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整个世界停止了转动。
雨水不再下落,火焰不再燃烧,我的心也不再跳动了。
一个斯帕克人。
世界上应该没有斯帕克人了。
他们在战争中死绝了。
世界上应该没有斯帕克人了。
可就是有一个斯帕克人在我面前冒了出来。
他长得又高又瘦,和我在录像带中看到的斯帕克人一致,白皮肤,手指和手臂纤长,嘴长在它本不该在的地方——脸的正中间,耳朵垂到与下巴平齐,眼睛比沼泽的石头子儿还黑,身上原本应该穿着衣服的地方覆盖着地衣和苔藓。
异类。完完全全的异类。
真是扯淡。
我还是把我熟悉的那个世界揉成一团丢掉吧。
“陶德?”薇奥拉说。
“别动。”我说。
透过雨声,我能听到斯帕克人的声流。
没有清晰的字句,只有画面,歪歪扭扭的怪异画面,颜色错乱,但是也有我和薇奥拉一脸错愕地站在他面前的画面。
现在是我正握着猎刀的画面。
“陶德。”薇奥拉说,声音中透着一丝警告。
因为他的声流中蕴含着更多信息,有他的种种情绪,但是混作一团,化为嗡嗡声。
恐惧。
我感觉到了他的恐惧。
很好。
我的声流开始发红。
“陶德。”薇奥拉又叫了我一声。
“别叫了。”我说。
斯帕克人本来在刮鱼鳞,现在缓缓直起腰来。他在小山坡一块突出的巨石旁扎了营,地面半干半湿,那儿有一卷苔藓,或许就是他的床铺吧。
挨着石头的还有一样闪闪发亮的长条状东西。
我能从斯帕克人的声流中看到他脑海中的画面。
一杆长矛——他在河中捉鱼用的那杆长矛。
“别那么做。”我对他说。
我对眼下的情形和他的背景看得如此清楚,尽管他的声流充斥着画面,但非常好懂。不过,这些想法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秒,只有一秒。
一秒的时间,一闪而过。
我看到他在计划为了拿到那杆长矛而奋力跃起。
“陶德?”她说,“把猎刀放下。”
这时,他跳了起来。
我也跳了起来。
(看着我。)
“不!”我听见薇奥拉尖叫一声,但是我的声流咆哮得太大声了,她的尖叫无异于低语。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疾速跨过那个斯帕克人的营地,趁他跌跌撞撞地去拿长矛之时,挥舞猎刀砍向他的躯干,砍向他皮包骨的膝盖和手肘。我只想在血红声流的包围下向他冲去,带着我声流中的画面、话语和情绪,带着我知道的一切,带着我经历的一切,带着我没能下定决心挥刀砍下去的每一次失败记忆,向他冲去;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呐喊——
谁说我不是杀人的料?
他还没拿到长矛,我就截住了他,用肩膀向他狠狠撞去,砰的一声,我们一起摔在泥巴稍微少些的地上。他纤长的四肢缠在我身上,就像蜘蛛一样。然后他开始殴打我的头,但这更像是轻拍。这时候,我意识到——
他比我更虚弱。
“陶德,别打了!”薇奥拉大喊。
他手忙脚乱地从我身上爬开,我一拳打在他脑袋的一侧。他太轻了,立刻被我的拳头打翻在一堆石头上。他扭身抬头看我,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声流中透着恐惧和慌张。
“别打了!”薇奥拉尖叫,“你看不出他有多害怕吗?”
“他就应该怕我!”我大声反驳。
我的声流势不可当。
我向他走了一步,他想爬开,但是我抓住他长长的白色脚踝,把他从石头上拖回到地上。他发出可怕的恸哭声,而我已经准备拿起猎刀砍下去了。
薇奥拉一定是把麦奇放在了什么地方,因为她拽住我的一条胳膊拼命往后拉,想阻止我砍那个斯帕克佬。我用全身的力量想把她甩脱,但她牢牢拽着我,我们跌跌撞撞地扑向斯帕克佬,他匍匐在石头上,双手挡着面颊。
“松开我!”我大叫。
“求你了,陶德!”她也大叫,拼命拉拽我的胳膊,“别这样,求你了!”
我转过手肘,用另一只手推开她,转身朝向斯帕克佬,他正在地上艰难爬行——
他伸手用指尖去够他的长矛——
我的仇恨像火山般爆发,声流变成鲜艳明亮的红色。
我压在他身上——
我举着猎刀向他的胸膛刺去。
刀尖刺进了他的胸膛,但马上碰到了骨头,滑到了一边。斯帕克人发出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尖叫,胸膛的伤口喷出暗红色(红色,他们的血是红色的)的血浆。他抬起长长的胳膊,在我的脸上挠了一下,我抽出猎刀,又捅了他一下,他发出一声尖啸,深吸一口气,随之发出好一阵咯咯声;随后,他的胳膊和腿不停抽搐,他用深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声流里充斥着痛楚、困惑和恐惧——
我开始转动猎刀——
他还活着,没有死,还没有死——
一声呻吟,一通战栗,他死了。
他的声流随之断绝。
我干呕几下,将猎刀拔出来,一步一个脚印地穿过泥地,往回走。
我看看双手,又看看猎刀。到处都是血。刀刃上有血,刀把上也是,我的双手、两条胳膊和衣服正面都是血,脸上也被溅上了一道血痕。我将脸上斯帕克人的血和自己被抓伤渗出的血一起抹掉。
就算被雨水冲刷过,我身上的血似乎也还是太多了。
斯帕克人躺在——
躺在他被我杀死的那个地方。
我听见薇奥拉发出干呕声,立即抬头向她望去,她却接连向我尖叫。
“你不知道!”我对她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发起了战争!他们杀了我妈妈!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然后我就吐了。
一直吐,一直吐。
我的声流逐渐平静下来,我又吐了一会儿。
我的脑袋几乎垂到了地上。
整个世界停止了转动。
直到现在依然一动不动。
我什么都不害怕,除了薇奥拉的安静。我弯腰向前倾着身子,感觉背包压在我的后脖颈上。我始终不敢看斯帕克人。
“他会杀了我们。”最后我对着地面说。
薇奥拉什么也没说。
“他会杀了我们。”我又说了一遍。
“他吓坏了。”薇奥拉破了音,喉咙嘶哑,“连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害怕。”
“他刚才要去拿长矛。”我说着抬起头。
“那是因为你举着猎刀追杀他!”现在我能看见她的脸了。她瞪圆了眼睛,眼神十分空洞,就像她坐在石头上前后摇晃时一样。
“他们杀死了新世界的所有人。”我说。
她疯狂地摇着头:“蠢货!你这个蠢货简直他妈的蠢透了!”
她竟然说了脏话。
“我们有多少次发现别人告诉我们的事情不是真的?”她一边说一边后退,离我越来越远。她的脸开始变得扭曲,“这种事发生了多少次?”
“薇奥拉——”
“斯帕克人不是在那场战争中全都死了吗?”她说。天哪,我恨透了她那惊恐的声音,“你说啊,他们不是全都死了吗?”
最后一丝愤怒的情绪也从我的声流中消失了。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转过头去看斯帕克人——
我看到了他的营地——
我看到了烤肉钎上的鱼——
我还看到了(不不不不不)他声流中流露出的恐惧——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
我已经吐不出东西来了,但还是一阵阵地犯恶心。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我杀人了。
我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站都站不起来。不知怎的,我开始放声大喊“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饱含恐惧的声流回荡在我周围,我无处可逃。我在哪儿,我的声流就在哪儿。我抖得如此厉害,甚至不能控制双手和膝盖,任凭自己跌坐在泥地上,我依然能看到遍布四周的鲜血,雨水并没有将血迹冲刷干净。
我紧紧闭上眼睛。
只有一片漆黑。
只有漆黑,别的什么都没有。
再一次,我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我再一次做错了所有事。
远远地,我似乎听到薇奥拉在呼唤我的名字。
但声音那样遥远。
只有我一个人。此时此地,永永远远,我都是一个人。
我又听到了我的名字。
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拽我的胳膊。
然后我似乎听到了一小点不属于我的声流,我这才睁开眼。
“我觉得这里似乎还有更多斯帕克人。”薇奥拉凑到我耳边说。
我抬起头。因为自己的声流还混乱不堪,充满了恐惧,所以很难听清别的声音。雨还在下,下得很大,我不禁走了神,傻傻地想,也不知道我们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才能干。这时,我突然听见了,树林间传来窸窸窣窣模糊难辨的声音,很难说清是什么动静,但是那儿肯定有东西。
“就算他们之前不想杀我们,”薇奥拉说,“现在也肯定想了。”
“我们得离开。”我努力站起身,但我还在发抖,尝试了两次才成功站起来。
我手里还抓着猎刀,刀上还沾着黏糊糊的血。
我把它扔到地上。
薇奥拉的脸色很难看,表情混杂着悲伤、恐惧和惊慌,这都是因我而起,都是因为我。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好又说了一遍:“我们得赶紧离开。”说完,我就去避雨处将麦奇抱回来,虽然它冷得直哆嗦,但它还在睡觉。抱起它之后,我把头埋入它的皮毛中,呼吸着熟悉的狗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快点儿。”薇奥拉说。
我转过身,看见她正四下张望,四周的树林和雨声中依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流,她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惊恐。
转了一圈,她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我发现自己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看向别处。
可就在我把目光移向别处时,我看到她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
就在她的位置后面,灌木丛突然分开了。
她也发现我的脸色骤变。
她赶忙转身,正好看见阿隆从她身后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他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布捂住她的口鼻。我大叫起来,上前一步。她闷声尖叫,拼命扒拉阿隆捂在她嘴上的手,但是阿隆的力气太大了。也不知道那块布浸了什么东西,等我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她已经晕了过去。等我迈出第四步和第五步,他已经松开了手,她滑到地上。我臂弯里还抱着麦奇。等我迈出第六步,他伸手向背后摸去。我怀里抱着麦奇,手还没拿到猎刀,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他冲去。等我迈出第七步,我看到他从后腰抽出一根木杖,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
砰!
我摔倒在地。麦奇从我怀中飞了出去。我趴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打晃,视野逐渐变成灰色。好疼!一切都在倾斜,倒向一侧,我的胳膊和腿变得格外沉重,无法抬起,一半脸埋在泥巴里,另一半则露在外面,我看到阿隆正盯着趴在地上的我看,也看到了他的声流——里面有薇奥拉。他发现泥地上我的猎刀反射着红光,便上前将它捡了起来。我想爬开,可身体的重量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他。
“小子,你对我已经没用了。”他说完,便把猎刀高举过他的头顶。我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他用尽全力挥刀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