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睡觉,”高戈斯·洛雷登说,“是错误的,我不赞成它。如果一个收税员来到你家门口,要求你上缴三分之一的财产,你肯定会割断他的喉咙然后发起暴动。但睡眠大驾光临,要求你上缴三分之一的生命,你却把脸埋进枕头,任由自己被它抢劫。唔,你愿意这样,但我不行。”他打了个哈欠,用拳头遮住嘴,“我还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不受那混蛋的欺压。我开始循序渐进地减少睡眠,每年减少半小时。现在我每晚只睡四个小时也能生活如常,需要的话,我还能连续三四天不睡觉。所以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我就会比你多活整整八年——也就是连续四十八年,每天多四个小时。不信的话你可以拿算筹算一算。想想吧,多活八年。这就像商贩剪银币一样,你见过吧?他们从每块经手的银币上剪下一丁点,一段时间过后,就能攒满一罐银屑,可以带去铸币厂换新钱币。”
中士微笑起来。“好吧。”他说,“既然你们洛雷登家能欺骗所有人,那为什么不欺骗死亡呢?这样听起来才公平嘛。”
高戈斯摇了摇头。“只是我而已,我们家没有都这样。要说不睡觉强撑着,尼莎撑的时间还不如最便宜的兽脂蜡烛。到了晚上,我准备开始工作的时候,她已经半死不活,梦游一样地准备上床了。巴达斯比她好一点,但也不是夜猫子。”他叹了口气,把手伸到船舷外,让手指滑过海水。“告诉你啊,”他说,“如果能发明一种装在瓶子里的药剂,喝下去保证能多活八年,无效退还全款,我肯定会富得流油,足够买下沙斯特,不用打仗了。但如果你去说服别人每天少睡几小时,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杀了他们的孩子一样。不可理喻。”
中士哼哼了一声。“你和我的小儿子肯定合得来,”他伤感地说,“他才四岁,从来不在他母亲上床之前睡觉。如果强迫他去睡,他只会等到大家都睡着之后再爬起来。之前有天晚上他试图点燃油灯,被我抓了个现行——这事发生在午夜过后,他差点点燃整座房子。才四岁啊。”他摇着头重复了一遍,“按你的说法,如果他继续这样的话,等他三十岁的时候就活得比我还久了。”
高戈斯笑了起来。“等他到了十二岁,你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他当我的夜间文书。”他说,“没道理让那些多出来的时间白白浪费。”
“你这话我记下了。”中士回答。
工厂区小岛的码头比平时还要繁忙。战争的消息传出去后,高戈斯立刻命令各个工厂把囤积的武器和原材料转移到思科纳镇。此刻每一艘能用的帆船和驳船都停靠了过来,等着装载木桶、麻袋、板条箱、罐子和盒子。“这个开局不错。”高戈斯下船时说,“但需要再安排一两个班次,也就是说需要更多劳工,更别提原材料了。还要考虑运输和储存的问题。如果没有驳船把物资运送到几百码之外的镇上,就算把成桶的箭塞满地窖也没用。”
“那就要造更多驳船了,”中士说,“或者也可以征用一些运牛船。”
高戈斯摇摇头。“不行。”他说,“运牛船都去了科里昂和南方大陆,忙着运木材和生铁回来。另外,造船厂没有多余的产能。我得在几个月内造出十艘商路破袭船,所以造驳船的事就别想了。”
中士挑起眉毛。“商路破袭船?”
高戈斯点了点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破敌方式。不过,他们很可能自己给自己惹了些应付不了的麻烦。你想过沙斯特本土的农田能够养活多少人吗?如果运粮船无法抵达,住在那块微秃石头上的两万人就要饿肚子了。”
“有道理。”中士说。
高戈斯停下步伐,给一辆装满牛皮的手推车让路。“他们选的时间也不怎么明智,”他接着说,“居然在大麦收割季节刚到的时候宣战。相信我,这段时间很容易发生火灾。我是在农场上长大的,特别清楚这种事情。我的朋友,我们离完蛋还早着呢。也许这次,那些住在城堡里的混蛋能够从书本之外的地方认识一下战争。”
日程的第一站是伐木厂。高戈斯当初执意要在思科纳建一座一流的伐木厂,哄骗他姐姐拨了些资金,如今看来是天大的幸运。伐木场是他照着佩里美狄亚的海上锯木厂设计的,但占地更大,也更高效。他在工厂岛和思科纳之间那条狭窄的海峡上修建了闸坝系统,闸坝拦截海水,推动五个巨大的水轮,水轮又通过一系列无比复杂的齿轮传动,给占据了伐木厂大部分面积的飞轮送去动力。那是十座巨大的圆形锯,跟成人差不多高,在锯木坑里日夜不息地运作着。另有一套机械负责将木材运送到锯刃下。工人一共有三班,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负责装备运送带,摆放切好的木材,清理堆成小山的木屑,以及确保伐木厂持续工作。甚至还有两名医务员随时待命,负责照顾那些在旋转的刃片下一时疏忽或动作太慢的工人,给他们包扎伤口,清除木刺。“我可以站在这儿看一整天。”高戈斯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喊道,“想一想小时候用锤子和楔子劈分木头要花多少工夫,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确实有点成就。”
锯木厂的工头表现出一副格外荣幸的样子,但高戈斯无视了他,立刻开始商量增加劳工班次的事情。工头快活而谄媚表情立刻消失了,如同被生醋侵蚀的珍珠。
“人手真的不够。”他不断强调,“十个锯子都在一刻不停地运作,每晚只会停工一小时进行护理打磨。这是非做不可的,否则不出一星期锯刃就磨坏了。”
高戈斯摇摇头,“那是你的问题,”他说,“我要在三周内看到生产力提高十分之一。具体怎么做是你的事。不过,”他继续道,“我可以给你点提议。我发现你们每切割一段时间就要让锯子停转十分钟,这是为什么?”
“为了上油,”工头回答。“避免锯刃卡死,减少需要打磨锯子的次数。”
“行吧,”高戈斯说道,“但为什么不能在它们运行时上油?反正抹油就花那么几秒钟,其他的时间都浪费在关闭和重启齿轮组上了。”
“为了安全,”工头答道,“我可不敢给运行中的锯刃抹油,您觉得呢?”
高戈斯点点头。“我知道你更愿意坐办公室,毕竟里头又安静又安全。所以,我建议你最好让我看到那十分之一的额外产能。不然你就得提着油桶和抹布棍子出去干活了,懂吗?”
随后他们去了抛光车间,这里的两个巨大的圆形抹布也是靠水力带动的。兵器和盔甲都由它们做最后抛光。十个女人和十六个儿童在这儿工作,给等待抛光的物件抹上混合了粘土和泥水的磨料,随后固定在底轮上。空气里充斥着磨料和灰尘的味道,高戈斯敷衍地检视了一番,眼睛就开始疼痛流泪。抛光车间的工人一般都干不了太久。
“可以把这个车间关掉。”那名中士提议道,“反正抛光只是为了把东西弄得好看点。”
高戈斯摇摇头,“这是什么话?亏你还是中士呢。要是本来就灰不溜秋的,你要怎么拿头盔照不见人影做借口去吼你的士兵?这是涉及整个军队纪律的问题。”
之后他们又去了皮革厂,这也是高戈斯在佩里美狄亚皮革厂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四个主缸足有小屋那么大,旁边的脚手架支撑着吊机,将一捆捆皮料浸进缸里再提起来。老实说,这里的情况比抛光车间还要惨,所有工人都用布片蒙着脸抵挡恶臭。这里的人常说,你一眼就能辨认出广场对面的皮革厂工人,因为他的整个前臂都是黑的。当然,皮革厂工人不会出现在思科纳广场上,更不会让那些快乐的摊贩、悠闲的散步者撞上。
“主要问题是原料。”工头说,“每个月要是再增加十吨橡树皮,出产率就能提高四分之一。用其他原料代替的话一开始倒是能省钱,但是之后会得不偿失。”
高戈斯挠挠头。“那样得剥秃很多树。”他承认道,“不过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现在需要你生产覆盖船架的材料,基本上都是驳船,还有给水兵登陆浅滩用的登陆艇。记得去找船厂主,问问他尺寸。这件事很快就会成为你的第一要务,你得准备好。”
高戈斯继续巡视了黄铜铸造厂、盔甲厂、箭羽作坊、弓匠作坊(他和那里的工头开玩笑说,自己有个弟弟需要工作,如果有空位的话再好不过),还有制绳街。回镇上与库务员们会面的时间到了。这些家伙和他预想的一样阴沉难缠,个个都领了尼莎的命令,确保他不多花一分钱,还从他那里学到了以攻为守的战术。他还没提到制造商路破袭船所需的资金,他们就开始对他最近一次的账目提出质疑。如果不解决目前的浪费问题,就拒绝给他的新计划拨款。高戈斯的处理方法是一拳揍在首席库务员的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接着他把对方扶起来,给了他一块破布用来止血,然后继续进行刚才的讨论。库务员们的态度立刻出现了极大改善。
“事情不是问题,”高戈斯和中士一起穿过镇子前往军营时解释道,“人才是问题。把人的问题解决了,他们自然会解决事情。就这么简单。”
正如他所料,军营里的气氛颇为矛盾,混合了热忱与恐惧。战争动员总会给常备军队带来这样的影响。射箭场里挤满了人,每个箭靶前都有五六个人在练习,而平常一般只有两个。靶子上的红环和黄环被插得满满当当,已经没法再塞进一支箭了。高戈斯停步观看,首席箭术指导命人清理出一张靶子,专门供他使用。
“我得借一张弓。”他说,“说来惭愧,我最喜欢的那把坏掉之后,就没有好弓了。”
话一出口,立刻有大量的弓被捧过来供他选择,但他故意选了一把最平凡的标准军用白蜡木弓,又从桶里拿了一打常规破甲箭。人群很快聚了过来,密集得让他怀疑这些人还能不能喘过气来。
“试射三发,然后直接起射。”他一边用小腿肚抵住弓给它上弦,一边宣布,“你们觉得公平吧?”
人群齐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拿起第一支箭,流利地拉开弓直到手指触到嘴角,向低处瞄准,又向右边挪了挪,放出一箭,射中了高出靶心一掌处的分环线。作为用陌生的弓射出的第一箭,成绩不差。高戈斯很清楚自己神箭手的名声必须保住。他清理思绪,集中精神,检查了站姿和弓的拉距,并计算了裕量。但第二支箭仅仅是擦过靶子的左下方边缘。他改变了主意——毕竟,他一向是借着冲动射箭的,从童年时期就一直放任双眼和双手替大脑思考。第三次试射时,他只是拉开弓,然后凝视着靶心松手放箭,脑子完全放空。这次稳稳射中了靶心的左上方。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连射九箭,解下弓弦,一言不发将它交给箭术指导。士兵们欢呼雀跃,喊得嗓子都哑了。
“好啦,”他说,“不是难事。现在要是有人觉得军队配发的弓射不准,尽管来找我。没有吗?也好。”他咧嘴笑了,仿佛讲了个外人听不懂的笑话,“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咱们思科纳岛生产的弓好极了。
“首先需要处理的,”阿维德·索福说,“就是船只问题。诸位同意吗?”
长桌的另一端,有人打了个哈欠。桌子右侧坐着一个通常会被会议记录员省掉名字的秃头男人,正在大声地吃一只鸡腿。
“不,”斯滕·莫格雷回答,“绝对不同意。我们的第一要务是制定总体战略,也就是行动计划。这一步完成之后,才能考虑船只之类的细节。”
索福对他怒目而视。“船只原来是细节啊,”他说,“我明白了。你是准备徒步走到思科纳?”
莫格雷宽容地微笑起来,两只手叠放在圆润光滑的肚子上。“这种话留到参议会上说吧,”他叹了口气,“眼下不适合展现索福家族著名的幽默感。多亏了你,我们俩才会陷入这场麻烦。如果你还想平安回来的话,我建议你别搞争强好胜的那一套,多想想怎么合作。显然,船只是个比较重要的细节,但补给线、通讯和战术策略也同样重要——战争中的一切都很重要。我的意思是,应该一样一样来。我们从头说起吧,怎么样?”
阿维德·索福迟疑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行,”他说,“船只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来听听你的提议吧。”
“谢谢你。”莫格雷倾身向前,拉过桌上巨大的图纸。“这是思科纳岛。”他用香肠一样的胖手指戳着地图一角,“这里是思科纳镇。记住,这是唯一能停泊较多船只的避风锚地,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很适合登陆。当然了,这一定是整座岛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不过另一方面,如果要赢得这场战争,攻占思科纳镇是迟早的事,要么通过攻击,要么通过围困。而除非我们能长期维持有效的封锁线,否则围困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瑞哈蒙·法伊姆用力地点头同意。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他接过话来,“正是这样,我们迟早得攻打他们防守最严密的位置,早些下手有何不可?在我看来,这场战争的关键在于‘压倒性的武力’。不管是什么战役,如果你的兵力超过敌方一定比例,就可以进行势不可挡的猛攻,而对方无从反抗。换句话说,可以碾死那些混蛋。而且,这样还能把己方的损失降到最小。反正,”他补充道,“我是这么想的。”
阿维德·索福摇了摇头。“我和你读过一样的书,瑞哈蒙,”他说,“你理解得不太对。如果是在开阔平坦的地方打陆战,那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对于生人码头这种防守坚固的地方,强行登陆是自找麻烦。如果你读完了那本书,就会读到在瓶颈区或者布防的堤道作战的部分。在这些战场上,兵力过多比兵力不足还糟。我认为如果从海上进攻思科纳,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
先前忙着给自己倒酒的斯滕·莫格雷敲了敲桌面。“你们俩扯得太远了,”他说,“思科纳镇确实是战争的关键,但它绝对不是唯一可行的登陆点。如果你们看看地图,就会看见红圈内其他可登陆的位置。”
众人纷纷挪近椅子,弓起脊背,开始研究地图。“你是不是太乐观了点?”临时财务员米希尔·波瓦特说,“有些圈起来的地方只是小海湾而已,供一条以上的渔船登陆都很困难。”
“我会说到这个的。”莫格雷耐心地回答,“在我说出想法之前先声明,这不是建议或者提案,不需要对我进行激烈的批判。我只想讲一个浅显的问题:在一处地方强行登陆,和在岛上各地多次登陆哪个更好?
索福耸耸肩。“斯滕,你明显对此颇有研究。”他说,“告诉我们吧。”
“那好。”莫格雷恢复了舒适懒散的坐姿,“先来想想反抗军是如何作战的。玩个词语联想游戏吧:说到‘沙斯特’,你会想起‘斧枪兵’;说到‘思科纳’,就是‘弓箭手’,对不对?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一点,那接下来就需要让斧枪兵在战场上发挥出比弓箭手更大的优势。弓箭手最擅长什么?书上说——不是我的意见,是书上写的,作者都有真才实学——弓箭手在优势位置,防御开阔地带的大批敌军时战斗力最强。”
“这些我们都知道,”米希尔·波瓦特插嘴,“快讲重点。”
“没问题,”斯滕·莫格雷愉快地点头,“首先要避免的,就是在开阔地带大举进攻。也因为如此,我得强调阿维德说的‘人数太多反而不利’。很简单,冲击弓箭手防线的人越多,中箭的几率就越大。更聪明的做法是用分散的人员、灵活的阵型从多个方向围击,让他们无法统一瞄准。大家都知道,弓箭手和敌军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临界比例,大概在1比10到1比13之间,具体看弓箭手的实力和两军之间的距离。如果弓箭手数量太少,低于这个比例,就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重型步兵了。因此我们的目标,就是通过分散己方兵力,将他们分割成数量不够的零散小队。”他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怎么样?诸位都同意吗?”
阿维德·索福努力装出百无聊赖的样子。“你说了,斯滕,”他说,“这些都是书上写的,我们都读过。你的提议不过是基础的包围战术,常识而已。”
莫格雷冲他微笑。“确实,但你看看地图就不会这么想了。你看见边缘那些褐色的东西了吗?那是山。思科纳岛可以说是一座大山,上面散落着小块平地。上学第一年那会儿,老师让我写了上百遍:有山的地方就有麻烦。你们也知道——伏击,补给,信息传递,左翼不知道右翼到底跑哪儿去了……确实都是常识。如果真的把六千人分成几百个人的小分队,像是撒玉米种子一样送进思科纳山里,那我们肯定会遭殃。你们都听明白了吗,还要我重新说一遍?”
阿维德·索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一开始让我们分散兵力,现在又说我们不能分开。你能不能拿定主意?”
“别激动,阿维德,”莫格雷回答,“没人针对你。我只想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场战争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法。我们必须自己动脑子,不能从教科书里找出几段话,然后逐字逐句照搬。现在搞清了敌人的优势,也初步思考了如何避开它们,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地形吧。”
委员会中最年轻的成员佩尔·埃派兹举起了手,“我刚好在研究这个。我是教产权法的,我的二年级学生正在查阅地产契据,找出思科纳所有土地交易的抵押合同和租契抄本,关联起来看。等结果出来,我们会结合旧制什一税地图和人口统计汇报,应该能制作一张比主资料库的地图细致得多的测绘图。也就是说,”他紧张地笑了笑,“如果我们做得好,就能弄出一张可靠的、能让人真正看懂的地图。”
“这是目前为止最有用的——”阿维德·索福刚刚开口,莫格雷就打断了他。
“重点是,”他说,“你知道大概要花多久吗?”
佩尔·埃派兹想了想。“最多六个月,”他说,“不过。如果能从其他班分派更多学生来,很可能四个月就能做完。事实上——”
“四个月,”莫格雷重复道,“你是在建议我们把战事推迟四个月,等着你的学生把旧地契看完。”他摇摇头,“要能在四个星期内改进现有地图,才算有意义。否则我们只能用什一税地图凑合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补充道,“法律课上讲过,你那些地契里的示意图本来就是照着什一税地图画出来的。”
“是的,但文字内容通常会有更多细节——”埃派兹试图解释,但大家都瞪着他,他只能坐了下来,把椅子向后挪了一点。
“好了,”莫格雷接着说,“这个提议其实也有道理。地理学就是对地形的了解,至于地图——当我们安排两支或以上的部队进行协作时,必须确保他们用的是同一张地图的副本,比例也必须相同。别笑,”他补充,“以前出过这种岔子。一个指挥官用卡尺测量了地图,算出离抵达城市还有两天的路程。身处城市另一侧的同僚用的是不同比例的地图,因此估算的时间也不同。结果,其中一个人提前到了,只能孤身对敌,最后一败涂地。我需要你做的是,”他看向桌子另一边的佩尔·埃派兹,“让你的绘图班照着什一税地图画出一模一样的军事地图,第一批先制作二十张,做完也不要停下,直到我说够了为止。行吗?”
埃派兹默默点头。
“太好了,”斯滕·莫格雷说,“现在有进展了,让我们再接再厉吧。佩尔负责绘制地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准备要做?厄尔南,你能帮我做一些统计吗?首先计算一下需要多少补给物资——斧枪、靴子扣、咸肉……所有方面都要考虑到——然后是现有物资,最后算算需要补充多少。列出具体需要些什么、从哪里采购最划算,以及会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你能行吗?”
身材瘦小的数学系副主任厄尔南·米纳斯紧张地点了几次头。“那就好,”莫格雷说着转向坐在他左边的高个子灰发男人,“希欧尔斯,你可以让你的历史学生调查反抗军的简要情况,人数、所受的训练、装备,以及你能搞到的一切信息。要抓紧时间,多找一些收集信息的人:商人,渔民,间谍,只要是可能提供有用情报的就行。再调查一下最近运输的军用物资、后备军的大致数量、人口方面的数据,还有军事急件档案库里关于先前交战的记录。最好能找到一些反抗军的武器和装备,这样才能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向前略微倾了倾,盯着阿维德·索福。“至于我想要你做的,阿维德,”他丝毫不理会这位同僚脸上的表情,“既然你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么我想让你分析总结一下我们需要什么种类的船只,需要多少,在哪里能租到它们,开销大概会是多少。最好和希欧尔斯保持交流,他可以告诉你反抗军会用什么方式对抗敌船。做好准备,等到登陆的时候,别给敌人靠近我们的机会。好了,诸位,我有漏掉什么吗?”他等了两秒钟,“没人发言吗?好吧,如果大家在散会后有了新想法,请务必告诉我。至于现在,我建议我们两天后再次会面,看看取得了什么成果。同意吗?好极了。”他站起身来,“今天还真做了些有价值的工作,所以,谢谢在座所有人。只要我们继续这样努力,说不定就能活到明年的这个时候。”
众人排成一列走了出去,只留下阿维德和米希尔·波瓦特。
“我知道,”没等阿维德开口,波瓦特就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你这么想吗?”索福心情愉快地微笑起来,“我可不觉得。应该说,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波瓦特盯着他。“真的吗?回赎派的混蛋主导会议,操纵了整场该死的战争,把我们显得像一群蠢猪——”
“放松点。”阿维德·索福在桌子的边缘靠坐下来,把一张地图拉向自己,“仔细想想。现在斯滕占据了主导,而我们本就不想亲身参与这场战争,这点你不会忘了吧?假如这次行动彻底失败,我们可以置身事外,告诉别人这和我们没关系,全是斯滕·莫格雷的责任。”
波瓦特轻快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那如果很成功呢?”他又问。
“那样的话,我们平分功劳,谁也不会吃亏。再说时间还早着呢。我的猜测是,由于斯滕万事都想亲力亲为,最后肯定会为了这场战争而忙得不可开交,却没时间去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你准备住多久?”早餐时佐纳拉斯说,“别多想,我就是问问。”
早餐是前一天剩下的面包,一块几乎透明的陈奶酪和一罐急需被喝掉的苹果酒。大家似乎都不饿。
“我不知道,”巴达斯回答,“老实说,我还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你们想我走吗?”
佐纳拉斯和克利法斯对视了一眼。“这也是你的家,你知道的,”克利法斯说,“但我们得实际一点。”
巴达斯抬起眉毛。“实际一点。”他重复道。
“没错,”佐纳拉斯说,“面对事实吧,巴达斯。我们生产的食物只勉强够我们俩吃。三个人就吃不饱了。”
巴达斯在座位上挪了挪。“不一定,”他说,“如果是三个像你们一样没用的废物,那确实不够。闭嘴,克利法斯,我想听你发言的时候会告诉你的。这是座好农场,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很好。虽然我们并不富裕,但也丰衣足食,付得起地租,谁也没有饿肚子或者没鞋穿。”
佐纳拉斯的脸涨得通红。“我们干活很勤快,巴达斯,”他说,“我们天不亮就起来放羊,而你还在窝里睡觉。你别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总得有人来说这些话。”巴达斯平静地回答,“噢,我并不是说你们懒,”他继续道,“你们一点都不懒。你们只是没用而已,而且愚蠢。不论做什么都会搞砸。如果做一件事有九十九种正确方法和一种错误方法,你们准会每次都选错误的。知道为什么吗?”
克利法斯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我想你是要告诉我们吧。”他说。“当然了。因为你们是废物,就这么简单。这不是你们的错,”他说,“你们俩是小儿子,从小到大没人教你们动脑筋。正常情况下,你们一辈子都只需要听别人指示,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最开始是听从父亲,后来是高戈斯或者我,再之后是高戈斯的儿子或者我的儿子。你们本应该一直被照顾着,只要卖力干活就够了,别人对你们的期望就只有这些。但现在你们要自力更生,能力又不够。对不对?你们不会说我错了吧?”
一阵漫长而沉重的沉默。
“好吧,”佐纳拉斯说,“这又怪谁呢?是谁因为在这里待不下去就跑路了?如果你留下来,如果你有骨气留在你该待的地方,而不是丢下我们跑掉——”
“看在众神的份上,我为你们拼尽了全力。”巴达斯恼怒地回答,“这么多年我一直冒着生命危险,住在比猪圈还差的地方,都是为了照顾你们——”
克利法斯又跳了起来。“噢,没错,好得很,”他叫道,“只用给我们寄钱就成了,好像那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好像我们是残废,或者脑子有问题一样!我们只是想撞一次好运,让你能把那些该死的钱自己留着。如果你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可以突然跑回来当一家之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你真是比你那副样子还蠢。”
巴达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坐下,你这白痴,”他说,“你们俩别上蹿下跳了,看得我头疼。不管怎样,只要我接手了农场,一年之内就能让大家过得舒舒服服,手头宽松,这是事实。要是你们一直这样过下去,到老也只能靠干苦活勉强填肚子。何苦呢?还放不下愚蠢的自尊心,简直跟闹脾气的小孩一样。”
“是吗?”佐纳拉斯说,“行啊,哥,这么大的口气,你倒是说说你准备怎么办。”
巴达斯耸耸肩。“从哪开始说呢?”他说,“好吧,我随便就能列出十件你们做错了的事。从那边窗子看出去,能看到十排葡萄架,全都是叶子,一串该死的葡萄都没有。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修枝过度,浇水过量,施肥过量,葡萄架搭得太密,剪果剪得太多。旁边种的十行豆子施肥太多,已经被活活烧死了。枯萎的豆苗旁边,是死掉的李子树,死因是你们环剥树皮时切得太深。李子树后面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橄榄树苗,肯定是劳累了几个星期才整整齐齐全部种好的,但它们全都会死,因为它们正中间有两棵大橡树,傻瓜都知道橡树的根会把橄榄毒死。再说你们的洋葱——”
“行了,”佐纳拉斯嘟囔,“说得够多了。每个人都会犯错。”
“是啊,”巴达斯叹了口气,“但别人不会每件事都犯错。把所有事情都给搞砸还真需要点天赋。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他闭上眼,揉了揉,又重新睁开,“这些不幸大多都是因为你们太努力而造成的。说真的,如果你们只干最低限度的活,剩下的时间都坐在树下嚼草叶,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行了。”佐纳拉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巴达斯看出他随时都可能动手,因此做好了准备。“我们就是干不好农活。”佐纳拉斯继续说,“这又怎样?从来没人教过我们这些。父亲没有教过我们——噢,他倒是教了你和高戈斯。确保你们每件事都知道得他妈的一清二楚,而如果我们停下来提问,脑袋上就会挨一巴掌,被命令继续干活。父亲总是说,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个,因为巴达斯知道。听话就行,动脑筋的事留给长辈去做。我们听话了,现在为什么是这个下场?我们只知道卖力干活,从没学过到底要干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又到哪去了?你在那座该死的城里杀人。”
巴达斯感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不习惯愤怒,一个靠杀人赚钱的人几乎不会碰到需要发怒的场合。“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提这个。”他说。弟弟们轻蔑地看着他。
“这是威胁,是不是?”克利法斯说,“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厉害的打手巴达斯,了不起的剑士巴达斯,谁不服从就要挨他一顿狠揍。好啊,你要动手吗?因为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就要揍我?”他放松下来,恶毒地咧嘴笑着,“我告诉你,巴达斯,我一直觉得你和高戈斯一模一样。”
“这话——”巴达斯开口,然后停住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话真不好听,克利法斯。我确实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但拿我和他比较——”
克利法斯奇怪地看着他。“这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说,“为什么我们不能?”
巴达斯盯着他。“你说所有人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你们两个感到羞耻,哥哥,”佐纳拉斯插嘴道,“你之前寄来的钱体面人碰都不愿意碰,就算我们提出加倍付钱也不行。他们会说,我们都知道那钱是哪来的。那三姐弟都一样坏——说是三姐弟,其实他们想说的是整个家族,就好像我们也是那一路货色。但我们俩除了留在家里,试图填饱肚子之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笑了起来,“谋生我们不擅长,所以现在就待在这里,什么都不想管了。你把这弄明白行吗,巴达斯?我们不想你回来,就算你能让粮食产量翻两三倍也不行,因为我们受够你了,受够你们三个了。你能不能赶快离开,别再打扰我们?”
“佐纳拉斯?”巴达斯抬眼看向他的另一个弟弟。
“我和克利法斯一样,”他回答,“我们不欢迎你,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回去吧,管你打算哪儿,别再来打扰我们就行。”
巴达斯点了点头。“那好,”他说,“我也看不出待下去有什么意义。那么,你们觉得我该回哪里去?”
两个弟弟都一言不发。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法回城里,因为有个混蛋把它给烧了。我这么大年纪,就算有人肯让我入伍,我也不想再去当兵胡闹了。你倒是告诉我,我该回哪里去?”
克利法斯耸耸肩。“不关我们的事,”他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你在那儿待了两年,肯定不至于太差。而且,”他补充,“如果你要过温馨的家庭生活,为什么不去找高戈斯和尼莎重归于好呢?要我看,你们般配得很。”
巴达斯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说得就像你真心这么想一样。”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说得没错。这里确实不是我的家了。真遗憾。”
佐纳拉斯摇摇头。“你也许是个厉害的打手,巴达斯,”他说,“但你对自己的家人一无所知。面对事实吧,哥哥。洛雷登家的男孩就是人见人嫌,做一样搞砸一样。这里所有人都这么说。”
“是吗?”巴达斯微笑起来,“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说,那肯定是真的了。”他站了起来,走向门口。“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多么想念这里。在骑兵队的时候是这样,之后当剑士也是这样。我那时想,好吧,我这辈子没什么价值了,但至少我在给我的家人赚钱,照顾他们,承担作为兄长的责任。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在意的从来只有这个。所以我之前才没有回来,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法为你们做什么,只有在外面赚钱寄回家才有用。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家人。”
克利法斯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你就是浪费时间了。”
巴达斯点点头,然后走出了门。院子里很暖和,阳光刚开始烤热空气,前一夜的雨水闻起来有股甜味。出于一时冲动,巴达斯蹲下身捡起一颗石子,扔向那只破旧的绵羊头骨。石子刚好打在正中间,清脆的响声传到屋子的后墙,变成回音,但头骨一动不动。他耸了耸肩,散漫地走向那扇通向屋后果园的大门。他正要解开那根用来代替早已锈蚀的门闩的绳子,身后突然传来靴子踩出的脚步声。
四个人站在他和房屋之间,都是思科纳弓箭手,一个中士和三个士兵。“巴达斯·洛雷登?”中士问。
巴达斯点点头。“是我。”
中士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向前一步。“你得跟我们走。”他眼中充满无比真切的恐惧,巴达斯看得出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
“好的。”他说,
“但是,”中士似乎没听懂,“我得奉命行事。”
“好的,”巴达斯重复了一遍,“我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直接走吧。”
他走到士兵中间,四人全部向后退缩——他们怕极了,他饶有兴致地想,是害怕我对他们动手,还是害怕自己不得不和我动手?说到这个,他们要是早来一个小时的话,确实有理由害怕。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们四个都杀掉。
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说出来,让他们知道自己运气多好。但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伸手拿过离他最近那人手里的弓。他的动作很快,没有给对方防御的机会。
“别担心,”可怜的护送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赶紧说道,“只是专业兴趣而已。他们现在给你们发的就是这种装备吗?”
弓箭手点点头,想取回自己的弓。洛雷登把弓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仔细查看起来。他把拇指指甲抵进弓背上一条很小的裂缝,那里有一根微微翘起的木刺。“幸好你最近没有开过这张烂弓,”他说,“不然的话,上弓臂会当场打到你脸上,下弓臂则会击中你胯下,你的朋友只能用门板把你抬回去。真是垃圾。”他补了一句,将弓的一端插进松软的土地,用力压住那根开裂的弓臂,直到它突然折断——断口呈现出参差不齐的斜面,全是长长的碎片和木刺。士兵无声而痛苦地注视着他。噢,天哪,这损失得从他的薪水里扣,我没想到这个,这规矩只有尼莎才想得出来,“我帮了你个忙,对不对,小伙子?”
弓箭手看着他,“是,长官。”
“你不用叫我长官,我只是个平民。”
“不,长官。”
“随你便吧,”他把两截断弓还给弓箭手,感觉自己像是个授予军功章的将军。“我以前是做这个的,”他说,“靠做弓赚钱。幸好这把不是我做的。”
“不是,长官。”
“不是说我做的就不会断,”他继续念叨,只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不会断成这样。出现这种断面是因为有个蠢蛋做弓的时候直接削穿了年轮。这样的弓很容易拉断,而且没法补救。”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大屋,但忍住了,“摆弄这些利器,一点小小的疏忽就会酿成大祸,让你瞬间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