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们经过一排看不见尽头的闪亮黑头车旁，朝着一组金属门前进。到了这时候，纳桑尼尔满心期待，几乎没办法注意任何事。他差点就没看到两个在门边拦下他们的瘦警卫，也没注意到老师拿出三张塑胶通行证，让人检查，再拿回手上。他不太记得自己走进的橡木面板电梯，也不太记得看到天花板上观察着他们的红圆球。直到电梯门打开，他们匆匆步入富丽堂皇的西敏厅，才倏然回神。
这里好大。陡峭挑高的天花板是由老得发黑的梁柱撑起，底下是宽敞空旷的空间。墙壁和地板以巨大平滑的石块打造而成，拱形的窗户装饰得相当华丽，填满精致的彩绘玻璃。对面是许多扇门窗，打开可通向能俯瞰河景的露台。黄色的提灯从屋顶上垂挂下来，或从墙边金属火盆中投射出光芒。大厅里面，或许已有两百人站着或漫步，但是他们周围是这么广大的区域，因此这地方看起来几乎是空的。纳桑尼尔困难地吞了口水，觉得自己突然缩得好小好小。
他跟在安德伍夫妇旁边，一同站在楼梯的最高一阶；这座楼梯延伸到下方的大厅。一个身穿黑衣的仆人悄悄走上前，拿走老师的大衣并退到一旁。另一人礼貌地比了个手势，然后他们就下楼了。
旁边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座黯淡的灰色雕像，是个穿着奇怪服装的男孩子蹲在地上，眼睛张得大大地往上看，手里捧着刮靴板。虽然岁月已经磨损他较精细的脸部线条，但那古怪的恳求眼神，让纳桑尼尔起鸡皮疙瘩。他赶紧上前，并小心不要太接近老师的脚跟。
他们走下阶梯，停下脚步。仆人送来几杯香槟，纳桑尼尔想喝，却拿到不想喝的莱姆汁。安德伍先生喝了好大一口杯里的饮料，眼神焦虑地来回张望。安德伍太太则带着如做梦般的淡淡笑容看着四处。纳桑尼尔喝了果汁，环视周遭。
各个年龄的魔法师在四周打转，聊天欢笑。大厅是全是黑色西装和优雅洋装的人，提灯的光线照在晶亮的牙齿和珠宝上，散发光芒。每个出口附近都有清一色灰衣、板着脸孔的人徘徊。纳桑尼尔猜他们是警方或负责保全的魔法师，只要有一点麻烦的迹象，就会把巨灵叫来。不过就算戴着隐形眼镜，他目前还是没看到这个空间里有什么魔灵。
然而，他倒是看到几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和抬头挺胸的女孩子，显然都和他一样是学徒。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自信地与其他宾客交谈，而且神色自若。纳桑尼尔顿时发现，他的老师和师母是多么笨拙地站在一旁，格格不入又孤独。
「我们该不该和别人说话？」纳桑尼尔大胆说道。
安德伍先生投来凶恶的眼神。「我想我告诉过你——」他突然打住，转向一个刚步下楼梯的胖男人打招呼。「格里哥利！」
格里哥利看起来没特别兴奋。「噢，你好，安德伍。」
「见到你真是开心！」安德伍先生朝着那个男人走去，几乎可说是紧抓着他不放，迫不及待地展开对话。安德伍太太和纳桑尼尔就这样被留在一旁。
「他不介绍我们吗？」纳桑尼尔不高兴地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和高层人士交谈，对你的老师而言相当重要。但我们不必和任何人交谈呢！我们可以到处看看，很好玩的……」她啧了一下，「不得不说，今年的风格实在太过保守。」
「首相在这里吗，安德伍太太？」
她伸长了脖子。「我想不在吧，亲爱的，他还没来。达沃尔先生在那里，警察部长……」不远之处站了一个身穿灰制服的粗壮男人，正耐心听着两个女人说话，那两名女性似乎很积极地和他交谈。「我见过他一面，非常迷人的绅士，当然也非常厉害。我看看还有谁？天哪，对……你看到那位女士吗？」纳桑尼尔看到了。她瘦得出奇，白发削得短短的，手指像是捏紧的鸟爪，紧握着玻璃杯底。「洁西卡·惠特威尔，她负责国安部，是个非常有名的魔法师，十年前曾抓到捷克渗透者。他们召来魔王对付她，但她以真空之术，把它吸进去。她全靠一己之力，而且伤亡人数降到最低。所以喽，约翰哪，长大可别惹她。」
安德伍太太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饮料。仆人旋即出现在她的肩旁，斟酒斟到几乎满出杯缘。纳桑尼尔也笑了。只要有安德伍太太陪伴，纳桑尼尔就会觉得分享了她的平静。他比较放松了。
「抱歉、抱歉，西敏公爵夫妇到。」两个穿着制服的仆人匆忙经过。纳桑尼尔被粗鲁地推到一旁。一个身穿过气黑洋装、戴着金色踝链、个子娇小的泼妇，蛮横地在人群中以手肘推挤，而一个看起来精疲力竭的男人紧跟在后。安德伍太太惊奇地看着他们。
「这女人真是讨厌，真不懂公爵是看上了她哪一点。」她再啜了一小口香槟。「还有那个——天啊，他发生什么事？是商人萧托·宾恩。」纳桑尼尔看到一个身穿白亚麻西装的眫男人，靠着一对拐杖支撑，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走动对他来说似乎非常痛苦。他满脸瘀青，一只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闭着。两个男仆在他身旁，帮他清出一条路，让他通往靠墙的椅子。
「他看起来不太好。」纳桑尼尔说道。
「的确不好，应该是发生了严重的意外。也许是什么用具出错了，可怜的人……」在香槟的助兴之下，安德伍太太继续为纳桑尼尔介绍抵达大厅的许多重要男女。这些人是政府与社交界的焦点，是伦敦最重要的人（当然也就代表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她越是铺陈这些人知名的丰功伟业，纳桑尼尔越是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和这些荣耀与权力几乎沾不上边。在车上稍微令他感到温暖的自满，现在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折磨他的挫折感。他瞥见老师几次，老师总是站在团体的边缘、一直不太受到尊重，或者根本遭到忽视。其实从勒福雷斯事件之后，他就知道安德伍先生多么没用，这次只是再度证明。老师的同事都知道这人多么无力。纳桑尼尔咬牙切齿。大家看不起这个魔法师、看不起这个学徒！这不是年轻的他所想要，也不是他该得的……
安德伍太太猛然拉他的手臂。「约翰，在那里——看到他了吗？就是他！就是他！」
「谁？」
「路波·德威罗，首相啊！」
纳桑尼尔不知道他是从哪出现的，但他就是突然现身：一头浅棕色头发的瘦小男子，站在一群身穿争奇斗艳的晚礼服与洋装的喧闹人群中央，却奇迹似地占据一个优雅平静的位置。他在听别人说话，颔首微笑。首相呢！他可是全英国、甚至全世界最有力量的人……纳桑尼尔远远就升起一股温暖的敬意，只想靠近一点看着他、听他说话。他觉得整个房间的人都有一样的感受，虽然大家各自对话，但是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朝着那个方向。可惜他怎么努力看，喧闹的人群仍然团团包围着他，挡住了这个瘦小精明的身影。
纳桑尼尔依依不舍地转身，认命地喝了一口莱姆汁——然后僵在那儿。
楼梯底端附近站了两个魔法师。那两人附近几乎没有别人，他们对首相那边的人群也没兴趣，兀自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纳桑尼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认识这两个人，没错，早在去年受辱之时，就已经把他们的容貌印在脑海里。那个皮肤通红、皱巴巴的老人更为苍老，背也更驼了。至于那个年纪较轻，皮肤冰冷黏腻的人，直发都垂到领子下了。他们是勒福雷靳的朋友。既然这两人出现了，勒福雷斯还会远吗？
纳桑尼尔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刺痛，虚弱感令他非常厌烦。他舔舔自己干燥的双唇。冷静下来，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与勒福雷斯面对面，他也无法追踪到这个护符。除非他派人去搜查安德伍家，否则不可能侦测到护符的光环。他现在非常安全。不，他应该和所有的好魔法师一样，抓住这个机会：若能接近敌人，或许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他环视四周。安德伍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正和一个矮胖绅士说话，刚刚还发出响亮的笑声。纳桑尼尔侧身穿过人群，路线正好可以让他绕到楼梯间的阴影处，距离那两个魔法师的所在位置不远。
走到半路，他看见老人的话说到一半便打住，眼睛望向入口的长廊。纳桑尼尔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心跳得非常剧烈。
他来了：赛门·勒福雷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显然刚刚才到。他匆匆脱下大衣，丢给一名仆人，调整一下上衣领子后，旋即奔往楼梯。他的样貌和纳桑尼尔所记得的一模一样：戴着眼镜、头发往后梳、动作精力充沛、宽宽的嘴巴随时和经过的人微笑之后又闭上。他轻快地小跑步，拒绝了递过来的香槟，直接前往朋友那边。
纳桑尼尔加快脚步。几秒之后，他到达宽大的楼梯扶手旁的一块空地，附近就是扶手弯曲形成的装饰基座，上面摆着石头花瓶。花瓶后面，一边是那个湿冷黏腻魔法师的后脑，另一边则是老人的外套。勒福雷斯现在已经走下楼梯加入他们，消失在视线当中。
花瓶挡住了纳桑尼尔，因此他们不会发现。他轻松地倚在基座后，希望自己是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之后，他从四周嗡嗡嘈杂当中，使劲分辨出这几个人的声音。
听到了。勒福雷斯在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气又急。「……没碰上什么好运。我试过每一种诱饵，但是我所召唤的东西，都没办法告诉我是谁在控制它。」
「啐！你是在浪费时间。」这是那老人的浓重口音。「其他魔鬼怎么可能知道？」
「我的习惯就是要尝试任何可能。但没用，你说对了。连圆球也都没用。所以或许我们该改变计划。你收到我的讯息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取消。」
「取消？」第三个声音说道，想必是那个皮肤黏腻的人。
「可以怪到那女孩头上。」
「我觉得这么做并不明智。」老人声音很轻，纳桑尼尔几乎听不到。「如果取消了，你会更不得德威罗的欢心。他很期待你先前承诺要给予的小乐子。不行，赛门，我们得勇敢面对。继续找，我们还有几天，说不定会出现。」
「如果到头来一场空，我可就完了！你知道那个房间花了多少钱吗？」
「冷静点，你的声音提高了。」
「好吧，但你知道我不能忍受什么吗？干下这件事的人就在这里，就在某个地方，正看着我哈哈大笑……要是让我发现到底是谁，我一定……」
「勒福雷斯，小声点！」又是那个皮肤冰冷黏腻的男人说道。
「赛门，或许我们应该到隐密点的地方……」躲在基座后面的纳桑尼尔好像被电流一推，猛然往后退。他们要离开了。现在不是和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他旋即离开楼梯间阴影处，躲避他们，然后走进人群之中。等他走得够远够安全，便回过头看。勒福雷斯和他的朋友几乎没动，因为有个年长的女魔法师加入他们，滔滔不绝地说话，让他们更不耐烦。
纳桑尼尔喝了一口饮料，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虽然不明白所听到的一切，但值得开心的是勒福雷斯非常愤怒。为了知道更多，他得召唤巴谛魔。或许他的奴隶已经跟踪勒福雷斯而到了这里……坦白说，他透过隐形眼镜没看到什么，但是巨灵在前四个界层可是能随意变身的。这里任何一个看似不折不扣的人类，都可能只是个幌子，里面藏着一个魔鬼。
他站在一群魔法师的外边缘沉思了一会儿，渐渐地，他们的对话抢占了他的脑袋。
「……非常英俊。他有意中人了吗？」
「赛门·勒福雷斯？某个女的。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德文娜，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已经不是那个金童了。」
「他下个星期要主持会议，对吧？而且他真的很好看……」
「他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努力讨好德威罗。不过，他的事业不可能在短期内有所进展。」
「首相没把他放在眼里，勒福雷斯去年想进内政部，却被达沃尔挡住了。他恨勒福雷斯，但我不记得原因了。」
「那不是老西勒和勒福雷斯吗？他召唤了什么，把自己的脸搞成这副德行？我看连妖精都还好看一点。」
「我只能说，勒福雷斯身为次长，却尽是交些怪朋友。那个眫子是谁？」
「我想是莱姆，农业局的。」
「真是个怪胎……」
「话说回来，会议在哪里举行？」
「某个偏僻的地方，不在伦敦。」
「不会吧，真的吗？怎么这么讨厌哪！我们说不定全都会被穿工作服的男人用干草叉插起来丢出去。」
「好吧，如果首相想要这样……」
「真糟糕。」
「不过，真的很帅……」
「约翰——」
「你真肤浅，德文娜；话说回来，我想知道他是在哪里买那套西装的。」
「约翰！」
或许是房里的暖气，让安德伍太太的脸看起来红通通的。她突然出现在纳桑尼尔面前，一把抓住纳桑尼尔的手臂：「约翰，我一直喊你！德威罗先生要开始演讲了。我们得到后面去，只有部会首长才能在前面；快点。」
在鞋跟的喀达声与礼服婆娑的摩擦声中，他们两人悄悄溜到一旁。一股强烈的群体本能，让这群宾客全都移向缀着紫色绒布的舞台，那是从旁边的房间推出来的。人群一阵匆忙，撞得纳桑尼尔和安德伍太太很不舒服，最后他们退到人群边缘，旁边正好是一扇门，通往面对河岸的露台。他们来到西敏厅之后，宾客人数又增加了许多，纳桑尼尔估计大厅里应该有好几百人。
路波·德威罗朝气十足地跃上舞台。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官员，非常开心今晚能在此见到大家……」他的声音很吸引人，低沉且抑扬顿挫，充满着轻松但能折服人心的力量，于是一阵欢呼鼓掌爆发。安德伍太太兴奋得差点让手中的香槟酒杯滑落。纳桑尼尔也在她旁边热情鼓掌。
「对我而言，发表国情演说一直是特别愉快的任务，」德威罗继续说，「因为我周遭会有许多好得不得了的人出现……」又发出更强烈的欢呼，简直震撼了古老大厅的椽木。「谢谢。今天，很高兴能向各位报告，我们在国内外部大有斩获。我稍后将继续说明细节，但是现在先向各位宣布，我们军队的攻击，让义大利反叛军在杜林附近陷入僵局，并已在冬天击溃他们。此外，我们的高山军队歼灭了捷克远征军……」有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淹没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并且消灭了他们许多巨灵。」
他停顿一下。「至于国内，伦敦接连出现许多小型窃盗案，已经引起关注，光是过去几个星期，就已有许多魔法用具失窃的情形传出。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少数叛徒的作为，这些没用的地痞流氓并未造成严重危害。然而，如果不清灭这些情形，其他普通人可能会模仿这些愚行。因此我们得采取严厉的措施，遏止这些破坏行为。凡有嫌疑的颠覆者，不必经过审判就会被拘留。我相信在权力提升之后，内务局很快就能将罪魁祸首稳稳地关起来。」
国情演说持续好几分钟，群众不时传出笑声。可惜无论说些什么小事，很快都会变成许多重复的陈腔滥调，赞美政府的德政与唾弃敌人的邪恶。过了一会儿，纳桑尼尔就厌烦了，觉得脑袋已经变成浆糊，得费力倾听。最后他决定放弃，开始环顾四周。
他半转过身，往一扇通往露台的门望出去。幽暗的泰晤士河在大理石栏杆后展开，随处可以看见南岸黄色灯光的倒影。河水正满潮，向左流过西敏桥下，流向码头区与大海。
另一人显然也觉得这场演讲实在糟得难以忍受，甚至已经走到露台上了。纳桑尼尔看见他正好站在大厅洒出的灯光范围外。公然忽视首相，还真是个鲁莽的宾客……当然更可能只是个安全人员。
纳桑尼尔失神了。他想象着泰晤士河底下的淤泥。巴谛魔的烟盒现在应该已经半埋起来，永远消失在奔流的黑暗之中。
他的眼角发现，露台上的男人突然迅速动作，好像是从外套或上衣掏出一样东西。
纳桑尼尔试着聚焦，不过那个人受黑暗包围。他可以听到首相在他后方流畅地说话。「……朋友，这是团结的时代。我们是全世界最菁英的魔法师，无人能及……」
那人移近门边。
纳桑尼尔透过隐形眼镜，瞥见黑暗中闪出一道彩色光芒；有个东西不只存在于一个界层……
「……我们必须遵循前人的典范，奋力……」
纳桑尼尔满腹狐疑地想说话，却发现舌头卡在唇边。
那人很快跃进大厅。是个眼神狂野阴沉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厚夹克，脸上沾了某种深色油漆或颜料。他手上捧着一颗浅蓝色的圆球，大小和葡萄柚相仿。圆球发出一阵脉动的光。纳桑尼尔可以看到里面有白色的小东西不停绕着、旋转个不停。
「……以获得进一步优势。我们的敌人畏缩了……」
年轻人举起手臂，圆球在提灯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群众当中有人倒抽一口气。有人发现了——
「……是的，我再次告诉各位……」
纳桑尼尔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
手臂向前一投，圆球脱手飞出。
「……他们畏缩了……」
蓝色圆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越过纳桑尼尔、飞过群众的头。纳桑尼尔被圆球的移动吓呆了，就好像老鼠看到摇摆的蛇。圆球的飞行轨迹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大厅倏然陷入死寂，只听得到球里面的嘶嘶声。人群中，一个女人吸口气后高声尖叫。
圆球没入人群头上。之后是玻璃砸碎的清脆声响。
还有，旋即传来的爆炸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里好大。陡峭挑高的天花板是由老得发黑的梁柱撑起，底下是宽敞空旷的空间。墙壁和地板以巨大平滑的石块打造而成，拱形的窗户装饰得相当华丽，填满精致的彩绘玻璃。对面是许多扇门窗，打开可通向能俯瞰河景的露台。黄色的提灯从屋顶上垂挂下来，或从墙边金属火盆中投射出光芒。大厅里面，或许已有两百人站着或漫步，但是他们周围是这么广大的区域，因此这地方看起来几乎是空的。纳桑尼尔困难地吞了口水，觉得自己突然缩得好小好小。
他跟在安德伍夫妇旁边，一同站在楼梯的最高一阶；这座楼梯延伸到下方的大厅。一个身穿黑衣的仆人悄悄走上前，拿走老师的大衣并退到一旁。另一人礼貌地比了个手势，然后他们就下楼了。
旁边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座黯淡的灰色雕像，是个穿着奇怪服装的男孩子蹲在地上，眼睛张得大大地往上看，手里捧着刮靴板。虽然岁月已经磨损他较精细的脸部线条，但那古怪的恳求眼神，让纳桑尼尔起鸡皮疙瘩。他赶紧上前，并小心不要太接近老师的脚跟。
他们走下阶梯，停下脚步。仆人送来几杯香槟，纳桑尼尔想喝，却拿到不想喝的莱姆汁。安德伍先生喝了好大一口杯里的饮料，眼神焦虑地来回张望。安德伍太太则带着如做梦般的淡淡笑容看着四处。纳桑尼尔喝了果汁，环视周遭。
各个年龄的魔法师在四周打转，聊天欢笑。大厅是全是黑色西装和优雅洋装的人，提灯的光线照在晶亮的牙齿和珠宝上，散发光芒。每个出口附近都有清一色灰衣、板着脸孔的人徘徊。纳桑尼尔猜他们是警方或负责保全的魔法师，只要有一点麻烦的迹象，就会把巨灵叫来。不过就算戴着隐形眼镜，他目前还是没看到这个空间里有什么魔灵。
然而，他倒是看到几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和抬头挺胸的女孩子，显然都和他一样是学徒。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自信地与其他宾客交谈，而且神色自若。纳桑尼尔顿时发现，他的老师和师母是多么笨拙地站在一旁，格格不入又孤独。
「我们该不该和别人说话？」纳桑尼尔大胆说道。
安德伍先生投来凶恶的眼神。「我想我告诉过你——」他突然打住，转向一个刚步下楼梯的胖男人打招呼。「格里哥利！」
格里哥利看起来没特别兴奋。「噢，你好，安德伍。」
「见到你真是开心！」安德伍先生朝着那个男人走去，几乎可说是紧抓着他不放，迫不及待地展开对话。安德伍太太和纳桑尼尔就这样被留在一旁。
「他不介绍我们吗？」纳桑尼尔不高兴地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和高层人士交谈，对你的老师而言相当重要。但我们不必和任何人交谈呢！我们可以到处看看，很好玩的……」她啧了一下，「不得不说，今年的风格实在太过保守。」
「首相在这里吗，安德伍太太？」
她伸长了脖子。「我想不在吧，亲爱的，他还没来。达沃尔先生在那里，警察部长……」不远之处站了一个身穿灰制服的粗壮男人，正耐心听着两个女人说话，那两名女性似乎很积极地和他交谈。「我见过他一面，非常迷人的绅士，当然也非常厉害。我看看还有谁？天哪，对……你看到那位女士吗？」纳桑尼尔看到了。她瘦得出奇，白发削得短短的，手指像是捏紧的鸟爪，紧握着玻璃杯底。「洁西卡·惠特威尔，她负责国安部，是个非常有名的魔法师，十年前曾抓到捷克渗透者。他们召来魔王对付她，但她以真空之术，把它吸进去。她全靠一己之力，而且伤亡人数降到最低。所以喽，约翰哪，长大可别惹她。」
安德伍太太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饮料。仆人旋即出现在她的肩旁，斟酒斟到几乎满出杯缘。纳桑尼尔也笑了。只要有安德伍太太陪伴，纳桑尼尔就会觉得分享了她的平静。他比较放松了。
「抱歉、抱歉，西敏公爵夫妇到。」两个穿着制服的仆人匆忙经过。纳桑尼尔被粗鲁地推到一旁。一个身穿过气黑洋装、戴着金色踝链、个子娇小的泼妇，蛮横地在人群中以手肘推挤，而一个看起来精疲力竭的男人紧跟在后。安德伍太太惊奇地看着他们。
「这女人真是讨厌，真不懂公爵是看上了她哪一点。」她再啜了一小口香槟。「还有那个——天啊，他发生什么事？是商人萧托·宾恩。」纳桑尼尔看到一个身穿白亚麻西装的眫男人，靠着一对拐杖支撑，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走动对他来说似乎非常痛苦。他满脸瘀青，一只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闭着。两个男仆在他身旁，帮他清出一条路，让他通往靠墙的椅子。
「他看起来不太好。」纳桑尼尔说道。
「的确不好，应该是发生了严重的意外。也许是什么用具出错了，可怜的人……」在香槟的助兴之下，安德伍太太继续为纳桑尼尔介绍抵达大厅的许多重要男女。这些人是政府与社交界的焦点，是伦敦最重要的人（当然也就代表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她越是铺陈这些人知名的丰功伟业，纳桑尼尔越是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和这些荣耀与权力几乎沾不上边。在车上稍微令他感到温暖的自满，现在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折磨他的挫折感。他瞥见老师几次，老师总是站在团体的边缘、一直不太受到尊重，或者根本遭到忽视。其实从勒福雷斯事件之后，他就知道安德伍先生多么没用，这次只是再度证明。老师的同事都知道这人多么无力。纳桑尼尔咬牙切齿。大家看不起这个魔法师、看不起这个学徒！这不是年轻的他所想要，也不是他该得的……
安德伍太太猛然拉他的手臂。「约翰，在那里——看到他了吗？就是他！就是他！」
「谁？」
「路波·德威罗，首相啊！」
纳桑尼尔不知道他是从哪出现的，但他就是突然现身：一头浅棕色头发的瘦小男子，站在一群身穿争奇斗艳的晚礼服与洋装的喧闹人群中央，却奇迹似地占据一个优雅平静的位置。他在听别人说话，颔首微笑。首相呢！他可是全英国、甚至全世界最有力量的人……纳桑尼尔远远就升起一股温暖的敬意，只想靠近一点看着他、听他说话。他觉得整个房间的人都有一样的感受，虽然大家各自对话，但是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朝着那个方向。可惜他怎么努力看，喧闹的人群仍然团团包围着他，挡住了这个瘦小精明的身影。
纳桑尼尔依依不舍地转身，认命地喝了一口莱姆汁——然后僵在那儿。
楼梯底端附近站了两个魔法师。那两人附近几乎没有别人，他们对首相那边的人群也没兴趣，兀自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纳桑尼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认识这两个人，没错，早在去年受辱之时，就已经把他们的容貌印在脑海里。那个皮肤通红、皱巴巴的老人更为苍老，背也更驼了。至于那个年纪较轻，皮肤冰冷黏腻的人，直发都垂到领子下了。他们是勒福雷靳的朋友。既然这两人出现了，勒福雷斯还会远吗？
纳桑尼尔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刺痛，虚弱感令他非常厌烦。他舔舔自己干燥的双唇。冷静下来，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与勒福雷斯面对面，他也无法追踪到这个护符。除非他派人去搜查安德伍家，否则不可能侦测到护符的光环。他现在非常安全。不，他应该和所有的好魔法师一样，抓住这个机会：若能接近敌人，或许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他环视四周。安德伍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正和一个矮胖绅士说话，刚刚还发出响亮的笑声。纳桑尼尔侧身穿过人群，路线正好可以让他绕到楼梯间的阴影处，距离那两个魔法师的所在位置不远。
走到半路，他看见老人的话说到一半便打住，眼睛望向入口的长廊。纳桑尼尔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心跳得非常剧烈。
他来了：赛门·勒福雷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显然刚刚才到。他匆匆脱下大衣，丢给一名仆人，调整一下上衣领子后，旋即奔往楼梯。他的样貌和纳桑尼尔所记得的一模一样：戴着眼镜、头发往后梳、动作精力充沛、宽宽的嘴巴随时和经过的人微笑之后又闭上。他轻快地小跑步，拒绝了递过来的香槟，直接前往朋友那边。
纳桑尼尔加快脚步。几秒之后，他到达宽大的楼梯扶手旁的一块空地，附近就是扶手弯曲形成的装饰基座，上面摆着石头花瓶。花瓶后面，一边是那个湿冷黏腻魔法师的后脑，另一边则是老人的外套。勒福雷斯现在已经走下楼梯加入他们，消失在视线当中。
花瓶挡住了纳桑尼尔，因此他们不会发现。他轻松地倚在基座后，希望自己是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之后，他从四周嗡嗡嘈杂当中，使劲分辨出这几个人的声音。
听到了。勒福雷斯在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气又急。「……没碰上什么好运。我试过每一种诱饵，但是我所召唤的东西，都没办法告诉我是谁在控制它。」
「啐！你是在浪费时间。」这是那老人的浓重口音。「其他魔鬼怎么可能知道？」
「我的习惯就是要尝试任何可能。但没用，你说对了。连圆球也都没用。所以或许我们该改变计划。你收到我的讯息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取消。」
「取消？」第三个声音说道，想必是那个皮肤黏腻的人。
「可以怪到那女孩头上。」
「我觉得这么做并不明智。」老人声音很轻，纳桑尼尔几乎听不到。「如果取消了，你会更不得德威罗的欢心。他很期待你先前承诺要给予的小乐子。不行，赛门，我们得勇敢面对。继续找，我们还有几天，说不定会出现。」
「如果到头来一场空，我可就完了！你知道那个房间花了多少钱吗？」
「冷静点，你的声音提高了。」
「好吧，但你知道我不能忍受什么吗？干下这件事的人就在这里，就在某个地方，正看着我哈哈大笑……要是让我发现到底是谁，我一定……」
「勒福雷斯，小声点！」又是那个皮肤冰冷黏腻的男人说道。
「赛门，或许我们应该到隐密点的地方……」躲在基座后面的纳桑尼尔好像被电流一推，猛然往后退。他们要离开了。现在不是和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他旋即离开楼梯间阴影处，躲避他们，然后走进人群之中。等他走得够远够安全，便回过头看。勒福雷斯和他的朋友几乎没动，因为有个年长的女魔法师加入他们，滔滔不绝地说话，让他们更不耐烦。
纳桑尼尔喝了一口饮料，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虽然不明白所听到的一切，但值得开心的是勒福雷斯非常愤怒。为了知道更多，他得召唤巴谛魔。或许他的奴隶已经跟踪勒福雷斯而到了这里……坦白说，他透过隐形眼镜没看到什么，但是巨灵在前四个界层可是能随意变身的。这里任何一个看似不折不扣的人类，都可能只是个幌子，里面藏着一个魔鬼。
他站在一群魔法师的外边缘沉思了一会儿，渐渐地，他们的对话抢占了他的脑袋。
「……非常英俊。他有意中人了吗？」
「赛门·勒福雷斯？某个女的。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德文娜，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已经不是那个金童了。」
「他下个星期要主持会议，对吧？而且他真的很好看……」
「他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努力讨好德威罗。不过，他的事业不可能在短期内有所进展。」
「首相没把他放在眼里，勒福雷斯去年想进内政部，却被达沃尔挡住了。他恨勒福雷斯，但我不记得原因了。」
「那不是老西勒和勒福雷斯吗？他召唤了什么，把自己的脸搞成这副德行？我看连妖精都还好看一点。」
「我只能说，勒福雷斯身为次长，却尽是交些怪朋友。那个眫子是谁？」
「我想是莱姆，农业局的。」
「真是个怪胎……」
「话说回来，会议在哪里举行？」
「某个偏僻的地方，不在伦敦。」
「不会吧，真的吗？怎么这么讨厌哪！我们说不定全都会被穿工作服的男人用干草叉插起来丢出去。」
「好吧，如果首相想要这样……」
「真糟糕。」
「不过，真的很帅……」
「约翰——」
「你真肤浅，德文娜；话说回来，我想知道他是在哪里买那套西装的。」
「约翰！」
或许是房里的暖气，让安德伍太太的脸看起来红通通的。她突然出现在纳桑尼尔面前，一把抓住纳桑尼尔的手臂：「约翰，我一直喊你！德威罗先生要开始演讲了。我们得到后面去，只有部会首长才能在前面；快点。」
在鞋跟的喀达声与礼服婆娑的摩擦声中，他们两人悄悄溜到一旁。一股强烈的群体本能，让这群宾客全都移向缀着紫色绒布的舞台，那是从旁边的房间推出来的。人群一阵匆忙，撞得纳桑尼尔和安德伍太太很不舒服，最后他们退到人群边缘，旁边正好是一扇门，通往面对河岸的露台。他们来到西敏厅之后，宾客人数又增加了许多，纳桑尼尔估计大厅里应该有好几百人。
路波·德威罗朝气十足地跃上舞台。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官员，非常开心今晚能在此见到大家……」他的声音很吸引人，低沉且抑扬顿挫，充满着轻松但能折服人心的力量，于是一阵欢呼鼓掌爆发。安德伍太太兴奋得差点让手中的香槟酒杯滑落。纳桑尼尔也在她旁边热情鼓掌。
「对我而言，发表国情演说一直是特别愉快的任务，」德威罗继续说，「因为我周遭会有许多好得不得了的人出现……」又发出更强烈的欢呼，简直震撼了古老大厅的椽木。「谢谢。今天，很高兴能向各位报告，我们在国内外部大有斩获。我稍后将继续说明细节，但是现在先向各位宣布，我们军队的攻击，让义大利反叛军在杜林附近陷入僵局，并已在冬天击溃他们。此外，我们的高山军队歼灭了捷克远征军……」有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淹没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并且消灭了他们许多巨灵。」
他停顿一下。「至于国内，伦敦接连出现许多小型窃盗案，已经引起关注，光是过去几个星期，就已有许多魔法用具失窃的情形传出。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少数叛徒的作为，这些没用的地痞流氓并未造成严重危害。然而，如果不清灭这些情形，其他普通人可能会模仿这些愚行。因此我们得采取严厉的措施，遏止这些破坏行为。凡有嫌疑的颠覆者，不必经过审判就会被拘留。我相信在权力提升之后，内务局很快就能将罪魁祸首稳稳地关起来。」
国情演说持续好几分钟，群众不时传出笑声。可惜无论说些什么小事，很快都会变成许多重复的陈腔滥调，赞美政府的德政与唾弃敌人的邪恶。过了一会儿，纳桑尼尔就厌烦了，觉得脑袋已经变成浆糊，得费力倾听。最后他决定放弃，开始环顾四周。
他半转过身，往一扇通往露台的门望出去。幽暗的泰晤士河在大理石栏杆后展开，随处可以看见南岸黄色灯光的倒影。河水正满潮，向左流过西敏桥下，流向码头区与大海。
另一人显然也觉得这场演讲实在糟得难以忍受，甚至已经走到露台上了。纳桑尼尔看见他正好站在大厅洒出的灯光范围外。公然忽视首相，还真是个鲁莽的宾客……当然更可能只是个安全人员。
纳桑尼尔失神了。他想象着泰晤士河底下的淤泥。巴谛魔的烟盒现在应该已经半埋起来，永远消失在奔流的黑暗之中。
他的眼角发现，露台上的男人突然迅速动作，好像是从外套或上衣掏出一样东西。
纳桑尼尔试着聚焦，不过那个人受黑暗包围。他可以听到首相在他后方流畅地说话。「……朋友，这是团结的时代。我们是全世界最菁英的魔法师，无人能及……」
那人移近门边。
纳桑尼尔透过隐形眼镜，瞥见黑暗中闪出一道彩色光芒；有个东西不只存在于一个界层……
「……我们必须遵循前人的典范，奋力……」
纳桑尼尔满腹狐疑地想说话，却发现舌头卡在唇边。
那人很快跃进大厅。是个眼神狂野阴沉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厚夹克，脸上沾了某种深色油漆或颜料。他手上捧着一颗浅蓝色的圆球，大小和葡萄柚相仿。圆球发出一阵脉动的光。纳桑尼尔可以看到里面有白色的小东西不停绕着、旋转个不停。
「……以获得进一步优势。我们的敌人畏缩了……」
年轻人举起手臂，圆球在提灯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群众当中有人倒抽一口气。有人发现了——
「……是的，我再次告诉各位……」
纳桑尼尔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
手臂向前一投，圆球脱手飞出。
「……他们畏缩了……」
蓝色圆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越过纳桑尼尔、飞过群众的头。纳桑尼尔被圆球的移动吓呆了，就好像老鼠看到摇摆的蛇。圆球的飞行轨迹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大厅倏然陷入死寂，只听得到球里面的嘶嘶声。人群中，一个女人吸口气后高声尖叫。
圆球没入人群头上。之后是玻璃砸碎的清脆声响。
还有，旋即传来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