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尔金!”格温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德克被她话里满盈的恶意吓了一跳。她突然启动重力栅格，拉动操纵杆，飞车猛然向前冲去，留下一阵抗议的哀鸣后，迅速升空。下方的港口灯火闪烁，而“战栗号”鹤立其中，遮蔽了周遭的飞船。夜色延伸至极远处，直到那模糊难明的地平线，黑暗的大地与深黑的天幕融为一体。头顶只有几点稀疏的星辰——这就是边缘星域，上有无垠的太空，下有腾普特面纱的朦胧幕布，这里远比德克想象的更加孤寂。
鲁阿克躺在椅子里喃喃自语。很长一段时间里，郁闷的沉默笼罩着这辆飞车。
“阿尔金来自奇姆迪斯星。”最后，格温开口。她强迫自己笑出声，可德克太熟悉她了：和先前呵斥鲁阿克时相比，她这会儿的紧张感半点也没减少。
“这意味着什么?”德克说。他觉得自己真蠢，因为别人似乎都以为他会明白。
“你不是外域客，”鲁阿克说，“你来自阿瓦隆、巴尔杜或者随便哪颗星球，都不重要。你们这些住在面纱里的人不了解卡瓦娜人。”
“也不了解奇姆迪斯人。”格温说。她显得冷静了些。
鲁阿克哼了一声。“讽刺得好，”他告诉德克，“奇姆迪斯人和卡瓦娜人，哦，我们合不来，你明白吧?所以格温是想告诉你，我的话全是偏见，千万别信。”
“没错，阿尔金，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德克，他不了解卡瓦娜，不理解那里的文化和人民。跟所有奇姆迪斯人一样，他只会拣最糟糕的部分告诉你，可真相要复杂得多。你跟这个油嘴滑舌的无赖共事时得记住这点。这应该不难吧?记得你从前总跟我说，凡事都得从三十个角度去看。”
德克笑了。“是啊，”他说，“这是至理名言。虽然最近几年我才发现‘三十’这数字有点太小了。话说回来，我还是没弄明白。这车——是你的工作用车，还是说你替铁玉工作，就非得开这种车不可?”
“哈，”鲁阿克大声道，“没人会替铁玉工作，德克。加入或不加入，你只有这两个选择。你只会成为铁玉的一员，而不是替他们工作!”
“没错。”格温话语里的锐气又回来了，“我是铁玉的人。希望你记住这点，阿尔金，你就快惹火我了。”
“格温，格温，”鲁阿克慌忙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知音，真的。我们在一起工作奋斗，我绝不会冒犯你，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也并非有意的。可你不是卡瓦娜人。首先，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女人，真正的女人，不是什么‘伊恩–克西’或者‘贝瑟恩’。”
“哦?我不是吗?可我立下过玉和银的誓约，”她望向德克，压低声音，“为了加恩。”她说，“这是他的车，而他是我开这车的原因，也是你先前问题的答案：为了加恩。”
沉默。唯有狂风在升往黑暗夜空的三人身旁盘旋，拨动格温整齐的青丝和德克的乱发，嘈吵不休。它如利刃般轻易刺穿了他单薄的布拉克服装。他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为何这飞车没有舱盖?那块薄薄的挡风玻璃只是摆设而已?
他双臂交叠，紧抵胸膛，靠向椅背一“加恩?”他轻声问道一问题的答案即将到来，他心知肚明，也十分害怕——因为格温说出那个名字的方式，因为她语气中古怪的挑衅。
“他还不知道。”鲁阿克说。
格温叹了口气，德克能发觉她流露出的紧张情绪。“抱歉，德克。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以为，总会有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回到阿瓦隆，把这事告诉你。”
“我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德克小心翼翼地说，“那些我俩都认识的人，我一个都没再见过，你明白吗?我经常旅行，我去过布拉克星、普罗米修斯星、杰米森世界……”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耳朵里嗡嗡作响。于是他顿了顿，咽口唾沫，“加恩是谁?”
“加恩托尼·里弗·恶狼·高阶铁玉·维卡瑞。”鲁阿克说。
“加恩是我的……”她犹豫着，“这很难解释。我是加恩的‘贝瑟恩’，也就是他的‘特恩’盖瑟的‘克–贝瑟恩’。”她偏转目光，扫视了一番飞车的仪表盘，接着又收回了目光。德克没有露出半点明白的神色。
“丈夫，”她说着，耸耸肩，“抱歉，德克，这么说不太确切，可这是我能让你明白、意思义最接近的表达方式。加恩是我丈夫。”
德克双臂交叠，缩进座椅里，一言不发。他很冷，心很痛，他怀疑自己为何要到这儿来。他想起了呢哺宝石，心里又生出一线希望。她叫他来肯定有原因，等时机成熟，她会告诉他的。说真的，他也没对她仍然单身这种事抱有什么期待。在码头那会儿，他甚至想过——虽然很短暂——或许鲁阿克就是……所以他没必要因此心烦意乱。
见他沉默良久，格温又转开目光。“抱歉，”她又说了一遍，“德克，真的很抱歉。你不该来的。”
她说得对。
三人继续前行，彼此缄默不语。德克得到了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且这答案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来到了沃罗恩，格温就在他身旁，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他们俩浑似素不相识的路人。他瘫软在座椅里，任冷风吹打面庞，唯有烦乱的思绪与他作伴。
在布拉克星的时候，他以为这颗呢喃宝石意味着她在呼唤他回去，意味着她再次需要他了。他要决定的只是自己要不要去，要不要回到她身边，以及德克·提拉里恩是否依然能够付出和接受爱情。他现在才明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记忆送抵，我即前来，不问任何理由。这是承诺，唯一的承诺。
他感到恼火。她为何要对他这么做?她也曾手握宝石，感受他的心意：她猜得到他的想法，她的任何需求都比不上这份记忆的价值。
的价值。
慢慢地，德克·提拉里恩恢复了平静。他紧闭双眼，眼前再次出现了布拉克星的运河，还有那条乍看上去颇为显眼且孤独的黑色驳船.他想到了自己的决定：去尝试，再次成为过去那个他，回到她身边，付出一切，只要她需要——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于是他费力地挺直身体，放下手臂，睁开双眼，在呼啸的狂风中正襟危坐。他谨慎地看着格温，露出从前那种羞涩的笑容。“呃，简妮，”他说，“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不要紧，真的。我很高兴自己能来，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吧。七年的时间太久了点，对吧?”
她注视着他，接着把目光转回仪表盘，紧张地舔舔嘴唇，“是啊，七年真的很久，德克。”
“我能见见加恩吗?”
她点点头，“还有盖瑟，他的特恩。”
从下方某处，他听到了水声，那想必是一条隐匿于黑暗之中的河流。水声很快消失不见——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德克的目光越过飞车侧腹，穿过机翼下方，望向奔驰而去的夜幕，又转向上空“你们这里的星星太少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还以为自己瞎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温说。她露出微笑，德克觉得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还记得阿瓦隆的天空吗?”他问。
“嗯。当然记得。”
“那儿的天空有好多星星，那是一个美丽的世界。”
“沃罗恩自有它的美丽之处，”她说，“你对它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不多。”德克回答。他的目光仍旧停在她身上，“我知道节庆，还知道这是颗流浪星，就这些了。飞船上有个女人对我说，陶莫和沃伯格在他们前往宇宙尽头的远足途中发现了这地方。”
“这个故事虽然有意思，但不准确。”格温说，“顺带一提，你即将看到的一切都是节庆的一部分，整颗星球共同营造了节庆。边缘星域的人们联合开发了这里，每颗星球的文化在这儿都有所展现。这儿共有十四座城市，分别属于边缘星域的十四颗人类星球。城市之间是太空机场和平民区，后者就是某种公园。我们正飞过平民区。现在就算在白天，平民区也没什么可看的。节庆期间倒是有集市和比赛。”
“你们的项目在哪儿进行?”
“在荒野里，”鲁阿克说，“城市之外，山墙彼端。”
格温突然指着前面说：“看那边。”
德克依稀分辨出地平线处那排高山，那是道参差不齐的黑色屏障，自平民区向上攀升，直至遮蔽了低空的星辰。一道血色闪光在某座高山顶端驻留不去，随着他们接近，它也逐渐增长，变得更高、更长，可亮度没有分毫变化：它保持着那种暗淡而骇人的红色，不知为何让德克想起了呢喃宝石。
“那便是我们的家，”当那光芒继续增长时，格温宣布，“拉特恩城。‘拉’在古卡瓦娜语里指天空。这是卡瓦娜人的城市。也叫‘烈焰要塞’。”
他完全明白如此称呼的原因。这座卡瓦娜都市建于山脉侧翼，其底部和后方都是岩石，本身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有厚重高大的城墙和狭长的窗户。城墙后面耸立的矮小塔群也显得沉重而坚固。巍峨的山脉在高处隐现，暗色的山体沾染了折射而来的血色光芒。可城市本身的光芒并非来自反光，拉特恩城的高墙和街道都闪耀着暗淡而炽烈的火光。
“是耀石的作用。”格温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它在白天会吸收阳光，而在晚上将光能释放。在卡瓦娜高原，它被当做珠宝，但为了节庆，它们被成吨采掘，运到了沃罗恩。”
鲁阿克解释说：“这是卡瓦娜的艺术。”德克只点点头。
“你过去真该来看看它，”格温说，“那时拉特恩城每天吸收七个太阳的光芒，而在夜晚把整个山脉照得透亮，好似一把顶天立地的火焰匕首。耀石如今变暗了——巨轮每时每刻都在远离这颗星球。再过十年，这座城市会像烧光的木炭那样，一片漆黑。”
“它看上去不大，”德克说，“能住多少人呢?”
“曾经住了一百万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整座城市都位于山腹中。”
“典型的卡瓦娜风格，”鲁阿克道，“地底的堡垒，石中的要塞，只是现在成了空壳：最近一次人口统计是二十人，包括我们两个在内。”
飞车越过外墙，掠过宽广山脊边缘的绝壁，越过山岩和耀石，朝下笔直飞降。在下方，德克看到了宽敞的走道、一排排缓缓飘动的三角旗，还有巨型雕塑的耀石眼睛闪耀着光芒：那些建筑由白色石块和黑檀木组成，而在侧面，耀石的火光折射其上，化为长长的红色条纹，仿佛黝黑巨兽身上的伤口：他们飞过塔群、穹顶和街道，飞过曲折的小巷和宽阔的林荫道，飞过开阔的庭院和一座巨大的多层式露天剧院。
空的，全是空的。
在火红的拉特恩城里，看不到半个活人。
格温在一座方形黑塔顶部盘旋降下。当她缓缓调低飞车的反重力输出以便降落时，德克注意到下方起降台上另有两辆飞车：一艘十分圆滑，犹如黄色泪滴;另一艘是骇人的旧式军用飞船，看上去是某场古老战争的遗留产品。它的车身是橄榄绿色，方方正正，裹有装甲，前方车盖装有激光加农炮，后方则有脉冲管。
她把那辆金属蝠鲼车停在两辆车之间，然后示意二人一起跳上塔顶。来到电梯边时，格温转身看着他，面泛红晕，在周围微红的光芒中显得颇为古怪。“很晚了，”她说，“我们各自休息吧。”
德克明白，这是逐客令。“加恩呢?”他问。
“你明天会见到他，”她回答道，“我得先跟他谈谈。”
“为什么?”他问，可格温已转过身，迈步走向台阶。电梯到了，鲁阿克伸手搭上他肩膀，把他拉了进去。他随梯向下，回到他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