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如其人
路上传来马蹄声,虽然遥远,但是听得出来,马儿正向这里狂奔而来。
“布洛克里山有人来了?”薇奥拉说,声音中掺杂着希望和疑惑。
“是布洛克里瀑布。”我说完,站了起来,“咱们得找个地方躲躲。”
我们匆忙开始收拾背包,设法藏进道路和河流之间的一片狭长树林中。因为不敢到路对面去,所以背朝河流,面前有倒下的树遮挡,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收拾好最后一点东西,我们就安静地蹲在树干后头,麦奇则挨在我腿边。到处都是雨水。
我抽出了猎刀。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只有一匹马。”薇奥拉低声说,“不是军队。”
“是啊,”我说,“但是你听这人骑马的速度有多快。”
嗒嗒嗒,嗒嗒嗒,我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尽管暮色霭霭,又下着雨,透过树林的间隙,我们还是看到一个斑点儿似的人影沿路迅速逼近我们。此人来得这么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薇奥拉回头看看我们身后的河流:“你会游泳吗?”
“会。”
“很好,”她说,“我不会。”
嗒嗒嗒,嗒嗒嗒。
我能听到骑马人嘈杂的声流,但是因为一时间马蹄声太响,我无法听清楚。
“马。”麦奇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来了。马蹄声中我听到了只言片语,断断续续的,我只听见骑、爸、黑,还有好多好多。
我把手中的猎刀抓得更紧了。薇奥拉现在什么都没说。
嗒嗒嗒,嗒嗒嗒。
再快点,傍晚,打死,不管怎么……
那人沿路跑来,绕过一百米外我们刚刚绕过的一个小弯,继续靠近——
嗒嗒嗒——
我将猎刀转了个个儿,因为我听到——
把他们都打死,她真是一道美味,这儿真黑——
嗒嗒嗒——
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嗒嗒嗒,嗒嗒嗒——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
陶德·休伊特?透过雨声、马蹄声和河流的声音,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薇奥拉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看见那人了。
“小的。”麦奇叫道。
是小普伦提斯先生。
我们想把身子伏得低些,尽可能地让树干挡住我们。但是为时已晚,因为我们看到,为了迫使坐骑停下,他突然狠狠拉住了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把他掀翻。
但也只是差点。
他胳膊下面夹的那支来复枪也没掉到地上。
可恶的陶德·休伊特!他的声流在呐喊。
“糟糕。”我听见薇奥拉说,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吼嘿!”小普伦提斯先生大叫一声。此时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看清他脸上的微笑了,我还能明明白白地听出他声音中的惊奇。“你竟然沿路逃跑?!你竟然没有避开这条路?!”
我和薇奥拉面面相觑。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小子,我听你的声流差不多听了一辈子!”他掉转马头,欲往我们这边走,但是还没找到我们藏身的具体位置,“你以为你藏起来我就听不见你的声流了?”
他的声流得意扬扬的,就好像他无法相信自己如此好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等等,”他骑马离开路面,走进树林,“等等。你旁边是什么?那片虚空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恐怖,薇奥拉吓得往后缩了缩。我手里握着猎刀,可他骑在马背上,手里还有枪。
“太他妈对了,陶德小子,我手里可有枪。”他说完便不再四处搜寻了,而是直直地朝我们走过来。他的马踏过草丛,绕过树木,向我们逼近,“我还有一把枪,一把特殊的枪,陶德,专门为你旁边这个小姑娘准备的枪。”
我看了一眼薇奥拉。我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看得懂他声流传达的信息——不堪的画面呼啸而来。他说完,她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我碰了碰她的胳膊,向我们的右侧瞟了一眼,那是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机会了。
“哦,想跑就跑吧,小子。”小普伦提斯先生发话了,“我正愁没理由伤害你呢。”
他的马已经靠得非常近了,我们都能听到它焦躁且疯癫的声流。
我们没法把身子伏得更低。
他已经到了我们面前。
我握紧猎刀,狠狠攥了一下薇奥拉的手,默默祈祷好运。
如果这会儿不逃,我们就永远失去机会了。
于是……
“跑!”我大喊一声。
我们一起跳了起来,同时枪响了,树枝的碎屑撒了我们一头,但我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追!”小普伦提斯先生冲他的马大吼一声,他们也行动起来。
他的马只跳了两步就回到了路上,沿路追赶我们。路紧紧包裹着那片树林的边缘,河岸并不高,所以我们奔跑的同时始终能看见对方。一路上,我们不断碰断前方的树枝,接连踩到水洼,泥水飞溅,脚下也不停打滑,可他就是紧追不舍。
我们无法摆脱他的追捕,没有任何办法。
可我们还是奋力狂奔,沿着林中不同的小道七拐八弯,绕过或是跳过倒下的树干,穿越灌木丛。麦奇气喘吁吁地追着我们的脚后跟狂叫不止,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那条路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它突然向河流折去。我们没法子,只能横穿道路,冲进另一侧更茂密的树林中。我看到薇奥拉跃过树林的边界,踏上路面,胳膊上下舞动;与此同时,小普伦提斯先生绕过路弯,一只手快速地撸动着什么。我们正要飞快地冲到路对面,可他的马嘶鸣着向我们奔来。我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双腿,并将它们快速紧捆起来。我立刻就倒下了。
“啊!”我大喊一声,脸摔进了泥浆和落叶中,背包从头顶飞出去,差点还把我的胳膊拽折了。薇奥拉马上就穿过小路了,但她看见我摔倒了,迟疑之中她的脚在泥中越陷越深,我大叫:“别停下,快跑!快跑!”她紧紧盯着我,我看到她脸色变了,可是眼下马匹就要冲过来了,谁顾得上分析这个表情的意思呢?她迅速转身,消失在树丛中,只有麦奇跑回来对我大叫:“陶德!陶德!”我被抓住了,我被抓住了,我被抓住了。
现在小普伦提斯先生就在我面前,他高高地坐在白马上,喘着粗气,手中的来复枪枪口翘起,直直地指向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朝我抛出了两端挂着重物的套索,正巧套住了我的双腿。现在绳索已经紧紧缠住了我的腿。他就像猎杀沼泽鹿的猎人一样专业。我趴在泥地上,站不起身,就像无助的猎物。
“我老爸看到你会很开心的。”他说,同时他胯下的马焦躁不安地踏着四蹄。雨,我听见那匹马在想什么,那是蛇吗?
“我本来打算沿路探听你们的消息,”小普伦提斯先生讥讽道,“没想到正好碰见了你本人。”
“滚。”我说,不过你们应该不会相信我说得这么客气。
我手里还攥着猎刀的刀把。
“哎哟,我好害怕呀。”他说着,把来复枪换了个位置,而我正好位于枪管之下,“把刀放下。”
我只好伸出胳膊,把猎刀丢到了地上。猎刀扑通一声落在泥里,溅起一串泥点子。我还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的小妞儿对你可没一点儿忠心啊,是吧?”他说着,下了马,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拍了拍它,让它安静下来。麦奇向他狂吠,可小普伦提斯先生只是大笑着问了一句,“它的尾巴怎么了?”
麦奇跳起来,朝他恶狠狠地龇牙。可小普伦提斯先生动作更快,抬起靴子,狠狠一脚踢在了麦奇脸上。麦奇呜咽一声,倒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
“陶德,危难之时朋友会立即抛下你逃跑。”他走近我,“不过这也算给了你一个教训,不是吗?狗终究是狗,帮不上人的忙;而女人,关键时刻连狗都不如。”
“你给我闭嘴。”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声流中充满了假模假式的怜悯和赤裸裸的得意:“陶德啊陶德,你真是个小可怜儿。你花了这么长时间陪着女人赶路,但我猜你压根儿不知道怎么跟女人办事儿。”
“不许你再提到她。”我恶狠狠地说,但因为双腿被绳子缠着,我依然只能趴在地上。
不过我发现我的膝盖还能弯曲。
他的声流越发响亮、丑陋,但是他的脸毫无表情,就像一场噩梦。“你该做的,陶德,”他蹲下靠近我,说道,“就是留下那些同意办事儿的婊子,开枪打死那些不肯当婊子的女人。”
他凑得更近了。我甚至能看见他上唇上恶心的汗毛,就连雨水都没能让那几根绒毛变得颜色深些。他只比我年长两岁。只大两岁。
蛇?他的马想。
我缓缓地将双手放到地上。
然后我努力在泥地中撑起身体。
“等我把你绑结实了,”他凑到我耳边,用奚落的口吻说道,“我就找到你的小妞儿,让你知道知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这时候,我猛地跳了起来。
我双手用力一撑,使劲儿向前一踢,冲着他的脸撞了过去。我用头顶狠狠撞了他的鼻子,他仰面跌倒在地,我正好压在他身上。然后我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打了几拳;他一脸诧异,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又屈膝顶住他的裆部。
他像个虫子一样蜷起身子,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呻吟。我退到一边,回身去取我的猎刀。我把猎刀捡起来,马上用它割断了腿上的绳索,终于站了起来。随后我把他的枪踢到一边,跳到那匹马前面,一边挥动双臂,一边疯狂地大叫:“蛇!蛇!”这招立刻奏效了。马儿吓得不断嘶鸣,飞快地掉头跑进雨中。
我环顾四周。砰!小普伦提斯先生一拳打在我的鼻梁上,但是我没有倒下。他大叫:“你这个浑……”说时迟,那时快,我挥舞猎刀向他砍去,逼他往后跳了好几步。紧接着我继续挥刀,雨水混杂着刚刚涌出的泪水一起在我脸上流淌。他不断后退,终于远离了我。他开始找枪,虽然步伐有些踉跄,但是他马上在泥地中发现了来复枪,立刻扑上去想要捡起来,我不假思索地扑过去,把他撞得连连后退。我也挨了他的胳膊肘一下,但没有倒下。此时此刻,我的声流尖叫不止,他的也一样。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把他仰面摁倒在地,猎刀的刀尖抵住他的下巴。
于是,我俩都停住了。
“为什么要追我们?!”我冲着他的脸大吼,“你为什么要追赶我们?!”
连胡子都没长齐的他露出愚蠢又可悲的微笑。
我又用膝盖狠狠顶在他的两腿之间。
他再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冲我吐了口唾沫。我的猎刀前进了寸许,他的下巴就被划了个小口子。
“因为我父亲想抓到你。”最后他回答道。
“为什么?”我问,“他干吗想抓我们?”
“我们?”他睁大了眼睛,“什么他妈的‘我们’?他想要的是你,陶德,只想要你一个人。”
我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为什么?”
但是他没有回答,而是仔细审视着我的声流,似乎在寻找什么。
“嘿!”我用手背扇了他的脸一下,“嘿!快回答我!”
他竟然微笑起来。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他竟然再次露出了微笑。
“你知道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吗,陶德·休伊特?”他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他说‘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刀’。”
“闭嘴。”我说。
“你是个能打的,我承认。”他还在微笑,下巴上还在流血,不过不太严重,“但是,你不是杀人的料。”
“闭嘴!”我大喊,但是我知道他早就从我的声流中得到了答案——阿隆也这么说过我。
“不同意吗?”他说,“那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
“我会的,”我大叫,“我会杀了你!”
他舔舔嘴唇上的雨水,放声大笑。我把猎刀抵住他的脖颈,将他按在地上,可他竟然哈哈大笑。
“别笑了!”我尖叫着举起猎刀。
他没完没了地大笑,然后看了我一眼,开口说话了。
他说——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想看看我朝本和基里安的眉心开枪之前,他们大声求饶的样子吗?”
“嗡”的一声,我的声流顿时变成了红色。
我握紧刀柄向他砍去。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然后——
然后——
然后——
然后就在我的猎刀即将砍到他身上的时候——
就在我决心用尽力量按自己的意愿杀人的一瞬间——
我犹豫了——
我再次——
犹豫了——
只犹豫了一秒——
我恨死自己了——
我会永远恨自己没能下手——
就趁着这一秒钟的犹豫,他双腿一蹬,把我踹到一边,用胳膊肘给了我喉咙一下。我顿时感到一阵窒息,俯下身,只感觉他把猎刀从我手中抽了出去。
就像从孩子手里抢走糖果一样轻松。
“陶德,”他站在我面前说,“现在我让你看看,猎刀该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