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晴朗的日子里,透过沙斯特山城堡东翼十四层的房间窗户,玛基拉可以看到环礁湖对面那座小小的、布满岩石的思科纳岛。它看起来不怎么引人注目。视野最好的时候,也只是天际线上一个模糊的褐色小丘。一旦天空灰暗下来,布满雪云,它就几乎完全隐没,只有颜色和质感与背景略有不同。但她经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边远眺一边思考,为什么思科纳岛上的人如此憎恨她和她的家人,以及美妙的、让自己为之努力一生的基金会。
这天午后,海上下了一阵小雪,思科纳岛与青灰色的环礁湖完全融为一体,无法辨识。这让她难以集中精神向那里传送自己的思想。她用手肘撑着石质窗台,眼皮低垂——闭上双眼,打开心灵的时候,她能看得更清楚(这是尼拉博士文集里提到过的悖论)。几片雪花飘进敞开的窗户,沾湿了她的脸颊,就像眼泪。
作为毕生致力于研习元理的学生,玛基拉学过多种有助于集中精神的技巧。其中的大多数都只能算是骗自己小的把戏,让她相信自己进入了更高的精神境界,对元理的感受比平常更敏锐。她讨厌这些技巧,因为自欺欺人显然是件蠢事。但其中有一种——简单的精神练习——有时候能起到作用。它其实只是一种清除杂思的方法,类似于整理房间的精神大扫除。尽管本质上平凡乏味,它仍然有效。
她用力闭上眼睛,像拧湿毛巾一样,想用合紧的眼皮把刚才看到的景象挤出去,将光线挡在外面,然后放松脸部肌肉。这个步骤总能让她感到宁静,对成功和失败也没那么在意了。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把精神集中到各个身体部位,逐一放松它们。几分钟后,她打了个哈欠,这意味着她这项练习做得很好。
她开始一件一件检查堆放在心里的想法和记忆。她想象自己身处一座图书馆中,周围的地面和桌子上都摊放着被遗弃的卷轴,而自己将它们挨个拿起,掸落灰尘,卷好之后放回各自的管筒中,然后插回书架上的正确位置。举例来说,这里放着的就是“琐碎杂事之书”:一双需要从鞋匠那里取回的凉鞋,手肘上被井口残缺处擦伤的皮肤,下雪天总会发作的轻微头痛,等等。她庄重地把它卷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拿起扰乱思维的“心事之书”。
(在把它卷起来之前随机阅读一段内容:战争,敌人。为什么要有一场战争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为什么是现在?这真不公平。青春转瞬即逝,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东西要学习。为什么战争要降临在我身上,就像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偏偏有烦人的亲戚前来拜访,还拒绝离开?因为战争,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再现实,不可能做到:无法旅行,无法去参观伟大的图书馆和其他的城市,无法学习。马泽亚斯参军服役去了,不在这里,我读到或者想到什么需要探讨的东西也没法和他交谈。把这书卷起来吧,它太让人分心了。)
她挨个把它们卷好,放回书架,就连极度诱人的“推测之书”也是一样——那里面写满了她对于各项理论和阐述的想法,还有她心目中的真理(特别是那一卷,快点收好放到架子最顶上去)。最后,桌面上干干净净,而她的内心也做好了接受新书的准备。她想象着它躺在面前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想象出锃亮的、贴着标识的黄铜管,以及自己用食指和中指打开它,取出书来,一只手握住细长的、粘着书卷一端的木棒,另一只手轻轻展开书卷,用沉重的木尺压好以防它重新卷曲,然后开始读第一节。它总是不变的——
元理独一,遍及万物。其概念朦胧隐晦,足以让一切决心不坚者望而却步。元理之道,有时极其宽广明晰,以至于看似显而易见,世俗平凡,使人不屑研习;有时则涓滴如细流,使人误以为是自己过度痴心求知所致的妄想。在陈词滥调与泛泛之谈、疑行无成与自拟证据之间,存在着折衷的危险诱惑,使人倾向于认为真理一定是所有选项的平均值。这就像是依据一众历史学家的投票结果来决定历史,认为真理就是多数人的意见。但在对元理的追求途中,并没有常识与民主制度的位置。元理无法被修正、简化或改进。元理即是元理本身。
这段干巴巴的生硬文字所有学生都必须熟记于心。并不是需要他们相信——因为相信这个行为本身就暗示了怀疑的存在——而是需要接受,一如接受像死亡这样不需要被相信的事实。前言就到此为止吧。她想象出自己向一座拱门前的石像尴尬地屈膝行礼的样子,不安地等了片刻,然后得到了继续下去的许可。
她穿过大门,进入一片空旷。四周没有拥挤的墙壁,头上也没有房顶。在她的想象中,对于元理的冥想就像是一座花园(外邦人多么喜欢嘲笑沙斯特人对整齐的小块自然景观的迷恋啊,那是无数棵青草和训练有素的花朵组成的军队,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绽放),她可以随心在其中闲坐、漫步、打理花草,或者随心所欲地剪下她喜欢的花,丝毫不用担心影响花园的整体外观。有时她来这里,除掉杂草般的谬误与错误结论,或者挖土、堆肥、清理石块、割草、修建灌木、剪去冗余问题的枯萎残花。其他时候,她挎着篮子来摘取想带回去的花草,尽管实行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花园给予她的只是它想让她拥有的东西……
她睁开双眼,看见了一间作坊。它让她想起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铜器作坊。这里有边上夹着沉重木头台钳的长工作桌,墙上挂满了眼熟的工具:刮刀、辐刨、黄杨木刨、工形弓锯、大锉刀、插入磨石片的木块、成捆的问荆草、凿子、圆凿、山核桃木槌和小铜锤。地面上铺满了打着卷的白色刨花。抵着椽木的房梁上放着一块块粗略锯开的新鲜木料,让空气中柔和的新锯杉木气息中又添了一份树汁的甜香。光线从一扇小窗里斜射进作坊,打横落在一个男人的背上,他正拿着一只大木刨,俯身在一块被台钳夹住的木料上忙活,肩膀和手臂以划桨般的韵律移动着。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但那个坐在光线之外的老人却正对着她,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问。另一个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挺直身子,不舒服地低哼一声。“噢,之后就一点都不刺激了。”他说,“原来那条船是我那个讨厌的姐姐派来接我的。事先知道的话,我宁肯自己游泳。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像送包裹似的把我送到了这里,货到付款。然后我被押着上了山坡,去向我姐姐问安并且表示感激。”男人拿起木刨,拨弄了一会儿它的刀口。“还让我在那间该死的候客室里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当然没有改善我的想法。”
“是吗?”老人问,“我是说,你真的感激吗?”
“我觉得我们的老朋友总督大人不会认可我的态度,”工匠回答,“我没法说自己当时表现得好。而且,不,我不感激她。不过我离开那里之前倒是一个人都没揍。幸好没有。那里不仅有文员,还有不少佣兵。如果我当时没控制住脾气的话,可能会被装在麻袋里抬出去。”
“我也觉得那里不是个特别友好的地方,”老人说。“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港口,就是那个所有人晚上都去散步的地方,卖掉了我的锁子甲。价钱还不错,足够用来买一些工具,再用剩下的钱喝到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之后就一直往前走,走到累了为止。等到我停下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
老人点点头,把一只木制杯子举到唇边。他放下杯子后,工匠拿起陶土罐,帮他再次添满。陶土罐泡在地上的一个水桶里,保持清凉。“那个男孩,”老人接着说,“他是怎么回事?”
工匠笑了起来。“我和你说实话,”他说,“抵达思科纳、礼节性地拜访了我姐姐之后,我差不多把他给忘掉了。宠物、孤儿、流浪猫狗、需要帮助的可怜人,那一类东西我从来没空理会。我很愿意把零钱扔进某个可怜乞丐的帽子里,但我的个人准则是博爱止于家门。如果流浪狗跟上了我的话,那是自找麻烦。我把那孩子从大火里救出来,我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不能靠我了。”他叹了口气,“没那么好的事。”
“没有吗?”
他摇了摇头。“有天早晨他突然出现在这儿,一副可怜巴巴的迷茫样子,恰好我正在安装一根门柱,这活儿单手做起来很不方便,所以我没过脑子就对他说,‘帮我把这个扶着。’他就在我把门柱砸进地里的时候帮我扶住了它,然后,我给另一根门柱挖坑的时候,他帮我扶了撬杆,接着帮我把过梁抬上去,又在我衔接楔形榫的时候帮我固定了过梁的另外一头。等到活儿干完了,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帮我,但除了‘这样吗?’和‘你想把这个放在哪?’之类的话之外什么都没说。我不忍心叫他走开,所以他就留下来了。我正在教他这门手艺。总体来讲,他帮的忙比碍的事要多一些。挺有趣的。”工匠轻笑了一声,“有时候我想教他做一些事,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学不会。我会停下来审视一下自己,一开始说话既耐心又讲理,最后却开始发脾气,冲那可怜的孩子大喊大叫——就像听到我父亲在谷仓里骂我一样。总而言之,一想到这个,我就不再吼他了。那种情形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啊,”老人大笑,“他就像你凭空冒出来的儿子。”
“我可不想要儿子。”工匠哼了一声,“只是不介意身边有人陪着,但从来没觉得我需要这个。不像有些人,离了别人就不能活。给这小子说句公道话,他干活很卖力,总是全力以赴,尽管整天说起话就停不了嘴。管他呢,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看得出来。”老人微笑道,“要我说的话,你这是棱角慢慢磨平了。”
“我倒更愿意管这过程叫作风干,就像那上面放的木头一样。其实,我的行为举止开始符合年龄了。之前靠杀人过活的日子让我没法变成中年人。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就完全不同了。”
“这样更好吗?”
工匠在回答前认真想了想。“这是苦活儿,”他说,“但比之前好多了。就算他们让我当皇帝,把整个上城都给我住,我也不愿意回去。这也许是我一直想过的生活,真是这样的话,下次见到小特姆莱的时候,我一定得请他喝一大杯。”
老人大笑起来。“我猜他一直都在为你的幸福生活着想。”
“朋友之间,只要能开心,烧座城市算得了什么?”工匠拿起刨子,推过木料表面,发出利落的切割声,“我一般尽量不去想那方面的事。如果你能做到不思考的话,生活会变得更好,好得让人吃惊。”
老人喝了几口,放下杯子,用帽子盖住杯口以防锯末飞进去。“生意好吗?”他问。
“挺好的。”工匠说,“这些人对制弓的知识少得惊人。我可以给你解释技术,让你听得无聊透顶,但那样太不友好了。所以这么说吧,对于一群据说全靠箭术才得以生存的家伙来说,这些思科纳人对他们的武器一无所知。现在他们知道了弓不仅仅是一根弯棍子系上绳子,简直像得到了神的启示一样。”他停下手,用手臂擦了擦额头,补充道,“实话说,生意有点太好了。你只要在周围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颗稍微直一点的白蜡树,就能猜出来了。压根儿找不到,因为它们都在这里了。”他指了指缘木之间堆放的木料,“这些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军队又向我订了六打牛筋背的反曲弓,真去想这事儿的话,我准会失眠。如果你知道有谁收到医嘱,要过六个星期完全无聊的生活,就让他到我这儿来,帮我把牛筋撕成细丝。”
老人露出微笑。“这是个好现象。”他说,“你这么抱怨,肯定是因为日子过得不错。你听起来就像抱怨雨水太丰沛的农夫。”
“应该叫作回归老本行。好啦,”他把刨子放到一边,拿起一把卡钳,“看起来不坏。让我们瞧瞧它有没有……”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就在玛基拉要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她猛一抬头,眨了眨眼,然后看见了环礁湖对面的思科纳岛,和雪中盘旋的银鸥,还有一艘蓝色的帆船,正迎着风慢慢驶向思科纳港。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极力重新想象出图书馆里的桌面,做到之后却只能看到堆得乱七八糟的铜管。有些是空的,有些塞着胡乱卷起来的卷轴。她闭紧双眼努力思考,但一阵猛烈的头痛在眼窝后面一寸的位置发作了,思考变得像试图看穿浓雾和雨幕一样困难。哪个人才是我应该关注的?是那个老人,还是和他对话的男人?她努力回想刚才的场景,但残留在记忆里的内容太少,不够重新唤起。按理说应该是那个老人。看到他的双眼时,她仿佛在其中认出了什么,如同见到朋友的祖父之后意识到,啊,原来他的鼻子遗传自这里。她猜,她看到的是注视元理后留下的疤痕或者印记,就像直视太阳太久之后眼前的光斑,一闭眼就浮现出来。但老人没说什么,只是一直在提问而已,所以重要的肯定是她有幸看到的另一个人。但他只是个手工匠人,和她父亲一样。一个木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元理或者沙斯特与基金会的存亡有关呢?一个强大的战士可能会起到一些作用,或者一个伟大的工程师,命中注定造出某种可以于弹指之间击败敌人的神奇武器。但他只是个小手艺人,就连六打弓的订单都让他伤脑筋。六打,七十二把弓,基金会的武器厂一天之内就能造那么多。如果她不懂事的话,可能会觉得元理在戏弄她。
记住,卡纳迪博士去年在书面考试之前告诉他们,别去寻找你想看的东西,或者你觉得自己应该看到的东西,或者你预料将会看到的东西。要去看本来就在那里的,并且牢牢记住。你看到的永远是真相,错误和曲解在你去思考的时候才会发生。
她皱起眉头。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卡纳迪博士更了解元理。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佩里美狄亚学会成员。如果城市没有陷落,他本来是应该接替教长职位的。他来到沙斯特这件事对基金会士气的帮助远胜于打一百场胜仗。是卡纳迪博士识别出了她的特殊天赋,把她带到了只有十分之一的见习生可以进入的隐修所,也是他教给了她刚刚使用的技法。她意识到,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停止擅自猜测——她只会把脑中的景象给弄混浊,甚至破坏掉——去找卡纳迪博士,让他来解读。这样才能好好利用这份重要的情报,也许还能帮助他们赢得战争……
也许这么想太夸张了。她毕竟什么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中可能隐藏着某些关键细节,可以帮助他们理解重要的情报:侵略计划、采购原料的问题、有机会雇佣一个可能探取到机密的间谍,或者她无法想象的其他事情。历史上充满琐事决定成败的先例。码头酒馆里无意中听到的醉话,爱人熟睡时的梦话,都曾经导致伟大帝国的灭亡和成千上万人丧命。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她不把这情报告诉他人,试图自己解谜,历史就可能发生重大转折:沙斯特没能及时得到关键线索,错过了从不可见的紧迫危险中拯救自己的机会……她跳了起来,用力关上窗板,尽量克制才没有一路狂奔过走廊和螺旋楼梯。当她赶到卡纳迪博士的办公室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显然,”中士低声嘟囔,“她是董事的外甥女。”
下士停住脚步,从门上的小孔朝里面偷看了一眼。“我听说她是董事的女儿。”他回应道。
“你不该相信那种传言,”中士说,“听信谣言会影响你升迁。”他用手在喉咙口比画了一下,“只是个亲戚。也就是说这不关我们的事。你给她送饭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她只能用左手抓人,但踢人倒是很厉害。”
下士郑重地点了点头。牢房里的那个女孩看起来确实不像能伤人的样子,一只手残缺不全,吃饭和换衣服都很勉强。但她尖声咒骂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话啤酒听了都会变质,隔着两寸厚的橡木门也一样。由于据说她是董事的家人,没有谁敢让她闭嘴。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第二天就会被释放出来,坐在办公桌前在调令上盖章,让某个可怜的士兵去送死。最好还是不要冒险,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让人心里犯嘀咕。”中士又说,“伤成那副样子,关在牢房里,这还是他们自家人呢。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敌人。”
走廊里远远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还有发号施令的声音。中士把窥视孔的盖子放回去,示意下士赶快回到自己的岗位。等来人走到最末端的牢房时,中士立正敬礼,像阅兵典礼一样精准地并拢靴跟。那个人没有注意到他。
“她在里面。”跟他来的卫队长说。这可是极少出现在地牢里的稀罕人物。“按照您的命令,我们把她和其他犯人分开关押。”另一位来访者是个大个子的光头男人,身穿一件深色外套,不是军队制服。他哼了一声。“她不是犯人,只是拘留在这儿。你得知道两者的区别。好了,把门打开。我要出来时会用力敲门。”
中士像是机械钟里的发条人一样动了起来,用钥匙开门,然后退到离门很远的地方,仿佛怕被什么东西感染。卫队长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来。
“高戈斯舅舅。”女孩说。
“别来这一套。”高戈斯·洛雷登叹了口气。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显得没精打采。
“你看起来累坏了。”伊苏斯说着,在他脚边的地上坐下。他往旁边挪了几寸。
“我很累,”高戈斯说,“而且心情不怎么样。要我看,你就该待在这儿,直到学会好好表现为止。但是你母亲——”伊苏斯冷哼一声,像一只被激怒的猫。高戈斯又叹了口气,“你母亲,”他重复道,“一直坚持让我和你讲道理。她说得倒是轻松,她又不用亲自到这个鬼地方来忍受你的表演。显然,她认为我没有正经事要做。”
“好吧,”伊苏斯嘟囔道,“你有吗?”
高戈斯冲她皱起眉毛。“当然有,谢谢关心。”他说,“我有几个星期都见不了一面的妻子和孩子,把我当跑腿使唤的姐姐,住在山里和我装腔作势的弟弟,剩下的时间还有一场仗要打。当然,还有你。众神啊,无聊的人生肯定不错。我真想体验一下无聊是什么感觉,哪怕一次也好。”
伊苏斯盯着他。“省省吧,”她说,“你为什么不干脆走掉?待在这儿只会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高戈斯打了个哈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十指交叠在脑后。“别人家的外甥女,”他说,“都很乐意见到舅舅,会要求晚点上床睡觉,好和舅舅多待一会儿。讨人喜欢的外甥女还会得到很多小礼物。”
“别人家也不会谋杀亲兄弟。”伊苏斯甜甜地回答,“如果你没有把大半家人杀掉的话,本来可以有很多外甥女的。”
高戈斯从鼻子里呼出粗重的气来。“说得没错。”他说,“不过,要论事实的话,我一个兄弟都没杀,只杀了父亲和姐夫。总之,我得随遇而安,充分利用现有的东西。看在众神的份上,你这么折腾自己有什么意义?这个家里的殉道者还不够多吗?”
伊苏斯对他微笑。“你知道答案,高戈斯舅舅。另外,我没有折腾自己,把我拖到这里锁住的可不是我。”
“但你也清楚,只要你不摆这幅荒唐的姿态,就会在一分钟内被放出去。如果说我们家的人受了什么诅咒,那就是都喜欢无病呻吟。”
她略微向一侧偏着头,仔细打量着他。“你确定吗,舅舅?”她说,“我还以为这个家的诅咒就是你。”
高戈斯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你母亲也一样,行为非常恶劣。我们当时很坏,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在尽力弥补当年的错误,努力帮助一群不幸的人,努力补偿几个弟弟。在你反驳之前,请记住你才是那个发誓要杀了你舅舅巴达斯的人,而他可能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稍微像样点的人了。”
“稍微像样?”伊苏斯抗议道,“他以杀人为生。杀的还都是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没错,”高戈斯回答,“但比起我们……”
女孩刚要说话,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她把胳膊肘撑在床脚上说,“仔细一想,我们都挺恶心的。这应该就是我恨母亲多过恨你,甚至多过巴达斯舅舅的原因。我无法原谅她让我变成这样。”
“噢,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高戈斯说着下了床,站了起来。“也许你这么想是对的,但这不是我的看法。我不相信邪恶的人只能邪恶,永远不变。我是说,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指责不仅限于个人,得连坐整个国家了。如果我们的祖先屠杀了一个部落或者城市,那我们永远都是恶棍,世上就没有好人了。而且,想想吧,这不是双向的吗?就说特姆莱和草原人吧。他们攻陷了佩里美狄亚城,杀了所有人,好吧,他们都是混蛋。但是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城里人以前经常屠杀他们——”
“——巴达斯舅舅以前经常屠杀他们。”
高戈斯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恼火的表情。“是的,”他说,“他也救了你的命。在你尽一切努力杀他的时候,他放了你一马。然后他在明明应该自顾自逃命的时候救你出了城。可你还是觉得,不行,他必须去死。那好,假如你杀了他,你又成了什么呢?”
她想了想。“应该是成了和你们一样的人吧。”她说,举起那只被切掉了手指的手,“你瞧我这样子。我和你们一样糟糕,而且还无能。我是个连杀人都不成功的杀人犯。你想象不到又坏又没用多么让人骄傲。”
高戈斯举起拳头,在门上砸了两下。“无病呻吟,”他重复道,“高雅的悲剧,家庭诅咒,被污染的血统和众神的衰落……你玩够了记得告诉我一声,也许我可以带你看看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在那之前,你尽可以待在这里编你的台词。我会确保没人听见它们。”
锁孔中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他一把推开门,将中士搡到一边。门立刻关上了。
“好了,”高戈斯说,“带我出去。还有,看在老天的份上把牢房给我打扫干净,那里面脏得连猪都住不下去。我不管那房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们没有理由不去清理。”
一回到地面上,他立刻感觉好多了。等到他远离了牢房、走到空气新鲜的天井时,挫败感和愤怒已经减弱到可以控制的范围。谢天谢地。高戈斯·洛雷登一生都坚信,积极的思考方式是成功的关键。他无法理解磐石般不可动摇的负面想法,总是能设法绕过去。他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就是两个将军打围城战,对付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他们坐在帐篷里,伤感地盯着厚重的城墙,老将军叹口气说:“我们永远没法攻陷。”年轻的将军微微一笑,说:“所以得想一个用不着攻城的办法。”接着,他提议带领大军绕过城市,出其不意攻击敌人缺乏防护的领土,赢得战争,让无法攻克的障碍变得无关紧要。眼下他还想不出如何用这个道理来对付他那固执的外甥女,但他知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因为一向如此。
这些年来对他帮助极大的另一个天赋,就是把困难置于脑后,全心处理可以解决的问题。他发现,一般来说,成功解决后者会为他赢得足够的信心和冲劲来战胜前者。幸运的是,下一个任务是完全可以完成的,他对此颇为期待。
他脚步轻快地走下山坡,到码头坐上小船,前往海港入口处的那座小岛。岛上有大片以木架和帆布建成的帐篷般的小棚屋,用来暂时安置沙斯特难民。要不是高戈斯对解决问题持乐观态度,难民营原本会十分凄惨,充满让人不适的破败感。毕竟,这里的人之所以成为难民,都是因为银行没能遵守诺言,保护他们免受基金会的报复。挤在这里的一个个家庭都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家宅被烧毁,家畜被驱散,庄稼被践踏。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那些声称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的人辜负了他们,现在不得不负担起照顾他们、安排新居住地的责任。
但在高戈斯·洛雷登眼里,这些人是天赐的礼物。最初,他来这里是为了征召士兵,因为那时他最需要的是兵力。但是难民中也有女人、孩子和老人,他们同样是不可浪费的资源。忽视他们,就像以不想犁田和没有种子为由而放弃一块上好的闲田。因此他承担起了管理难民营的责任,把一切可用的资源都列成清单,并找到了最好的利用之道。
他思路清晰,干活努力。现在的难民营已经成了一个激励人心的地方。他穿过大门(永久敞开,因为现在不需要操心安全问题,非得把满腹牢骚的饥民关起来了),走过左侧的训练场——他亲自挑选的几个教官正在把难民中的成年男子训练成纪律严明的优秀弓箭手——然后顺着工棚之间的窄路往前走。两侧长长的工棚里,女人和孩子正在制作银行的急需品。每片区域负责的东西不同。首先是衣物作坊,依照最高规格生产军装和军靴。接着是锁子甲作坊,几百个女人坐在桌前的长凳上,把千万个小钢环套在一起,拼接出不同样式的锁子甲。每个工人都有两把钳子,用来夹拧钢环。搬运工提着编织细密的柳条篮,整日往返于作坊与钢丝铸造厂,给她们运送材料。在铸造厂,一百台铁砧以巨大的火炉为中心排成圆形。每一台面前有两个工人,一个负责锻打烧红的钢条,拉成钢丝;另一个将钢丝绕着圆柱形心轴缠好,然后切断钢丝卷,做成一个个钢环。
铸造厂旁边是箭羽作坊。四百个女人和孩子正忙着按照尺寸大小分拣羽毛,用利刃将它们从中间割开,分成两半,修剪均匀,再用蘸了胶的牛筋丝将它们系在已经加工完毕的箭杆上。箭杆作坊就在旁边,工人坐在刻有三尺长的沟槽的桌子前,把用于制造箭杆的山茱萸苗和青篱竹苗放进槽中,每刨平一侧就略微转动一点,直到刨出完全平直圆润的箭杆,每一根的长度和直径都完全一样。难民营里总共有六十座作坊,以远低于市价的加工成本为银行提供必要的军备物资。工人则能免于饥饿和无所事事,食物、衣物和工作一样不少。高戈斯不得不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全靠他从难题中看到了机会。
他今天要和箭尾工厂的主管见面。每支箭要配上一个手工雕刻的骨质箭尾,一头钻洞用于插入箭杆,另一头锯出沟槽用以夹住弓弦,而这次需要解决的是原材料问题。箭尾的原料来自小岛另一端的屠宰场。工人们在那里取出牲畜的骨头,漂白之后装上马车(箭尾厂每天要用掉六车骨头),运到工厂,按照种类和尺寸分拣,然后用锯床切成合适的大小。锯骨头的恶臭弥漫在整个难民营。最近几次的原材料据说没有清理干净,因此,箭尾厂主管投诉了屠宰场主。后者大受冒犯,反过来指控工厂的车夫不按时取货,还扯出了一些和他毫无关系的工厂事务。后果就是,两人的关系完全闹僵,运往工厂的材料大量减少,导致箭尾的生产几乎停滞,也影响到了另外四个作坊的生产效率。在高戈斯看来,这又是一起无病呻吟和乱使性子把事情搞砸的实例。不过,这次的麻烦必须处理好,不然他就要他们好看。
事实证明,高戈斯要来亲自处理的消息对两人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影响。在他抵达之前,他们已经通过一场颇有成效会议解决了所有问题。此时三辆马车装满仔细漂白过的骨头,正在前来难民营的路上。主管和场主已经彻底撤回了各自的控诉,互相感谢这次合作,十分夸张地表达友爱之情。高戈斯非常愉快,向所有人的出色表现表示了祝贺,并且借着这次机会进行了一次临时巡视检查。箭尾厂主管仓促地声称这是一份意料之外的荣幸。“不过,产量还是会下降。”高戈斯从成排的长桌之间穿过,两边各坐着二十几个孩子,正在勤奋地给半成品箭尾磨出沟槽。“顺便一说,我们不能改善一下采光吗?在这里做精细活有点太暗了。”
主管立刻命令他的文书记录下来:着手研究改善棚屋采光的方法。文书用摊开的左手托着蜡板匆忙书写。看到指尖上的老茧和不停屈伸手指的习惯,高戈斯一眼就看出他确实是书写员。
“我想,我们需要通过民间承包商来补上数目。”高戈斯继续说道,“向常用的供应商订货,让人把账单送到我的办公室,由我来处理。”他不需要回头就知道主管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向外界订货一向是他少有的赚外快机会,但账单必须要内部处理才行得通。这个要求是一种惩罚,而高戈斯的语气明确暗示了主管,这已经是从轻处理了。“以后再遇到原料供应问题,直接告诉我就行,没有必要走程序。毕竟,我们是同一阵营的人。”
主管礼貌地向他道谢,高戈斯让他千万别客气。“对了,”他转过身面对主管,“还有一件事。你下订单的时候,可以顺便再向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人订一批箭吗?十二打,就这么多。他住在山里。我手下的人会告诉你怎么找到他。他是我弟弟。”
主管点了两次头,把命令传给了文书,而后者已经写了下来。“当然可以,”他说,“完全不是问题。需要我把他加入常用供货商的名单吗?”
高戈斯思考了片刻。“先看看质量再说。帮助家人是好事,但也不等于做慈善。不过我觉得质量应该没问题,他是个好工匠。”
主管对于银行经理的弟弟(也就是说,董事的弟弟)在山里靠双手干活这件事感到十分好奇,但没有表现出来。他是不久之前才坐着漏水的小船来到思科纳的,全身上下的财产只剩衣服和鞋子。在他看来,经理就是世界的中心。多亏高戈斯·洛雷登亲自签下一纸契据,让他得以付清自己对基金会的欠款。他踉跄着从小船登上码头时,高戈斯手下的一名文员已经等在那里,把他们一家从前往难民营的混乱人群中拉了出来,带他们走上山坡。高戈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亲自接待了他们,宣布已经有一份好工作在等待着他。总管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高戈斯选择了自己,或者是否需要在某一天报答这份恩情,他只知道自己有幸得到了经理的救济。而当错误出现时,经理责怪自己疏忽,反而感到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他被选中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每天坐在桌前办公,而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出色的人却忍受着粉尘和恶臭,痛苦咳嗽着在锯床前干活。
“好了,”高戈斯说,“就这样吧。如果还有其他问题,你可以来找我。”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一行行长桌,倾听着四处传来的切割打磨骨头的声音。“你知道吗,”他说,“这里看起来很不错。你做得好极了。”
“谢谢您。”主管说。
“让我们思考一下构成所谓‘元理’的两个对立面。”卡纳迪说,“我们可以把它们称之为——”他略作停顿,增添戏剧效果,“可以称之为同与异。对于同,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它总是相同的,只有一种性质。人力无法使它改变,增强,或恶化。你们可能觉得这很不现实,比如一堵花岗石悬崖,哪怕看似一成不变,但早晚会出现海浪侵蚀或者人为开采、用推车运走的情景。又比如死亡,看似稳定,但它只是一个周期中的一环。已经死去的事物,曾经一定是活过的。同非常难以想象,所以你们必须信任它,将它看作它本身:两个对立面之一。”
他停住话头,环顾大厅,高兴地发现还有一百多名年轻人在认真听他这套如同日出一般千篇一律的老话。“现在来想一想异。”他继续说,“异很容易理解。正因为它太常见了,所以人们常常觉得它比同更重要,更真实。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因为同即是世界,而异是元理。这些能听懂吗?还是说我讲得太快了?”
他象征性地停了停。不用说,没人能听懂,目前还没有。“我解释一下。”他说,“请大家想一想产物这个概念。就拿热量来说吧,热是燃料与火的产物。如果放火烧掉一棵树,火就会把木头变成灰烬和烟雾。我们很容易看见其中的异,因为曾经的树现在变成了焦炭和一股烧焦的气味。这就是异的表现。但再让我们多想一想,试着观察另一个对立面。树消失了吗?不,它还在那里,就在焦炭、烟雾和火的热量之中。换句话说,这其中也有同的表现,但它是通过产物为媒介达成的。同与异产生了冲突,发起了战争。异来了,又离开,而同留了下来,存在于行为的产物之中。烧树这个行为的产物就是灰烬、烟雾与热量。
“当然,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但它可能有助于你们认识到,异并不像原先想的那么重要。你们也许还会问自己,同是否永远相同,异是否永远不同。糊涂了吗?现在你们已经比刚才懂得多一点了。再试着想想,每次烧掉一棵树,都会得到灰烬、烟雾和热量——变化永远是相同的。现在你们可以问问自己,异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它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同?树变成灰烬,是否和生变成死、夜晚变成白昼是一个道理?你们可以烧掉一棵树,然后得到花朵与牛奶吗?那才真的叫异呢。”
不出意料,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露出极度困惑的表情。卡纳迪知道,他们正在拼命思考讲话的究竟是个了不起的智者,还是满嘴胡话的疯子。好极了。
“好了,”他继续说,“看你们的样子,今天不能吸收更多知识了。我最后留一个问题给大家思考吧。假设同永远相同,异永远不同,破解这个谜题的关键一定和产物这个难以捉摸的第三要素有关。只要有产物,那一定就有过程。在树的例子中,过程就是燃烧。我们已经知道,产物可以同时是同和异的表现。灰烬、烟雾和热量都不同于树本身,但它们仍然是那棵树,是燃烧这个过程的产物。这可能会让人相信,导致异的是过程。但燃烧过程所得的产物永远相同。所以,现在不是两个难以理解的概念,而是四个。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还是相互独立的?我希望你们在下次上课之前思考一下。如果到时候有谁能回答,请到讲台上来,这课就归你讲了。不过要解开这道题,你首先得弄清燃烧的木头是怎么变成奶和蜜的,这里面有一点帽子戏法。”他露出一个坏笑,“下课。”
走回住处的路上,他感到有些内疚,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了使学生们信服某种深奥晦涩的学说,他变了个戏法,而且还成功了。我故意让它听起来像魔法,他在心里承认,当然,它不是。只是偶尔事情出错的时候,会产生魔法一样的效果。说这是魔法,就好像是在说一袋面粉是一把剑,因为它从阁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可能会出人命。不知为什么,他为此感到担忧。也许是负罪感吧——为了让这个课题变得有趣,他做了一些等同于骗人的事。
“卡纳迪博士!”那个声音。喔,该死!
“你叫玛基拉,是吗?”他边转身边问,尽力装出一副又虚弱又困惑的样子,“啊,对,当然是你。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那个可怕的小姑娘冲他灿烂地笑着,椭圆形的小脸简直是一张以谦逊与热忱为主题的画作。蠢蛋,他努力控制着打寒战的欲望,这孩子的能力比我强二十倍,她真的是个魔法师。正因为如此她才该被立刻处决,这是为了大家好。
“我可以占用您几分钟吗?”她问,同时还轻快地倒退着走路,好在跟上他脚步的同时和他面对面说话。他真的不想被一场哲学辩论困在天井中间——这女孩可能确实是个天才,但她年龄太小,还根本无法理解“风湿病”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逃跑是不可能了,但能回到住处的话,他至少可以坐下。那样甚至还有可能用装作打瞌睡来摆脱她。
“当然,当然,”卡纳迪回答,“跟我来吧。”这不是他第一次嫉妒老友兼同僚亚历克修斯的年纪和身体了,人们总会因此对他多加体贴。卡纳迪比他年轻不少,看起来又明显身体健旺,自然享受不到这种特权。“不过我时间不多,”他带着渺茫的希望补充,“我有一堆文书之类的东西要做。”
平心而论,玛基拉有了点进步。她这次足足等到他坐下来,脱掉了一只靴子,才开始喋喋不休。
“我觉得您在课上说得太精彩了,”她说,“而且非常实在。除了一点,”她的眼神飘忽起来,“我好像一直觉得它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树。如果你找到裂痕,敲进去一个楔子,它就会突然裂开。”
“抱歉,”卡纳迪打断了她,“你觉得什么?”
“什么?”
“你说的那个它,”卡纳迪小心翼翼地说,“你觉得像是一棵树的东西,是指什么?”
“什么?噢,我明白了。我想应该是同吧,或者那个不是元理的东西——这一部分我不太懂。但元理就像是楔子,只要你找到裂痕,剩下的就简单了。那个专业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机械效益。”
找到裂缝,原来是这么回事。“确实可以这么说,”他警惕地回答,“事实上,这个类比不坏。但这和课上的内容关系有点远。”
女孩看起来迷惑不解。“没有呀,”她说,“课上的重点不就是说可以用元理把同变成异吗。我是说,当它不想变的时候。”
你说的很可能是对的,但我怎么知道?“某种意义上是这样,”他说,“但这就把事情过分简化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他诚恳地、热切地希望她走开,这个甜美的小生物一谈起元理的使用,就无比欢快,就像一只老鼠叽叽喳喳地讲着如何把几只猫套上缰绳,让它们去拉运奶酪的马车。不过不同的是,他知道她真的做得到。你问怎么把世界掰成两半?他可以想象她说,噢,简单得很。只要按住这里,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摁住这儿,像这样……
“抱歉,”她说,“我又夸夸其谈了,是吗?就像没学会走路就想跑步一样。我以前从没想到过您说的那些,但显然那才是正确的思路——当然,您都知道,”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其实是想和您讲讲,我用您教我的方法做了一次投影。”
天哪,又来吗。我们俩还没把命玩掉真是个奇迹。“你又成功了吗?”他说,“那真是太——呃,我很吃惊。它是不是——?”
她对他笑了,“要不我直接展示给您看?”——紧接着,没等他有机会说话,他突然和她并肩出现在一间像是木工作坊的地方,旁边是一张夹着沉重的木头台钳的长桌,墙上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不过,因为她在一旁,所以他知道自己目前是清醒的,可以认出挂着的是刮刀、锛子和木刨,而那些一节一节的绿色植物是问荆草。这种质地粗糙的东西经常用于磨掉木头上的工具加工痕迹)。光线从一扇小窗里斜射进作坊,打横落在一个男人的背上,他正拿着一只大木刨,俯身在一块被台钳夹住的木料上忙活——老天啊,那是巴达斯·洛雷登上校,那个法庭剑士——有个老人坐在一旁和他交谈,是卡纳迪再熟悉不过的人。
“亚历克修斯?”
教长抬起头,看见了他。“失陪一下,”他对洛雷登说。后者点了点头,继续干活。“你好,卡纳迪,”他说,“我前不久还在想你呢,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我也是。我是说,”卡纳迪更正道,“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听过一些谣言,但都不怎么可信。天啊,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亚历克修斯亲切地笑起来。“我同意,”他说,“虽然眼下的环境——”
“我知道,”卡纳迪匆忙表示同意,“不怎么理想。抱歉,这个问题可能很蠢:这是现在、未来,还是其他什么时候?”
亚历克修斯想了想。“我觉得这不是现在,我是说,现实中的我还没见到巴达斯,甚至还没弄清楚他住在哪儿,只是模糊听说他‘住在山里’——也就是说哪儿都有可能。我认为这是未来。”
“我明白了。”卡纳迪说,“好吧,从某些角度来看,这是好事。至少我们是有未来的。你觉得呢?”
亚历克修斯点了点头。“我同意。我似乎总是碰上不确定、不舒服的事,要不就是被人烦着,没一刻安宁。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话,肯定会轻松不少。你呢?
“唔,还不坏,大概凑合吧。当然,”他补充,“除了眼下这个问题。”
“是吗?什么问题?”
天呐,他还没意识到。“这个嘛,”卡纳迪不安地说,“这种事情不太适合——呃——当着这位小姐讨论。我们另寻时间吧。”
“什么?噢,也是。那我们得尽量选在这个时间点之后,不然可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亚历克修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乱开玩笑。只不过,确实有点好笑,对吧?正常人都是互相写信。抱歉,我要去——”
——卡纳迪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座椅扶手。他头疼得厉害,仿佛有人把他的脑袋当成了栅栏柱,往上面钉了一根横杆似的。“我得说,”他咕哝道,“刚才做得真不错。你是靠自己摸索出来的吗?”
玛基拉愉快地点了点头。“就是灵光一闪。”她说,“不过,我这次弄错了。”她突然记起了什么,沮丧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次您也在——”
“我明白了,”卡纳迪努力保持冷静,“第一次的时候,对话内容不一样。”
“是的,是那个老人和另一个人在说话。”玛基拉简略地说了说对话内容,“对不起,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改变了一些事情?”
“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卡纳迪很清楚自己在撒谎,“刚刚和我说话的人叫亚历克修斯,他是我在佩里美狄亚时的朋友兼上司,也是佩里美狄亚学会的教长。”女孩露出了意料之中的敬畏神情。不知为何,卡纳迪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应该是世上首屈一指的——呃——投影大师。我们曾经一起在这个领域做过很多研究。”
(而且差点害得我们丧命,可能还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方式导致了佩里美狄亚的陷落,天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影响……)
“真是太棒了,”女孩说,“噢,您觉得如果我和他说话,他会介意吗?我可以自己去找他,问他一些问题。”
卡纳迪觉得好像肚子被踢了一脚。“也许还是别去尝试为好,”他勉强辩驳,“他这个人,嗯,很内敛,而且——”
“我明白。我本来不该提出这种要求的,”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有时候会有点忘乎所以。这很不对,是吧?”
“这么说吧,对这类事情应该怀着尊重。”卡纳迪听到自己说,“当然,也应该谨慎。我不想吓着你,这个不用说,但这么做可能——好吧,我和你说实话,这么做可能很危险。如果行动仓促,不知道正式步骤之类的,可能对你不利。”
“我懂了。”女孩说,“噢,我真抱歉。我做事不过脑子,这是我的坏毛病。”
卡纳迪深呼吸了一次。他是看到了一丝曙光吗?还是说,那是天上的一个洞,而灾难马上就要倾泻而下?“没事,”他说,“你在学术方面进展不错,非常不错。既然已经这么超前了,也许你应该停止一个人的投影练习,你觉得呢?”
“噢,这是当然,”玛基拉很快回答,就像一个孩子,听到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马上要被没收,但又发现还有争取的机会,“我肯定不会做任性的事。不知道您介不介意帮帮忙,在我做投影的时候监督我?当然,前提是您方便,如果不行的话——”
卡纳迪勉强挤出个微笑。“这是我分内的事,不是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