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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鲁贝克·马拉克把软皮公文箱推到桌子那边,说:“最后一笔了,布莱特先生。”

  “叫我艾登吧。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好的,我非常愿意这样称呼您。”

  “言语无法描述我们对您的感谢之情,鲁贝克。”

  “用不着。”

  “哦,用得着。”说着,布莱特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按了一个键,“你好,我是艾登·布莱特。首相告诉过我,等鲁贝克·马拉克先生一到这儿就赶紧通知他。请告诉他,我已经把他的谢意转达给了马拉克先生,并把我和他讨论过的那次私人会谈的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当。”

  桌子那边的马拉克听了这番话兴奋得睁大了眼睛。

  “非常感谢,”布莱特说完把电话放回了原位,“都安排好了,鲁贝克,大选过后,找个合适的时间,你和首相好好谈谈。快了,这用不着说,不过这次的辩论会占用了阿尔弗雷德很多时间。”

  “我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电话并不是打给首相办公室的,而是打给了布莱特的秘书。布莱特说的那些话都是编的,就是为了让他高兴。他和首相是可以见面的,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和首相这样的大人物平起平坐,也没什么不妥的。

  “我想给你看看这个,”布莱特继续兴奋地说着,同时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张叠着的海报打开了,“我们打算把你的钱用在这上面。在大选最后一周用,这是决定性的一招。是我们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你的支持让这一切变为了可能。”

  海报设计得很简单,就是丹德森的一张笑脸,上面有一行大字:“越来越好。”

  “我们借用的是披头士的一首老歌。你知道披头士吧?我们打算在全国各地播放这首歌曲,让人们在街上尽情跳舞,大选最后几天,我们做的每件事都将以这首歌为主题。丹德森和他的支持者见面时会谈到这件事。这事只有你和我知道,算是超级秘密,希望你能满意。”

  “我很满意。”马拉克一边说,一边满足地在椅子上摇来摇去。

  “太棒了!”布莱特兴奋得不能自持,真想再长出两只胳膊,抱抱自己。这几天,他拉到了好几笔大的捐款,这些人一听他们的钱用到了实处,而不是扔进了执政党亏空的国库中,一个个都显得非常高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鲁贝克,我能问问吗?”

  “问啥都行。”

  布莱特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这才说:“我这么问希望不会触犯到你,可你为什么非要以现金的形式捐赠呢?坦白说,你捐赠的数额这么大,为什么不用电汇或者支票的形式呢?现金这种方式现在已经不常见了。”的确,这种事极不常见。过去,捐赠人买贵族头衔,都是心惊胆战地把钱放在柜台上,而现在,人们往往在暗处交易。财政部的主管,也就是布莱特的顶头上司,在这件事上再三拷问他(这么做完全出于妒忌),并让他好好调查一下马拉克的身份,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

  “哦,这个嘛,原因很简单,艾登,”马拉克晃着脑袋说,“知道吗,我的公司给全英国数万家印度餐馆和杂货店供货。现如今,人们对咖喱粉的食用量超过了对烤牛肉和煎鸡蛋的食用量。我这个人的确十分幸运,这些餐馆和小杂货店大部分都是家庭作坊式的,他们更愿意用传统的方式做生意,也就是现金交易,因此我只好随身携带大捆现金了。不过,如果你查查我的公司账户的话,就会发现50万英镑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另外——这一点十分重要——如果你查查我的公司账户的话,就会发现这些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的确如此。布莱特早就查过了,这下他放心了:“鲁贝克,希望你能理解,我并非……”

  “我明白,处在你这个位置,肯定要小心些得好。遗憾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任缺失的年代。这就是我坚持诚实做人、简单做事的原因。”

  “我希望你能将这一原则坚持下去。为了表达我们对你的深深谢意,我想代表首相邀请你届时参加选举之夜的庆功会。你将作为我们的特殊嘉宾出席。这是一个和首相面对面交谈的绝好机会,在这之后,我们会再次安排更加亲密的会面。”

  听了这话,马拉克的脑袋又摇晃得像拨浪鼓一样了:“我真的倍感荣幸,艾登,但,唉,恐怕我不能参加。明天我还要回印度一趟,去做点生意,恐怕到时候不能及时赶回,希望首相阁下能理解,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粗鲁。”

  “太遗憾了。不过我们会重新安排你和首相阁下见面的。”

  马拉克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光。

  布莱特觉得汗水已经流到了他的眉梢。他太兴奋了。这笔钱够用了,捞个贵族头衔不在话下。他一边伸出手去摸那个公文箱,一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把这个箱子放好,这么多现金放在桌子上,让人看到了很不好。”

  马拉克点点头,举止间透着敬意。布莱特把箱子拿到手里:“失陪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完去了另外一间屋子。

  他走了,便没有机会看到下面发生的这一幕:屋子的门刚一关上,就见他的那个印度客人站了起来,穿过屋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从一沓印有财政部字样的便笺本上扯掉了几张,然后很小心地装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浴室就像一个茧、一个无所不包的子宫,那儿让她觉得舒服,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检视自己。门外的卧室里传来多姆的鼾声,他睡得并不踏实。他还是那么疲惫,仍在发烧。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白嫩的脚趾、粉红色的膝盖和刚好漫过温水的尖尖的乳头。她的乳房曾是一片圣地,多姆无数次在那里安歇,如今他和朱莉娅有了奸情,这片圣地就被糟蹋了。她还要把这个身体献给麦克斯,尽管没那么急,却终要献出去……自己愿意这么做吗?也像别的女人那样用身体当本钱?

  爱丽丝·坎贝尔4当初为了帮助自己的丈夫,为他们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就用过自己的身体,而且是非常慷慨地用。她做过爱德华七世的情妇,却还是一个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妻子。老天爷算是对她不错了,1947年,78岁的她结束了漫长的一生。死后不久,她的丈夫也跟着她进了坟墓,有人说他的心碎了,没有了她,他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分钟。尽管人们这么说,可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那么多年里,她跟那么多的男人都有过一腿,他又是如何做到对妻子始终如一的呢?是他道德高尚还是他真的那么爱她?“说到道德,自己又怎么能和爱丽丝比呢?”金妮想。她觉得性爱中的道德是一种很虚的东西,就像一场流动的盛宴,你刚在桌子旁坐下,正要夹口菜,那道菜就从你的眼前转过去了,让你觉得失望而惆怅。

  爱的界限是什么?她怪过多姆,但对于爱丽丝·坎贝尔这种为了保护家庭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和无数男人调情、眉来眼去的女人,她又能有什么看法呢?能说她是个烂女人吗?金妮觉得自己现在对好多事情都不确定了,对与错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很多事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她变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可以随便做。她深信,爱丽丝·坎贝尔在这种性爱的交易中得到了很多的快乐,而她和多姆都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做过爱了。她开始觉得空虚、寂寞,眼角不由得湿润了。她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把眼泪擦去,然后一路向下,抚摸自己涂满浴液的身体。这时候,多姆的鼾声传了过来,短促而不均匀,说明他仍很疲惫。她继续抚摸自己,动作从轻柔到剧烈。她很久没有自慰过了。自慰让她的全部烦恼和压抑瞬间得到了释放。她发现性欲——换个文雅的词语来说,就是欲望——有多种释放的形式,爱丽丝·坎贝尔的应该是最简单的那种,或许也并不算是最糟的那种,而金妮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让她感觉困惑。在她的脑海中,她仿佛看到了爱丽丝和爱德华七世做爱的情景,然后这个情景中又混入了多姆和他的那个荡妇,而后麦克斯·摩根又出现了,在这种混乱的性爱情景竭力挤出她的脑子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了,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呻吟声从嘴唇边滑出,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然后,慢慢地,她的身体又回到了温热的水中。

  多姆仍没有醒。

  水终于恢复了平静,金妮心想自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说明她太软弱吗?说明她绝望了吗?或许是一种接受,如今一切都被毁掉了,她只能靠自己了。等她终于想明白了,才发现水已经凉了。都是因为爱丽丝·坎贝尔,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爱丽丝和不同的男人做爱,因为她必须这么做,而且很多女人也是这么做的。但金妮并不愿意向她学,因为她知道自己用不着像她那样,或者说至少用不着像朱莉娅那样,把两条腿叉开让男人干。她已经抵达了自己身体里最深的地方,并且找到了答案。她能控制住自己。她——金妮·艾治——以后无论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

  辩论会——神奇的一刻,历史上的转折点之一。对媒体来说,这一刻犹如圣杯,追逐了多年,直到现在才追到。毫无疑问,这场辩论会是此次大选中的重头戏,举国上下都在等。对于此次辩论会的结果早就被分析过无数次了,各路专家纷纷登场,炫耀各种各样的理论,卖力地玩着文字游戏,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肯尼迪和尼克松竞选美国总统时的情景和那些充斥着流汗的脸、不断摇晃的脑袋和焦虑不安的眼神的重要时刻。心脏不够强壮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时刻。两党把各个领域的专家都召集来了,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有负责演说稿的,有负责化妆的,甚至还有一些研究白话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不能因为妆化得不到位或者哪个比喻句没有用好就输掉这次辩论赛。与此同时,两党一把手在其他各个方面也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时政评论员变得格外小心谨慎,谁也不愿对丹德森和多姆做出一个总结性的判断,到底鹿死谁手,要等到辩论会开始以后,血溅沙场时,才能做决定。在英国历史上,对于一档时政性的节目来说,还从未有过这么多的观众。晚上8点准时开赛,恰好在投票前一个星期举行。

  那天早晨,多姆醒过来时,烧仍没有退。

  “我快支持不住了,快不行了,”他哑着嗓子说,“但我必须挺过去。”

  推迟辩论赛的举办日期是不可能的,电视台不允许。弃赛就更荒唐了,这就相当于放弃了大选。多姆只能硬撑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医生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用的都是常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好像是什么支原体感染,如果再不注意就会怎样怎样。他警告多姆,小心患上肺炎,但多姆铁了心要参加此次辩论赛,因为风险也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当初,撒切尔夫人竞选首相时正在承受牙痛的折磨,她都能挺过去,他也能忍着头痛挨过一个夜晚。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红霉素,开了些治疗咽喉痛的糖浆,让他服下几片治疗发烧的阿司匹林,又郑重其事地警告他,辩论赛开始前的12个小时一定要休息好。

  “他没事吧?”看医生下了楼,阿尔奇问。

  “我是医生,又不是奇迹创造者。”医生说完就走了。

  他们回到了厨房里。一群人围坐在餐桌旁,只留下多姆一个人在楼上盖着被子忍受病痛,阿尔奇打算想个办法出来应对目前这种情况,但他知道没什么好办法。这有点儿像卡斯特5看到地平线上翻起的烟尘假装是送饭的马车一样。不管结果怎样,他们总要试一试。阿尔奇让大伙儿发表意见,想主意,但没人能拿得出什么有效的办法,一个个低着头,不吭一声,都在等着有人能鼓起勇气,大胆地说一句:“这简直是灭顶之灾,大伙儿散了吧。”但阿尔奇并不这样想,他有了别的主意。他先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说他们是一帮窝囊废,然后宣布,他们应该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多姆生病的消息,对他身患重病却依然前行的勇气大加赞扬,拉同情票。

  金妮正在看医生开的那几瓶药的说明书,听了阿尔奇这话,转过身来轻蔑地哼了一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不单单关乎多姆的名誉和前程。”阿尔奇尖刻地回应道。他们都筋疲力尽了。

  “你想把你的未来押到英国小报的良心上,对吗?”

  阿尔奇盯着面前放冷的咖啡说:“这至少是一个办法,我知道这办法不怎么样,但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总得做点什么吧。”

  “阿尔奇,我很佩服你的经验,但这次不能听你的。我是多姆的妻子,这次我做主。”

  “你有什么办法?”

  “先等等看。多姆的病情正在好转,谁又能猜得出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呢?”

  多姆正在床上躺着,只有医生和他妻子能见他,阿尔奇并没有这个权利。“反正是输定了,就依她说的做。”阿尔奇阴沉着脸想。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金妮和鲍比一直在花园里坐着聊天。他俩就像古代的水手,正在他们那扁平的世界的边缘划行,下一刻就要掉入一个未知的深渊。没人愿意打扰他们,因为这是一场地狱式的旅程,他们注定上不了岸。阿尔奇和他的属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窝囊废。那天晚上,负责给多姆化妆的那个女人就得了不少的小费。辩论赛开始前的45分钟,多姆到了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电视台直播室,醉鬼般红紫的脸暂时不见了,太阳穴上不冒汗了——至少是现在不冒汗了——眼袋也彻底消失了,但咳嗽依旧,表明他仍然病得很厉害。他们都知道,多姆这种暂时的良好状态长不了。多姆垮掉只是时间问题。

  双方的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间,用不着提前见面:一切细节早已商妥——时间安排、出场形式、双方站在或者坐在什么地方、谁提问、用什么样的方式回答、双方都邀请了什么样的嘉宾到场、公共代表来了多少等等。他们投掷硬币决定谁站在左边,谁站在右边,该打什么颜色的领带。妻子们也要上台的,不过是坐在幕后,不能太显眼,也不能让丈夫分心。金妮也把两个孩子带去了,想让他们陪在她身旁,他们有权在这种场合露面。

  负责准备工作的场务经理心中生出一丝恐慌。他站在台上,从左脚换到右脚,一直在搓手。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每个环节都彩排了无数次,确保不出任何差错。最近召开了中东和平峰会,有个人专门负责安排座席,他甚至也向这个人做了请教。尽管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可他心里明白,越到最后越不能出乱子。现在,他就在对金妮耐心解释,两个孩子不能上台,不过他会去问问对方,看人家是什么意思。

  在丹德森夫妇的专属房间里,他把这件事对他们说了,劳伦一听立即表示反对。因为这样一搞,艾治一家的形象就提上去了,会让观众觉得有孩子才算一个理想的家庭,这是在对观众打感情牌。经理说他能理解,对艾治夫妇来说,有孩子在场是一种优势,不过还没过多长时间,就见两个孩子开始打哈欠,在椅子上左摇右晃,离辩论赛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们怎么能坐得住?

  看到这种情景,劳伦开始妥协了。她咬着大拇指的指尖心想,这都是那个臭婊子金妮搞的鬼,她想制造麻烦,哼,到头来可别引火烧身。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的,这要看那两个孩子坐在什么位置上了。

  这时候,观众已纷纷就座,劳伦朝场下望去,看到了前排的阿乔克。没错,就是那个高个子丁卡女人,脸上还有刺青,不是她,又是谁?劳伦一时间呆住了。这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阴谋,耍的一种龌龊的手段。这下可糟了。这个女人攻击过阿尔弗雷德两次,而现在,她准备当着全英国观众的面再次出手。他妈的她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身上带没带武器?如果带着武器,这就会很轻易地变成一场灾难。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肯尼迪被刺的情景,心脏一时间停止了跳动。她转身跑了出去——真的是跑着出去的——直到找到了负责保护丹德森人身安全的保卫局的局长。

  “那个该死的女人来了。你们是怎么让她进来的?赶紧把她给我轰出去!”

  “呃,你说的是哪个女人,丹德森太太?”

  “就是那个撞首相车的苏丹女人,你们本该把她抓进监狱的,怎么又把她放出来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很显然你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还是让我替你把这件事做了吧。她就在前排坐着。”劳伦喘着粗气,用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朝看台的方向指了一下。“她不该留在这个国家,更不能让她到这种地方来。你赶紧给我把她赶走,否则我不会让丹德森动一下的。”

  这时候,她正用手指使劲儿戳这位局长的胸脯。他知道,她这么做存在偏见,违反了英国法律,却也明白她说得有道理。一个抗议者坐在前排,这样的事是不能发生的。他赶紧给局里打电话,让他们查一下这个女人的情况,发现这个女的没犯下什么大罪,至今也没有受到什么指控,不过……

  这位局长立即做了决定。保护首相人身安全是他的责任,这就好比在一场私人宴会上出现了一个闹事的客人,必须把他轰走。但这种事必须做得巧妙,不能硬来。他把场务经理叫来了,跟他耳语了几句,随后场务经理把保安队长找来了。三人站在后台,辨认出了正在前排就座的阿乔克。

  “那个女的,”安全局长下令了,“把她弄出去。”

  保安队长哼了一声。这种事他完全可以应付,再棘手的事他也处理过,比方说对付那些越过警戒线的抗议分子或者是从新闻编辑室里蹿出来的动物权利保护者,就一个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他知道今晚这个场合不同以往,便说了一句:“我去把灯关了,别让人看见。”

  灯关了。他和两个身强力壮的手下出现在了阿乔克的面前,对她解释,这是私人场合,她不能来,电视台有权把她赶走。他们按照保卫局长吩咐的那样,对阿乔克进行耐心劝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们都是粗线条的家伙,干这种事不太擅长,结果阿乔克拒绝离场。见此情景,一个保安伸出一只胳膊抓住阿乔克的衣服,想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却低估了一个经常和成年奶牛角力的丁卡女人的力气。坐在阿乔克旁边的一个人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插手,试图把控制阿乔克的那只胳膊拉开。这人脸色黝黑,正是鲍比。

  场面顿时混乱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打斗声混在一起,有人在举胳膊,有人在抬腿,有人在低头,在舞台灯光的反衬下,煞是好看。各路记者用照相机把这一幕都拍了下来。不知道谁出的第一拳,但混战的照片足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上头条不在话下。卷入混战的一共有8个人,打斗持续了好几分钟,最后鲍比被按倒在地,几个保安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拖出去了。他们也把阿乔克控制住了,但阿乔克不听话,不肯乖乖出去,他们只好把她抬了出去。终于安静下来了,但辩论赛的时间早过了,而多姆此时也已从电视台的大楼里走了出来,正赶在回家的路上。

  就在多姆上了车子准备走的时候,阿尔奇发表了一份声明,他说,在首相妻子的指使下,反对党这边有两位客人被强行带离了观众席,这是对法律的滥用,对民主的粗暴践踏,这次的辩论赛再进行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一个悲剧,对英国人们来说是这样,对民主来说更是如此,这件事完全是丹德森夫妇的错。据说,多姆因为厌恶这一切,病情加重了。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在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如此。大多数的辩论赛,如果人们能有点儿记忆的话,都是因为无聊透顶,而今天这种场面让腐朽的时间变为了神奇的一刻,在场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辩论赛流产了,但它的回音仍在,把场务经理一个人丢在了黑暗、空荡荡的舞台上。

  “怎么又是你?”

  狱长看到阿乔克被带进来骂了一句,“这次犯的什么事?”

  “还和以前一样。”阿乔克回答。

  “不会又跟首相有关吧?”

  “没错。”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离他远点儿。”

  “你让我不要到唐宁街去,我是这么做的啊。”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门开了,屋里一下子拥进来好几个人。有便衣、有穿制服的,还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满脸是血的亚洲人。

  “把这些人给我轰出去!”狱长话音还没落,就见面前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金妮,另一个是他认识的这个行当里最好的刑辩律师,律师说他是阿乔克和那个满脸是血的亚洲人的代理人,还问劳伦·丹德森和那几个保安为什么没有来。

  狱长用手摸了摸日渐稀疏的头发,发出一声轻叹。今晚又要熬夜了。

  过了很久,阿乔克和她的律师才从一个后门静悄悄地出来,走了,然后金妮便带着鲍比出现在了查令十字警察局门外的台阶上。鲍比的嘴肿了,一只眼被打青了,睁也睁不开,一侧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一大帮记者蜂拥而上拦住他们的去路。街对面,探照灯早就竖起来了,电台采访车就停在不远处。她和鲍比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嘈杂的声音把他俩淹没了。闪光灯啪啪地响,就像从机关枪中射出的子弹,最后噪声消失了,他们都等着金妮和鲍比说话。

  “我什么也没做,”鲍比慢慢地说,因为他的嘴肿着,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只想保护一个清白无辜的女人。”

  “你是怎么卷进这件事里去的?”一个记者高声问。

  “我是一个穆斯林,保护别人责无旁贷。”闪光灯又啪啪地响了,照得他直眨眼。

  “他们说你犯了什么罪?”

  鲍比摇摇头,说:“他们还没说。我想他们永远也不会说。我什么违法的事也没做。受审的应该是别人。”

  “哪些人?”

  “那几个打我的保安,或许还有丹德森太太,因为是她下的令。”

  更多的闪光灯亮起来了。

  “可他们说是你先动的手。”有记者高声喊。

  鲍比强作笑颜,说道:“那你就去找找那些人,看看是他们伤得重,还是我伤得重,你就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了。”

  记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金妮一摆手,他们也就不问了。“关于这件事,我丈夫会发表一份正式声明。至于我的看法,我只想说……”金妮朝四下看了看,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鲍比·可汗是我的朋友,阿乔克也是。今天晚上是我邀请他们来的,因为他们对辩论赛的结果都很感兴趣。我知道,丹德森的人总把阿乔克看成一个闹事者,其实她是这个体制的受害者,现任政府不允许反对它的人存在,也不允许别人争辩。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们可都看到了,他们这是要把抗议者往死里整。”

  “他们说她身上可能带着武器。”

  金妮摇摇头说:“她什么也没带,连个小册子也没带,更别提什么攻击性的武器了。她随身只带着一个手提包,丹德森夫妇却让人把她生生抬了出去。一个带手提包的人就让他们害怕了。我也带着呢,他俩是不是也要把我抓起来呢?这种事可说不准。”

  “你的意思是,英国变成了一个独裁国家,对吗,金妮?”

  她伸出一只胳膊把鲍比搂住,指着他的伤口说:“你们好好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看即知。晚安。”

  她紧走几步下了台阶,两个便衣把他们护送到了正在等着的车子旁边。鲍比拉着门把手,等金妮上去以后他才上去。

  “谢谢!”金妮小声说。

  “不谢。”

  “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吗?”

  “我很了解劳伦这个人,这就够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对她的了解比对你的了解还深。”在闪光灯的照射下,鲍比发现她的面容很憔悴,眼睛里透着痛苦。

  他们直到把记者远远甩开之后才说话。突然,金妮浑身颤抖起来,就好像在驱逐身上的鬼魂,然后将脸转向鲍比,握紧他的手说:“你是我的朋友,鲍比。”

  “没错,我是你的朋友。”

  车子行驶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他们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知道吗,”她说,“刚才是我第一次接受现场采访。”

  “也是我的第一次。”

  “还疼吗?”

  鲍比用舌头舔舔牙床,血还在流。“真有意思,我还蛮喜欢这种疼痛感的。”

  他高兴了、得意了,就在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他从兜里把电话摸出来按下了接听键,可是就在他听对方说话的时候,脸好像一下子变了形。“妈,是你吗?”他喘着粗气问。

  借着外面的灯光,金妮看到眼泪滑下了鲍比的脸颊。

  这件事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看法也是应运而出,这是从未有过的。阿尔奇和一些人指责丹德森,说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故意给多姆一个临阵脱逃的借口,丹德森的顾问对这种看法进行了回击。但事实证明,形象比解释更有力,现在,形象都到了反对党这边。评论者也是选民,看到两个家庭开战,他们有些困惑。

  这种困惑只对一个人有利,就是多姆。以前他落后丹德森好多个点,现在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大选至此陷入了停顿状态,双方都不露面,选民就有了新的判断。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观点在街头巷尾传开了,有的说丹德森滥用权力,是独裁分子;有的说阿乔克是恐怖分子,威胁到了英国的安全;还有的说鲍比这个穆斯林被牵扯到了这件事中来,说明英国不稳了,恐怖主义威胁暗潮涌动。通俗小报也没闲着,除了上述观点,也刊登了一些涉及性的香艳内容,其中就有一幅金妮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眼睛明亮,双颊粉红,胸脯高耸,比丹德森太太有魅力多了,甚至连一向严肃的《金融时报》也凑了一把热闹,把金妮的玉照修得更加性感。“这真是一个惹火的女人。真漂亮!”在英国的早餐桌上,男男女女们一边看报纸,一边发出赞叹的啧啧声,谁都能看出来,和金妮一比,劳伦·丹德森就显得乏味多了。

  星期日上午,多姆一家人正准备去教堂做礼拜,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金妮去开门。当时多姆正在楼上埋头读报纸,他现在的感觉好了不少,一方面是因为服用了抗生素,另一方面是因为报上评论都说这次大选存在很多变数,说不好谁能最后胜出。这次大选的结果不像之前那么明晰了,他有了赢的机会。在读朱莉娅的专栏之前,他心里还很害怕,可读完以后,恐惧完全消散了。她又发出了威胁,但这次没有写让他心痛的两人交欢时的私密细节,只是一再说:“多姆不可能临阵脱逃,不可能放弃这次辩论赛。他有演说天才。当初我俩在沙发上调情的时候,他随便说几句情话就把我搞得情欲迸发,当时我还很纳闷儿,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他总是有话说,不惧与丹德森一决高低。政治就是权力和激情的结合体,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各位,多姆这两样都不缺。”他笑了,然后很小心地把那张报纸放好,千万不能扔在卧室里。

  那时候,两个孩子一边抱怨,一边磨磨蹭蹭地准备。“到时候会有摄影记者在场,”正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饭的金妮冲他们喊道,“穿昨天晚上我给你们找出来的那两套干净衣服。”其实,这个周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今天是大选前最后一次去教堂。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金妮把门打开,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老者,差不多有70岁吧,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你好,金妮娅。”

  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是你吗,爸爸?”

  天还早,但街对面的路障后面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的记者和看热闹的人。很多人都在窥视他们家。她赶紧把父亲拉了进来。

  “你是怎么……”

  “你们家并不难找,不难找。我始终都知道你住哪儿。”声音是那么虚弱,浸满了风尘,他变了好多。

  “你……”她吃惊得无法正常呼吸了,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你是想问我有什么事吗?”老人挺直了身子,用拐杖支撑着。他的模样比她印象中的苍老了很多,可那已是多久前的事了。对了,15年前,她和他大吵了一架,赌气出了家门,从此再没有回去过。他在轻声咳嗽,每咳嗽一下身体就会跟着抽搐一下,身体略微摇晃。“抱歉,我身体不太好。”

  她没有请他进屋,也没有请他坐下。俩人站在门厅里,看着对方,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的眼里透着困惑。

  “我有什么事?”他轻叹道,“有很多的事,金妮娅。让时光倒流,回到过去,不过这不可能,因此我亲自上门来向你道歉。”他抬起下巴,派头仍在,只不过脖子上多了很多稀松的肉皮。他打着那条旧的军领带,裤子是精心熨过的,但裤脚处已经脱线了。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苍老,眼睛里有一层类似于牛奶状的东西,就像蜡烛熄灭时慢慢变冷的蜡。他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道歉?让我原谅你?”她生气地说,“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永远不会太迟。”

  “那你为什么今天来?”

  “原因很多。时间不总是在老人这边。但主要是因为你经历的那些战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没参与。”

  “我一直在想你,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也是我的战斗。媒体一直在找寻我的下落。我尽量离他们远远的,但他们死缠着我不放,因此我想过来看看自己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是说你能帮我做些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金妮娅,一刻也没有停止——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现在又轮到这次选举。我把报纸上和你有关的消息都剪了下来,做成了一份剪报,非常厚实。知道吗,你只是刚刚上路。”

  “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我没有这个权利,但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因此我想趁现在还来得及找你,说不定你需要我——不,我不该用‘需要’这个词。当然了,你并不需要我,从来也不需要。”

  “哦,你有多不了解我啊。”她想。

  “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你感到十分骄傲,不论下个星期四发生什么都是如此。我始终爱你。”这番话好像把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一并带出来了,他拄着那根拐杖,显得越来越吃力,“我知道我对你和你的母亲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不,你不知道。你的心中只有你自己。”

  “我道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你已经成年,事情总有两面,另外的一面你看不到。”

  “我不相信。”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病了,病了很长时间了。精神病,抑郁症。”他停了一会儿,注视着她的眼睛,“知道吗,这不是她第一次企图自杀了。我们一直在瞒着这件事,不让你知道。”

  金妮的身体僵住了,她痛苦地靠在了墙上。这个消息就像马蹄子,把她狠狠踢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无法和人和谐相处,我努力过,可那时候……当时我们正在军中服役,面对困难或者危险时要时刻保持冷静,感情不能外露。没办法,就是这样,我真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哦,天哪,我不就是你生的吗?”

  “我指的是你的专栏。几个月前,你写过一篇关于沮丧的文章,我觉得很不错。”他的嘴唇开始颤抖了,“你说得对,你是我们生的,我们总觉得孩子或许能帮上忙——帮助你的母亲,不过这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他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这就是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的原因。我总想再要一个孩子,可……”他低下头,不想让金妮看到他的眼睛,“我努力过,用我的方式为全家人奋力拼搏。你母亲第一次试图自杀时……我感到愤怒,感到孤独。我觉得她要把我所拥有的除了你之外的最珍贵的东西夺走。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哦,她怎么会不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内心的痛苦减轻了好多。她只是觉得羞辱。

  “我打了你母亲,也打了你。其实,我深爱着你们。我的怒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

  他又在咳嗽了,能看得出来,他正在承受病痛的折磨。他病了,病得很重。这就是他今天找到这里来的原因吗?来请求宽恕的吗?

  “我始终是个斗士,金妮娅。你也是。那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但我觉得我不如你,年轻时也不如你。”

  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的目光在搜寻那种声音,泪水也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我为你感到骄傲。”他温柔地说。

  “你怪妈妈吗?”

  “过去怪,现在不怪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敌意,知道自己得继续说下去。“当初,另外有些人占了你母亲的便宜,可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在我和你母亲结婚以后发生的,婚姻仍要继续下去,日子还要接着过下去。现在我把多年的心事对你说了,我想你能理解。”他拄着拐杖的手在颤抖,“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感觉从未这么虚弱过。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愤怒曾是激励她前行的动力,对非议不予置评、对别人大动肝火的理由。而现在他请求她的宽恕,跟她说她对他存在误解,一直在误解他。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所剩无几了,金妮娅,甚至连我的自尊也早已消失。现在我最看重的就是你和你的家人。请让我成为你的家庭中的一部分,请给我一个重新做父亲和做外祖父的机会。”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上的气窗照射进来,她在回想过去的时候,那光好像在左右摇摆,并且暗淡了下去。痛苦的脸、尖叫声、错过的生日、暂时的家、弃学、离去的朋友、把全部生活装进手提箱时的苦痛、试着在花园里挖一个洞把自己的全部悲伤埋葬时的苦楚,还有当初那些她觉得已经弄明白却没有明白的事,如今,这一幕幕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愿意抛弃一切让母亲复活,母亲是圣徒,曾是她的守护天使。如今,这种爱已被污染了,正如她发现的那样,所有的爱都被污染了。

  他站在门廊里等着。孩子们正在楼上打闹。多姆在跟他们说:“赶紧闭嘴,赶快收拾,马上出发。”多姆准备下楼,在叫她的名字。三个人就要下来了。金妮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那么渴望父亲的爱,甚至超过了对母爱的渴求程度,这种爱她缺失了很久,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一个可怕的黑洞。而现在,这种爱就在她家的门廊里,有了它,她所有的痛苦都会消解。她只需伸出双手摸一下,那爱就是她的了。

  然而,这种爱早就被她抛弃了,早就顺着威斯敏斯特的阴沟冲走了。一切都太迟了,她回不了头了。

  “你走吧,赶紧走。别再回来了。”

  他那苍老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再次祈求女儿让他留下来,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站了一会儿,掌握好平衡,然后像个老兵那样,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了她的世界。

  “谁呀?”多姆一路从楼上跑下来问,这时候,前门刚好关上。

  “我也不认识,”她喃喃道,“走错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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