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兰奇
“军队?”我说,胃里像是打了结。薇奥拉和我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句话,但这一点都不好笑。
“什么军队?”希尔迪皱起眉头。
“远方传来流言:有支军队正在河对岸集结。”弗朗西亚说,“都是骑着马的男人,普伦提斯镇的男人。”
希尔迪努努嘴。“一共就五个骑马的男人,”她说,“算不上一支军队,都是被派来追杀这两个小毛孩儿的。”
弗朗西亚看起来并不相信她的话。我还从没见过有谁那样警惕地抱着胳膊。
“反正中间隔着河,”希尔迪继续说,“近期不会有人来法布兰奇的。”她回头望望我们。“一支军队,”她说着摇摇头,“真能扯。”
“姐姐,如果有危险,”弗朗西亚说,“我有职责……”
希尔迪翻了个白眼。“妹妹,别跟我说你的职责,”她说着从弗朗西亚旁边走过去,打开房子的前门,“你的职责还是我安排的。进来吧,你们两个小毛孩儿。”
薇奥拉和我没有动。弗朗西亚也没有邀请我们进去。“陶德?”麦奇在我脚边叫道。
我深吸一口气,踏上门前的台阶。“您好,女似。”我说。
“是‘女士’。”薇奥拉在我身后轻声纠正。
“您好,女士。”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的心跳,“我叫陶德,她叫薇奥拉。”弗朗西亚的双臂仍然交叉着抱在胸前,就像维持这个姿势久了能得奖似的。“追杀我们的真的只有五个人。”虽然我嘴上这样说,但声流中还回荡着“军队”这个词。
“你说什么我就得信什么吗?”弗朗西亚说,“信你这个被人追赶的男孩?”说完她低头看向仍在最下面台阶上等待的薇奥拉,“我可以猜出你俩逃跑的原因。”
“哦,行了,弗朗西亚。”希尔迪说。她依然为我们扶着门。
弗朗西亚转过身,喊希尔迪从门口让开。“非常感谢你,我的房门我来管。”弗朗西亚说完,向我们转过头,“你们想进来就进来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法布兰奇人的热情好客。于是我们进了屋。关于弗朗西亚家里是否有安置我们的地方、我们可能在这儿住多久等问题,弗朗西亚和希尔迪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最后希尔迪赢了,弗朗西亚领着我和薇奥拉来到两间相邻的小房间,都位于二楼。
“你的狗得睡在外面。”弗朗西亚说。
“但是它……”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弗朗西亚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我跟着她来到了楼梯平台。她径直下楼,没有回头。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她和希尔迪又吵了起来,但两人都努力将声音压到最低。薇奥拉也从房间走出来,偷听她们争吵。就这样,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想法?”我说。
她没有看我。然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扭过头来看我。
“我不知道。”她说,“你呢?”
我耸耸肩。“对于我们的到来,她似乎不太高兴。”我说,“但是我这会儿感觉安全多了。毕竟咱们的房间有墙什么的。”我又耸耸肩,“而且本又希望咱们来这儿。”
这是真的,但我还是不太确定。
薇奥拉也交叉双臂抱在胸口,就像弗朗西亚那样,但她和弗朗西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我觉得暂时还可以。”
“是的,”薇奥拉说,“暂时。”
我们又听了一会儿吵架。
“你在家乡是干什么的?”薇奥拉说。
“我干的事儿都挺傻的,”我飞快地说,“不想提了。”
我感觉我的脸开始发烧,所以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我站在那儿咬了会儿嘴唇。以前住在这房间里的可能是个老人,闻起来旧旧的,但是这里有张真正的床。我把背包拿过来打开。
环顾四周,确认没人跟着我进来之后,我拿出了那本日志。我将它翻开,翻到地图那一页,然后顺着穿过沼泽地的箭头,看到了另一面的河。虽然那儿看不到桥,但是有块聚居区,下面写着一个词。
“法布,”我默念,“法布三可。”
我想这个词应该就是“法布兰奇”吧。
看到地图后面那页的字时,我的呼吸加重了。“你必须警告他们”(当然了,当然了,快别想了)。下面还画着横线。薇奥拉就问过我,到底是警告谁呢?警告法布兰奇,还是希尔迪?
“警告他们什么呢?”我边自言自语边翻笔记本。里面记了好多页东西,没完没了的文字。字挨着字,字挤着字,字后面还是字,就像声流浇下来,糊到了纸上,盖得满满的,让人搞不清上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到底我该怎样警告别人?
“哦,本。”我小声说,“你说该怎么办?”
“陶德?”希尔迪在楼下喊我,“薇?”
我合上本子,看着它的封面。
过会儿。我过会儿再问。
我会问清楚的。
过会儿。
我把本子放好,往楼下走去。薇奥拉已经下楼了。希尔迪和弗朗西亚,她俩都交叉着双臂在等我。
“我得回农场去了,小毛孩们。”希尔迪说,“我还得为大家伙儿做事呢。不过弗朗西亚答应今天照顾你们。到了晚上,我会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
薇奥拉和我面面相觑,突然不想让希尔迪走了。
“谢谢你们这么想啊。”弗朗西亚皱起眉头,“不管我姐姐跟你们说了什么,我可不是吃人的怪物。”
“她没……”我正要说话,但很快就克制地闭了嘴,但我的声流帮我说出了后半句:说过你坏话。
“好吧,人人都为她说话,总是这样。”弗朗西亚说着瞥了希尔迪一眼,但是似乎没有特别不高兴,“你俩可以先在这儿住下。爸爸和姑妈早就死了,他们的屋子没人住。”
我猜对了,确实是老人的房间。
“不过,我们法布兰奇人都得工作。”弗朗西亚的目光在我和薇奥拉的脸上来回转悠,“就算只在这儿待一两天,想好下一步计划之后再离开,你们也得为自己赚生活费。”
“我们现在还没什么打算。”薇奥拉说。
“哼,”弗朗西亚哼了一声,“如果你们俩想在这里住下去,穿过第一座山坡上的那片果园,就能去上学。”
“学校?”我说。
“这儿有学校和教堂。”希尔迪说,“如果你们逗留时间长的话可以去。”我猜她应该又读了我的声流,“你们会待很长时间吗?”
我没说话,薇奥拉也没说话,弗朗西亚又哼了一声。
“弗朗西亚小姐,求您一件事可以吗?”弗朗西亚正要扭头跟希尔迪说话,薇奥拉开口了。
“叫我弗朗西亚就行,孩子。”弗朗西亚说,她似乎有点惊讶,“什么事?”
“这儿有法子给我的飞船发条消息吗?”
“你的飞船?”弗朗西亚说,“是遥远的黑漆漆天空里停着的移民飞船吗?”她抿着嘴唇,“上面还有好些人?”
薇奥拉点点头:“我们本该往回汇报的,得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发现。”
薇奥拉声音很低,但是她脸上浮现出充满希望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失望降临。想到失望,我熟悉的那种伤心的拉扯感又会出现,就像把所有的声流都拉了进去,就像悲恸,迷失了方向。我伸出一只手放在沙发上,想让自己站稳些。
“啊,小丫头片子。”希尔迪说,声音异乎寻常地轻柔,“我猜你是来侦察这颗星球的,到了新世界之后还想联系我们地上的人,对吗?”
“是的。”薇奥拉说,“可是没人回答。”
希尔迪和弗朗西亚看着对方点了点头。“你忘了我们是教会移民。”弗朗西亚说,“我们远离世界,只想建立自己的乌托邦。所以才任由机器斑驳生锈,我们另寻他法生存下来。”
薇奥拉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们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我们都没法和其他聚居区通信。”弗朗西亚说,“更别说和天上的人联系了。”
“我们是农民,小毛孩。”希尔迪说,“简简单单的农民,渴望过上简简单单的生活。飞这么远来到这儿,图的就是这个。我们想解决问题,不让老人们再起冲突,”她的手指一下下轻敲桌面,发出嗒嗒声,“可惜并不太成功。”
“我们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弗朗西亚说,“只是不想再走上我们离开的那个旧世界的老路。”
“这么说我被困在这儿了?”薇奥拉说,她的声音有点尖细。
“恐怕是的,除非你的飞船到这儿来。”希尔迪说。
“他们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弗朗西亚问。
“系统读数说还有二十四周的路程。”薇奥拉轻声说,“四周后到达近日点,从那之后再过两周,飞船开始轨道转移。”
“抱歉,孩子,”弗朗西亚说,“看来还得等上七个月,你的人才能抵达我们这儿。”
薇奥拉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大家,显然她正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
七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
“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希尔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我听说港湾市有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他们有裂变汽车、大都市的柏油路和数不清的商店。你们先去见识见识再操心别的事吧,怎么样?”
希尔迪望向弗朗西亚,弗朗西亚说:“陶德小子,不如我们在谷仓那儿给你找个活儿吧。你是个农场孩子,对吧?”
“可是……”我想说话。
“农场上还有好多活儿呢,”弗朗西亚说,“我相信你肯定很清楚……”
弗朗西亚唠叨着这类话,带我走出后门。我回头看去,希尔迪正在柔声细语地安慰薇奥拉,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她们在说话,而我还是听不见。
弗朗西亚关上我们身后的门,然后领着我和麦奇穿过主路,来到了路边那栋大谷仓一样的建筑。男人们拉着手推车,走到仓库大门口,等在那儿的另一批男人从上面卸下一筐筐水果。
“这是东仓。”弗朗西亚说,“我们准备用来和别人交换的货物储藏在这儿。你在这儿等着。”
我在原地等着,她去和正从推车上卸果筐的一个男人说话。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声流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普伦提斯镇”,随之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情绪。这和我之前察觉到的情绪有着微妙区别,但是还没等我仔细读,情绪就消失了,弗朗西亚也回来了。
“伊万说,你可以去后面干打扫卫生的活儿。”
“打扫?”我有点吃惊,“我会干农场的各种活儿,女士,而且我……”
“我知道你都会,但是你应该注意到了,‘普伦提斯’这个邻居我们可不太喜欢。你还是和大家伙儿保持点距离吧。等大家和你熟悉了再说。怎么样?”
她还是板着面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但是,她说得确实在理。
“好吧。”我答应道。
弗朗西亚点点头,带我去见伊万。他看上去和本差不多年纪,个子不高,深色头发,两条胳膊粗得像树桩子。
“伊万,这是陶德。”弗朗西亚说。
我准备跟他握个手,但伊万并不理会我伸出的手。他只是犀利地剜了我一眼。
“你到后面干活儿。”他说,“管住你自己,也管住你的狗,别碍我的事儿。”
弗朗西亚离开了,伊万把我带进仓库,指了指扫帚的位置。于是,我开始打扫仓库。我来法布兰奇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在一座黑乎乎的谷仓中,拿着扫帚从一个角落扫到另一个角落,只能从远处的门缝里看到外面的一线蓝天。
哦,也太让人意外了吧。
“我要便便,陶德。”麦奇说。
“不要在这儿便便。”
这是一座相当大的谷仓,前后有200到250米长,里面存放水果筐,筐里的冠松果装得半满。其中有块地方存放着大卷大卷的青贮饲料,都用细绳子捆着,一直堆到天花板下面;还有一个分区放着预备磨成面粉的大捆大捆的小麦。
“你们把这些东西卖给其他聚居区吗?”我问伊万。
“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他从前方抛回这么一句。
我没再说话,但是声流中冒出了一些粗鲁的言辞,我没来得及制止。于是我赶紧低头继续扫地。
上午渐渐过去了,我想着本和基里安,也想着薇奥拉。我还想到了阿隆和镇长,想到了“军队”这个词,还有它给我带来的胃里打结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路逃来,我感觉不该在这里停下脚步。
人人都表现得这里有多安全似的,可我就是不放心。
我扫地的时候,麦奇在后门进进出出,有时候还追逐我从角落里扫出来的粉蛾子。伊万始终没有靠近我,我也和他保持着距离,但是我发现,每个进门的人放下货物之后,都会意味深长地往谷仓深处看上一眼,有时候还眯着眼往阴影中打量。想必他们是想看看能不能瞧见我,那个普伦提斯镇的男孩。
他们憎恨普伦提斯镇,我懂。我也憎恨普伦提斯镇,但是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资格悲伤。
随着时间流逝,我也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这里干体力活儿的不分男女,但一般是女人管事,男人服从。虽然不知道希尔迪担任什么职位,但她显然颇有权威,况且弗朗西亚还是法布兰奇的副镇长。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小镇是由女人掌管的。当女人从外面经过时,我能听到她们的“安静”,还有男人对一片片安静做出的回应——偶尔会恼火顶撞,但多数情况下都是顺从。
这儿的男人虽然拥有声流,但他们比我以前接触的所有男人都懂得控制声流。另外,倘若普伦提斯镇也有这么多女人,按我的经验,镇子上空的声流肯定充斥着裸女图像,而且她们肯定都在做着人所能想象的最为羞耻下流之事。当然了,这儿偶尔也会冒出这样不堪的声流,男人毕竟是男人。但是大多数时候,声流里都是歌声或者祈祷,再就是关于手头工作的想法。
法布兰奇的声流普遍比较平静,但是这种平静让人觉得有点诡异。
我不时努力倾听,希望能听到属于薇奥拉的那片安静。
但是毫无收获。
午餐时分,弗朗西亚来到谷仓后面,带来一个三明治和一罐水。
“薇奥拉呢?”我问。
“不用谢。”弗朗西亚说。
“不用谢什么?”
弗朗西亚叹了口气,说:“薇奥拉在果园里,正在拾地上的果子。”
我想问问她心情好些了吗,但是我没问出口,弗朗西亚也没有试图读我的声流。
“你在这儿还适应吗?”她问。
“我会做的很多,可他妈的不只扫地这一项。”
“嘴里放干净点,小子。以后我会让你做真正够格的工作。”
她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向谷仓前面走去,和伊万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去处理副镇长的日常工作了。
我知道这毫无道理,但我真的有点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基里安和他做过的那些让我抓狂的事吧。回忆总是有点蠢,不是吗?
我拿起三明治,刚咬了一口,耳畔就飘来伊万的声流。
“我会把掉在地上的面包屑扫干净。”我说。
令人惊讶的是,他大笑起来,有点粗鲁地说:“我知道你会的。”他也咬了一口他的三明治。“弗朗西亚说,今晚要开全镇会议。”过了会儿他说。
“要讨论我的事?”我问。
“讨论你和那个女孩的事,你们从普伦提斯镇逃跑的事。”
他的声流有点古怪,谨慎又强硬,就像在试探我的虚实。但我没有从中读出敌意,起码没有对我的敌意,但他的声流中还是渗透着某样我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们要和全体居民见面吗?”
“可能是的。我们会先聊聊你。”
“如果你们要投票表决我的去留,”我边说边用力咀嚼着三明治,“我想最后我肯定得走人。”
“有希尔迪站在你那边说话呢。”他说,“这在法布兰奇比什么都管用。”他咽了一口吃的,接着说,“而且这儿的人都很善良友好。我们之前接收过来自普伦提斯镇的人。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段糟糕时期的事。”
“战争时期?”我问。
他看着我,声流将我包裹住,不住地刺探我都知道些什么。“是啊,”他说,“战争时期。”他扭过头去看谷仓,貌似不经意,但是我猜他是想检查这里是否只有我们两人。等他再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似乎想看穿我。“还有,”他说,“不是所有人的感觉都一样。”
“什么感觉?”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注视,也不喜欢他声流中的嗡嗡声。
“对历史的感觉。”他说得很慢,依然盯住我不放,身体还往我这边凑了凑。
我往后靠了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普伦提斯镇有盟友,”他小声说,“他们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的声流浮现出一些画面,好像只是在为我一个人展现。我仔细看过去,画面越来越清晰,其中有明亮的东西、潮湿的东西,还有快速掠过的东西,有阳光洒在红色的……
“小孩子!小孩子!”麦奇在角落里狂吠。我被吓得跳起来,就连伊万也受了惊,他声流中的画面迅速隐去了。麦奇叫个不停,我从未听过它叫得这么反常。我仔细看过去。
一群小孩跪在地上,正通过一块松脱的木板所留下的孔隙向内窥视。他们有的微笑,有的哈哈大笑,彼此大胆推搡,争先恐后地凑到孔隙前。
他们对我指指点点。
他们那么小。
那么小。
真的,看看啊,他们也太小了吧。
“滚开,你们这些小耗子!”伊万大喝一声,但是声音透着幽默,声流中尽是刚才他尽力掩饰的痕迹。墙洞后面传来尖声大笑,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就这样,他们散了。
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小孩子,陶德!”麦奇狂吠,“小孩子!”
“知道了,”它跑过来,我伸手挠着它的小脑袋,“知道了。”
伊万啪的一声拍了下手:“午餐结束,回去工作吧。”他最后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谷仓的前门走去。
“你在瞎叫什么呀?”我问麦奇。
“小孩子。”它嘟囔着把脸埋进我的手心。
下午的工作和上午完全一样。我扫地,时不时有人来“参观”我。工作间隙有休息喝水的闲暇,但这期间伊万没有跟我说话,再然后我就继续扫地了。
我花了些时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只不过接下来未必是“我们”——我和薇奥拉一起行动了。会议将讨论我们的去留,法布兰奇人一定会留下她,直到她的飞船抵达。是个人就能看出这个结果。但是他们会收留我吗?
如果他们决定收留我,我会愿意留下吗?
我要不要警告他们呢?
每次想到那个笔记本,我就感觉胃里火烧火燎的,于是不断转换注意力。
漫长的下午终于结束了,太阳开始西沉。打扫工作都做完了,我已经把整个谷仓扫了不止一遍,还数清了果筐的数量,之后又数了一遍。此外,虽然没人要求我这么干,但我还是试着去修补墙上那块松脱的木板。如果没人允许你离开谷仓,那你他妈的就只能做这些工作。
“就是这样,不是吗?”希尔迪说。她突然在我身后冒出来。
“你不该偷偷摸摸地凑过来吓唬人。”我说,“你的脚步也太轻了。”
“弗朗西亚在家里给你和薇奥拉准备了一些吃的。你们不如回去吧?”
“我们吃东西,你们却去开会?”
“是的,我们去开会,小子。”希尔迪说,“薇奥拉已经到了,肯定会把你的那份晚餐也吃了。”
“饿,陶德!”麦奇叫道。
“也有你吃的。小狗崽。”希尔迪大笑着弯腰拍拍它。它直接躺下冲她亮出了肚皮。这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这个会议到底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呢?”我问。
“哦,新移民要来了,这是个大新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当然了,还要介绍你们给大家认识。让大家都欢迎你们。”
“他们会欢迎我们吗?”
“陶德小子,人们惧怕他们不了解的人和事。”她站起来,说,“一旦他们认识你们,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能留下来吗?”
“应该可以,”她说,“如果你们想的话。”
我没话说了。
“你快往回走吧。”她说,“等你们吃完,会上就该介绍你们了,我会来接你们的。”
我点点头,她便挥手告别,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消失在谷仓尽头那团越发浓重的阴影中。我把扫帚挂回原处,脚步声回荡在谷仓中。我能听到整个小镇男人的声流和女人的安静都向会堂聚去。“普伦提斯镇”这个词儿出现得最为频繁,此外我的耳朵还捕捉到了我的名字、薇奥拉的名字、希尔迪的名字。
我不得不说,从这些反馈中,我听出了恐惧和疑惑,但是并没有扑面而来的厌恶。马修·莱尔那样愤怒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只是对我们抱有疑虑而已。
也许,只是也许,事情还不算糟。
“走吧,麦奇。”我说,“咱们去吃东西。”
“吃东西,陶德!”它边叫边跟在我脚边。
“也不知道今天薇奥拉过得怎么样。”我说。
然后我向谷仓出口走去,同时意识到有一小片声流从外面嗡嗡的声流集合中分离出来。
那一小片声流越飘越高。
它向谷仓飘来。
它就盘桓在仓门之外。
我停下脚步,站在黑漆漆的谷仓里。
远处,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马修·莱尔。
他的声流在说:小子,你哪儿都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