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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天早晨,巴达斯·洛雷登在日出前出了屋子。他带着一把伐木斧、四个装在皮革包里的楔子,还有一夸脱苹果酒。

  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然后动手干活。没过多久他就看见艾希莉向他走来,踏着她那双时髦的靴子,吃力地穿过高高的湿润草丛。

  “你在这儿,”她说,“我跟着斧子的声音找过来的。”

  “真聪明。”巴达斯倚着斧柄站了片刻,“我身体不行了,”他恼火地说,“年纪大了,长了点肥肉,人也变懒了。你来干什么?”

  “出来透透气。”

  “好吧。”巴达斯拿起斧子,对准他正在砍伐的树。树干两侧已经留下了对称的斧痕,非常规整。“我的曾祖父小时候种下了这棵树,”他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种一棵树留给长子,等长子自己修房子的时候,就可以砍下来做栋梁。不知道为什么,我祖父一直没机会用上这一棵,它就变成了家族吉祥物。”他抬头看了看树枝,“爬上去可以看到哲奥斯灯塔,如果不下雨的话。”

  “而你现在要砍它。”艾希莉说。

  “是的。”

  “好吧。”

  巴达斯往一旁走了两步,调整握斧的姿势,砍了下去。“砍掉树干上三边的木头,”精确落下的斧子一次次打断他的话,“它就会朝着第四边倒下。”他轻快地挥着斧子,看起来并不费力,只是举起斧头,借着它自身重量落下,每一斧都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我想要这棵树往那边倒——事实上就是你现在站的位置——这样,一会儿我去剖开树干的时候,那个小土丘就可以做支撑。缺口大小要一致,这点很重要。时机合适了,它就会倒下,就这么简单。”艾希莉看了一会儿,思索着可说的话。“这是什么树?”她问。

  “桑橙树,”巴达斯回答,“这儿附近已经没剩多少了,人们总喜欢砍伐它们。”

  “为什么?”

  洛雷登朝对面挪了一点。“这是做弓的最佳木材,”他注视着落斧的位置。“木质比紫杉木、山核桃木、白蜡木和榆木都好。但如果长得不好,还是只能当柴烧。当然了,只有砍了才知道木头好不好。加工起来也难得要命,如果破坏了年轮,就完蛋了。”

  艾希莉看着他砍完第三边,绕回来准备最后一击。“年轮是什么?”她问。

  “锯开的树干有很多同心圆,你看到过吧?那就是年轮。如果把树看作一个家族,每一轮就是一代人。新的一代是树皮,那是整个树干唯一活着的部分。”

  “我大概懂了,”她抬头看着树冠,“我应该站到哪里?”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站到我背后。”

  接下来的进展很迅速,每挥出一斧,树枝都会颤抖。“这么说,你打算在中邦做制弓的生意?但你之前告诉我,这里的人都是自给自足的。”

  “确实,”他放慢了速度,每砍一斧都会停下查看斧痕的位置,“我准备给自己做一把弓,所以才选这种木材。”

  几斧子过后,耳边响起尖锐的断裂声,树似乎点了点头,赞同他的话。“就快好了。”他喘着气,又砍了两下,树干再次呻吟起来,然后缓慢地前倾,倒在他先前提到的小土丘上。“来看看木头怎么样。”

  他沿着树干走了几个来回,砍下小树枝,查看树皮,然后从包里翻出楔子,在树干上选了个位置,跪在一边,握住斧柄根部。“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说,“它就会沿着这条线分开,像打开的书页一样。”他用斧背当锤子,轻轻敲了一下,让楔子浅浅地插进树干,然后起身挥动斧子,砸在楔子上。锐利清脆的响声让艾希莉畏缩了一下。几次重击之后,他拿出另一个楔子,敲进离第一个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重复先前的动作。插入四个楔子后,他沿着树干来回走动,时不时敲一下,裂缝渐渐连成一条线,一条巨大的裂口出现在树皮上。“挺神奇的,”他说,“只用了五块金属和一根棍子,就能把这么大的东西拆成两半。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并没有,”艾希莉冷得微微哆嗦,“怎么样?”

  “现在还看不出来,”巴达斯回答。他开始小心地轮换敲打楔子的两面,让它们慢慢脱落。“现在轮到无聊的部分了。”他从最粗的树枝开始,一根根砍下树枝。这是一项枯燥的工作,让人觉得时间都放慢了。

  “你为什么不先清理树枝?”艾希莉发问。

  “树干必须像刚才那样裂开,才说明木材能用。这时砍树枝才不会浪费力气。伐木最重要的就是分辨好材和废品,不在没用的东西上费功夫。现在我得把它翻过来,再敲一行楔子进去。”他蹲下身,用尽全力推着树干转了三分之一圈。“找到从里到外贯穿所有年轮的缺陷,”他说,“就是切入点。”

  “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像家族诅咒,挺诗意的。”

  “没错,砍树是个古老的行当。树是大多数人有机会杀掉的年纪最大的生命。我之前说了,树更像是一个家族,而不是单独的个体。”他敲进第一根楔子,比起另一侧,楔子插入树干似乎要容易得多。当四个楔子都无法敲得更深时,清脆的断裂声又响了起来,木料像巨大的奶酪切块一样分成两半,剩下少许连着的部分可以轻易撬断。他放下斧头,查看砍下来的部分。

  “这块应该能用。”他说,“木纹并不完美,但比较直,这些木节可以通过蒸馏和弯曲处理掉。”他回到剩下的树干旁,再次推动它并敲入楔子,不一会儿就又切下了两块奶酪。“好吧,这一块完全没用,木纹弯曲得太厉害,简直像溪流一样。”他看着另一块,“这块大的还行,这里笔直的部分非常不错,是吧?”

  “噢,是的。”艾希莉瞄了一眼,敷衍道。

  “答错了。这里有个疤,看,它把整块木材都毁了。节疤有时候能避开,但这一个太大了。”

  “真可惜。”艾希莉说。

  “浪费了。不过,至少可以当柴火。”他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她转开了目光。“这么大一棵树,如果连一段能用的木材都没有就太好笑了,你不觉得吗?这么多年白白浪费,全部打了水漂。”

  “确实。”

  他把三段木料推到一起并排放好,仔细观察了大约一刻钟。“没用,”他最后宣布,“就算我分别切割两条弓臂,在弓把处拼接起来也不行。太绝了,是不是?”他在草地上坐下来,把脸埋进双手。

  “巴达斯?”没有回答。

  艾希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搜寻着记忆。他一团糟的样子她见多了,但记不起具体是怎么个糟法。没碰苹果酒,这是个新鲜事。在城里的时候,只要心情不好他就会喝酒。她想多回忆起一些细节,但那段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早就被她甩在身后了,而他还留在原地。在某种意义上,这棵破树的断桩很适合他,他看上去仿佛在这儿蹲了一辈子。

  “等太阳升起来,我可能会去海边,”她说,“逛逛托诺斯的集市。也许有值得买的货物。”

  他点点头,没有转过来看她。“纺织品,还有一些本地产的瓷器和黄铜器。”他说,“质量不怎么样,但是便宜。他们一直想开工厂,好好利用我们这些离不开家乡的人。”他抬起目光,但仍然没有看她,“可惜不能像砍树一样对待人类,”他说,“否则把他们顺着木纹劈开,就能看到他们是怎样说谎骗人的。会浪费一些好人,但是能少犯许多错误,况且人多的是呢。一个人生长二十年就可以砍了,一棵好树可是要经历几代人时间的,而且还没法知道……”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副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没那么难了。这样的他只是废料而已,就像那棵变成木块的树一样。中邦的废料很多。

  “我会偶尔回来看看你。”她很庆幸他没有看着自己,“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谢谢你让我搭船,再次见到你真好。”他回答,“对了,艾希莉。”

  这语气就像在说,帮我拿一下帽子(或者剑袋、酒瓶)好吗?

  “什么?”她问。

  “你能帮我个忙,把那男孩一起带走吗?我私下里告诉你吧,我觉得他不适合种地。”

  艾希莉想了想。“我现在不缺人手。”

  “算是帮我一个大忙吧。”巴达斯叹了口气,拾起一小块碎木片看了看,然后扔到一边,“那孩子在这儿是没有未来的。而且,他毕竟是佩里美狄亚人。中邦不适合城里孩子。”

  “恐怕我帮不了你。”她回答,“我同情他,但他和我没关系。”

  他闭上眼睛。“我再求你一次,请把他带走吧。这个地方糟透了,连树都长不直。”艾希莉叹了口气。“那这样吧。”她说,“我会把他带到岛上,给他找个地方。我会尽量照顾他,直到他安顿下来。就这些了,巴达斯,别再给我塞纪念品了。现在我的船上只能装有价值的货物。”

  “谢谢,”巴达斯说,“叫他把贵重物品都带上吧。他肯定不情愿,觉得那些东西来路不正。”他露出微笑,“那傻孩子不愿意捡死人的东西。他还不懂,它们就是让人捡的。哦,最好把我那把旧剑也带上,那个值钱。”

  “古朗剑?”

  巴达斯点点头。“现存于世的不多了,”

  “我知道,”艾希莉说,“越是珍贵,越是有人想毁掉,你明白吧。”

  “没错。”巴达斯转头看着她,仿佛她是一棵劈开之后发现不适用的树,“糟糕的浪费,但世界就是这样。”

  “重点很简单。”分离派的临时代言人阿维德·索福说,“我们的所作所为把问题搞复杂了。这样很蠢,让我们承认它很简单,然后试着解决吧。重点就是,在这场战事中,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全力以赴,或者就此退出。没有第三条路。所以,选什么呢?”

  参议大厅安静得不正常。卡纳迪身上发冷,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只能努力保持不动。这感觉就像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后,他执意要求晚点上床,结果大人开始谈论他不明白的事,气氛又奇怪又吓人,他却没法溜回去睡觉了。坐在他身边的乔弗雷兹·莫格雷专注地听着辩论,仿佛卡纳迪根本不存在。

  “我们可以停战,这个选择是有道理的。大家都知道,分离派很早就持这种看法。事实上,我们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一鲁莽的军事行动。在参议会上,我们从来都不惧表明立场。但是,‘当初不该发起战争’和‘结束它吧’有极大的区别。假如我们就此退出,接受失败——因为确实打了败仗,败得极其惨烈,牺牲了许多好友和同僚——那就是在对世界、对我们自己说谎,相当于大声宣布:沙斯特完蛋了,被高戈斯和尼莎打了几巴掌,就狼狈地撤军了,没人需要再和我们扯上关系。我不喜欢说谎,先生们,我不想干这种违背个人准则的事。所以我们的选择只剩下一个,就是全力以赴。”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专心听着。他略作停顿,“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他说完便坐下了。

  “这是个错误。”乔弗雷兹在卡纳迪耳边悄悄说,“真遗憾。”

  卡纳迪还没来得及回应,参议大厅另一侧就有个人站了起来。“这是斯滕·莫格雷,”乔弗雷兹低声说,“回赎派的。这下有好戏看了。”

  斯滕·莫格雷清了清嗓子。他是个矮胖的秃头男人,留着一点白胡子,声音低沉。“我最为享受的事情之一,”他说,“就是与一位分离派成员达成一致。就像一切真正的快事一样,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所以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喜欢和尽量多的友人一起分享。所以,朋友们,来享受这一刻吧。”

  卡纳迪听见乔弗雷兹轻轻呻吟了一声。莫格雷四周望了望,然后接着说下去。

  “的确,”他说,“不该因为几次挫折就放弃这场战争。迄今为止,我们发起战争的理由也和当初一样正当。和那个婊子签订和平条约是不诚实、不光彩的举动。所以,我自然同意我的朋友阿维德刚才的提议——全力以赴。现在我们彼此认同,就像朋友一样,唯一需要讨论的就是行动细节。”

  议会大厅里紧张的气氛微微波动了一下,让人想起曾经的佩里美狄亚法庭,台下的期待之情在第一滴鲜血落地时泛起的涟漪。乔弗雷兹向后靠近椅背,双手交叠在腿上,闭上了眼睛。

  “关于这个,我想说的第一点是,”斯滕·莫格雷说,“既然现在是朋友了,就得做朋友该做的事,抛开分歧,团结起来。在和战事相关的问题上,我们回赎派一向愿意和议会中的不同观点协调——看在老天的份上,这才是明智之举,对吧?——但出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功。这是个谜,我没搞懂为什么。幸运的是,不用再管这个谜团了。让我们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撇开,集中精力把事情办好,诸位同意吗?当然了,谁会反对这么基本的道理呢?正如我的朋友阿维德所说:这很简单。”

  “这混蛋,”乔弗雷兹嘟囔,“有话直说啊。”

  斯滕·莫格雷把双手背到身后,略微抬起下巴,就像决胜关头瞄准目标的弓箭手,精确而谨慎地调整着站姿和体态。“这样吧,”他说,“回赎派愿意承认,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做得不怎么好。事实上,我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幸运的是,局势并不是太严重,损失也还能接受,但正如我的朋友刚才所说,对于强大而影响力广泛的基金会而言,一切无法挽回的损失都是灾难性的。所以我提议,把主导这场战争的责任交给一个能做得比我们更好的人。在听了刚刚那番鼓舞人心的演讲之后,大家应该都同意,最适合这项工作的人就是我这位好朋友——阿维德·索福吧?”

  显然,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料到了他这一手,就像观赏一场从远方山头逐渐靠近的雷雨。然而卡纳迪还是大吃一惊,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

  “我还认为,”斯滕·莫格雷说,“我们应该给阿维德·索福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便于他顺利完成任务。我提议给他两千名士兵的指挥权,外加四万枚城市金币的预算。”他停了一下,宽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有这样的资源在手,”他补充,“获胜一定是理所当然的。”

  他一坐下,参议大厅里就热闹了起来,像发酵冒泡的酒。乔弗雷兹的脸色差极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另一边的人,“做点什么啊。”那人点点头站了起来。

  “你说得倒容易,斯滕,”他说,“但有一件事我不太同意。没错,如你所说,在资源充足的条件下,我们确实能比你们当初做得更好。我也同意,如果有了这些资源,我们还是失败了,那确实是一桩耻辱。我不同意的是你对‘充足’的定义。两千士兵和四万枚金币?吝啬过头了吧。你仔细考虑过吗?”

  乔弗雷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恼火地低声说,“小心点,你这白痴。”那人难以觉察地微微点头,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我是这么想的,”他说,“如果兵力少于四千人,预算低于十万枚金币,就无法对思科纳发起全面进攻。我知道这要求很高,”全场哗然,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但也是实际的考虑。我不会发表花哨的演讲,夸赞我们的士兵有多么精锐,或者声称敌人一遇到抵抗就会落荒而逃。在我看来,如果不以压倒性的兵力进攻,那么还不如不进攻。我认为应该就此进行一轮投票,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卡纳迪不禁点头同意,尽管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参议会事宜上支持任何一方。也许是因为那人救场的风范和水平吧: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需要调用沙斯特一半的军力和巨额应急资金。在此时发起投票实属妙计,因为投反对票就等于反对整个计划。这样一来,分离派就能逃过斯滕·莫格雷绕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至于惨败给高戈斯的弓箭手,也不用他们负责了。

  但争论还没有结束。“真是美妙的一天,”斯滕·莫格雷说,“区区一个早晨我就与两位分离派成员达成了共识。我完全同意我亲爱的朋友哈因·加恩,两千名士兵和四万金币确实太吝啬了。事实上,四千名士兵和十万金币也好不到哪去。我提议派出六千名士兵,拨出十三万城市金币做预算,现在投票吧。”

  高明。卡纳迪边想边打了个寒颤,有这样的强大的兵力和预算在手,即便分离派打了胜仗,也拿不到功劳。不但不能输,还必须大胜,否则浪费时间、浪费资源的指责就会铺天盖地。而一旦输了……我也不在乎这帮人会死多少。妙极了,真是一群疯子。而且好像这还不算完。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事务长还没来得及组织投票,阿维德·索福就又站了起来,神情怪异,仿佛这个人即将坠下悬崖,却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死敌的脚踝,决心将对方一起拉下去。

  “真是太好了。”他说,“只要放下争端,像成年人一样处事,就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先生们,不怕你们笑话,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看到派系之间冰释前嫌、齐心合作的这一天。但它实现了,太好了。不论战事如何发展,即便这一仗打败了——不过有了莫格雷极其合理又富有政治智慧的提议,失败是不可能的——我们都会是最后的赢家。因为我们已经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诸位刚刚见到的一切。”他环顾参议大厅,以便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热烈真挚的笑容,“作为诚意的象征,也是为大局着想,我想对提议进行最后一次修正。我的好朋友斯滕推选我当远征队的指挥官,这让我比较困惑,因为我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上天可以作证。我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被载入史书的机会,但我还是得说,除非诸位赞成让我这位挚友兼同僚和我一起出征,担任联合指挥官,我是不会接受这个任务的。毕竟,两个头脑比一个好太多了。如果其中一个是斯滕·莫格雷的话,取得胜利肯定易如反掌。”

  乔弗雷兹一直弓着身子双手抱头,此时猛地抬起头来,大厅里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反应——除了斯滕·莫格雷,他看上去好像突然忘记了如何呼吸。有那么一阵,卡纳迪确信那可怜的家伙马上就要癫痫发作了。接着,他停止了颤抖,一动不动地坐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投票的结果不难预料:派阿维德·索福和斯滕·莫格雷以十三万金币的预算带着六千斧枪兵进攻思科纳,终结这场战争。绝大多数投了赞成票,没有投票资格的卡纳迪在投票厅外等着乔弗雷兹。

  “好险啊,”乔弗雷兹说,“我差点以为我们完蛋了,结果现在一切回到原点,两边都没得到半点优势。不过,我早该知道阿维德会出人意料,多亏他把那一招留到了最后。”

  卡纳迪等着他说完才开口。“你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他说,“你们的宝贝基金会现在准备倾尽全力与思科纳一战,如果输了——”

  乔弗雷兹耸了耸肩。“如果输了,伟大的贫穷与学识基金会就将不复存在。但至少我们会一起灭亡。说到底,这才是唯一重要的。而且,”他愉快地补充,“我们不会输的,没这个可能。”

  卡纳迪摇头,“这我说不准,真的。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数不胜数。甚至有一派学术观点认为,在兵力悬殊的战役中,规模超出一定程度的军队反而会处于劣势。所以——”

  乔弗雷兹点了点头,好像卡纳迪告诉他火是热的一样。“当然了,”他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在教导一个军事理论博士。我说我们不会输,是因为有一件强力秘密武器,就算不派出一兵一卒也能获胜。”他咧嘴笑了,用结实的手拍了一下卡纳迪的肩膀,“我们有你啊。”

  辩论结束大约一小时后,一名基金会资深成员出现在沙斯特集市上,在一家鱼摊前停下脚步,经过几分钟的议价,花两铜币买下了一条比目鱼。他提着鱼走远后,鱼贩年轻的儿子离开摊位,快步穿过集市来到马房,跨上一匹栗色母马,一路疾驰出了沙斯特城,顺着海滨路来到海边,与家里的一个老朋友待了一段时间。这位朋友是这里的渔夫,与他的父亲和叔叔做了三十余年生意。他骑马离开后,渔夫向正在码头边修补渔网的三个儿子吹了一声口哨。他们放下渔网,走到他身边。不久之后,两个年长的男孩驾着家里较小的那艘快船出海了,尽管这时候离夜渔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他们驾船绕过思科纳岛,在天色刚刚变暗时,遇到了一艘从布鲁提尔浅滩的牡蛎床回港的牡蛎船。两个沙斯特男孩招呼了采牡蛎的人,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卖,采牡蛎的人回答说他有,然后顶着风浪停下船,一边交谈,一边把牡蛎搬到小船上,然后各自离开了。男孩们在暮色中缓慢而谨慎地驾船返回沙斯特,采牡蛎的人则赶着时间以便在天光完全消失之前抵达思科纳。一靠岸,他就把船拴在生人码头,急匆匆地一路跑上山坡,来到银行。他横冲直撞地越过卫兵(他们都认得他,因此没有阻拦),像钻进洞里的鼬鼠一样穿过走廊,冲向董事办公室。

  尼莎·洛雷登听完消息之后向他道了谢,付了酬劳,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她叫来一个文员,派他捎带几条口信。文员穿过走廊,走下阶梯,来到信使办公室,那里有五六个正在玩掷羊拐的男孩,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他交代了任务,男孩们便匆匆走下后门楼梯,进入城镇。其中一个跑下山坡,凭借灵活的身手和高超的眼力,穿过晚间散步的行人,抵达位于三狮街的高戈斯·洛雷登的住所。砸响大门时,他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门房穿着里衣,赤着脚走到门口,拉开门闩,看清来者后,让他站着别走,自己则一路狂奔着冲过柱廊和过道来到餐厅。高戈斯一家正准备吃晚餐。

  “尤多?”高戈斯抬起头,餐桌上的闲聊声消失了。

  “来了个信使。”这回答让人立刻会意,不必再问其他问题。高戈斯站了起来,把餐巾放在椅子上。“来我书房。”门房点点头,快步跑回门口,男孩正坐在台阶上喘气。

  “谢谢,”男孩说,“我认识路。”

  另一个信使跑上山坡,穿过雨水池和牛圈,进入被称为‘饮酒区’的杂乱街区。如果不熟悉这一片,就只能走赶牛街,围着广场绕一大圈。但他知道捷径,径直来到一家叫作“白色胜利”的便宜而整洁的小旅店。找店主浪费了一些时间,但当他拿出信使徽章,在那人鼻子底下晃了晃之后,进展就迅速得多了。店主大声叫来大儿子。一个男孩出现在厨房门口,端着一托盘的面包胚,正准备送进烤炉,为第二天早晨准备食物。

  “别管那个了,”店主说,“去把岛民女孩和那个外邦老讨厌鬼叫来。是银行的事。”

  店主的儿子盯着信使看了一秒左右,把托盘往父亲手里一塞,像参加接力比赛一样全力奔跑。他找到了两个外邦人的房间,但没见到人。他折返回来查看公共休息室,又去了小客厅。

  “你们在这儿啊。”他说,“赶快跟我来,董事办公室给你们带了口信。”

  维特里丝和亚历克修斯正在下棋,亚历克修斯拿着白皇后,悬在空中。

  “你觉得她想要什么?”维特里丝问。

  “你问错人了,”亚历克修斯回答。他把棋子放回先前的位置。“算打了个平局,好吗?”

  “不好,”维特里丝反对,“别让人碰这张棋盘,”她对店主的儿子说,“这局棋非常重要,思科纳安全全系于此。明白吗?”

  男孩像看疯子似的看着她——当然,他看所有外邦人都是这个眼神——然后带着他们下了楼梯,穿过天井,走进长长的厨房。信使正在这里喝一杯从店主妻子那里骗来的热鸡汤。

  “你们需要立刻去见董事,”他背诵道,放下杯子擦了擦嘴,“我会给你们带路。”

  “不用,”维特里丝回答,“我们认识路。”

  “我会给你们带路。”男孩坚决地说。

  维特里丝摇了摇头。“不,你得征用一辆干净舒适的马车和两匹驯良的马,还有,”她郑重其事地说,“一些软垫。你可以亮出信使徽章,反正你肯定有办法弄到。等有了马车,你才能陪我们去董事办公室。懂了吗?”

  “可是……”

  维特里丝表情非常严厉。“除非你想向董事报告,”她说,“亚历克修斯教长为了跟上一个在黑暗中狂奔几条街的十五岁男孩,心力衰竭而死。她听了你的解释后一定会理解的。”

  十多分钟后,男孩带着一辆小马车和一个困惑的马夫回来了。马夫穿着里衣和长袜,披着马毯。“现在可以走了吗?”男孩可怜巴巴地问,维特里丝点点头。

  “谢谢你,”马车摇摇晃晃、叮叮当当穿过赶牛街时,亚历克修斯说,“我今晚确实承受不了急行军。”

  维特里丝点点头。“头很痛吗?”她问。

  “没错。”

  “我也是。”

  他们对视了一眼。

  “你看到什么了?”维特里丝问。

  亚历克修斯皱起眉头。“很难讲清楚,”他说,“我看到一座很大的建筑,不知道是会议厅还是礼堂,里面空无一人,除了我的老朋友卡纳迪——我跟你提到过他,是吧?噢,你当然认识他,我给忘了。总之,他坐在我正前方,盯着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我一个劲拍他肩膀,但是没法让他转过来。这一切只持续了几秒,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

  维特里丝耸耸肩。“我也不懂,”她说。“我看见的是——怎么说呢,如果我没经验的话,会以为它是个白日梦,因为它太正常了——当然,头疼不正常,不过睡觉的时候头没摆对位置也会头疼。”

  “那么,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维特里丝皱了皱鼻子。“唔,听起来挺傻的。有点……太私人了。里面有我,有巴达斯·洛雷登,而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这么说你明白吧?真可惜。”

  亚历克修斯一脸严肃。“在我听来,”他说,“你似乎把你美妙的天赐用在了一些轻浮又无意义的事情上。你有空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

  维特里丝耸耸肩。“不值得的,头疼太难受了。”她回答,“天呐,但愿一会儿不需要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太尴尬了。”

  “我觉得大致讲讲就够了,”亚历克修斯说,“她午夜召唤我们,还这么紧急,难道是想知道你对她弟弟有没有不正派的想法?”

  维特里丝哼了一声,“下一次,你自个儿走路。”

  最后一个信使来到生人码头的海关厅,负责税务的副长官和当值守卫正烧着火,一边煮没收来的科里昂蜂蜜酒,一边烤奶酪。副长官听了信使的话,穿上大衣和靴子出了门,一边低声嘟囔一边顺着码头来到希望与决心酒馆。这是个朴实的地方,所谓的夜间住宿,就是允许客人在醉倒的地方睡上一晚。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名叫帕特拉斯·艾基涅格,是个佩里美狄亚难民,也是慈善号的船主。这是一艘总是停靠在码头最远端,装配好了船帆和索具,满载补给,却似乎从不出海的丑陋的独桅小快艇。帕特拉斯·艾基涅格这个人非常奇怪,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希望与决心,却从没有付过钱,也从没喝醉过。看到副长官进门,他立刻站起来,两人交谈了一分钟左右,副长官便离开了。帕特拉斯·艾基涅格则走出酒馆,快步走上山坡,来到镇子中心。他拜访了一些旅店和酒馆,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了一帮还算清醒的人当慈善号的船员。一小时后,小船已经漂在海上,船上的灯火慢慢消失在像是某种保护一样环绕着思科纳岛的海雾里。“我受够这张凳子了,”维特里丝说,“硌得屁股生疼。”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我受够和董事聊天了,”他回答,“永远被蒙在鼓里,完事了还会头疼,而且我从来都记不起我们到底说过什么。不知道牛被挤了奶之后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维特里丝看着他。“感觉每次都在同时进行两场交谈,一场发生在这里,一场在别的地方。恼火的是,地方一变,说谎和伪装就不起作用了。但我们从来没谈过什么重要的事……等等,你这么一提,我好像也想不起之前说过什么了。我们可能真的被当成了被挤奶的牛。”她打了个寒噤,“不过我觉得苍蝇和蜘蛛的比喻更准确。”

  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对我来说,最难忍的还是那种耻辱。”他补充道,“我本该是最了解元理的人。结果,年高德劭的奶业学者发现自己是头奶牛。”

  门开了。(“还不赖,”维特里丝悄声说,“这次没到一小时。”)领他们进门的依然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文员。董事的椅子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维特里丝上次见到他时,他似乎没这么苍老,而且稍胖些。但现在的他更高更壮,好像长个子了一样。真奇怪。

  “你好。”高戈斯说。

  维特里丝点点头表示问候,然后看向尼莎。尼莎的样子很糟糕,脸颊陷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也许她病了。

  “不是,”尼莎说,“只是担忧过度。看在老天的份上,坐下吧。听好了,今天在参议大厅里,基金会投票决定派六千名斧枪兵进攻思科纳。我们不可能抵挡这种程度的攻击——闭嘴,高戈斯——就算可以,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毁掉我们。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你想换个战场。”

  “当然。最省力的办法是改变他们的想法。”她停下来,闭了一会儿眼睛,“不幸的是,”她继续道,“我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

  高戈斯向前走了一步,坐在她的桌沿上。“她的意思是,”他说,“迎战反而要简单些。”

  “我叫你闭嘴,”尼莎说,“不过我弟弟说得也差不多。用元理击退他们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当然也有胜算,但他们对此有所防范,大大增加了难度。这是我没预料到的。”她补充道,“我原以为自己垄断了魔法,但我错了。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对我来说比失去银行还要难受。”

  “等等,”亚历克修斯插话道,“你是说基金会的人——抱歉——有魔法?”

  尼莎不耐烦地摇摇头。“我现在没心情纠结术语。”她说,“听到参议会的消息后,我用——该死的,又是术语——连接,渠道,纽带……管它叫什么,反正就是我一直在制造的,就是你和你的朋友卡纳迪之间的那个东西。我试图通过你来接触他,让他去说服基金会的人,但我进不去。你记不记得看见他坐在你面前,却没法让他注意到你,也看不见他注视的东西?”

  亚历克修斯盯着她,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瞒住我的。”尼莎说,“但现在他们把通道关上了。我进不去,又怎么在那边进行有效的活动?好像这还不够糟糕似的,”她接着说,“现在,他们又在攻击我。”她愤怒地看着维特里丝,“通过巴达斯攻击我们。”

  维特里丝觉得身上突然变冷了,好像不小心深深割了自己一刀,只能回答,“噢。”尼莎不快地看着她,维特里丝想起了亚历克修斯关于不正派想法的玩笑话。

  “当然,”她继续说道,“我已经采取了一些行动。巴达斯还有一天左右就会回来,这是他的家。”说到这儿,她狠狠瞪了高戈斯一眼。高戈斯把头转到一边,“现在,你们突然变得无比重要,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这又是一个难以忍受的错误。说实在的,”她补充道,“我之前把你们留下,只是为了不让你们乱跑。感谢众神,我明智地保留了一点乡下人的美德。”

  高戈斯听到这里,微笑起来。她无视了他。“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保卫领土就靠你们三个了。高戈斯负责抵挡六千名斧枪兵,可以象征性地尝试一下。亚历克修斯——好吧,我得想想拿你怎么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由于他们控制住了你可怜的朋友,你唯一的作用就是防守,做不了更有用的事了。至于你,”她露出目前为止最恶毒的眼神,维特里丝想要笑出声,但幸运地忍住了,“你去照顾我们那个天杀的累赘弟弟,祝你好运。过去近二十年我们一直在努力,你可以自己看看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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