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
太阳缓缓地爬上天空,河水哗哗地流淌,发出巨大的声音。远远望去,河水疾速奔向山谷的尽头,河面上只剩一波波白浪和湍流。
薇奥拉打破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你知道该怎么办吧?”她说着,举起望远镜观察河流下游。太阳升至山谷末端的上空。她不得不用一只手盖在望远镜的上方,遮挡强光。
“怎么了?”我说。
她在望远镜上按了一两个按钮,继续观望。
“你看见什么了?”我问。
她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循着湍流和浪花扬起的泡沫往下游看,一直看到……
看到河流的尽头。
就在几英里之外,河流突然断了。
“又一座瀑布。”我说。
“看着比威尔夫住处的那个瀑布还大。”她说。
“肯定有路能绕过去。”我说,“咱们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皱起眉头,对我的迟钝有些不满,“大瀑布下面肯定有一座大城市。如果你要在这颗星球上找个地方建立第一片聚居区,从太空中看,瀑布下的山谷里一定有着富饶的土地和现成的水源,这将会是个完美的选址。”
我的声流活跃起来,虽然只有一点点。
谁能想到出现得这么突然?
“港湾市。”我说。
“我敢打赌我们找到了港湾市。”她说,“等我们到了瀑布旁边,往下一看肯定就是港湾市。”
“如果我们跑起来,”我说,“只花一个小时就能跑到那儿,不到一个小时。”
她盯着我的眼睛,这还是她念完我妈妈的日记之后第一次直视我。
她说:“如果我们跑起来?”
然后她露出微笑。
真心的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抓起不多的随身行李,向前跑去。
比以往都要快。
我的双脚疲惫酸疼,她肯定也一样。因为脚上起了水泡,我疼得不行;因为失去了亲人,我感到心中悲凉。她肯定也一样。
但我们还是跑了起来。
天哪,我们真的跑起来了。
因为也许(闭嘴)……
只是也许(别想了)……
也许路的尽头真的就是希望。
我们越往前跑,河面就越宽,山谷两侧越挨越近。离我们较近的这一侧谷壁越来越靠近河流,脚下的路骤然变陡。湍流激荡,溅起朵朵水花。我们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脸和手也一样。流水奔腾的声音震耳欲聋,填满了整个世界,仿佛一堵实实在在的墙,但这感觉并不坏。这雷霆之声仿佛冲洗着人的身体,将声流都冲走了。
我心想:拜托了,瀑布下面可一定要是港湾市啊。拜托了。
奔跑的时候,我看到薇奥拉回头看我。她的脸庞分外明媚,一边跑,一边微笑,歪头示意我再快点。我想,也许就是希望在推动我们不断向前吧,也许就是它让我们产生不断前进的动力,与此同时,希望也代表着危险、痛苦和冒险。希望使得我们大胆探索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何时会让我们赢得这场探险呢?
拜托了,前方可一定要是港湾市啊。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上坡终于出现,道路开始明显高于河流。我们身旁的湍流大力撞击河道两侧的岩壁。山谷越来越窄,我们和河流之间已经没有树林了,一棵树都没有,只剩下一道陡峭的山坡,坡下就是河流,前方则是瀑布。
“快到了。”薇奥拉在我前面大喊。随着奔跑的脚步,她脖子后面的秀发跳动着,阳光照在上面,泛出跃动的光泽。
然后——
然后,在悬崖边缘,路突然断了,向右侧陡降。
我们就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巨大的瀑布,约有半英里宽。河流咆哮着跃下悬崖尽头,腾起大量白色水沫,溅起的水滴打湿了周边数百米内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衣服。在阳光照耀下,出现了数道彩虹。
“陶德。”薇奥拉的声音几不可闻。
但是我不用听清也知道她的意思。
在瀑布下落的地方,山谷开阔起来,似乎比蓝天还空旷;瀑布下面,水流汇聚成水潭,再次形成河流,载着白色的浪花继续奔流向前。
河流奔向港湾市。
港湾市。
一定是的。
这样的景观就像一桌丰盛的食物,展现在我们面前。
“终于到了。”薇奥拉说。
我感觉到她的手指钩住了我的。
左边是隆隆的瀑布,空中是飞扬的水花和美丽的彩虹,我们头顶是金灿灿的太阳,下方是山谷。
而港湾市,它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
下到谷底之后,我们还要走三四英里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
太棒了,港湾市就在那儿。
它真的在那儿。
我环顾四周,看到脚下陡峭的道路。这条路从我们的右侧直插谷底,然后曲曲折折地铺在高峻的山坡上,形成一幅歪歪扭扭的图案,好似一条搭在山间的拉链,最后又拐到了河畔。
沿着这条路,我们应该就能走到港湾市。
“我想先看看。”薇奥拉说着松开我的手,拿出望远镜。她透过望远镜看了一眼,抹去镜片上的水沫,继续看。“真美。”她说。自始至终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就抹去水沫,接着观察。
过了一分钟,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望远镜递给我。终于,我第一次看到了港湾市。
镜片上的水太多,即使擦过一遍还是看不真切,人影什么的都看不到,但是我望见了各种各样的建筑,其中大多数都围绕着一座中央大教堂似的建筑;当然了,中央还有其他大型建筑,还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道路通向中央,这条路弯曲地穿过树木,与更多建筑群连接。
那里总共至少有50座建筑。
也许有100座。
这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的大城市。
“我得说,”薇奥拉大喊,“这里比我想象的要小。”
但我不太能听清她说什么。
透过望远镜,我沿着河畔的路往回看,路的两边各有一道加固的栅栏,路面上则放置着一个路障似的东西。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说,“他们可以随时迎接战斗。”
薇奥拉担忧地看着我:“你觉得这防御工事够坚实吗?你觉得我们安全吗?”
“那得看关于军队的流言是真是假。”
我下意识地看看身后,好像后面就是等着我们继续走的军队似的。然后我又抬头看看身旁的小山。爬上去应该可以看到更多情况。
“我们上去看看。”我说。
于是,我们顺着路往回跑了一段,找到一处不错的位置,开始往山上爬。往上爬的时候,我感觉双腿很轻巧,声流也比前几天清晰多了。我为本感到伤心,为基里安感到伤心,也为麦奇感到伤心,更为我和薇奥拉被迫经历的这些事感到伤心。
但本是对的。
这座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底下尚有希望存在。
也许最后我会不那么伤心呢。
我们穿过山坡上的林子,一直往上爬。这座俯瞰河流的小山陡得很,我们得扯着藤蔓、扳着石头才能爬到足以看清下方小路的高度。最后,整座山谷都伏于我们脚下。
我举起望远镜,转向河流下游和路的远方,目光扫过重重树冠。同时,我还要不断擦掉镜片上的水。
我望着远处。
“看见他们了吗?”薇奥拉问。
越往远处去,河流越小;我继续往远处看。
“没有。”我说。
我继续望。
望向更远处。
终于看到了。
在一个极大的路弯尽头,山谷腹地,太阳照不到的一处遥远阴影中,我看到了他们。
这应该就是那支军队了,他们正在挺进。但他们离得太远,我只能勉强看出他们是一支队伍,就像幽暗的水流漫过干涸的河床一样。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很难看得仔细。我看不清一个个的人,也看不出他们有没有骑马。
只是一群人,一群正在涌上小路的人。
“多大的队伍?”她问,“那支军队现在有多少人了?”
“不知道。”我说,“三百人?四百人?我不知道。我们离得太远了……”
我停下来。
“我们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我咧嘴笑了,“不知道有多少英里呢。”
“我们赢了。”薇奥拉说,同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们追赶我们,结果没有追上,我们赢了。”
“我们快去港湾市给那里的负责人报信吧。”我的语速很快,声流活跃起来,“不过港湾市的人已经组织好防御战线,进城道路非常窄,而且那支军队今天剩下的时间都会耽搁在路上,今晚都到不了。我敢打赌这支军队不超过一千人。”
我敢打赌。
(但是——)
薇奥拉的微笑是我见过最疲惫也最开心的笑。她再次拉起我的手:“我们赢了。”
但是,希望破灭的风险紧接着出现,我的声流又变得灰暗。“可是,我们毕竟还没到港湾市呢,也不知道那里能不能……”
薇奥拉摇摇头。“不不,”她说,“我们赢了。你听我的,开心点,陶德·休伊特。我们在路上跑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把那支军队甩开了一大截。我们已经赢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盼着我说些什么。
我的声流嗡嗡作响,有开心,也有警惕,还掺杂着疲惫、轻松和些许担心,但我想她可能是对的,也许我们真的赢了,也许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如果这样做我不会觉得别扭的话。总之,在各种纷乱的想法中,我的的确确同意她的看法。
“我们赢了。”我说。
然后她伸出双臂环住我,就好像怕我摔倒一样。于是,我们就站在湿漉漉的山坡上,静静地呼吸了一会儿。
她身上的花香淡了许多,但还是好闻。
我向山下张望,瀑布飞流直下,港湾市的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时被阳光照耀的还有瀑布之上的河段——波光粼粼的河流好似一条金属蛇。
我任由自己的声流冒出开心的火花,目光继续投向那段河流,结果……
不。
我身上的每块肌肉都抖了一下。
“怎么了?”薇奥拉从我身边跳开,问道。
她扭头向我看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
然后她看见了。
“不。”她说,“不,这不可能。”
河上驶来一艘船。
船离我们非常近,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
我能看到船上的人手握来复枪,身穿长袍。
我能看到那人脸上的疤痕和怒气。
他正朝着这个方向拼命划船,像判决一样逼近我们。
是阿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