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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刀的选择

  他三步之内必定能追上我们。还没等我跑起来,他伸出的双手就碰到了我,抓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将我向一棵树推去。

  “你这个小臭虫!”他尖叫着,大拇指死命按住我的喉咙。我一边胡乱地抓他的手臂,一边奋力挥刀,但是我的背包掉下去了,背带将我的那条胳膊束缚在树干上;只要他下定决心掐死我,我就没救了。

  他的脸狰狞得如同噩梦。就算我这回能逃走,以后一闭上眼也会想起这可怕的景象。他的左耳被鳄鱼咬断了,连着一长条皮肉,耷拉在左颊下方。从撕裂的创口里,你甚至能看见他的牙。左眼也因此暴突,好像他的整个脑袋都经历过爆炸一样。下巴和脖子上都有极深的伤口,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我甚至看到一颗鳄鱼牙齿插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

  我几乎窒息,拼命地吸气,却无济于事,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痛苦。天旋地转,无法思考,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蠢念头:阿隆根本没有逃过鳄鱼的攻击,他已经死了,但是因为被我惹毛了,他死了也要赶来弄死我。

  “你笑什么?”他尖叫,血点儿和肉沫儿喷在我脸上。他掐的力度又大了些,我想吐,但没法吐出来。我不能呼吸,光线与各种颜色汇聚在一起,起伏流动。我快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啊!”阿隆突然松开我,抽身向后一跳。我倒在地上,吐得哪儿都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住地咳嗽。我抬头看,看到麦奇死死咬住阿隆的小腿,要多使劲有多使劲。

  真是条好狗。

  阿隆一胳膊将麦奇抡到了一边,麦奇飞进了灌木丛。我听见一声重响、痛苦的狗吠,还有一声“陶德”。

  阿隆转过身,又冲我来了。我实在忍不住去看他的脸,上面到处都是深深的伤口。没人能挺过来,绝对没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

  “启示在哪儿?”他说,扭曲的表情急速变化,突然惊慌地四处寻找起来。

  启示?

  那——

  那个女孩?

  我也看了看。她不见了。

  阿隆又转动身子,左转转,右转转。我知道,他和我同时听到了她逃跑的窸窸窣窣声、草梗折断声,听到了离我们远去的那片安静。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而是跟在她后面离开了。

  就这样,只剩我一个人了。

  就这样,我像是没用的东西,被人丢在一边。

  真是蠢透了的一天。

  “陶德?”麦奇一瘸一拐地从灌木中走出来。

  “我没事,哥们儿。”尽管咳嗽得厉害,我还是费力吐出几个字。不过,这并不是真话,“我没事。”

  我额头贴地,努力在咳嗽的间隙呼吸,地上到处是我咳出来的唾沫和呕吐物。

  我喘着气,开始冒出来一些想法。他们都是不请自来的,是吗?

  因为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也许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就这么简单。阿隆想要的显然是那个女孩,不管他说的“启示”是什么,对吧?小城要的显然也是女孩,城里的骚乱和我的声流透露的那片安静有关。那么,只要阿隆得到了她,小城得到了她,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对吧?他们得到了想得到的,就能放过我了,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是啊,这可能对女孩不太好,但是这样就救了本和基里安。

  也能救了我。

  我只是想想,好吗?这些念头自己冒了出来,仅此而已。

  我想,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也能很快结束。

  “结束。”麦奇嘟囔。

  然后我听见一声极恐怖的尖叫,肯定是女孩被抓到了。这就是我的选择,不是吗?

  一秒之后,另一声尖叫传来。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我把背包卸下,靠着树歇了一下,虽然还在不断咳嗽,也没找回平稳的呼吸,但我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猎刀,之后我向声音的方向跑去。

  他们的踪迹很容易找到。阿隆身后的灌木丛凌乱不堪,像是刚刚跑过去一头左冲右突的公牛,他的声流发出咆哮;另外就是那个女孩,就算她的尖叫声遮蔽了那片安静,我还是察觉到了。我尽全力追赶他们,麦奇则跟在我后面。不到半分钟,我们就找到了他们,然而这时候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抓着她的手腕,她则奋力抗争、踢打,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她脸上恐惧的表情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放开她。”我哑声说道,但是没人听见。阿隆的声流格外响亮、夺目,就算是高喊他都不一定能听到。圣体,上帝的启示,成为圣徒之路,还有几幅画面:女孩身处一座教堂中;女孩喝葡萄酒、吃圣饼;女孩打扮成天使。

  女孩是祭品。

  阿隆单手攥住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摸索着解下身上袍子的腰绳,开始绑她的手。女孩狠狠地踢他,麦奇也上去咬他。阿隆则用手背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放开她。”我又说了一遍,努力让这次的声音更大些。

  “放开!”麦奇吼道,虽然依然一瘸一拐的,但它还是很凶猛的。真是一条好狗。

  我上前一步,阿隆背向我,就像根本不在乎我似的。他根本就不把我视为威胁。

  “放开她。”我想大喊,但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还是没有反应。无论是阿隆还是别人,都对我的喊叫没有反应。

  我就要做了,我不得不这么做了!哦天哪天哪天哪,我真的要这么做了!

  我要杀了他。

  我举起猎刀。

  我竟然举起了猎刀。

  阿隆转过身,不紧不慢,和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时一样。他看见我站在身后,举着猎刀,像个他妈的懦弱的白痴一样呆若木鸡。他竟然露出一丝微笑,天哪,你不知道,那张被毁掉的烂脸微笑起来有多恶心。

  “你的声流暴露了你,小陶德。”他说着放开那个女孩。她的手腕被绑上了,又挨了打,连跑都没法跑了。阿隆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往后退了一步(闭嘴,赶快闭嘴吧)。

  “要是听说你这么早就离开人间平原,镇长一定会失望的。”阿隆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也随之退后一步,举起的猎刀似乎毫无用处。

  “但是上帝要懦夫可没用,”阿隆说,“对不对啊,孩子?”

  他像条蛇一样迅速地抬起左臂,从右边给了我一下子,猎刀顿时脱手而出,飞了出去。然后,他用右手扇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连连后退,仰面摔进水里。我感觉他用膝盖顶住我的胸口,双手按住我的喉头,想要完成上次没做完的事情。但是这次我的脸在水下,他肯定很快就会得逞。

  我挣扎了两下,很快败下阵来。我输了。我有过机会,但是我错过了,我活该落到这步田地。我还在挣扎,但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我能感觉到死亡的降临,感觉到自己就要彻底放弃抵抗了。

  我输了。

  输了。

  可是,我在水中摸到一块石头。

  砰!我想都没想就抓起石头砸在他脑袋上。

  砰!我又砸了一下。

  砰!又一下。

  他逐渐从我身上滑到一边,呛到了水。我坐起身,再次举起石头砸他,但是他已经倒在水中了,脸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牙齿从脸颊的那道口子里露出来,像是在龇牙咧嘴地笑。我手忙脚乱地往离他远的地方爬,一边咳嗽,一边扑腾,但是他没有追我,身子又往下沉了几寸,没有挪动。

  我感觉喉咙被他压断了,但是吐了几口水之后,呼吸反倒顺畅了一些。

  “陶德?陶德?陶德?”麦奇边叫边向我冲过来。它吐着舌头汪汪地叫,像只小奶狗似的。我给它挠挠痒,又扭了扭它的耳朵,因为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我们都感觉到了那片安静,这才抬起头,看到女孩就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双手还被捆着。

  但是她用手指捏着猎刀。

  我愣在原地,等麦奇开始咆哮我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我又喘了几口气,然后伸手把刀拿过来,开始割阿隆绑在她手腕上的袍带。带子落到地上,她揉了揉手腕,和以前一样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看。

  她知道。她知道我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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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的,我在心中骂自己,真他妈的。

  她看看猎刀,又看看躺在水中的阿隆。

  他还有呼吸,虽然每次呼吸都咯咯地往外冒水泡,但终究是还有呼吸的。

  我握着猎刀,女孩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猎刀,看一眼阿隆,再把目光投向我。

  她是在对我说什么吗?她想让我去杀了他?

  他躺在那儿,毫无防备,可能最后会溺水而亡。

  而我手里握着刀。

  我站起身,因为眩晕跌倒,然后又站起来,这才迈步朝他走过去。我再次举起猎刀。

  女孩深吸一口气,我能感觉到她正在屏息凝神地望着我。

  麦奇说:“陶德?”

  我向阿隆举起猎刀。这是我的又一次机会。我又一次向他举起猎刀。

  我能下得去手。新世界里没人会因此指责我。这是我的权利。

  我完全可以一刀结果了他。

  可猎刀不只是一件物事儿,对吧?它代表一个选择,代表你要做的事。一把猎刀可以代表是或不是、砍还是不砍、死还是不死。一把猎刀会把决定权从你手中拿走,将它交给世界,于是决定权再也不会回到你的手上了。

  阿隆要死了。他的脸被撕烂了,脑袋被打得不轻,身体逐渐沉入浅滩,却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想杀我,想杀那女孩,城里的骚乱也是因他而起,一定是他把镇长引到我们农场的,所以他也该对发生在本和基里安身上的事负责。他活该,他死有余辜。

  可我就是不能砍下去,结果他。

  我是谁?

  我是陶德·休伊特。

  我是他妈的世上最大的废物。

  我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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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的。我又暗骂了自己一句。

  “走吧,”我对女孩说,“我们得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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