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万物的终结
坠落,不要坠落啊。老天爷,求求你帮帮我吧。坠落。猎刀。猎刀。斯帕克佬死了。所有的斯帕克佬都死了。薇奥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他有长矛。坠落。老天爷,求求你。阿隆在你身后!他来了!小子,你对我已经没用了。薇奥拉倒下了。薇奥拉·伊德。斯帕克人。尖叫,鲜血,不!看我的。看我的。求你了,不要啊。看我的。他会杀了我们的。本,求你了,我很抱歉。阿隆!快跑!伊德。还有更多斯帕克人。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坠落。坠落。深红的血。猎刀。死亡。快跑。我杀人了。求你了,不要啊。斯帕克人。薇奥拉、薇奥拉、薇奥拉——
“薇奥拉!”我想尖叫,但是眼前只有黑暗,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音的黑暗。我记得自己倒下了,现在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薇奥拉!”我再次努力大喊,但是肺里仿佛进了水,肚子疼得要命。疼痛,疼痛,我的——
“阿隆。”我轻声自言自语,空无一人,“跑!阿隆来了。”
接着,我又坠入黑暗。
……
“陶德?”
……
“陶德?”
是麦奇。
“陶德?”
有只狗在舔我的脸,这说明我的脸有知觉,也意味着我可以搞清楚自己在哪儿。我急促地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
麦奇就站在我脑袋边儿,四条腿倒腾着,紧张兮兮地舔着自己的口鼻,一只眼睛上依然缠着绷带。但是它很模糊,我很难——
“陶德?”
我想叫它的名字,安抚它的情绪,但是我开口便是一阵咳嗽,背部传来剧痛。我还趴在泥巴里,阿隆把我打倒的地方——
阿隆。
阿隆用木杖打了我的头,所以我才倒下。我努力抬起头,疼痛顿时包裹住我的整个右侧颅骨,一路蔓延到下巴,让我眼前一黑。我只好趴在原地,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和眩晕,待了一分钟,才再次尝试开口说话。
“陶德?”麦奇呜咽着叫我。
“我在呢,麦奇。”我终于咕哝出一句话,但是这个句子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粘在胸口一样,闷闷的,并且引发了一连串咳嗽。
因为背部尖锐的疼痛感,我不得不尽量简短地说话。
我的后背。
我忍住咳嗽,一种可怕的感觉从肚子蔓延至身体的其余部位。
我最后看到——
不。
哦,不。
我又努力憋着咳嗽了几下,生怕牵动一丝一毫的肌肉,但没能成功,只好强忍着,等疼痛慢慢缓解;然后我才试着开口,同样尽量忍着随之产生的痛楚。
“我身上是不是插着一把猎刀,麦奇?”我的声音极其沙哑。
“猎刀,陶德。”它担心地叫,“后背,陶德。”
它再次凑过来舔我的脸,这是狗安抚同伴的方式。我努力保持静止,同时均匀地呼吸。就这样过了一分钟,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但我的肺不太配合——里面似乎已经盛满了空气。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想,这是个错误,因为所有的记忆都涌上来、压过来,将我往下拖——我再次想起斯帕克人的血、薇奥拉害怕的样子,阿隆从树丛中现身并将她掳去……
我开始抽泣,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力气,胳膊和后背上像是有火在烧,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干等着,企盼疼痛快点减弱。
慢慢地、慢慢地,我开始伸直压在身下的一条胳膊。脑袋和后背的疼痛十分剧烈,我感觉自己疼晕过去了一会儿。但我再次醒来,依旧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伸到背后,沿着我身上脏兮兮、湿乎乎的衬衫一寸寸地摸索着,直到摸到我那个同样脏兮兮、湿乎乎的背包——实在是不可思议,它竟然还在我背上——我继续向上摸索,直到指尖再也无法向前。
猎刀的刀柄。它插在我的背上。
我一定是死了。
我死了。
我死了吗?
“没死,陶德。”麦奇大叫,“包!包!”
猎刀插在我身上,就在我背上,左右肩胛骨之间。是疼痛告诉我中刀的具体位置,但是猎刀首先插进了我的背包,背包中有样东西让猎刀没能畅通无阻地捅到——
是日记本。
我妈妈的日记本。
我有意慢慢地摸索了一下,没错,阿隆举刀刺下,正好将刀插进了我背包里的日记本。正因为这处阻碍的存在,猎刀才没法插进我的身体。
(没法像刺穿斯帕克人那样。)
我再次闭起眼睛,想深深吸上一口气,可是没能如愿。我只好屏住呼吸,等能攥住刀把时再吸气,等到疼痛有所减缓才试着往外拔刀。可是,眼下猎刀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我不得不又歇了一会儿,把气喘匀了,再次尝试拔刀。拔的时候,我感到背上的疼痛突然加剧,就像枪开火一样突然。我感觉猎刀正在从我的骨肉中抽离,我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大口喘气了一分钟,我才控制住情绪,没有恸哭起来。这期间我始终抓着刀把,虽然猎刀已经从我背上分离出来,但刀锋还深深埋在背包和日记本里。
麦奇再次舔了舔我的脸。
“真乖。”我说,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句。
我感觉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把背包肩带从胳膊上卸下去,最后终于把猎刀和乱七八糟一堆东西都扔到一边。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站不起来,而且我一定又晕过去了一次,因为我再次被麦奇舔醒,不得不睁开眼睛,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趴在淤泥中,心中无比渴望阿隆当初拿着那把猎刀直接把我捅穿,让我和那个斯帕克人一样死得透透的,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坠落,不断地向下坠,直到整个世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直到自己消失,无从抱怨,直到自己不会再把事情搞砸,不会再让本或者薇奥拉失望。不如就让我永远坠入虚无之中,这样我就永远都不用担心焦虑了。
可是麦奇又把我舔醒了。
“走开。”我抬起一条胳膊把它推开。
阿隆原本可以把我杀掉,他原本可以轻易地把我杀掉。
他原本可以拿着猎刀砍断我的脖子,砍进我的眼睛,割断我的喉咙。总之,刚才我的小命就在他手上,他却没有杀我。可他肯定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啊。他一定清楚的。
他是想把我留在原地,让镇长亲自发现吗?可他是怎么赶到军队前面的?他又不像小普伦提斯先生那样骑马,怎么可能跑这么快呢?他跟了我们多久?
在他从灌木丛中冒出来,把薇奥拉劫走之前,他跟踪了我们多久?
我发出轻声的呻吟。
这就是他没有杀我的原因。他让我活着知道他劫走了薇奥拉,这代表他赢了,我输了,是吗?他就是想让我受折磨,从此以后我将带着他掳走薇奥拉的记忆活下去。
我突然有了新的动力,努力坐起身,不理会周身的疼痛,而是身体前倾,大口呼吸,直到觉得自己能站起来。我的肺部依然有莫名的杂音,背部也依然疼痛,这让我忍不住继续咳嗽,但是我咬紧牙关,撑了过去。
因为我必须找到她。
“薇奥拉。”麦奇大叫。
“薇奥拉。”我说着,更用力地咬紧牙关,努力站起来。
可是我的身体承受不了,疼痛让双腿不受控制,摇摇欲坠,栽倒在泥巴地里。我绷紧身体,拼命呼吸,但还是头昏眼花;声流中,我奔跑着,奔跑着,向着虚空不停奔跑。我感觉浑身发烫,大汗淋漓,但我还是在声流中不停奔跑。我听到树后有本的声音,于是我向他跑去。他唱起了那首歌,以前哄我睡觉时唱的歌,专门唱给男孩而不是男人听的歌。听到歌声,我的心似乎舒展开来。歌是这样的:每当早晨,太阳升起。
我苏醒过来,歌声依然萦绕在我耳畔。
歌声缥缈:
每当早晨,太阳升起。
山谷低处,少女轻吟:
“哦,不要欺骗我;哦,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睁开双眼。
不要欺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必须找到她。
我必须找到她。
我抬头看。太阳挂在天空上,但是我不清楚阿隆带走薇奥拉已有多长时间了。当时天还未破晓,而现在尽管多云,但天空很亮堂,所以有可能快到正午或者刚过正午,也可能根本就不是同一天——我极力避免这个念头再出现。我闭上眼仔细倾听。雨已经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和麦奇的声流,还有远方森林中奇物不成字句的啁啾声,它们在过自己的日子,这些动静和我毫无关系。
没有阿隆的声音,也没有薇奥拉的安静。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的包。
她在阿隆手下挣扎的时候,包掉落了。阿隆显然对包毫无兴趣,把它当作毫不重要的无主之物,留在原地。
那包里装满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却特别有用的东西。
我的胸膛一紧,痛苦地咳嗽起来。
我估计自己是站不起来了,只好向那个包爬过去。背上的剧痛让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吸气,但我还是坚持向前爬。麦奇担心地一直叫着“陶德、陶德”,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才够到包。但之后我微微佝偻着身子待了一会儿,疼痛稍稍得以缓解,我才喘过气来,才打开包,摸索着找出装着创可贴的盒子。里面只有一个了,也只能先拿这个将就一下。然后我开始艰难地脱衬衫,这个过程中我停下来喘气的次数更多了,一寸一寸地小心动作,尽管缓慢,但我终于让衬衫离开了疼得火辣辣的后背,也离开了疼得像裂开一样的脑袋。我瞧见衬衫上到处是血污和泥巴。
我在她的医药包里拿出手术刀,将创可贴一切为二,一部分放在脑门上,我按了它一会儿,直到它牢牢地贴住;然后我慢腾腾地将另一半贴在了我的后背上。随着创可贴的材料——她说的人类细胞之类的东西和伤口越贴越近,我疼得更厉害了。我只好咬紧牙关撑过去,果然,过了一会儿,药开始见效了,一阵清凉漫过我的血管。我又等了一会儿,等效果更显著了才站起来。刚开始站起来的时候,我头晕目眩,但我想自己应该能站上一会儿。
果然,坚持站立一会儿之后,我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是第二步。
可我要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他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他极有可能已经和那支军队会合了。
“薇奥拉?”麦奇呜咽着叫道。
“我不知道怎么找到她,哥们儿。”我说,“我得想想。”
虽然创可贴起作用了,但我还是无法始终保持直立,只能尽力而为。我环顾四周,不小心瞟到了斯帕克人的尸体,便马上扭过头。我不想看。
哦,不要欺骗我;哦,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叹了口气,知道得怎么做了。
“没别的法子,”我对麦奇说,“我们只能去找那支军队。”
“陶德?”它哀嚎。
“没别的法子了。”我又说了一遍,不再多想,开始行动。
首先我需要一件新衬衫。
我让自己背对着斯帕克人,同时转身去拿我的背包。
猎刀还插在背包和里面的日记本上。我其实不太想碰它,即便我现在一头雾水,也不想去看日记本里的内容。但我必须得把猎刀拔出来。所以,我不得不踩着背包用力拔。我拽了几下,猎刀就被拔了出来,掉在地上。
猎刀躺在湿漉漉的苔藓上,上面覆满了鲜血——大多数属于斯帕克人,我的血颜色更浅些,集中于刀尖。我不知道这是否说明阿隆用这把刀刺我的时候,斯帕克人的血进入了我的血液。还有,我会不会因此感染其他特殊的病毒呢?
可是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
我打开背包,拿出日记本。
本子上有个刀形的洞,贯穿前后封皮。猎刀如此尖利,阿隆也一定非常强壮,才能一刺险些毁掉整个本子。一道泥痕划过本子的所有页面,我和斯帕克人的血只污染了页面的一点边缘,上面的字仍然清晰可辨。
我还可以继续看这本日记。
如果我倒霉到不得不看的话。
我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从包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我一边活动一边咳嗽;虽然已经贴上了创可贴,但伤口还是疼,疼到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我感觉自己的肺里积满了水,就像胸口压着一堆河底的石头。最终我还是把衬衫穿上了,另外还从背包里拿了几样有用的东西:几件衣服、我的医药包、还没有被小普伦提斯先生或雨水破坏掉的东西。我把这些物件和我妈妈的日记本统统装进了薇奥拉的包,因为以我现在的体力,肯定背不了我的背包了。
然后我又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我要往哪儿走?
要去哪里?
我要沿路返回,去找军队,就是这样。我找到军队,然后再想法子救她,哪怕让我与她交换,充当人质都行。
这样的话,我不能手无寸铁地贸然前去,不是吗?
显然不能。
我又看了一眼猎刀,它就静静地躺在苔藓地上,好像失去了身为猎刀的属性,成了与我毫无关系的一块废铁,一块将它犯下的所有罪过都归咎于使用者的废铁。
我不想碰它,一点儿都不想,再也不想了。但是我必须得走过去,必须尽可能地用湿树叶擦掉上面的血污,必须把它插入我后腰上挂的刀鞘。
我必须得做这些事,因为我没有选择。
斯帕克人的尸体徘徊在我视野的边缘,但是拿着猎刀的我就是无法正视它。
“走吧,麦奇。”我故作轻松,将薇奥拉的包拗成一个圈,搭在一侧肩膀上。
不要欺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该走了。
“我们去找她。”我说。
我背对着斯帕克人的营地,向道路的方向出发。我最好尽快沿路往回赶。途中我会听到那支军队的动静,然后我就躲到路旁,见机行事,伺机救出她。
这意味着我可能会迎头撞上他们。
我从一丛灌木中挤了过去,同时听到麦奇叫道:“陶德?”
我转身招呼它:“快走。”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不往营地那边看。
“陶德!”
“我说了‘快走’。我是认真的。”
“这边走,陶德。”它边叫边摇尾巴。
我又朝它转过去一点,几乎正对着它说:“你说什么呢?”
它用鼻子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这边走。”它用一只小爪子揉着那只被创可贴覆盖的眼睛,将创可贴蹭掉,然后向我挤了挤受伤的眼睛。
“你说‘这边走’是什么意思?”我问。
它点点头,用一只前腿指了指和军队相反的方向。“薇奥拉。”它叫了一声,然后转了个圈,再次面对那个方向。
“你闻到了她的气味?”我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它叫了一声,表示肯定。
“你闻到了她的气味?”
“这边走,陶德!”
“不是沿路返回?”我说,“不用回去找军队?”
“陶德!”它大叫,因为它感觉到了我声流中的兴奋,自己也兴奋起来。
“你确定吗?”我说,“麦奇,你确定,对不对?”
“这边走!”说完它就穿过灌木丛,沿着与河流平行的道路,往与军队相反的方向跑了。
那是去港湾市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阿隆要挟持薇奥拉往那个方向走,我也不关心原因;反正看到麦奇颠颠地跑在前面带路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跟在它后头了,同时心里默想:麦奇真棒,太他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