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声流中的洞
若是你的狗突然会说话了,你首先发现的就是,跟狗压根儿没什么话好说。真的没有。
“陶德,我要拉㞎㞎。”
“闭嘴,麦奇。”
“陶德,拉㞎㞎,拉㞎㞎。”
“我说了,闭嘴。”
我们正步行穿过镇东南角的一片荒地。从这里顺坡而下便是一条小河,小河的下游则是沼泽。本让我来给他摘几个沼泽苹果回去,也是他让我带上麦奇的。尽管我们都知道,基里安只是为了讨好普伦提斯镇长才买下了它。于是,去年我生日的时候,虽然我从没说过想养狗,基里安还是突然将这条小奶狗当作礼物送给了我。其实我说过,我真正想要的是基里安把裂变自行车修好,这样我就不用步行前往这座无聊小城里的一个个荒凉破败的地方了。可哪能事事如意?随着一声“陶德,生日快乐”,一条小奶狗塞到了我手里。虽然我并不想要狗,也从来没向谁讨要过狗,但是你们猜,现在是谁不得不给狗喂食、训练、洗澡,带它遛弯儿的?接着它长大了,感染了能让它开口说话的病毒,现在又是谁不得不听它没完没了地嘟囔?猜猜是谁?
“拉㞎㞎,”麦奇自言自语似的轻吠,“拉㞎㞎,拉㞎㞎,拉㞎㞎。”
“想拉就赶快拉,然后闭嘴,别再嘟囔了。”
我从路边拔了一绺草,朝着走在前面的它抽过去,但并没有抽到,我也不想真的打它。它发出一串狗吠,大笑着继续沿小路走下去。我跟在它身后,扬起手中的那绺草拍打道路两侧的野草,眯起眼睛看太阳,努力清空思绪。
说实话,我们不需要去沼泽地摘苹果。要是本真想吃苹果,他完全可以从菲尔普斯先生的商店里买。还有句实话:去沼泽地摘苹果不是男人干的事,男人可从来都不能这么悠闲。现在,还有30天我才能正式成人。这里一年有漫长的13个月,而我已经度过了12年又12个月,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就是我的重大生日了。大家正在紧锣密鼓地计划和筹备,我猜,到时候会有一场热闹的派对,而且我现在脑海里已经有一幕幕的派对画面了,要么是一片朦胧,要么是一片璀璨。总之,生日过后,我就是男子汉了。话又说回来,在沼泽地里摘苹果可不是男子汉该干的事,就连即将成为男子汉的男孩也不该这么干。
但是本知道他可以要求我去摘,也知道我会同意他的要求,因为沼泽是普伦提斯镇附近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逃离人们喷涌而出的声流,偷得半刻清静。他们的想法喧闹且嘈杂,永不止歇,就连在梦中也是如此。有时候,尽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男人和他们的声流。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互忍耐的。
男人真是声流奇物。
“松鼠!”麦奇大叫一声,弹跳起来,蹿离小路。不管我在它后面喊得多大声,最后都得穿过(我四下望望,确信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该死的田野跟过去,要是麦奇掉进什么该死的蛇洞,基里安肯定会大发脾气;尽管我从来不想要这条讨厌的狗,但到头来肯定还要把错算在我头上。
“麦奇!你给我回来!”
“松鼠!”
我蹚过草坪,许多大胃虫粘在我的鞋子上。踢开它们的时候,其中一只碎裂开来,在运动鞋上留下了一道绿痕,以我的经验,这痕迹是除不去了。“麦奇!”我生气地喊道。
“松鼠!松鼠!松鼠!”
它围着树一边打转,一边狂吠。松鼠则在树干上跳来跳去,引逗麦奇。来啊,绕圈的傻狗,松鼠的声流说,来啊,来抓我,来啊,来抓我。绕圈啊,绕圈啊,绕圈啊。
“松鼠,陶德!松鼠!”
妈的,畜生就是蠢。
我一把抓住麦奇的项圈,狠狠打了一下它的后腿。“哎哟,陶德?好疼!”我又打了它一下,又听见它说:“哎哟,陶德?”
“快走。”我说。我的声流大声咆哮,甚至让我听不到自己的想法。你们看着吧,我马上会因此后悔。
绕圈的傻小子,绕圈的傻小子。松鼠注意到我了,来抓我啊,傻小子。
“你也赶紧滚开吧。”我说。不过,其实我说的话比“滚开”更难听。
另外,我真应该再仔细查看一下。
因为阿隆突然从草中冒了出来。他站起身,抬手甩了我一巴掌,手指上的大戒指划破了我的嘴唇,这巴掌又变成拳头,捶了我颧骨一下,不过还好没打中我的鼻子。为了避过他的攻击,那一刻我往草地上扑去。我松开麦奇的项圈,它马上狂吠着冲向松鼠,这个叛徒。我双手撑地,跪在草上,身上到处都是大胃虫的绿痕。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
阿隆跨立在我的上方,他的声流像碎纸片般袭向我,充斥着他将在布道中说的话:嘴里干净些,小陶德;寻找祭品;圣人选择自己的道路;上帝必垂听。画面从声流中喷涌而出,那是人人都有的。有些画面看起来很熟悉,还有一些吉光片羽……
什么?怎么回事?
这时,上方掠过他洪亮的布道声,将那画面赶走了。我向上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不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我尝到了嘴唇被划破后流血的味道。我不想知道。他从来不来这儿,人们从来不来,他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这里从来都只有我和我的狗。可现在他出现了,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知道为什么。
他微笑着低头看我,穿过他的络腮胡,微笑压得我无法动弹。
笑面虎。
“小陶德,”他说,“语言像锁链一样将你我绑在一起。你就没从教堂里学到点什么吗,小子?”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最常使用的布道词,“一人沉沦,万人俱灭。”
是,阿隆。我想。
“说话,陶德。”
“是,阿隆。”我说。
“那句脏话呢?”他说,“下流坯子呢?别以为我没听见。你的声流暴露了你,暴露了我们所有人。”
并非所有人,我想,但当时我还是回答道:“我错了,阿隆。”
他俯身靠近我,嘴唇贴着我的脸,我甚至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气,气息带来的压迫感就像十指向我抓来。“上帝必垂听。”他轻声说,“上帝必垂听。”
他再次举起一只手,我往后缩了一下。他大笑起来,转身往上走去,和他的声流一起消失了。
因为被打,我血气上涌,又气愤,又惊惧,心里恨透了这座小城和城里的人,浑身颤抖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站起身,去找我的狗。他妈的他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呢?我恼怒地想,胸中依然愤懑不平(当然,还有恐惧,快别想了),怎么会没仔细查看周围是否有阿隆在偷听我,我竟然没有仔细查看。我竟然没有仔细查看!
然后我环顾四周,开始找狗。
“阿隆,陶德?阿隆?”
“别再提那个名字了,麦奇。”
“流血了,陶德。陶德?陶德?陶德?流血了?”
“我知道。你给我闭嘴。”
“绕圈儿。”它说,就好像这个词儿没有任何意思一样,它的脑袋里和天上一样空。
我照着它的屁股拍了一巴掌:“也别说那个词儿。”
“哎哟,陶德?”
我们继续沿着左侧的河流前进。这条河穿过小城东边的几座峡谷,流经北边我们的农场,再沿着小城的外缘流淌,河床逐渐变得平坦、泥泞,最后化为一潭沼泽。在看到沼泽果树前,你必须绕着河水走,尤其是要绕开泥泞的那一段,因为那里有鳄鱼,体形大到足以吞下人与狗。它们背上的鳍片好似一排灌木。若是你和它们离得太近,“哗啦”一声,它们就会跃出水面,朝你扑去,用爪子抓牢你,张开大口猛地咬下去,到时候你可别妄想死里逃生了。
我们沿着泥泞的河床行走,离沼泽越来越近,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里的宁静。这里已经没什么风景可看了,真的,所以才人迹罕至。还有难闻的气味,我不会假装没闻到,但它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难闻。他们说的是自己记忆中的气味,就是这样,而不是这里真正的气味——他们以为这里的气味和过去一样。死物积聚的气味。斯帕克人和人们对葬礼的理解不同。斯帕克人选择利用沼泽,将死者扔进水中,让尸体沉底。这没什么问题,因为我觉得沼泽葬就是适合他们的葬礼形式。本就是这么说的,斯帕克人的骨血就该归于水和淤泥,反正不会产生任何有毒物质,只会让沼泽地更肥沃,就像人的尸体可以滋养大地一样。
当然了,后来需要埋葬的斯帕克人突然暴增,就算这么大的沼泽也很难消化,要知道这可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后来就再也没有活着的斯帕克人了,不是吗?只有成堆的斯帕克人尸体在沼泽地中摞成山,腐烂发臭,招来了成群的苍蝇,也不知道恶臭之余还会给活着的人留下什么其他病毒。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沼泽才恢复原样。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切乱了套,拥挤的沼泽、拥挤的墓地,不怎么拥挤的小镇。之前的事我都没有记忆,对那个没有声流的世界也毫无印象。我出生之前,爸爸已经病逝了;我出生之后不久,妈妈也去世了。当然,这并不意外。本和基里安收养了我,他们将我养大。本说我妈妈是最后一个女人,可人人都这么说自己的妈妈。本可能没有说谎,他相信那是真的,可真相如何谁知道呢?
不过,我确实是城中年纪最小的孩子。我曾经与瑞格·奥利弗(比我年长7个月零8天)、利亚姆·史密斯(比我年长4个月29天)还有赛博·芒迪一起在田野上用石头扔乌鸦。赛博是城里年纪第二小的,只比我大3个月零1天,可他成年之后便不跟我说话了。
男孩们一旦年满13岁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普伦提斯镇的规矩就是如此。男孩成年后,就去参加成年男人才能参加的会议,不知道讨论些什么事情,反正男孩儿是绝不允许参与的;如果你是城里唯一未成年的男孩,那你就得耐心等待,独自等待。
于是,我和我不想要的那条狗一起等待。
算了,不想了,我们现在来到了沼泽,沿着小路绕过最危险的水域,蜿蜒穿过一棵棵从泥塘中冒出来的节节生长的大树,树冠宛如密针。这里雾气浓重,光线朦胧,但又不至于黏滞得令人心生恐惧。这里的活物可不少,生机勃勃,会让你开心得忘掉城里的一切,只顾着欣赏眼前的鸟儿、绿蛇、青蛙、灵猫、两个品种的松鼠,还能瞧见(我向你保证)一两头城堡鸵。当然了,这里也有需要警惕的红毒蛇。虽然光线略暗,但树冠的空隙之中总会漏下几束光线。如果你问我(欢迎你问我)沼泽之于我为何,我会告诉你:沼泽对我来说是一处宽敞舒适、免受嘈杂声流影响的空间。这儿几乎暗无天日,但生趣盎然;不但生趣盎然,而且亲切友好;全然亲切友好,绝无压迫与控制。
麦奇不管看见什么都抬起腿撒尿,最后尿无可尿了才罢休。但紧接着它就朝一片灌木丛跑去,嘴里嘟嘟囔囔,我想他应该是去找地方上大号吧。
沼泽地才不在乎狗干了什么。它怎么会介意呢?这不过是生命的轮转罢了,吃喝拉撒,成长衰老,周而复始。我不会说这里一点声流都没有,肯定有,在哪儿都别想彻底避开声流,世界上压根儿没有那种地方,但这里总归比城里清静。这里的热闹与众不同。沼泽的热闹完全出于好奇,奇物纷纷猜测着外来者的身份,观察你是否会威胁到它们的安全。反之,城里的人已经知道了有关你的一切,却还想知道更多,想用他们掌握的信息打击你,直到你完全失去隐私,丧失自我。
沼泽的声流无非是些鸟儿们担心的小问题——去哪儿找食吃?回家的路怎么走?安全的地方在哪里?还有那些光毛松鼠,它们都是些小浑蛋,一见人就调皮捣蛋,外人不在时就捉弄自己的同伴。至于糙毛松鼠,它们就像呆头呆脑的小孩儿,有时候沼泽狐狸会躲在树丛中模仿松鼠的声流,吸引它们靠近,再将其吃掉。偶尔人们会听见乌鸦唱起古怪的乌鸦歌。还有一次,我发誓我看到了一头城堡鸵迈着两条长腿跑开,但是本说我一定是看走眼了,沼泽地里早就没有城堡鸵了。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的眼睛。
麦奇从灌木中跑出来,坐在我旁边,因为我在路中央停下了脚步。它左右张望了一下,看看我在瞧什么,然后开口说:“拉㞎㞎好爽,陶德。”
“我知道了,麦奇。”
这次过生日可别再有人送我小狗了。今年我想要的是一把猎刀,就像本别在后腰里的那把一样。那才是送给男子汉的像样礼物呢。
“拉㞎㞎。”麦奇轻声说。
我们继续前行,比较密集的那片苹果树林位于沼泽地内部,穿过几条小路,跨过一截倒下的树桩才行。每次遇到树桩,麦奇都得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通行。这回到那儿之后,我将它拦腰抱起,举到头顶。虽然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不住踢着四条小腿,活像一只下坠的蜘蛛,大惊小怪。
“别动了,你这个小毛球!”
“放下,放下,放下!”它尖叫着,在空中拼命蹬腿。
“蠢狗。”
我扑通一下将它放在树桩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我俩一齐跳到树桩的另一侧,麦奇高声吠道“跳!”同时落了地;接着它一边狂吠“跳!”一边跑远了。
越过树桩,你才真正进入了沼泽的黑暗领域。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古老的斯帕克建筑,自阴影处向你倾斜过来,看起来像正在融化的焦糖色冰激凌,只不过个头大得多。没人知道,也没人记得这些建筑一开始是干什么用的,不过本猜想(他是个特别擅长推测的人)这些房子应该和埋葬他们族里的亡者有关。没准儿是教堂呢,虽然据普伦提斯镇居民所知,斯帕克人根本没什么宗教信仰。
我离这些建筑远远的,走入一小片野苹果树林。苹果熟透了,几乎变成黑褐色,不出基里安所料,差不多能吃了。我从树上摘下一颗,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流淌。
“陶德?”
“怎么了,麦奇?”我从后兜里拿出折好的塑料袋,开始往里面装苹果。
“陶德?”它又叫了一声,我这次注意到它的叫声有异,于是回头察看。它面向斯帕克人的建筑,狗毛倒竖,背部和耳朵不停耸动。
我站直了问:“什么情况?”
它发出低沉的怒吼,龇着牙。我又有种热血上涌的感觉。
“是鳄鱼吗?”我问。
“别说话,陶德。”麦奇低吼道。
“到底怎么了?”
“安静点,陶德。”说完麦奇发出一声狗吠,真正的狗吠,我是指一声“汪!”
我全身过电般地抖了一下,就像血液要涌出皮肤一样。“听。”它叫道。
于是,我开始听。
仔细聆听。
我微微侧头,更加仔细地谛听。
声流中有个洞。
这不可能。
真是怪事,的确是怪事。那里——树林中或者其他视野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耳朵和心灵都在告诉你,那里没有声流。虽然那洞没法亲眼看见,但周围的事物围绕着它,中间留空。就好像一团杯子形状的水,水外却没有杯子支撑。那是一个洞,所有落入洞中的生命的声流都会消失,齐刷刷地消失,化为乌有。这和沼泽的安静还不一样,后者并非全然寂静,多少还残留一些声流。可是这个,这是一片成形的虚空,所有声流断绝于此。
这不可能。
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声流,到处都是男人们永不停歇的思维洪流,它们扑面而来,连绵不绝。自从战时斯帕克人释放出了声流病毒,半数男人和所有女人因此丧了命,我的妈妈也不例外;病毒还让其余男人失去了理智。疯狂让男人们举起了手枪,就这样,病毒宣告了斯帕克人的末日。
“陶德?”麦奇的声音里透露出惶恐不安,我听得出来,“怎么回事,陶德?到底是怎么了,陶德?”
“你闻到什么了吗?”
“只闻到了安静,陶德。”它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然后叫声越来越响亮,“安静!安静!”
接着,就在斯帕克建筑群附近,那片安静移动了一下。
我吓得跳了起来,落地时差点摔倒。麦奇一边狂吠,一边围着我转圈,叫个没完,让我越发惊恐,所以我又打了它屁股一下(“哎哟,陶德?”),只为让自己冷静下来。
“根本就没有断绝声流的洞,”我说,“没有完全安静的空间。那肯定是什么别的东西,对吧?”
“别的东西,陶德。”麦奇吼道。
“你能听出它到哪儿去了吗?”
“是安静,陶德。”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麦奇嗅了嗅,迈了一步、两步,又朝着斯帕克人的建筑走了几步。我想,当时我们希望找到那个洞。我缓步前行,仿佛行走于一颗正在融化的巨大冰激凌球之上。我尽量靠着路边走,不想正对着那处窄小曲折的三角门道。麦奇轻嗅门框,但是没叫,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探头往里面张望。
空空如也。天花板距离我的头顶尚有一人之高;地板上满是泥土,上面爬着藤蔓一类的沼泽植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就是说,这里并没有真实存在的虚空,没有洞;我也无法得知,这里存在过什么。
我知道这么说很傻,但是我还是要说。
不知道斯帕克人是不是回来了。
可是这不可能。
声流中出现一个洞,这不可能。
这么说,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是真的。
我听到麦奇还在外面嗅个不停,于是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准备进入第二栋建筑。这间屋子外面有字,大家只见过斯帕克语中的这几个书面词。我想,这是他们族看着唯一适合写下来的字句。字母都是斯帕克字母,但是本说这念“艾斯帕奇力”或者类似的发音。“艾斯帕奇力”,意为斯帕克人。你要是带着嫌恶的语气,那就是“斯帕克佬”;鉴于之前发生的事,如今人人都这么称呼他们,意思是“那些人”。
第二栋里同样也什么都没有。我退回沼泽,再次聆听,垂下头,努力用大脑中掌管听力的部分捕捉任何动静,努力地听啊,听啊。
我聆听着。
“安静!安静!”麦奇快速地叫了两声,又撒腿跑了,朝着最后一座建筑跑去。我跟在它后头,血直往脑袋上涌,因为就在那儿,声流中的洞就在那儿。
我能听到。
好吧,其实我听不到,这才对,但是当我向它奔去的时候,虚无与我的胸膛交叠,静止的力量吸引着我。前方一片安静,不,不是安静,是寂静,一片不可思议的寂静,我甚至感到自己快被撕碎了,仿佛马上就会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真有这么个东西一样。我感觉自己要死了,于是赶快跑起来,眼泪汪汪,胸口疼得厉害。虽然没人看见,但我还是很介意自己竟然哭了出来——我竟然哭了出来。我停住脚步,弯腰心想:老天爷啊,快别哭了。就这样,我愚蠢地停在原地,浪费了一分钟,臭烘烘、蠢兮兮的一分钟——我弯腰平复情绪。然而就在此时,那个洞离开了。它自行离开了,不见了。
麦奇跟着追了一阵,又兜了回来,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哭了,陶德?”
“闭嘴。”我抬脚朝它踢了过去,但失了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