那家餐馆的饭菜。她知道那家餐馆的饭菜好吃,蒂娜也知道。
天热得不行,她们只好在外面的一棵扭曲的紫杉树底下吃。蒂娜的裙子很短,很适合这种热天,指甲修剪得很有型,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她们能够听到附近一辆联合收割机发出的单调嗡嗡声,而餐桌上,一只麻雀已经落了下来,正在挑拣她们的剩饭剩菜。点菜的时候,蒂娜要了一瓶灰比诺18,一边喝一边吃烤扇贝,喝了不少,金妮却一点儿没沾。等剩菜和碗碟都拿走了,她才说正事。
“那群疯子就要接管疯人院了,这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一点儿。他们做事好像挺低调的。”
“不会再那么低调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知道吗,我们决定让杰克参选。”
“不,我不知道。”
“你肯定注意到了。我觉得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如果选区周围的奶油茶点19再多点儿,我们就会像超级新秀一样迸裂出来的。他们会溃败吗?说不太准。”
“我想成功和失败这两种结果他们都有些准备吧。应该说都有很充分的准备。”
“反正我们得竞选。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可你知道,多姆是不会参选的。他是党主席,得保持中立,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呸。”她最喜欢说这个字了,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儿约克郡的口音,“他不能保持中立。天啊,他可是政治家。”她盯着面前的空酒瓶子,目光中透着怀疑,然后叫过一位年轻的侍者,又要了一些。两杯酒端上来了,金妮用了一个不显眼的动作,把她那杯轻轻推到了一旁。
“多姆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站到前台的。”
“他可是无可挑剔的啊,金妮。想想看,如果他能和杰克联手。他俩是一个完美的双人表演组合。年轻,又有经验。样子野性,又勤奋好学。一个是深沉的思想家,一个是天才演讲家。你的多姆还有一头漂亮的头发。”
“我不懂。双人表演?”
“听着,杰克快60岁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不过,运气和你的一点帮助会让他如愿以偿。这是他最吸引人的一个卖点,他年纪大了,晃荡不了多久了。再过四五年,顶多6年,他就退休了。杰克只会干一届,金妮。到时候,那个位子就是多姆的了。”
“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多姆在这次竞选中支持杰克。哦,这事会做得很巧妙的,因为他是党主席,这我知道,可——”她又喝了几口酒——“这事会做得异常巧妙。在党总部,你召集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各式各样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让他们在各个阵营、各张床之间转悠。这种事必须要做。”
“多姆绝不可能公开支持杰克。”
“用不着这么做。让人家看到他俩在一块儿就行了。他俩是站在一起的,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工作。说都不用说,人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杰克当选,多姆要什么职位他都会答应,等以后多姆竞选的时候,他也会在背后鼎力支持他。”她用纸巾擦了擦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然后朝阴凉儿里头靠了靠,“考虑一下,金妮。不出几年,多姆就能成为首相。你就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夫人。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不可能那么容易的。”
“那当然啦。现实点,姑娘!那可是一条血腥之路。”她结结巴巴地说。每次只要一杯酒下肚,她的自控力就减弱,喝醉了,就完全管不住自己了,“想想看,下辈子你可就有了一张可靠的支票了,到时候他怎么胡搞都无所谓了。你用不着再买什么汽车票或者飞机票了。就算他因为做了什么蠢事当众出了丑,你也会把这件事当材料写本书的。然后,他就会成为某家联合大企业的董事长,年薪10万英镑,坐着飞机去密尔沃基或者蒙特雷参加午餐会。至于你……上帝,到时候每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的服装设计师和珠宝设计师,都会气喘吁吁地排着队等在你家门外,求你穿他们的衣服,戴他们的首饰,还会倍感荣幸地付钱给你。”她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喘了,胸脯一鼓一鼓的。“我只希望趁我的乳沟还在的时候实现这一切。”她手一挥,把一只正在偷食的麻雀赶跑了,然后抓住金妮的一只手,“听着,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有多贪婪,不过等你一走进唐宁街10号20,这一切你就都有了。为孩子们考虑考虑,上最好的中学和大学,有最令人羡慕的工作,每一扇门都会在他们的面前敞开。而你,永远也不用担心那些不知感恩的顽童为了省钱会有一天把你赶进一家廉价的养老院。去唐宁街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嗯,或许一件事除外。根据我的经验,政客们在床上都是垃圾货。他们把精力都用在办公室里头了。”她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知道吗,我以前很漂亮的,男人们为我倾倒。现在,我得求男人们喜欢我。”她又喝了一些,不过这次喝的是金妮没有碰过的那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金妮突然放声痛哭,眼泪开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
她从未当着别人的面哭过,并不是在听说了朱莉娅·萨默斯那件事以后才这样的。在那段日子里,在她的梦想和幻想碎了一地以后,她就吃惊地发现自己有了一种解放感。她谁的也不欠。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除了孩子,她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生平第一次,她敢于直视着父亲、老师、导师、传道牧师或者假装圣洁的丈夫的眼睛嘲笑他们。她突然就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这种感觉让她吃惊、给她激励,甚至让她快活,不过,随着日子慢慢过去,这种感觉让她害怕了。她自由了,可她的床冰冷了,生活空虚了、程序化了,既没有了形状又没有了内容,除了孩子还能让她感到一丝安慰。总有一天,他们会挣脱母亲的怀抱,到那时候,除了回忆他们往日的欢声笑语,她就什么都剩不下了。生活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
“哦,亲爱的,”蒂娜看到她的眼泪咕哝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蠢话吗?我总说蠢话,你是知道的。”
金妮摇摇头,擦了擦眼睛。
“出什么事了?是因为丈夫?孩子?钱?哦,肯定是因为男人,对吗?你这么漂亮,男人都不专一。哦,该死的男人们!”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就目前来说,政治好像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总得选边站队,找机会和别人斗。即便是在党内,我们也得想好该支持谁,该打击谁。”
“有人已经对你提过这个要求了吧?”蒂娜问,她的眼眉拱了起来,随即消失在了刘海的后头。
“还没有,不过他们肯定会找我的。那天我听两个姑娘说……”
“谁?说什么?”
“玛吉和彭妮说雷恩的事。”
“雷恩·梅登会参加竞选?是的,他妈的他当然会参选了!”她轻蔑地啐了一口,回答了自己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一个在英国议会议事录上刊登了1000篇文章却没有一丁点儿见识的男人,玛吉和彭妮打算支持他?”
金妮点点头。“我敢肯定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这是在玩我!”她一拳砸在桌子上,受惊的麻雀逃走了,“她答应过我的。她说话简直就是放屁。”
“哦,亲爱的,我没想——”
“别担心。我要让玛吉·安德鲁斯回炉另造,我会这么干的!”她把最后一点酒喝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德里克是个猪脑子,没什么分量。”
金妮点点头。至少这一点上,玛吉和蒂娜看法是一致的。“我们怎么办?”蒂娜直截了当地问。
“杰克和多姆他俩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吗?”
“呸!如果我们把政治都留给男人们去搞,那就只有瘟疫和饥饿了。不,他们需要我们的指引。我说什么杰克就做什么。另外,多姆也需要有个人帮帮他,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金妮屏住了呼吸。蒂娜是想对她说什么事吗?她知道了吗?或许整个威斯敏斯特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她丈夫曾有过别的女人。她又一次有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蒂娜继续闲扯,但金妮听不进去了。她早就烦透了受人控制。她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你是怎么想的?”蒂娜说,差点儿就说了她的心里话,“如果你想要,就能得到,金妮。我和你,咱们一组——怎么样?”
金妮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一抹深红出现在了蒂娜那深深的乳沟里,直到最后染红了她的整张脸。不单单是酒精的作用,里面还有一种真正的激情,一种可能会改变金妮的世界的决心。
“怎么样?”
金妮慢慢点了点头。
“多姆尼克呢?”
“我觉得你用不着担心多姆尼克。”
“好姑娘!”蒂娜顿时心花怒放。突然,她把手伸进小手提包里一阵乱摸,拿出一瓶薄荷糖,倒出几粒放进了嘴里,“以防碰见条子,”她一边用手在嘴边扇风,一边解释说,“不想让他往歪处想。”然后她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咱们得开始行动了,亲爱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首先,咱们要做的就是组织一场葬礼……”
当秋日的第一股微风开始将树叶吹落在公路和人行道上,落叶像四处偷食的耗子那样散开时,科林·彭里斯死了。他是鳏夫,既没有孩子又没有至亲,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地去了。关于他的临终遗言,人们有很多猜测,不过大部分人认为,他说的是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了。彭里斯家族人丁稀少,他有个表弟算是和他最亲的了,但差不多就在25年前,俩人因为一场演变为暴力冲突的矿工罢工事件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他俩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这个表弟连参加葬礼的意愿都没有,因此一听说葬礼的事不用他管了,心里头别提有多高兴了。因此,安排葬礼的事就落在了党内各位高级成员的头上,这还是自玛吉·撒切尔离开唐宁街后的头一次。
就这样,党把埋葬可怜的科林的工作接了过来,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党的二把手和党主席身上,鉴于他俩都是大忙人,他们的妻子就把这个担子接了过来。葬礼举办得很风光,是在9月底的一个下午举办的。两匹头插黑色羽毛的高头大马,拉着灵车和朴素的棺材朝威尔斯大教堂缓缓走去。影子内阁的各位成员跟在后面,他们的妻子(罗恩也包括在内)陪在身旁,杰克和多姆尼克领头。秋日的晨光照在庄严的大教堂西侧,几百座古代神话英雄的雕像高高伫立,欢迎着他们的到来。里面,大教堂的走廊里摆满了鲜花,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了,这都是由蒂娜牵头组建的一个“夫人委员会”的功劳。一人负责选花,一人负责选合唱曲,一人负责邀请当地贵宾,另有两人确保一大群知名人士和电视名人的露面。各位夫人委员热情很高,做事积极,对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那天下午她们埋葬的不单单是科林,还有一些珍贵而私密的记忆。
玛吉负责媒体这一块儿,她是主动提出来的。作为文体部发言人的妻子,她在这方面的能力有目共睹。“这可不是党总部媒体办公室里头的那些小孩子做的事,”她解释道,“这是大人做的事。”她干得很不错。去的人很多,各个类型、各种肤色的记者很尽职地拥入教堂,就像一个红衣主教团,头低着,深思着,每个细节都被难以计数的相机拍下来了。玛吉甚至还在路上安排了一大批黑人和亚洲人,用她的话说,这叫“种族的足印”。这不是一个多么严肃的场合,有些老百姓觉得好奇也去了,还有很多月底来的游客。
宗教仪式结束了,埋科林的时候,外人是不允许靠近的。没有喧闹。墓地就选在他自己的后花园里。后花园方圆30英亩21,坐落在门迪普山中,湖泊和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古怪的建筑物深藏其中,不下雨的时候,可以看到格拉斯顿伯里山顶。只有影子内阁的各位成员,他的几个远房表兄弟和两位“负责记录”的媒体代表参加了下葬仪式。
一行人穿过西大门时,迎面是一支铜管乐队,演奏的是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宁罗德》,这是一首迷人的经典乐曲,没有阶级之分,谁都可以听,谁都可以用。棺椁出现在门口时,午后的阳光照在它的后面,一条狭窄的走廊里站着一位小号手,吹响了葬礼的号音。
多姆念祷词,动听的声音直达每个人的心底,他鼓励在世的人忠于自己的信仰,结尾处谈到了死者的复活,那些最卑微的人听了都会重燃生活的信心。
合唱曲《我宣誓向祖国效忠》结束之后,杰克念了悼文。他说,这里埋葬有韦赛克斯22国王,然而以后会有很多人说,没有哪个韦赛克斯的葬礼比这个更气派。棺材放进墓穴,埋土的时候,一位孤独的风笛手23在旁边一直吹着。之所以会这么安排,并不是因为科林有一点儿苏格兰血统,而是因为他生前一直都是一位老派的感伤主义者,要是他还活着,到时候还会在敦提24参加一场下议院的补选大会。
只有两件事让这场葬礼变得不完美了。一件是人们对待德里克和玛吉的态度。他们的大部分同事好像在有意躲着他们,尽管他们出力不少,可还是很可怜地被丢弃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遗憾的是,玛吉选的那个傍晚时分拍摄葬礼过程的摄影师是《你好!》杂志25的,更倒霉的是,她已经收了一笔赏金。金额不大,却足以在最新一期的《星期日泰晤士报》上引起轩然大波。在沉默了48小时以后(玛吉很少这么做),玛吉宣布,她一直都想把这笔赏金捐给科林最中意的一家慈善机构。玛吉和德里克因此被孤立了。
那天傍晚,一直等众人站到坟墓边上,金妮才得着机会向蒂娜打听这件事。她之前就试过,可蒂娜只是冲她隐秘地一笑。
“求你了,告诉我吧,”她追问道,“是你告的密,对吗?”
“被判有罪。”蒂娜小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不确定,但玛吉经常在城里偷东西,臭名远扬。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把午餐账单付了。当我听说她把《你好!》杂志的人拉进来的时候……这么说吧,她肯定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她们不说了,4个身穿黑衣的丧葬承办处的工作人员正准备把棺材放入墓穴。头垂着,喃喃念叨着什么,在胸前画着十字。金妮透过眼角余光发现蒂娜在微笑。
葬礼上的第二件也是更令人反感的事出现在了第二天的《每日记录》26上。这份透着感伤主义色彩的通俗小报在头版刊登了一幅图片,图片显示:棺材从灵车上被卸下来了,多姆、杰克和其他党内高管正尽职尽责地站在棺材后面。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这样一个大标题:等着被埋葬。对大多数喜欢香艳图片的读者来说,看到这个标题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献给一位已故领导人的颂词,但那些始终在阴沟旁嗅来嗅去的人知道,里面暗含着一种集体性的恶意。科林等死的那几个星期,党内保持了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因此事务没有任何进展。对于这位昔日对头,首相把该说的都说了,然后便利用这个喘息之机为自己洗白,把能够找到的任何负面的消息都清除掉。他的支持率一路攀升。他保持着诚恳和开放的姿态,非常直白地对前任进行了批评。与此同时,夏天的日头正毒,沉浸在悲伤中的反对派好像并不在乎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谁接替反对派领袖的位子,命运都会像白金汉宫外面的乞丐一样,《每日记录》很愿意揭揭他的伤疤。
因为玛吉是负责媒体报道这一块儿的,他们便把这一切归咎到了她的头上。那天她真的挺倒霉的。
多姆尼克觉得,如果他再次出去鬼混,金妮可能不会发现。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悔意,他真的有悔改之心,但人是很复杂的机器,他身上有些别的零件没能让他忘掉过去那些偷欢的时刻。谁又能说得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整个夏天,他都没有和朱莉娅见面,他利用这段时间认真想了一下他和金妮的事,生活重新走上了正轨。但季节变了,夜变长了,过得总是很慢。他很快就会期盼着能和朱莉娅再次见面……然后呢?他的脑子很乱。他爱金妮,当然了,还有两个孩子,然而当他坐着车被堵在M25高速公路上时,他的心里突然燃起了对朱莉娅的强烈欲火,不由得做起了春梦。危险的梦。可毕竟只是梦。
金妮是怎么说的?她说他不能和她闹翻了,怕她会把他的风流故事卖给通俗小报。可以后该怎么办?金妮当然不希望他和朱莉娅再有任何来往。然而金妮在变,她身上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她一直都做得很出色,工作认真缜密,多姆想这就是她的学历比他高的原因。一位称职的母亲,无可挑剔。如果他们的性生活变得有点儿乏味了,他就会重新走到老路上去。她变得比以前强势了、果敢了。她好像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坏事,让他轻松了不少。如果她原谅了他的出轨行为,就不该再去想这件事或者向牧师忏悔了。这是一件彻彻底底的私事。她差不多已经忘了。她显然是原谅了他。是的,他感到很庆幸。
9月末的一个晚上,她在他们那间狭小的厨房里收拾孩子们吃剩的饭菜时(今天他陪孩子们过的,这会儿孩子们正在楼上房间里沉睡),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容易地过去。
“你觉得谁会成为新的领导人?”她把一只水壶放在炉子上的时候问。
“难说,看他们在会上的表现了。”一年一度的党代会即将召开。到那时候,竞争者之间肯定会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职业拳赛”。会议在海滨召开,开3天,拉帮结伙是不可避免的,利益之争的激烈程度将是空前的。
“雷恩?”
“不够格。德里克有望参选,玛吉会在背后支持他。”
“黑泽尔呢?”
“呃,一个女人。”
“弗雷迪呢?”
“犹太人。这一点现在还是有影响的。”
“杰克呢?”
“太……”他停顿片刻想了想,手上已沾满了肥皂泡,“并不是因为他太老了,而是因为——他至少不那么年轻了。他这个人野心太大,又过于聪明,有些人不放心。”
“聪明得过头了。”
“可以这么说。”说着他递给她一个接油盘让她擦干。
“那——会是谁?”
“咱们等着瞧就是了,或许有人会在会上大获成功,更有可能会搞得一团糟。不管怎么样,到时候事态会变得更加明朗。”
“那你打算支持谁?”
“我?”他摇摇头,“谁都不支持。这不关我的事。”
“这当然关你的事啦。你总得带个头嘛。”
“可是——”
“不要说什么该死的‘可是’,多姆。如果你想以后成为一把手,现在就得冒点儿险。”
“你真的想让我成为一把手?”
“我想让你当首相。我非让你当上不可。”
“没想到你的决心这么大。”
“你当了首相,咱们的婚姻就完美无缺了。”
他一皱眉,什么也没说,竭力让注意力集中到肥皂水上。
“开会的时候,朱莉娅也去吗?”
他擦着刚刚洗净的盘子,直擦得泛起了银光。“我想……会去的。”
她当然会去的,他们都知道。
“别担心,多姆。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很忙,没时间胡搞。反正我也会去的。”
“监视我。”
“不是,多姆,帮你。这是你的会,我想让你抓住一切机会。”
“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群龙无首,每个人各自为政。一个大缺口,你有机会填满它。”
“怎么填满?”
“发表一场精彩演讲,搞得巧妙些,支持杰克。”
“杰克?为什么是杰克?”
“因为他比别人岁数大。他不会永远干下去的。等过几年,首相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我不能公开支持他。”多姆回答,他开始有些恼了。
“不行,你得确保风朝他那边吹。确保他接受几个高端采访。你有这个能力,对吗?”
“我有,可是……”
“你打算怎么选发言人?”
“投票选。要公正,看上去要公正,为领导人大选做准备。”
“谁负责计票?”
“我负责。”
“好了,我告诉你怎么做,多姆尼克。为了确保投票结果的公开、公正,我想让你当着每一家媒体的面宣布,计票的工作交由你的妻子负责。我喜欢这份工作。你能把这事做成,对吗?”
“我想能。”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疑虑。
“好极了。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这个周末的日记你就不用写了。你会很忙。”
“做什么?”
“搬家。”
“什么?”
“咱们一家人要搬到伦敦。我知道你很喜欢那里。”
“快别胡说了,金妮。我那间小阁楼住不下咱们一家人。”
“当然住不下啦。我早就做了别的安排。我在皮姆利科27租了一栋房子。房间够咱们一家住的,挺漂亮的一个地方,后院还有个小花园。到邻居家,步行的话,只需5分钟。你会喜欢的。”
多姆把洗碗布扔进洗涤槽,溅起了一层水泡。“你是不是彻底疯了?皮姆利科?房租咱们都付不起。”
“可是咱们好像有这个能力,多姆。其实,房租我已经付了,搬家公司我也找好了,收信地址也改了。”她递给他一大杯茶,“房子是一家大地产公司的,我们只能短租,一次只能租一年。遗憾的是,没有保安,为什么这么便宜,原因就在这儿,不过你可以在这件事上讲点儿政治。这家地产公司的老总是党的一位大主顾,人还有点儿好色,上星期一块儿吃午饭的时候,这家伙一直盯着我衬衣上的扣子,他说租期满了我们可以续租。”
“天啊,可以续租多久?”
“只要他能继续给党出力,做党的大主顾,咱们就可以无限期地租下去。我的意思是,只要你礼貌对他,咱们想租多久都行,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可以在这件事上讲点儿政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你简直是疯了!孩子怎么办?在哪儿上学?不,这太荒唐了!我不想让杰玛和本在城里难堪”。
“圣泽维尔小学已经把他们收下了,那是伦敦最好的教会学校之一,是一所天主教会学校。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可是等着上这所学校的学生一定很多。你是怎么……”
“学校有位理事是上议院议员,很善解人意。我想他们非常渴望一位这么有名气,又这么正直的基督徒父亲把他的孩子送到这儿来的。他们知道这么做的好处。”
“你不能这么做,金妮。”
“可我做了。听着,多姆尼克,”——她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话时总是叫他的全名——“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党的领导人,甚至是首相。你只是没有意识到你有多么大的野心,你会取得多么大的成绩。因此,我要去伦敦,站在你的身旁,帮助你。”
“监视我。”他生气地反驳道。
“帮助你避开政治之路上的某些显而易见的陷阱。”
他双手掩面,“你是想用这种办法惩罚我吗?”
“哦,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多姆尼克。我觉得这么做最明智、最有好处。”
他慢慢站起身,眼睛红红的,茶一口也没喝。“这都是因为她,对不对?你不相信我。”
“别人对你的信任比我对你的信任更重要。”
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希望能在她的脸上发现某些可以表明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的痕迹。然后,他转回身,神情落寞地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只茶杯嗖的一声贴着他的耳畔飞过,打在了厨房的墙上,玻璃碎了一地。
“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他惊恐地转过身去,朝她吼道。
她笑了。“没什么,亲爱的。我只想看看打得准不准。”
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为新的生活做准备了。她必须丢掉很多的记忆和希望。这是她的错吗?孩子、作为政治家妻子的枯燥生活和写书的热情是不是占去了她太多的精力?她长得很好看,脸蛋儿还在,身材还在——这些东西没有被孩子夺去。她身材完美,走在街上,男人们仍会扭过头去看她。她并未把多姆直接忽略掉,她是把自己忽略了。很多的衣服都旧了,尽管穿着很舒服。和理发店预约过很多次,到时候去做头发,可每次都抽不出时间。把太多的心血倾注在了孩子身上,并没有给自己和手稿留出足够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对酷玩28和切尔西足球俱乐部的了解竟然比对普罗科菲耶夫29和普鲁斯特30多了。金妮因此变成了一个乏味的女人。有几次,她想把话题引到自己正在创作的小说上来,可她知道小说写得很松散,没有主题。这是一种充满了太多的形容词和太多分支的生活。
可这些并不能成为那个狗杂种出轨的理由。
这是一个改变的时刻,一个祭奠的仪式。或许只有她觉得这一刻有意义,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一刻对她没有意义,那就永远都不会对别人有意义。整个下午,她一直在清理后院里的落叶,打算在走之前留下一栋能让她引以为傲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过去的生活即将死亡。她把落叶堆在花园一头,靠近那几棵歪脖子苹果树的地方,堆成了一座小山,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一张废纸,引燃了树叶。很快,火苗便开始从树叶中间往外冒,把缕缕青烟送上了初秋的天空中。火在烧,暂时还灭不了,她进屋把手稿拿了出来。她跪在火堆旁边。她几乎是很虔诚地将写了那么多年、倾注了那么多爱恋的手稿扔到了火心上。过去的生活就此结束。结束了。然后,风向变了,烟雾进入了她的眼里。她没有哭,直到后来把孩子哄着,自己又一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时,泪水才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