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梦中，他坐在夏日的花园，身旁是个女人。平静美好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她在说话，他在倾听；她的声音与鸟啭，和抚过他脸庞的阳光融为一体。他不在意大腿上摆了一本合拢的书，或许是他还没看，或许是不想看。女人的声音抑扬有致，他笑着，感觉到她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肩上。这时，一朵云遮住了阳光，气温骤然下降。一阵强风突然吹过，掀开书本封面，沙沙地快速翻动书页。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第一次看着她……一头蓬乱的金发下，竟是巨灵的眼睛，还有它挑逗的嘴。他的肩膀被抓得更紧了，整个人被拉往敌人那边。它张开嘴——
他醒的时候身体姿势是扭曲的，一只手臂举起来护着脸。
火已熄灭，日光也正从天空消失，图书馆的房间暗影幢幢。他一定睡了好几个小时，可惜却不觉得精神饱满，只觉得全身又冷又僵硬。饥饿掐住他的胃；他想站起来，四肢却软弱无力，眼睛又烫又干。
他藉窗外的光线看手表。三点四十分，天要黑了。巴谛魔还没回来。
随着黄昏到来，对面商家有人走出来，手里拿着长铁钩，把橱窗前的铁卷门拉下。那几分钟，喀拉喀拉的声音响遍街道两端，好像一百座城堡的闸门纷纷放下。黄色街灯一盏盏亮起，纳桑尼尔看见商店楼上的窗户拉上薄窗帘。巴士隆隆驶过，灯光照亮了车窗。人行道上，大伙儿行色匆匆，急着回家。
巴谛魔还没回来。纳桑尼尔焦急地在冰冷黑暗的房间踱步，它的迟归令他恼怒。又一次，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到现在依然如此。从一年前勒福雷斯第一次殴打他，到安德伍太太惨遭杀害，每次危机发生时，纳桑尼尔都毫无还手之力，他的软弱每次都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现在不同了。已经没有什么阻挡得了他，因为他孓然一身，不会再有什么损失了。等巨灵回来时，他就——
「晚报！最新消息！」
渐渐昏暗的街道上，隐约传来这个叫声。他把头抵在最左边的窗户，看见微弱的灯光沿着人行道晃过来。长杆子上吊着一盏灯，悬挂在摇摇晃晃的手推车上。报童又回来了。
好一会儿，纳桑尼尔看着报童接近，心里正在盘算。不管怎么说，现在没道理再买份报纸：从早上到现在，事情不会有什么变动。不过《泰晤士报》是他联系外界的唯一管道，或许能提供他更多警方搜寻结果和会议资讯。而且不做点什么，他恐怕要疯了。他搜搜口袋，检查一下零钱后便下定决心。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小心前进到楼梯，步下一楼，从松垮垮的木板间挤出去，到了小巷子。
「请给我一份。」纳桑尼尔追上报童，那时他推着手推车，正要转弯离开大马路。报童的帽子戴得很后面，一撮白发散在额头上。他看看四周，咧开缺牙的嘴轻轻一笑。
「又是你。还是流落街头啊？」
「一份报纸。」纳桑尼尔觉得报童正盯着他看。他不耐烦地交出铜板。「不要紧，我有钱。」
「我可没说你没钱，朋友。问题是报纸已经卖光啦。」报童指着空空的手推车。「算你好运，我朋友那边还有剩。他不像我这么会卖。」
「算了。」纳桑尼尔转身要走。
「欸，他等会儿就会过来了，不会太久的。我每天卖完报纸，一定会和他在『马头』碰头，就在转角那儿。」
「唔……」纳桑尼尔犹豫了。巴谛魔随时都可能回来，还告诉过他要留在屋里。告诉过他？谁才是老大啊？只不过就在转角，不会有事的。「好吧。」纳桑尼尔说道。
「很好，那就来吧。」报童动身离去，手推车住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嘎吱嘎吱地摇晃而行。纳桑尼尔走在他旁边。
小路比大马路僻静多了，还没到下一个街角，就已经见不到几个路人。后面的巷子更是安静，再过去一点是家酒馆。那是一栋矮墩墩的丑陋平顶屋，墙上铺着灰色卵石。门上挂的招牌画得不好，是一匹跟酒馆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矮胖丑马。纳桑尼尔看到有颗警戒球在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盘旋，觉得很不安。
报童似乎察觉到纳桑尼尔的犹豫。「别担心，我们不会靠近那个间谍的；它只会看门，发挥吓阻的功用。看，那个东西没有用。大家都从后面走进『马头』。不管如何，我们的佛瑞德来了。」
在两栋房子之间有条与巷子垂直的小路，路口停了另一台手推车。手推车后的小路暗处，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高个子年轻人，他正懒洋洋地倚着墙，慢条斯理吃苹果，眼睑垂下端详着他们。
「哈啰，佛瑞德，」报童热诚说道，「我带了朋友来见你。」
佛瑞德什么都没说。他啃了好大一口，微张的嘴慢慢嚼着苹果并吞下去。他上下打量着纳桑尼尔。
「他来买份晚报，」报童解释。
「是吗？」佛瑞德说。
「对，我卖完了。他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那个，」报童很快补充了一句。「他带了那个东西。」
这时候佛瑞德站直身子，把剩下的苹果往巷子里一抛，转身面对他们，皮衣随着他的动作叽叽响。他比纳桑尼尔高出一个肩头，身材魁梧。脸颊与下巴虽然布满痘痘，但无法减轻他令人畏惧的外表。纳桑尼尔虽觉得有些不安，但仍挺起身子，尽量以粗率自信的声音说话。「你有吗？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佛瑞德看着他。「我也卖完了。」他说。
「别担心，我没有非要不可。」纳桑尼尔急着想离开。
「等等——」佛瑞德伸出大手拉住纳桑尼尔的袖子，「没必要跑这么快，宵禁还没开始。」
「放开！让我走！」纳桑尼尔试着想甩开，他的声音紧绷高亢。
报童友善地拍拍他的背。「别慌张，我们不想找麻烦。我们看起来不像魔法师吧？好，我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对吧，佛瑞德？」
「没错。」佛瑞德似乎没施什么力，但是纳桑尼尔却发现自己被拖进小路，街上的酒馆也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尽力压抑自己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你想要什么？」他说。「我没有钱。」
报童笑了。「朋友，我们不打算抢劫。我说过，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纳桑尼尔吞吞口水。「呃……约翰·乐倩丝。」
「乐——千丝？还真好听。约翰，你在这一带干嘛？你家在哪？」
「呃…高门。」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妙。
佛瑞德吹了吹口哨。报童的声音很有礼貌，但是带着怀疑。「非常好。那是魔法师住的区域呢，约翰。你是魔法师吗？」
「不是。」
「你朋友呢？」
这下子纳桑尼尔吓了一跳。「我——我朋友？」
「那个深色皮肤，长得不错的孩子，令天早上跟你在一起的。」
「他？长得不错？他只是我遇到的人，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你这新衣哪来的？」
纳桑尼尔忍不住了。「搞什么？」他骂道。「我不必什么都回答吧！让我走！」他的行为又恢复了点傲慢。他可不想被一对普通人审问，这局面真是荒谬。
「别生气，」报童说。「我们只是对你——还有你口袋里的东西有兴趣。」
纳桑尼尔眨眨眼。他的口袋只有探知镜，而且他很确定没有人看过他使用。他只在图书馆里拿出来过。「我的外套？里面没东西。」
「明明有，」佛瑞德说，「瞒不过史丹力，对吧？」
报童点点头。「对。」
「如果他说看到什么，那是说谎。」
「哦，我不是用『看』的。」报童说。
纳桑尼尔皱着眉。「你在胡说什么？拜托，让我走。」真气人！要是巴谛魔在场，肯定会教训这些普通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佛瑞德在阴暗的巷子眯起眼睛看手表。「快宵禁了，史丹力。要不要从他身上把那个拿过来？」
报童叹了口气。「欸，约翰，「他耐着性子说，「我们只想知道你偷了什么，就这样。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魔法师，你不必拐弯抹角。而且说不定会让你觉得很值得。不然你打算怎么做呢？用那个东西吗？只要让我们看看你左边口袋的东西。你如果不肯的话，就让佛瑞德处理了。」
纳桑尼尔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把手放进口袋掏出圆盘子，默默交出来。
报童利用吊灯的光线仔细检查这面探知镜，把镜子放在手上反覆把玩。
「你觉得怎样，史丹力？」佛瑞德问。
「现代的，」他终于开口，「做得非常粗糙，我敢说是手工的。没什么特别，但值得拥有。」他把镜子拿给佛瑞德检查。
纳桑尼尔突然起了疑窦。政府官员非常关切最近一连串魔法用品遭窃的事件，德威罗在演讲时还提过这件事，而他老师认为这些犯罪活动，与两天前攻击国会的神秘反抗份子有关。他们认为负责偷窃的是普通人，而这些魔法用具之后就交给政府的敌人……纳桑尼尔想起在西敏厅露台上那个眼神凶狠的年轻人，还有划过半空的元素球。眼前或许就是反抗份子活动的第一手证据。纳桑尼尔心跳得很快，他得步步为营。
「它——它很珍贵吗？」纳桑尼尔说道。
「对，」史丹力说，「交给对的人就很有用。你怎么得到这个东西？」
纳桑尼尔的脑筋转得飞快。「你说的没错，」他说，「我，呃……我偷的。我去高门——当然我不住在那边——经过一间大房子，看见有扇窗户敞开，里面墙壁上有东西闪闪发光。所以我赶快溜进去，偷了这个东西，没人看到。我想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卖掉，就这样。」
「什么事都可能，约翰，」报童说，「什么事都可能。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这是魔法师的占卜盘或探知镜之类的东西。」
纳桑尼尔的信心增强了。要愚弄他们并不难。他张大嘴巴，心想普通人惊讶到呆掉就是这副模样。「什么——你可以从上面看到未来？」
「或许吧。」
「你会用吗？」
史丹力用力往墙上啐了一口。「你这无耻的混帐！我应该痛打你一顿才对。」
纳桑尼尔困惑地退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嗯，如果这个圆盘真的有价值，你知不知道谁可能想买呢？其实我真的很需要钱。」
史丹力看了对面的佛瑞德，而佛瑞德慢慢地点头。「你走运了！」史丹力兴高采烈地说，「佛瑞德会考虑，而我和佛瑞德向来有志一同。我们确实知道谁可能会出个好价钱，而且好运的话，说不定能帮助你。跟我们来吧，我们可以帮忙安排见面。」
有意思，可是还真令人为难。纳桑尼尔现在不可能无拘无束跟他们绕过大半个伦敦，只为了赴个不知名的约，何况现在已经离图书馆太远了。去勒福雷斯的会议重要多了。此外，如果要和这帮罪犯打交道，得有巴谛魔陪伴才行。「我现在不能去，」他说，「告诉我对方是谁，或者我该去哪里。我之后再和你们碰头。」
两个年轻人漠然地看着他。「抱歉，」史丹力说，「这可不是一般的会面，你要见的也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得……嗯……得和朋友见个面。」他暗自咒骂。说错话了。
佛瑞德动了一下身子，皮衣叽叽响。「你刚刚说你不知道他在哪。」
「呃，对，所以我得找他。」
史丹力看看手表。「抱歉，约翰，要嘛就是现在，否则免谈。你的朋友可以等。你不是想把这东西卖掉吗？」
「我想，但今晚没办法。我对你的提议真的很有兴趣，只不过现在没办法。这样吧，我明天再和你碰面，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越来越绝望，说话太快。他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怀疑逐渐加深。然而当务之急是尽快摆脱他们。
「不行，」报童干脆调整头上的帽子，「佛瑞德，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佛瑞德点点头，把探知镜放进皮夹克口袋。纳桑尼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气得大喊：「喂！那是我的！还给我！」
「约翰——如果这是你的真名，你错失良机了，走开。」史丹力扶起手推车的手把。佛瑞德推了纳桑尼尔一把，害他四肢摊开地撞上潮湿的石墙。
这时，纳桑尼尔的压抑全都不见了；他闷吼一声扑向佛瑞德，拼命拳打脚踢，每个地方都不放过。「还、我、盘、子！」
他的靴子用力往佛瑞德的小腿一踢，痛得佛瑞德大叫。佛瑞德挥了一拳，正中他的脸庞。接下来，纳桑尼尔只知道自己躺在小巷脏兮兮的地上。头晕目眩的他，眼睁睁看着佛瑞德与史丹力拖着摇摇晃晃的手推车，匆忙走出小路，消失在他眼前。
愤怒战胜了他的晕眩，接管了他的戒心。他吃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追赶过去。
他没办法跑得快。夜色沉重地笼罩在巷子，前方只是一片漆黑，而墙壁宛如灰色的窗帘，不比前方明亮。纳桑尼尔激动地迈出步伐，在黑暗中摸索，一手摸着右边的砖块，并仔细倾听前面手推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佛瑞德和史丹力也似乎被迫放慢速度，他们前进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因此，纳桑尼尔能猜到他们碰到交叉路口之后怎么走。
无助感又再次令他气愤不已。该死的巨灵！每次需要它的时候，它都不在！要是让他逮到小偷，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现在在哪里？他停在一扇高高的铁窗旁边，上面的污垢都结块了。他认出远方手推车轮子撞击石地的声音，从左边那条岔路传来。他跟了过去。
没多久，他发现前面的声音变了。模糊的说话声取代了移动声。他现在更小心行走，紧紧贴着墙壁，每次放下脚步都万分谨慎，免得踏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水花四溅的声响。
小路尽头是铺着大圆石的窄巷子，两边是废弃的破旧小工厂，并用木板封起来。影子宛如蜘蛛网，密密麻麻堵在门口。空气中漂浮着微微的木屑气味。
纳桑尼尔看见手推车就停在巷子中央。史丹力挂着灯的长竿子已经从车上移开，正在一个有遮蔽的门口前闪烁发光。在它黯淡的光芒中，三个人悄悄地说话——除了佛瑞德和史丹力，另外还有个人：个子比较小，穿着黑衣。纳桑尼尔看不清楚他的睑。
纳桑尼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拉长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没用，他离得太远了。虽然现在没办法对抗他们，但是任何一点资讯以后都可能派得上用场，因此铤而走险也值得。他慢慢靠近。
运气没那么好。他只听到佛瑞德和史丹力多半保持沉默，另一个人才是焦点所在。他的音调高亢，年轻且尖锐。
再靠近一点……
他踏出下一步，靴子却踢到放在墙边的空酒瓶。瓶子晃了一下，撞到砖头发出小小的铿啷声，接着又抵住砖头没有翻倒。不过铿啷声就已经足够了。门口的灯光猛然朝他甩来，三张脸同时转向他：史丹力、佛瑞德，以及——
虽然纳桑尼尔只有一瞬间，但是这一瞥足以让他永难忘怀。那是一张女生的脸，苍白年轻，深色直发挂在脸蛋两旁。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惊讶但不恐惧，也同样凶恶。他听到她发号施令，旋即看见佛瑞德往前扑，也瞥见黑暗中某个散发黯淡光芒的东西朝着他挥来。纳桑尼尔疯狂地闪躲，却一头撞上砖造建筑。胆汁涌上喉咙，他觉得眼冒金星，旋即倒在墙角下的水洼。
纳桑尼尔没有完全昏过去，但也不算清醒。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闭着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只能模糊地感受周遭环境。啪达啪达的脚步声靠近，金属摩擦的声音回荡，还有皮衣叽叽响。他觉得附近有人，还有东西轻轻拂过他的睑。
「你没命中。他昏过去了，不过还活着。」说话的是个女的。
「凯蒂，我可以帮你把他喉咙割断。」佛瑞德说。
接下来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纳桑尼尔无法分辨。「不必了……他只是个傻小子。我们走吧！」
黑暗的巷子笼罩在沉寂之中。纳桑尼尔的头早已不再晕眩，水也浸湿了他的外套、冷到他的骨子里，但他还是留在原地，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醒的时候身体姿势是扭曲的，一只手臂举起来护着脸。
火已熄灭，日光也正从天空消失，图书馆的房间暗影幢幢。他一定睡了好几个小时，可惜却不觉得精神饱满，只觉得全身又冷又僵硬。饥饿掐住他的胃；他想站起来，四肢却软弱无力，眼睛又烫又干。
他藉窗外的光线看手表。三点四十分，天要黑了。巴谛魔还没回来。
随着黄昏到来，对面商家有人走出来，手里拿着长铁钩，把橱窗前的铁卷门拉下。那几分钟，喀拉喀拉的声音响遍街道两端，好像一百座城堡的闸门纷纷放下。黄色街灯一盏盏亮起，纳桑尼尔看见商店楼上的窗户拉上薄窗帘。巴士隆隆驶过，灯光照亮了车窗。人行道上，大伙儿行色匆匆，急着回家。
巴谛魔还没回来。纳桑尼尔焦急地在冰冷黑暗的房间踱步，它的迟归令他恼怒。又一次，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到现在依然如此。从一年前勒福雷斯第一次殴打他，到安德伍太太惨遭杀害，每次危机发生时，纳桑尼尔都毫无还手之力，他的软弱每次都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现在不同了。已经没有什么阻挡得了他，因为他孓然一身，不会再有什么损失了。等巨灵回来时，他就——
「晚报！最新消息！」
渐渐昏暗的街道上，隐约传来这个叫声。他把头抵在最左边的窗户，看见微弱的灯光沿着人行道晃过来。长杆子上吊着一盏灯，悬挂在摇摇晃晃的手推车上。报童又回来了。
好一会儿，纳桑尼尔看着报童接近，心里正在盘算。不管怎么说，现在没道理再买份报纸：从早上到现在，事情不会有什么变动。不过《泰晤士报》是他联系外界的唯一管道，或许能提供他更多警方搜寻结果和会议资讯。而且不做点什么，他恐怕要疯了。他搜搜口袋，检查一下零钱后便下定决心。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小心前进到楼梯，步下一楼，从松垮垮的木板间挤出去，到了小巷子。
「请给我一份。」纳桑尼尔追上报童，那时他推着手推车，正要转弯离开大马路。报童的帽子戴得很后面，一撮白发散在额头上。他看看四周，咧开缺牙的嘴轻轻一笑。
「又是你。还是流落街头啊？」
「一份报纸。」纳桑尼尔觉得报童正盯着他看。他不耐烦地交出铜板。「不要紧，我有钱。」
「我可没说你没钱，朋友。问题是报纸已经卖光啦。」报童指着空空的手推车。「算你好运，我朋友那边还有剩。他不像我这么会卖。」
「算了。」纳桑尼尔转身要走。
「欸，他等会儿就会过来了，不会太久的。我每天卖完报纸，一定会和他在『马头』碰头，就在转角那儿。」
「唔……」纳桑尼尔犹豫了。巴谛魔随时都可能回来，还告诉过他要留在屋里。告诉过他？谁才是老大啊？只不过就在转角，不会有事的。「好吧。」纳桑尼尔说道。
「很好，那就来吧。」报童动身离去，手推车住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嘎吱嘎吱地摇晃而行。纳桑尼尔走在他旁边。
小路比大马路僻静多了，还没到下一个街角，就已经见不到几个路人。后面的巷子更是安静，再过去一点是家酒馆。那是一栋矮墩墩的丑陋平顶屋，墙上铺着灰色卵石。门上挂的招牌画得不好，是一匹跟酒馆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矮胖丑马。纳桑尼尔看到有颗警戒球在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盘旋，觉得很不安。
报童似乎察觉到纳桑尼尔的犹豫。「别担心，我们不会靠近那个间谍的；它只会看门，发挥吓阻的功用。看，那个东西没有用。大家都从后面走进『马头』。不管如何，我们的佛瑞德来了。」
在两栋房子之间有条与巷子垂直的小路，路口停了另一台手推车。手推车后的小路暗处，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高个子年轻人，他正懒洋洋地倚着墙，慢条斯理吃苹果，眼睑垂下端详着他们。
「哈啰，佛瑞德，」报童热诚说道，「我带了朋友来见你。」
佛瑞德什么都没说。他啃了好大一口，微张的嘴慢慢嚼着苹果并吞下去。他上下打量着纳桑尼尔。
「他来买份晚报，」报童解释。
「是吗？」佛瑞德说。
「对，我卖完了。他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那个，」报童很快补充了一句。「他带了那个东西。」
这时候佛瑞德站直身子，把剩下的苹果往巷子里一抛，转身面对他们，皮衣随着他的动作叽叽响。他比纳桑尼尔高出一个肩头，身材魁梧。脸颊与下巴虽然布满痘痘，但无法减轻他令人畏惧的外表。纳桑尼尔虽觉得有些不安，但仍挺起身子，尽量以粗率自信的声音说话。「你有吗？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佛瑞德看着他。「我也卖完了。」他说。
「别担心，我没有非要不可。」纳桑尼尔急着想离开。
「等等——」佛瑞德伸出大手拉住纳桑尼尔的袖子，「没必要跑这么快，宵禁还没开始。」
「放开！让我走！」纳桑尼尔试着想甩开，他的声音紧绷高亢。
报童友善地拍拍他的背。「别慌张，我们不想找麻烦。我们看起来不像魔法师吧？好，我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对吧，佛瑞德？」
「没错。」佛瑞德似乎没施什么力，但是纳桑尼尔却发现自己被拖进小路，街上的酒馆也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尽力压抑自己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你想要什么？」他说。「我没有钱。」
报童笑了。「朋友，我们不打算抢劫。我说过，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纳桑尼尔吞吞口水。「呃……约翰·乐倩丝。」
「乐——千丝？还真好听。约翰，你在这一带干嘛？你家在哪？」
「呃…高门。」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妙。
佛瑞德吹了吹口哨。报童的声音很有礼貌，但是带着怀疑。「非常好。那是魔法师住的区域呢，约翰。你是魔法师吗？」
「不是。」
「你朋友呢？」
这下子纳桑尼尔吓了一跳。「我——我朋友？」
「那个深色皮肤，长得不错的孩子，令天早上跟你在一起的。」
「他？长得不错？他只是我遇到的人，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你这新衣哪来的？」
纳桑尼尔忍不住了。「搞什么？」他骂道。「我不必什么都回答吧！让我走！」他的行为又恢复了点傲慢。他可不想被一对普通人审问，这局面真是荒谬。
「别生气，」报童说。「我们只是对你——还有你口袋里的东西有兴趣。」
纳桑尼尔眨眨眼。他的口袋只有探知镜，而且他很确定没有人看过他使用。他只在图书馆里拿出来过。「我的外套？里面没东西。」
「明明有，」佛瑞德说，「瞒不过史丹力，对吧？」
报童点点头。「对。」
「如果他说看到什么，那是说谎。」
「哦，我不是用『看』的。」报童说。
纳桑尼尔皱着眉。「你在胡说什么？拜托，让我走。」真气人！要是巴谛魔在场，肯定会教训这些普通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佛瑞德在阴暗的巷子眯起眼睛看手表。「快宵禁了，史丹力。要不要从他身上把那个拿过来？」
报童叹了口气。「欸，约翰，「他耐着性子说，「我们只想知道你偷了什么，就这样。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魔法师，你不必拐弯抹角。而且说不定会让你觉得很值得。不然你打算怎么做呢？用那个东西吗？只要让我们看看你左边口袋的东西。你如果不肯的话，就让佛瑞德处理了。」
纳桑尼尔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把手放进口袋掏出圆盘子，默默交出来。
报童利用吊灯的光线仔细检查这面探知镜，把镜子放在手上反覆把玩。
「你觉得怎样，史丹力？」佛瑞德问。
「现代的，」他终于开口，「做得非常粗糙，我敢说是手工的。没什么特别，但值得拥有。」他把镜子拿给佛瑞德检查。
纳桑尼尔突然起了疑窦。政府官员非常关切最近一连串魔法用品遭窃的事件，德威罗在演讲时还提过这件事，而他老师认为这些犯罪活动，与两天前攻击国会的神秘反抗份子有关。他们认为负责偷窃的是普通人，而这些魔法用具之后就交给政府的敌人……纳桑尼尔想起在西敏厅露台上那个眼神凶狠的年轻人，还有划过半空的元素球。眼前或许就是反抗份子活动的第一手证据。纳桑尼尔心跳得很快，他得步步为营。
「它——它很珍贵吗？」纳桑尼尔说道。
「对，」史丹力说，「交给对的人就很有用。你怎么得到这个东西？」
纳桑尼尔的脑筋转得飞快。「你说的没错，」他说，「我，呃……我偷的。我去高门——当然我不住在那边——经过一间大房子，看见有扇窗户敞开，里面墙壁上有东西闪闪发光。所以我赶快溜进去，偷了这个东西，没人看到。我想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卖掉，就这样。」
「什么事都可能，约翰，」报童说，「什么事都可能。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这是魔法师的占卜盘或探知镜之类的东西。」
纳桑尼尔的信心增强了。要愚弄他们并不难。他张大嘴巴，心想普通人惊讶到呆掉就是这副模样。「什么——你可以从上面看到未来？」
「或许吧。」
「你会用吗？」
史丹力用力往墙上啐了一口。「你这无耻的混帐！我应该痛打你一顿才对。」
纳桑尼尔困惑地退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嗯，如果这个圆盘真的有价值，你知不知道谁可能想买呢？其实我真的很需要钱。」
史丹力看了对面的佛瑞德，而佛瑞德慢慢地点头。「你走运了！」史丹力兴高采烈地说，「佛瑞德会考虑，而我和佛瑞德向来有志一同。我们确实知道谁可能会出个好价钱，而且好运的话，说不定能帮助你。跟我们来吧，我们可以帮忙安排见面。」
有意思，可是还真令人为难。纳桑尼尔现在不可能无拘无束跟他们绕过大半个伦敦，只为了赴个不知名的约，何况现在已经离图书馆太远了。去勒福雷斯的会议重要多了。此外，如果要和这帮罪犯打交道，得有巴谛魔陪伴才行。「我现在不能去，」他说，「告诉我对方是谁，或者我该去哪里。我之后再和你们碰头。」
两个年轻人漠然地看着他。「抱歉，」史丹力说，「这可不是一般的会面，你要见的也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得……嗯……得和朋友见个面。」他暗自咒骂。说错话了。
佛瑞德动了一下身子，皮衣叽叽响。「你刚刚说你不知道他在哪。」
「呃，对，所以我得找他。」
史丹力看看手表。「抱歉，约翰，要嘛就是现在，否则免谈。你的朋友可以等。你不是想把这东西卖掉吗？」
「我想，但今晚没办法。我对你的提议真的很有兴趣，只不过现在没办法。这样吧，我明天再和你碰面，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越来越绝望，说话太快。他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怀疑逐渐加深。然而当务之急是尽快摆脱他们。
「不行，」报童干脆调整头上的帽子，「佛瑞德，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佛瑞德点点头，把探知镜放进皮夹克口袋。纳桑尼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气得大喊：「喂！那是我的！还给我！」
「约翰——如果这是你的真名，你错失良机了，走开。」史丹力扶起手推车的手把。佛瑞德推了纳桑尼尔一把，害他四肢摊开地撞上潮湿的石墙。
这时，纳桑尼尔的压抑全都不见了；他闷吼一声扑向佛瑞德，拼命拳打脚踢，每个地方都不放过。「还、我、盘、子！」
他的靴子用力往佛瑞德的小腿一踢，痛得佛瑞德大叫。佛瑞德挥了一拳，正中他的脸庞。接下来，纳桑尼尔只知道自己躺在小巷脏兮兮的地上。头晕目眩的他，眼睁睁看着佛瑞德与史丹力拖着摇摇晃晃的手推车，匆忙走出小路，消失在他眼前。
愤怒战胜了他的晕眩，接管了他的戒心。他吃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追赶过去。
他没办法跑得快。夜色沉重地笼罩在巷子，前方只是一片漆黑，而墙壁宛如灰色的窗帘，不比前方明亮。纳桑尼尔激动地迈出步伐，在黑暗中摸索，一手摸着右边的砖块，并仔细倾听前面手推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佛瑞德和史丹力也似乎被迫放慢速度，他们前进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因此，纳桑尼尔能猜到他们碰到交叉路口之后怎么走。
无助感又再次令他气愤不已。该死的巨灵！每次需要它的时候，它都不在！要是让他逮到小偷，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现在在哪里？他停在一扇高高的铁窗旁边，上面的污垢都结块了。他认出远方手推车轮子撞击石地的声音，从左边那条岔路传来。他跟了过去。
没多久，他发现前面的声音变了。模糊的说话声取代了移动声。他现在更小心行走，紧紧贴着墙壁，每次放下脚步都万分谨慎，免得踏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水花四溅的声响。
小路尽头是铺着大圆石的窄巷子，两边是废弃的破旧小工厂，并用木板封起来。影子宛如蜘蛛网，密密麻麻堵在门口。空气中漂浮着微微的木屑气味。
纳桑尼尔看见手推车就停在巷子中央。史丹力挂着灯的长竿子已经从车上移开，正在一个有遮蔽的门口前闪烁发光。在它黯淡的光芒中，三个人悄悄地说话——除了佛瑞德和史丹力，另外还有个人：个子比较小，穿着黑衣。纳桑尼尔看不清楚他的睑。
纳桑尼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拉长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没用，他离得太远了。虽然现在没办法对抗他们，但是任何一点资讯以后都可能派得上用场，因此铤而走险也值得。他慢慢靠近。
运气没那么好。他只听到佛瑞德和史丹力多半保持沉默，另一个人才是焦点所在。他的音调高亢，年轻且尖锐。
再靠近一点……
他踏出下一步，靴子却踢到放在墙边的空酒瓶。瓶子晃了一下，撞到砖头发出小小的铿啷声，接着又抵住砖头没有翻倒。不过铿啷声就已经足够了。门口的灯光猛然朝他甩来，三张脸同时转向他：史丹力、佛瑞德，以及——
虽然纳桑尼尔只有一瞬间，但是这一瞥足以让他永难忘怀。那是一张女生的脸，苍白年轻，深色直发挂在脸蛋两旁。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惊讶但不恐惧，也同样凶恶。他听到她发号施令，旋即看见佛瑞德往前扑，也瞥见黑暗中某个散发黯淡光芒的东西朝着他挥来。纳桑尼尔疯狂地闪躲，却一头撞上砖造建筑。胆汁涌上喉咙，他觉得眼冒金星，旋即倒在墙角下的水洼。
纳桑尼尔没有完全昏过去，但也不算清醒。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闭着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只能模糊地感受周遭环境。啪达啪达的脚步声靠近，金属摩擦的声音回荡，还有皮衣叽叽响。他觉得附近有人，还有东西轻轻拂过他的睑。
「你没命中。他昏过去了，不过还活着。」说话的是个女的。
「凯蒂，我可以帮你把他喉咙割断。」佛瑞德说。
接下来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纳桑尼尔无法分辨。「不必了……他只是个傻小子。我们走吧！」
黑暗的巷子笼罩在沉寂之中。纳桑尼尔的头早已不再晕眩，水也浸湿了他的外套、冷到他的骨子里，但他还是留在原地，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