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六岁到八岁，纳桑尼尔每周只和老师会面一次。那是每个星期五下午，可说是大事一桩。午餐后，他得上楼梳洗更衣，在两点半准时到老师二楼的书房门前。他会先敲门三下，接着房里会传出叫他进去的声音。
老师靠在窗前柳条椅上。从窗户可以看到街道。他的脸往往在阴影里，窗外洒进来的光线在他周围形成朦胧的薄雾。纳桑尼尔进门后，老师细瘦修长的手，会指着靠在对面墙壁的长沙发上、堆得高高的座垫。纳桑尼尔拿下一个座垫，放到地板上。他坐到上面，心脏扑通扑通跳，尽力注意老师声音所有细微的变化，深怕错过什么。
最初几年，老师喜欢询问课业上的事情。他要纳桑尼尔说明向量、代数或机率原理、简述布拉格历史，或以法文重述十字军东征的重要事件。纳桑尼尔几乎都让老师觉得满意，他学得很快。
只有那么几次，老师会在他回答到一半时，示意他停下来，兀自说起魔法的目的与局限。
「身为魔法师，」他说道，「就是行使力量的人。魔法师能运用意志，改变结果；他的动机可能自私，也可能高尚；行动结果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但是，唯有无能的魔法师，才是不好的魔法师。什么叫做无能，孩子?」
纳桑尼尔在椅垫上抽动了一下。「失去控制。」
「没错。若魔法师能够控制他想运用的力量，表示他能一直守住……守住什么？」
纳桑尼尔来回摆动身子。「呃……」
「孩子，别忘了那三大要领，动动脑啊！」
「安全、秘密、坚强。」
「没错。什么是最大的秘密？」
「是魔灵。」
「是魔鬼，孩子。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魔法师绝不能忘记什么？」
「魔鬼非常邪恶，会竭尽所能伤害你。」纳桑尼尔回答时，声音还发抖。
「很好、很好，你的记忆力实在非常好。当你说这些字的时候要注意发音，我觉得你舌头打结。在不该错的时候念错音节，魔鬼就有机可趁了。」
「是。」
「魔鬼就是最大的秘密。普通人知道魔鬼的存在，也知道我们魔法师可与魔鬼沟通，因此他们很怕我们!但他们不知道事实真相：其实我们的力量全都来自魔鬼。没有魔鬼的帮助，我们就是次等巫师与江湖郎中。我们唯一了不起的能力，就是召唤魔鬼，让它们屈服于我们的意志之下。要是不慎犯了一丁点错误，魔鬼就会扑过来把我们撕个稀烂。我们可是像走钢索那么惊险，孩子。你几岁了？」
「八岁。下星期就九岁了。」
「九岁？很好。那么下星期魔法课就要正式开始了。波赛尔先生忙着帮你打好稳固的知识基础，因此我们以后每周见面两次，我会开始教你魔法师的中心教义。不过，今天你得先背完希伯来文字母，还有前面十个数字。开始吧。」
在老师与家教们的监督之下，纳桑尼尔所受的训练进展极快。他很喜欢把每天完成的事情告诉安德伍太太，享受她温暖的赞美。晚上，他会望着窗外国会大厦在远处散发的黄色灯光，梦想哪天自己也会以魔法师的身分，在高贵的政府里面担任首长。
九岁生日过后两天，纳桑尼尔正在吃早餐，这时老师突然出现在厨房。
「放下早餐，跟我来。」老师说道。
纳桑尼尔跟着老师穿过走道，来到藏书室。安德伍先生站在大书架旁，架上摆满各种大小与颜色的书籍，有精装的古老辞典，也有书背上写着潦草的神秘符号、已经破烂泛黄的平装书。
「这是你接下来三年要看的书，」老师拍著书架顶端说道，「等你十二岁的时候，书架上的东西你得了若指掌。这些书多以中古英文、拉丁文、捷克文与希伯来文写成，但有些说明埃及葬礼的书是用科普提文写成，这里有科普提文字典可辅助。你得自己看完这些，我可没空伺候你。波赛尔先生会帮你把语言赶上进度，懂吗？」
「是。老师？」
「什么事?」
「读完这些书是不是就能学到我得了解的一切，成为魔法师？这些书看起来真是多得不得了。」
老师不层地哼着鼻子，眉毛翘得半天高。
「你瞧后面。」他说。
纳桑尼尔回过头，发现有个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那么高，里面塞满数以百计的书本，一本比一本厚，一本比一本积了更多灰尘，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每一页绝对是密密麻麻的两栏字。纳桑尼尔不禁倒吸一口气。
「先把那边读完还差不多，」老师冷冷地说道，「那座书柜的书，会告诉你召唤重要魔鬼的仪式和咒语，但你要到十几岁才可能开始读那些书，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你的书——」老师又拍拍木头书架，「会给你一些暖身知识，现在这些就够你读了。好，跟我来。」
他们来到纳桑尼尔从没进去过的工作间，沾了污点的脏架子上塞满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有些瓶子里面还有东西漂浮。那些东西看起来既畸形又诡异，是不是弯曲厚重的瓶身而造成的，纳桑尼尔不知道。
老师坐在一张简单木桌前的凳子，指示纳桑尼尔跟他并排坐，然后把一个狭长的盒子推到他面前。纳桑尼尔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副小眼镜，遥远的记忆让他突然打了个冷颤。
「孩子，把它拿出来，不会咬人的。对，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见什么了？」
纳桑尼尔勉强看着老师，却发现不容易窥进老头子那凶巴巴的棕眼。他什么也没看见，脑筋一片空白。
「怎样？」
「呃……抱歉，我没……」
「看我虹膜周围，看见什么了？」
「呃……」
「你这傻子！」老师无奈地大喊，并把一只下眼睑拉下来，露出红红的一片。「没看见吗？眼镜！孩子，隐形眼镜！就在我眼睛的正中央！看到没？」
纳桑尼尔情急之下再看一遍，这次确实看到如铅笔画上的细圆圈，把虹膜封起。
「有，老师，」纳桑尼尔急着说，「有，我看见了。」
「该是时候了，」老师坐回凳子，「等你十二岁时有两件大事，首先是帮你重新取个名字，你以后就得叫那个名字。为什么？」
「以免魔鬼发现我的本名而控制我。」
「没错。当然，敌对的魔法师也一样危险。第二，你会得到你的第一副隐形眼镜，能随时配戴，让你看穿一些魔鬼的小诡计。在此之前你得用这副玻璃眼镜，但都得经指导才能使用，而且绝不可以拿出工作室，懂吗？」
「是的，老师。眼镜要如何帮我们看穿东西？」
「魔鬼现形的时候，能采用各种假的形体，它们不光是在这个实体领域出现，也会在其他感知界层——我以后会教你这些界层的事情，现在先不必问。有些比较高强的魔鬼甚至会隐形，狡猾的欺骗手法无穷无尽。隐形眼镜和效力低一点的玻璃眼镜，可以让你一次看到各个界层，有机会识破他们的假象。看……」
纳桑尼尔的老师从背后塞满东西的架子上挑了一只大玻璃瓶，瓶口用软木塞和蜡封着，里面青绿色液体中，泡了只肉已发白的棕毛死老鼠。纳桑尼尔一脸怪相，老师则盯着他。
「孩子，你说这是什么？」
「是只老鼠。」
「哪种老鼠？」
「棕色大鼠，学名叫做Rattus norvegicus。」
「很好，还加上拉丁学名，非常好。全错，但还是答得很好。它根本不是老鼠，把眼镜戴上、再看一遍。」
纳桑尼尔照办，把冰冷厚重的眼镜架在鼻子上，从朦胧的水晶透镜小心地望出去，花了一两秒聚焦。瓶子重新浮现在眼前之时，他倒抽了一口气。老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红相间的东西，脸像海绵，还有甲虫翅膀，下面像是六角形手风琴。这个小东西的眼睛瞪大着，一脸狰狞。纳桑尼尔又把眼镜拿下，再看一遍，这时则只有只棕鼠泡在液体里。
「天哪。」他说。
老师咕哝道：「林肯法学会那边的医学研究中心抓到这只红坏蛋、把它放进瓶子。虽然只是个小妖精，散播鼠疫的能力却非常知名。它在实体界层只是一只老鼠，但是从其他界层就能看出它的真面目。」
「老师，它死了吗？」纳桑尼尔问。
「嗯？死了？我想是吧，否则一定会生气。它已经关在那个瓶子里至少五十年了，这是我老师留给我的。」
老师把瓶子放回架上。 「孩子，你看，」他继续说，「就算是力量最小的魔鬼，也很凶狠、危险、难以捉摸，因此我们随时都不可卸除防护。看这个。」
老师从本生灯后面抽出一个玻璃盒，看起来没有盖子，但里面有六只小东西嗡嗡作响，不断撞击监牢的墙壁。这些东西远看像是昆虫，但是近看的话，纳桑尼尔发现它们脚的数量超过昆虫。
「这些虱精，」老师说道，「或许是所有魔鬼中最低等的一种，几乎称不上有智慧，不必戴上眼镜就能看出它们的真面目。不过，若不能好好控制，它们也会造成威胁。看到它们尾巴下面的橘色螫针没？要是被螫了，受害者就会剧痛发肿，比蜜蜂或黄蜂叮还严重多了。这是惩罚别人的绝佳方式，不管是讨厌的对手，或是……不听话的学生。」
纳桑尼尔看见这些愤怒的小虱精用头顶撞玻璃。他用力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了，老师。」
「邪恶的小东西。」老师把盒子推到一旁，「然而只要说出适当的咒令，它们就会乖乖听话，这么一来便具体而微说明了我们这一行的原则。我们拥有危险的工具，必须好好控制它们。现在，我们该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纳桑尼尔不久便发现，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够亲自操作这些工具。他每周到工作室上课两次，但几个月来都在抄笔记而已。他学习五芒星的法则与符文的使用技术，也学习魔法师在召唤前须先遵守的适当净化仪式。他听老师吩咐，以研磨钵与杵把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捣，这些香料可用来刺激魔鬼或让不速之客远离。他把蜡烛切成各种尺寸，排成许多不同图案。然而，老师从没召唤过什么。
这种进度让纳桑尼尔好不耐烦，于是在闲暇时间，他会到图书室的书架前贪婪地阅读。他什么都读，对知识的渴求让波赛尔先生印象深刻。他在乐倩丝小姐的绘画课上也尽力学习。而在老师锐利的目光下，他描绘着五芒星，展现他的绘画能力。但是在此期间，眼镜只放在工作间架子上，任灰尘堆积。
他只能向乐倩丝小姐倾诉自己的不满。
「要有耐心，」乐倩丝小姐告诉纳桑尼尔，「耐心是最重要的美德。欲速则不达，失败是很痛苦的。你一定要放轻松，随时专注于手边的任务。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我要你再画一递，不过这次要把眼睛蒙起来。」
训练进行了六个月之后，纳桑尼尔总算第一次看到召唤，只不过他不能主动参与，因此深感不满。老师画好五芒星，较小的那个给纳桑尼尔站。老师甚至不让纳桑尼尔点蜡烛，更过分的是，连眼镜也不准戴。
「那我什么都看不到吧？」纳桑尼尔语带不平地问道，他平常不会对老师这样说话。然而老师眯起眼睛瞄着他，他便立刻闭嘴。
召唤之初非常令人失望。老师念了些咒语，虽然纳桑尼尔庆幸自己多半能听懂，但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一阵微风轻拂进工作室，完全没有丝毫动静。五芒星依然空空如也，而站在一旁的老师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纳桑尼尔觉得无聊至极，双脚开始发疼。显然，这个特别的魔鬼不打算来。突然，他发现工作室一角的蜡烛翻倒，于是惊慌起来。一叠纸飘落，火势逐渐蔓延。纳桑尼尔紧张得喊出声，正要踏出——
「站住别动！」
纳桑尼尔吓得心跳差点停止，那只脚也停在半空中不动。老师眼睛张开，怒火冲天地瞪着他，念出七字驱散咒，声音如雷贯耳。房间角落的火势熄灭，纸张消失无踪，蜡烛又直挺挺地静静燃烧。纳桑尼尔的心在胸口畏缩。
「可否请你到圆圈外面来？」老师从来没有用这么吓人的声音说话。「我告诉过你有些魔鬼是隐形的，它们非常善于制造幻象，也知道上千种方法让你分心、诱惑你。你刚才要是再踏出一步，就会引火上身。今晚你就饿肚子，把这件事情给我好好想想。上楼回房去！」
之后的召唤不再那么惹人厌。纳桑尼尔只凭藉平时的感知，观察到以各种形体伪装的魔鬼。有些魔鬼以常见动物的方式出现，比如喵喵叫的小猫、瞪大眼睛的狗，还有可怜兮兮的跛脚黄金鼠，看得纳桑尼尔想把它捧在手心。也有可爱的小鸟蹦蹦跳跳，在它们的圆圈四周啄食着。也有一次，半空一阵苹果花雨倾泻而下，房间弥漫的浓郁香气，熏得他差点睡着。
纳桑尼尔学着抗拒各种诱惑。有些看不见的妖精会以恶臭攻击他，令他作呕，有些会以醉人的香气迷惑他，那气味让他想起乐倩丝小姐或安德伍太太。有些鬼怪会以阴森的声音吓他，时而刺耳，时而低语，还有听不清楚的嚎叫。他听过苦苦哀求的哭喊，一开始音调很高，突然又一直下降，最后听起来宛如丧钟。不过，他的心完全不为所动，也绝不离开圆圈。
过了一年，纳桑尼尔终于获准在每次召唤时戴上眼镜，这下子他能看到许多魔鬼的真面目。但有些比较厉害的魔鬼，在其他看得到的界层仍能维持伪装。这些伪装会扰乱感知，但是纳桑尼尔冷静自信地适应。他的课程进展顺利，他也泰然自若。他越来越坚强、越来越适应，更决心要进步，因此把所有醒着的宝贵时间，都埋首于钻研新的手稿。
老师对于学生的进步相当满意，而纳桑尼尔虽然嫌课程进度慢，但对自己所学感到兴味盎然。虽然这份关系说不上亲密，却也非一无所成，说不定也能一直维持下去。只可惜，在纳桑尼尔十一岁生日之前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老师靠在窗前柳条椅上。从窗户可以看到街道。他的脸往往在阴影里，窗外洒进来的光线在他周围形成朦胧的薄雾。纳桑尼尔进门后，老师细瘦修长的手，会指着靠在对面墙壁的长沙发上、堆得高高的座垫。纳桑尼尔拿下一个座垫，放到地板上。他坐到上面，心脏扑通扑通跳，尽力注意老师声音所有细微的变化，深怕错过什么。
最初几年，老师喜欢询问课业上的事情。他要纳桑尼尔说明向量、代数或机率原理、简述布拉格历史，或以法文重述十字军东征的重要事件。纳桑尼尔几乎都让老师觉得满意，他学得很快。
只有那么几次，老师会在他回答到一半时，示意他停下来，兀自说起魔法的目的与局限。
「身为魔法师，」他说道，「就是行使力量的人。魔法师能运用意志，改变结果；他的动机可能自私，也可能高尚；行动结果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但是，唯有无能的魔法师，才是不好的魔法师。什么叫做无能，孩子?」
纳桑尼尔在椅垫上抽动了一下。「失去控制。」
「没错。若魔法师能够控制他想运用的力量，表示他能一直守住……守住什么？」
纳桑尼尔来回摆动身子。「呃……」
「孩子，别忘了那三大要领，动动脑啊！」
「安全、秘密、坚强。」
「没错。什么是最大的秘密？」
「是魔灵。」
「是魔鬼，孩子。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魔法师绝不能忘记什么？」
「魔鬼非常邪恶，会竭尽所能伤害你。」纳桑尼尔回答时，声音还发抖。
「很好、很好，你的记忆力实在非常好。当你说这些字的时候要注意发音，我觉得你舌头打结。在不该错的时候念错音节，魔鬼就有机可趁了。」
「是。」
「魔鬼就是最大的秘密。普通人知道魔鬼的存在，也知道我们魔法师可与魔鬼沟通，因此他们很怕我们!但他们不知道事实真相：其实我们的力量全都来自魔鬼。没有魔鬼的帮助，我们就是次等巫师与江湖郎中。我们唯一了不起的能力，就是召唤魔鬼，让它们屈服于我们的意志之下。要是不慎犯了一丁点错误，魔鬼就会扑过来把我们撕个稀烂。我们可是像走钢索那么惊险，孩子。你几岁了？」
「八岁。下星期就九岁了。」
「九岁？很好。那么下星期魔法课就要正式开始了。波赛尔先生忙着帮你打好稳固的知识基础，因此我们以后每周见面两次，我会开始教你魔法师的中心教义。不过，今天你得先背完希伯来文字母，还有前面十个数字。开始吧。」
在老师与家教们的监督之下，纳桑尼尔所受的训练进展极快。他很喜欢把每天完成的事情告诉安德伍太太，享受她温暖的赞美。晚上，他会望着窗外国会大厦在远处散发的黄色灯光，梦想哪天自己也会以魔法师的身分，在高贵的政府里面担任首长。
九岁生日过后两天，纳桑尼尔正在吃早餐，这时老师突然出现在厨房。
「放下早餐，跟我来。」老师说道。
纳桑尼尔跟着老师穿过走道，来到藏书室。安德伍先生站在大书架旁，架上摆满各种大小与颜色的书籍，有精装的古老辞典，也有书背上写着潦草的神秘符号、已经破烂泛黄的平装书。
「这是你接下来三年要看的书，」老师拍著书架顶端说道，「等你十二岁的时候，书架上的东西你得了若指掌。这些书多以中古英文、拉丁文、捷克文与希伯来文写成，但有些说明埃及葬礼的书是用科普提文写成，这里有科普提文字典可辅助。你得自己看完这些，我可没空伺候你。波赛尔先生会帮你把语言赶上进度，懂吗？」
「是。老师？」
「什么事?」
「读完这些书是不是就能学到我得了解的一切，成为魔法师？这些书看起来真是多得不得了。」
老师不层地哼着鼻子，眉毛翘得半天高。
「你瞧后面。」他说。
纳桑尼尔回过头，发现有个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那么高，里面塞满数以百计的书本，一本比一本厚，一本比一本积了更多灰尘，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每一页绝对是密密麻麻的两栏字。纳桑尼尔不禁倒吸一口气。
「先把那边读完还差不多，」老师冷冷地说道，「那座书柜的书，会告诉你召唤重要魔鬼的仪式和咒语，但你要到十几岁才可能开始读那些书，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你的书——」老师又拍拍木头书架，「会给你一些暖身知识，现在这些就够你读了。好，跟我来。」
他们来到纳桑尼尔从没进去过的工作间，沾了污点的脏架子上塞满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有些瓶子里面还有东西漂浮。那些东西看起来既畸形又诡异，是不是弯曲厚重的瓶身而造成的，纳桑尼尔不知道。
老师坐在一张简单木桌前的凳子，指示纳桑尼尔跟他并排坐，然后把一个狭长的盒子推到他面前。纳桑尼尔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副小眼镜，遥远的记忆让他突然打了个冷颤。
「孩子，把它拿出来，不会咬人的。对，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见什么了？」
纳桑尼尔勉强看着老师，却发现不容易窥进老头子那凶巴巴的棕眼。他什么也没看见，脑筋一片空白。
「怎样？」
「呃……抱歉，我没……」
「看我虹膜周围，看见什么了？」
「呃……」
「你这傻子！」老师无奈地大喊，并把一只下眼睑拉下来，露出红红的一片。「没看见吗？眼镜！孩子，隐形眼镜！就在我眼睛的正中央！看到没？」
纳桑尼尔情急之下再看一遍，这次确实看到如铅笔画上的细圆圈，把虹膜封起。
「有，老师，」纳桑尼尔急着说，「有，我看见了。」
「该是时候了，」老师坐回凳子，「等你十二岁时有两件大事，首先是帮你重新取个名字，你以后就得叫那个名字。为什么？」
「以免魔鬼发现我的本名而控制我。」
「没错。当然，敌对的魔法师也一样危险。第二，你会得到你的第一副隐形眼镜，能随时配戴，让你看穿一些魔鬼的小诡计。在此之前你得用这副玻璃眼镜，但都得经指导才能使用，而且绝不可以拿出工作室，懂吗？」
「是的，老师。眼镜要如何帮我们看穿东西？」
「魔鬼现形的时候，能采用各种假的形体，它们不光是在这个实体领域出现，也会在其他感知界层——我以后会教你这些界层的事情，现在先不必问。有些比较高强的魔鬼甚至会隐形，狡猾的欺骗手法无穷无尽。隐形眼镜和效力低一点的玻璃眼镜，可以让你一次看到各个界层，有机会识破他们的假象。看……」
纳桑尼尔的老师从背后塞满东西的架子上挑了一只大玻璃瓶，瓶口用软木塞和蜡封着，里面青绿色液体中，泡了只肉已发白的棕毛死老鼠。纳桑尼尔一脸怪相，老师则盯着他。
「孩子，你说这是什么？」
「是只老鼠。」
「哪种老鼠？」
「棕色大鼠，学名叫做Rattus norvegicus。」
「很好，还加上拉丁学名，非常好。全错，但还是答得很好。它根本不是老鼠，把眼镜戴上、再看一遍。」
纳桑尼尔照办，把冰冷厚重的眼镜架在鼻子上，从朦胧的水晶透镜小心地望出去，花了一两秒聚焦。瓶子重新浮现在眼前之时，他倒抽了一口气。老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红相间的东西，脸像海绵，还有甲虫翅膀，下面像是六角形手风琴。这个小东西的眼睛瞪大着，一脸狰狞。纳桑尼尔又把眼镜拿下，再看一遍，这时则只有只棕鼠泡在液体里。
「天哪。」他说。
老师咕哝道：「林肯法学会那边的医学研究中心抓到这只红坏蛋、把它放进瓶子。虽然只是个小妖精，散播鼠疫的能力却非常知名。它在实体界层只是一只老鼠，但是从其他界层就能看出它的真面目。」
「老师，它死了吗？」纳桑尼尔问。
「嗯？死了？我想是吧，否则一定会生气。它已经关在那个瓶子里至少五十年了，这是我老师留给我的。」
老师把瓶子放回架上。 「孩子，你看，」他继续说，「就算是力量最小的魔鬼，也很凶狠、危险、难以捉摸，因此我们随时都不可卸除防护。看这个。」
老师从本生灯后面抽出一个玻璃盒，看起来没有盖子，但里面有六只小东西嗡嗡作响，不断撞击监牢的墙壁。这些东西远看像是昆虫，但是近看的话，纳桑尼尔发现它们脚的数量超过昆虫。
「这些虱精，」老师说道，「或许是所有魔鬼中最低等的一种，几乎称不上有智慧，不必戴上眼镜就能看出它们的真面目。不过，若不能好好控制，它们也会造成威胁。看到它们尾巴下面的橘色螫针没？要是被螫了，受害者就会剧痛发肿，比蜜蜂或黄蜂叮还严重多了。这是惩罚别人的绝佳方式，不管是讨厌的对手，或是……不听话的学生。」
纳桑尼尔看见这些愤怒的小虱精用头顶撞玻璃。他用力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了，老师。」
「邪恶的小东西。」老师把盒子推到一旁，「然而只要说出适当的咒令，它们就会乖乖听话，这么一来便具体而微说明了我们这一行的原则。我们拥有危险的工具，必须好好控制它们。现在，我们该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纳桑尼尔不久便发现，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够亲自操作这些工具。他每周到工作室上课两次，但几个月来都在抄笔记而已。他学习五芒星的法则与符文的使用技术，也学习魔法师在召唤前须先遵守的适当净化仪式。他听老师吩咐，以研磨钵与杵把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捣，这些香料可用来刺激魔鬼或让不速之客远离。他把蜡烛切成各种尺寸，排成许多不同图案。然而，老师从没召唤过什么。
这种进度让纳桑尼尔好不耐烦，于是在闲暇时间，他会到图书室的书架前贪婪地阅读。他什么都读，对知识的渴求让波赛尔先生印象深刻。他在乐倩丝小姐的绘画课上也尽力学习。而在老师锐利的目光下，他描绘着五芒星，展现他的绘画能力。但是在此期间，眼镜只放在工作间架子上，任灰尘堆积。
他只能向乐倩丝小姐倾诉自己的不满。
「要有耐心，」乐倩丝小姐告诉纳桑尼尔，「耐心是最重要的美德。欲速则不达，失败是很痛苦的。你一定要放轻松，随时专注于手边的任务。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我要你再画一递，不过这次要把眼睛蒙起来。」
训练进行了六个月之后，纳桑尼尔总算第一次看到召唤，只不过他不能主动参与，因此深感不满。老师画好五芒星，较小的那个给纳桑尼尔站。老师甚至不让纳桑尼尔点蜡烛，更过分的是，连眼镜也不准戴。
「那我什么都看不到吧？」纳桑尼尔语带不平地问道，他平常不会对老师这样说话。然而老师眯起眼睛瞄着他，他便立刻闭嘴。
召唤之初非常令人失望。老师念了些咒语，虽然纳桑尼尔庆幸自己多半能听懂，但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一阵微风轻拂进工作室，完全没有丝毫动静。五芒星依然空空如也，而站在一旁的老师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纳桑尼尔觉得无聊至极，双脚开始发疼。显然，这个特别的魔鬼不打算来。突然，他发现工作室一角的蜡烛翻倒，于是惊慌起来。一叠纸飘落，火势逐渐蔓延。纳桑尼尔紧张得喊出声，正要踏出——
「站住别动！」
纳桑尼尔吓得心跳差点停止，那只脚也停在半空中不动。老师眼睛张开，怒火冲天地瞪着他，念出七字驱散咒，声音如雷贯耳。房间角落的火势熄灭，纸张消失无踪，蜡烛又直挺挺地静静燃烧。纳桑尼尔的心在胸口畏缩。
「可否请你到圆圈外面来？」老师从来没有用这么吓人的声音说话。「我告诉过你有些魔鬼是隐形的，它们非常善于制造幻象，也知道上千种方法让你分心、诱惑你。你刚才要是再踏出一步，就会引火上身。今晚你就饿肚子，把这件事情给我好好想想。上楼回房去！」
之后的召唤不再那么惹人厌。纳桑尼尔只凭藉平时的感知，观察到以各种形体伪装的魔鬼。有些魔鬼以常见动物的方式出现，比如喵喵叫的小猫、瞪大眼睛的狗，还有可怜兮兮的跛脚黄金鼠，看得纳桑尼尔想把它捧在手心。也有可爱的小鸟蹦蹦跳跳，在它们的圆圈四周啄食着。也有一次，半空一阵苹果花雨倾泻而下，房间弥漫的浓郁香气，熏得他差点睡着。
纳桑尼尔学着抗拒各种诱惑。有些看不见的妖精会以恶臭攻击他，令他作呕，有些会以醉人的香气迷惑他，那气味让他想起乐倩丝小姐或安德伍太太。有些鬼怪会以阴森的声音吓他，时而刺耳，时而低语，还有听不清楚的嚎叫。他听过苦苦哀求的哭喊，一开始音调很高，突然又一直下降，最后听起来宛如丧钟。不过，他的心完全不为所动，也绝不离开圆圈。
过了一年，纳桑尼尔终于获准在每次召唤时戴上眼镜，这下子他能看到许多魔鬼的真面目。但有些比较厉害的魔鬼，在其他看得到的界层仍能维持伪装。这些伪装会扰乱感知，但是纳桑尼尔冷静自信地适应。他的课程进展顺利，他也泰然自若。他越来越坚强、越来越适应，更决心要进步，因此把所有醒着的宝贵时间，都埋首于钻研新的手稿。
老师对于学生的进步相当满意，而纳桑尼尔虽然嫌课程进度慢，但对自己所学感到兴味盎然。虽然这份关系说不上亲密，却也非一无所成，说不定也能一直维持下去。只可惜，在纳桑尼尔十一岁生日之前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