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刀的再一次选择
“退后!退后!退后!”麦奇立刻狂吠起来。
马修·莱尔的砍刀反射出森森月光。
我把手伸到背后——干活儿的时候,我把刀鞘藏到T恤下面,但猎刀肯定还在,肯定的。我抽出猎刀,拿在身侧。
“这次可没有老妈妈保护你了。”马修边说边前后挥舞砍刀,就像要把面前的空气斩成碎片一样,“你做了那些事,别想躲在女人裙下。”
“我什么都没做。”说着我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声流泄露信息——我身后有扇门。
“这不重要。”马修说。我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走一步。“我们这里有条规矩。”
“我和你又没仇。”我说。
“但我和你有仇,小子。”他说。他的声流激动起来,涌动着愤怒。愤怒倒是可以预料,可里面竟然还夹杂一丝怪异的悲恸。我似乎可以用舌尖尝到他的怒火,疼痛随之袭来。声流中还夹杂着神经质,尽管他竭力掩盖,但我仍能感觉到它的锋利。
我又后退一步,退到黑暗深处。
“我不是个坏人,你知道吗?”他突然表现出一丝困惑,依然挥舞着手里的砍刀,“我有妻子,有女儿。”
“她们肯定不希望你伤害无辜的男孩,我相信……”
“闭嘴!”他大喊。我听见他咽了口唾沫。
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但是,不管为什么,我都为此感到抱歉……”
“让你付出代价之前,”他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像是为了不用听我说话故意这么做的,“有件事你得知道,小子,我的母亲叫杰西卡。”
我停下后退的脚步:“什么?”
“我的母亲,”他咆哮着,“叫杰西卡。”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我说,“我不认识你的……”
“听着,小子!”他大喊,“你给我听好了。”
然后,他敞开了他的声流。
然后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他想让我看到的画面。
“你骗人。”我轻声说,“这他妈的是个谎言。”
我不该这么说话。
马修一声尖叫,向前一蹿,朝我冲过来。
“快跑!”我对麦奇大喊,同时转身往后门跑去。(行了,你真以为猎刀能和他的砍刀抗衡?)我听见马修还在呐喊,他的声流在我身后接连爆炸,我跑到后门,夺门而出。
麦奇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我喊“快跑”的时候,麦奇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不知如何爆发出惊人的威胁性,朝冲过来的马修扑了上去。
“麦奇!”我大喊。
现在谷仓里真他妈的黑,我只能听见麦奇时而低声咆哮,时而发出狂吠,还有一通叮咣乱响。再然后,我听见马修疼得大叫了一声,他肯定被咬了一口。
好狗,我想,真是一条好狗。
我离不开它,不是吗?
我冲进黑暗中,朝着跌跌撞撞的马修以及在他的双腿与挥舞的砍刀之间乱窜的麦奇的影子跑去。
“陶德!陶德!陶德!”它狂叫。
我离他们还有五步远,马修正双手持刀,往地上砍去。只见刀刃砍进了木地板,麦奇随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它没再说话,只是干嚎,而后飞也似的逃进了黑暗的角落。
我大喝一声朝马修冲去。我跳起来抱住他,两个人都倒在地板上,滚作一团。挺疼的,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我在上,马修在下,所以其实还好。
最后,我俩终于分开了。我听见他嗷嗷喊疼,趁机站起来,握紧猎刀,在离他只有几米的地方盯着他。这里离后门挺远的,马修又挡在前面。我听见麦奇在黑暗中呜咽。
我还听到通往会堂的那条路上有声流传来,不过现在没工夫细想了。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其实我很怕,但我和他的声流眼下都混乱不堪,但愿他一时分辨不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也一样。”他说着去抽他的砍刀,前两次没抽出来,我趁机跳回黑暗处找寻麦奇。
“麦奇?”我在一捆捆稻谷和一摞摞水果筐中疯狂地寻找它。我听到马修因无法抽出砍刀而抱怨个不停。与此同时,城里的喧闹动静越来越大。
“陶德?”我听见黑暗深处传来它的声音。
声音自成捆的青贮饲料后面传来,就在那边墙角。“麦奇?”我探头叫它。
然后我又飞快地回头。
只见马修猛地用力,从地板上抽出了砍刀。
“陶德?”麦奇说,声音中满是困惑和恐惧,“陶德?”
马修来了,他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就像他再也不用着急了似的,他的声流则如海浪一般,势不可当,四处弥漫。
我没有选择了,只能退守墙角,拿好猎刀准备反击。
“我会离开这里。”我大声说,“带上我的狗就离开。”
“太晚了。”马修说,他靠得更近了。
“你根本不想杀人,我看得出来。”
“闭上你的嘴。”
“求你了,”我挥着猎刀说,“我不想伤害你。”
“小子,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一步又一步,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离这儿很远。人们开始边喊边跑,但我们谁都没向外看一眼。
我紧紧贴着墙角,但那儿并不宽敞,我不能整个人缩进去。我看看四周,寻找任何可能逃生的出口。
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我的猎刀必须得派上用场了。虽然它要对付的是砍刀,但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
“陶德。”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别担心,麦奇。”我说,“会没事的。”
谁知道一条狗信不信呢?
马修差不多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
我握紧了猎刀。
马修站在离我几米的地方,那么近,我甚至能在黑暗中看到他眼里的反光。
“杰西卡。”他说。
他把砍刀高举过头顶。
我往后一缩,抬起猎刀来顶,浑身僵硬……
但是他停下了……
他竟然定在那里。
我看到了这个机会。
这短暂的停顿足够了……
我飞快地祈祷,心想,但愿捆着它们的不是桥上那种绳子。然后我朝身侧将猎刀挥出一道弧线,成功割断了(感谢老天、感谢老天)捆绑青贮饲料的绳子,极为干脆。重量的突然变化导致其他绳子也相继崩断,我埋着头,躲开滚落的饲料卷。
我听到两物撞击的闷响,然后马修喊了一声“哎哟”,我抬头看时,他已经被埋到了饲料卷里,只露出一条胳膊,砍刀掉落在地上。我走过去把那玩意儿踢到一边,然后转身去找麦奇。
它就在刚掉下来的饲料卷后面,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我向它跑去。
“陶德?”我靠近它的时候,它说,“尾巴,陶德?”
“麦奇?”很黑,我在它旁边蹲下之后才看清楚它的情况。它的尾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二长,到处都是血,但是上帝保佑,它还能摇尾巴。
“疼,陶德?”
“没事的,麦奇。”我说。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尾巴受伤了,但我的声音和声流都带着哭腔,“我很快就帮你止血。”
“好吗,陶德?”
“我没事。”我说着揉了揉它的脑袋。它咬了我的手一下,我知道它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尾巴上的伤太疼了。然后它抱歉地舔了舔我,可紧接着又咬了一下。“疼,陶德。”它说。
“陶德·休伊特!”谷仓前门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是弗朗西亚。
“我在这儿!”我站起来大喊,“我没事。马修疯了……”
话只说了一半我就闭嘴了,因为她根本没听我说话。
“你得在里面藏好了,陶德小子。”弗朗西亚慌乱地说,“你得……”
她不说话了,因为她看到了饲料卷下面压着的马修。
“发生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走上前把压在他脸上的一卷饲料搬开,弯腰凑近了看他是否还有呼吸。
我指着地上的砍刀:“你看。”
弗朗西亚看了看砍刀,然后抬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完全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也无从解读。我不知道马修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小子,有人入侵了我们的家园。”她站在那儿说。
“什么?”
“男人,”她说,“是普伦提斯镇的男人干的。就是追捕你们的那一队人马。他们对整个小镇发动了袭击。”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会吧。”我说,然后又重复了一句,“不会吧。”
弗朗西亚还在盯着我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别把我们交出去。”我一边后退一边说,“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听了这话,弗朗西亚皱起眉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问题是……”我说,“我不了解你的为人。”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也不会把薇奥拉交出去。事实上,在刚才的全镇大会上,我们马上就要做出保护你们两个的决议了,但是被他们打断了。”她低头看看马修,“看来我们也许遵守不了这个承诺了。”
“薇奥拉在哪儿?”
“在我家里。”弗朗西亚说,她突然加快了语速,“快点跟我来,你也得藏起来。”
“等等。”我撤回饲料堆处,找到了还在角落里蜷缩着舔尾巴的麦奇。它抬头看看我,叫了几声,声音微弱,不成句子。“我现在把你抱起来,别太使劲咬我哦,好吗?”我对它说。
“好的,陶德。”它呜咽着,每次摇动那条短粗的尾巴都疼得直叫唤。
我弯下腰,伸出双臂托住它的肚子,将它抱到自己胸前。它大叫一声,咬住我的手腕,然后又赶紧松开嘴舔舔我。
“没关系。”我尽可能轻轻地抱住它。
弗朗西亚在谷仓门口等着我,我跟着她来到主路上。
路上到处都是慌张奔跑的人。拿着来复枪的男男女女纷纷跑向果园,但还有一些人带着小孩子(又看到小孩子了)匆忙往房子里躲。远处传来枪声、尖叫声和呼喊声。
“希尔迪在哪儿?”我大叫。
弗朗西亚没说话,我俩走到她家门口的台阶前。
“希尔迪怎么办?”我们踏上台阶的时候,我又问了一遍。
“她去和他们对抗了。”弗朗西亚说,她没有看我,而是把门拉开,“他们会先到她的农场。塔姆还在那儿。”
“哦,不会吧。”我傻傻地说,好像一句“不会吧”就能转变事态。
我们刚进屋,薇奥拉就从楼上飞奔下来。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说话声有点大,我不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看见麦奇的时候,她倒吸一口冷气。
“创可贴。”我说,“好使的创可贴来点儿。”
她点点头,飞快地跑回楼上。
“你俩在这儿待着。”弗朗西亚对我说,“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去。”
“但是我们得逃啊!”我说。我不明白她的用意。“我们得离开这儿!”
“不,陶德小子,”她说,“如果普伦提斯镇的人想要你们,那这就是我们要把你们保住的原因。”
“可是他们有枪。”
“我们也有。”弗朗西亚说,“普伦提斯镇的人别想拿下这座城。”
薇奥拉此时拿着包从楼上下来了,一边走一边在包里翻找创可贴。
“弗朗西亚……”我说。
“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她说,“我们会保护你,保护你俩。”
她看看我们,表情严肃,似乎是在确认我们是否答应留下,然后她转身出了门,应该是去保卫她的小镇了。
我们盯着关上的门,看了一会儿,然后麦奇又呜咽起来。我安抚它,同时薇奥拉拿出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创可贴和一把小手术刀。
“我不知道这东西用在狗身上好不好使。”她说。
“总比没有强。”我说。
她切下一条创可贴,我扶着麦奇让它低头,方便薇奥拉将创可贴缠到它血糊糊的断尾上。麦奇发出威胁的呜呜声,然后赶紧道歉,之后再龇牙咧嘴地发出威胁声,然后再道歉。直到薇奥拉把它的整个伤口都包扎好了,我才松开了它。
可它立刻要去舔伤口。
“别那么做。”我说。
“痒痒。”麦奇说。
“傻狗,”我挠着它的耳朵骂它,“你真他妈的是条傻狗。”
薇奥拉也拍了拍它,想阻止它舔掉创可贴。
“你觉得我们安全吗?”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问。
“我不知道。”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我俩都吓得跳起来。喊叫的人越来越多,声流也越来越多。
“骚乱开始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希尔迪。”薇奥拉说。
“我也是。”
我们安抚麦奇的时候,街上安静了一阵,之后城镇四周的果园再次涌起嘈杂的人声。
一切似乎都离我们很遥远,就好像现在外面风平浪静一样。
“弗朗西亚跟我说,一直沿着大河走就能找到港湾市。”薇奥拉说。
我看着她,希望自己明白她这么说的意思。
我想我懂了。
“你想离开?”我说。
“追捕我们的人会源源不断地赶来,”她说,“如果我们不走,就等于把身边人置于危险之中。他们已经追到这儿来了,你难道不觉得会有更多人来吗?”
我知道,我确实也想到了这点。虽然没说出来,但我心里清楚。
“可是他们说他们会保护我们。”我说。
“你相信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想起了马修·莱尔。
“我觉得我们待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她说。
“我觉得我们去哪儿都不安全。”我说,“只要还在这颗星球上,就不会安全。”
“我需要联系我的飞船,陶德。”她说,语气近乎恳求,“他们正等着我回信呢。”
“你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完成这个任务?”
“我知道你也想。”她说着把目光移开,“如果我们可以一起走……”
听到这儿,我抬起头看她,想好好看看,看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说刚才的话,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没再说别的,只是回望了我一眼。
这就够了。
“我们走。”我说。
我们没有再交流什么,飞快地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我背上我的背包,她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麦奇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我们一起从后门离开了。就这样,我们走了。这样做是为了法布兰奇的安全,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不过,谁知道呢?谁知道我们的选择对不对呢?在得到了希尔迪和弗朗西亚的承诺之后,我们很难真的下决心离开。
可我们还是上路了。我们已经做了决定。
好在这个决定是我们自愿做出的,而非受别人胁迫,即使是别人善意的安排,也不比自己做主来得痛快。
已经是深夜了,幸好两个月亮都很明亮。现在镇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没人阻拦我们逃走。贯穿整个镇子的小溪上有一座小桥。“那个港湾市离这儿有多远?”过桥的时候我问道。
“有点远。”薇奥拉小声回答。
“有点远是多远?”
她迟疑了一下。
“多远啊?”我又问了一遍。
“得走几个星期。”她说,没有回头。
“几个星期?!”
“不然我们能去哪儿呢?”她说。
我不知道,所以只好继续前进。
过了小溪,前面的路蜿蜒伸向山谷里一座遥远的小山。我们决定先沿着这条路,绕开这个小镇,再拐向南,回到那条河边,沿着河岸继续走。本的地图就画到法布兰奇为止,所以那条河流是我们从这儿去港湾市的唯一线索了。
虽然离开了法布兰奇,但一大堆问题仍萦绕在我们心头,也许永远无法得知答案了——镇长和那几个人为什么不惜走几英里的路都要入侵这座小镇?他们为什么还跟着我们?对他们来说,我们很重要吗?希尔迪怎么样了?
还有,马修·莱尔被我杀死了吗?
最后他在声流中向我展示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普伦提斯镇的历史上真发生过那些吗?
“历史上真发生过什么?”此时我们正沿着小径飞快地往山上走,薇奥拉问我。
“没什么。”我说,“别再读我的声流了。”
我们爬到了山谷远端那座山的山顶上,此时对面传来又一阵枪声的回音。我们停下脚步,向来时的方向张望。
然后,我们看见了……
天哪,我们看见了怎样的画面啊!
“天哪。”薇奥拉说。
月光下,包括法布兰奇的房屋田舍到小山之间的果园,整个山谷都闪着光。
我们看到法布兰奇的男男女女都在往山下跑。他们在撤退。
山上有五个——十个——不,是十五个骑着马的男人。
这些人身后是五个纵队,里面每个成员都拿着枪。他们跟在镇长的马后面行进。
不是一小队人马,完全不是。
是整个普伦提斯镇的人。我感觉脚下的世界要崩塌了。普伦提斯镇的每个人都他妈的来了。
他们的人数是法布兰奇的三倍。
枪也是法布兰奇的三倍。
我们听到了枪声,还看到法布兰奇的男男女女跑回各自的房子里。
他们会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个小镇,战斗用不了一个小时就会结束。
流言是真的,传到法布兰奇的消息是真的。
那些话竟然是真的。
一支军队。
一整支军队啊。
他们派出了一整支军队追捕我和薇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