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但他睡不着。每次刚刚人眠,梦境都会将他惊醒:那是断断续续、点缀着恶意的幻景,醒转之前就已被遗忘,而这样的过程反复再三,持续了整晚。最后他放弃了睡眠。他在行李中摸寻,翻出那颗宝石。它被银箔和天鹅绒包裹着:他握住它,独坐在黑暗中,啜饮其中冰冷的诺言。
几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德克起身穿衣,把宝石丢进口袋,独自步出屋外,观赏巨轮升起。虽然鲁阿克睡梦正酣,但由于他前一晚已修改了大门编码,故德克可以自由出入德克乘坐管道电梯同到塔顶,坐在那辆灰色飞车的冰冷铁翼上,等待残夜散去。
那个黎明陌生、昏暗而危险,由它孕育而生的天空阴沉无光。
起先只有一团弥漫于地平线处的模糊云雾,闪烁着光芒,模糊的深红光斑在城市的耀石间往返映照。接着,第一颗太阳升了起来:它是颗小小的黄色圆球,可用肉眼直视。几分钟后,在地平线另一边,第二颗太阳出现,它个头略大,也稍显明亮。尽管它们比其他星辰都显眼,却不及布拉克星的圆月明亮。
片刻之后,“轴心”开始攀上平民区的高空。起先只有一条在拂晓晨光中难以辨认的模糊红线,随后光芒稳步增强,直到最后,德克发现了一轮鲜红旭日的冠冕。与此同时,世界渐渐转为绯红。
他低头望向下方的街道。拉特恩城中耀石的光彩尽数隐去,唯阴影覆盖处犹有朦胧难明的光辉。阴霾盖住了城市,犹如一张带有淡红斑点的浅灰幕布。在这清冷无力的光芒中,夜晚的火焰尽皆湮灭,无声的街道中回响着死寂与荒凉。
沃罗恩的白昼,仿如黄昏。
“去年要明亮得多,”有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如今每一天都变得更暗、更冷。地狱王冠的六大恒星里,有两颗已经躲在胖撒旦身后,不再照耀沃罗恩。其余几颗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撒旦星仍在俯视沃罗恩,但它的光芒日渐暗淡,由金转红。所以,如今的沃罗恩笼罩在愈加深邃的暮色里。再过几年,七颗太阳将衰退成七颗星辰,冰河时代会再次到来。”
发言者静静伫立,凝望着晨光。他双足略微分开,两手叉腰。他个头很高,全身没有一点赘肉,在这冰冷的清晨袒露着胸膛:他的红铜色皮肤在胖撒旦的光辉中变得更红了。他颧骨高昂,有棱有角,厚重的下巴四四方方,还有和格温一样乌黑的齐肩长发。而在他的前臂上——有细细黑毛的黝黑前臂上——戴着两只同样宽大的臂环:左边是翡翠和白银.右边是黑铁和红色耀石。
德克坐在蝠鲼的翅膀上,纹丝不动二那人把目光转向他,“你是德克·提拉里恩,曾是格温的爱人。”
“你是加恩。”
“加恩—维卡瑞,隶属铁玉。”那人道。他走上前,抬起手,掌心向外,手中空无一物。
德克听说过这种手势的含义:他站起身,和卡瓦娜人两掌相抵。与此同时,他看到了某样东西:加恩系着条浸过油的黑色金属皮带,腰间别着把激光枪。
维卡瑞看到他的神情笑了起来:“卡瓦娜人外出时都会配备武器。这是风俗——我们的风俗。希望你不会像格温的朋友——那个奇姆迪斯人——那样震惊,甚至因此轻视我们。当然,假使你真这么想,那也是你自己的问题,与我们无关。拉特恩城是卡瓦娜的一部分,你不该期待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遵循他人的风俗。”
德克又坐下来,“不。昨晚听说了那些事,我差不多已经料到了。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们是不是正在打仗?”
维卡瑞淡淡一笑——只是略微咧了咧嘴,露出牙齿。“战争无所不在,提拉里恩。生命就是一场战争。”他顿了顿,“你的名字——提拉里恩——真少见。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名字,我的‘特恩’盖瑟也没有。你的家乡在哪儿呢?”
“巴尔杜星,离这儿很远,靠近古地球。不过我已几乎记不起家乡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去了阿瓦隆。”
维卡瑞点点头,“格温说你经常旅行。你去过多少颗星球?”
德克耸耸肩,“普罗米修斯星、莱安农星、敝岩星站、杰米森世界……当然还有阿瓦隆。一共十来个吧,其中大多数星球比阿瓦隆原始,在那些地方,我的知识大有用处。只要你在学院待过,就算技艺和天赋不算出众,找工作也并不难。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我喜欢旅行。”
“可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来过腾普特面纱的这一边。你一直待在失序星域,从没来过外域。你会发现这儿很不一样,提拉里恩。”
德克皱起眉头,“你说什么?失序?”
“失序星域,”维卡瑞重复道,“呃,这是狼巢星的词汇。失序星群,无序群星,随你叫吧。这说法是我在阿瓦隆进修时从几个狼巢星朋友那里听来的,指的是外域群星与古地球附近的初代及次代殖民星球之间的太空。失序星域原本属于哈兰甘人,他们奴役其他星球,并与地球帝国交战。你先前提到的星球以前大多很有名,但受那场古老战争的影响,已纷纷在大崩溃中陷入混乱。阿瓦隆过去曾是失序星域的首府。与之相对,远在天边的外域星球并未陷入混乱中。”
德克颔首表示认同:“没错。我听过这段历史,但所知不多。你知道得挺全面啊。”
“我是个史学家,”维卡瑞说,“我的T作是从母星卡瓦娜高原的神话传说中整理出它真正的历史。铁玉耗费巨资把我送到阿瓦隆,就是为了让我在那些老式电脑的数据库里搜寻相关资料。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两年,拥有大把空闲时间,对更宽泛的人类通史也产生了兴趣。”
德克一言不发,只是再次远眺晨光。胖撒旦的红色圆盘如今已升上半空,第三颗黄色恒星也已出现在视野中。它的位置稍微偏北,而且亮度只能算是星辰。“红色那颗是超巨星,”德克若有所思地说,“可从这儿看去,它似乎只比阿瓦隆的太阳大一点儿而已。它肯定已经离这儿相当远了:正常情况下,这儿该更冷的,说不定都结冰了。可现在仅仅有点儿凉。”
“这是我们的杰作。”维卡瑞的话里颇有几分自豪,“当然,功劳不止是卡瓦娜人的,更属于全体外域星球。大崩溃期间,托贝星保存了不少地球帝国失落的力场枝术,而从那以后,托贝人将官不断完善。在近日点上,地狱王冠和胖撒旦的热量本该燃尽沃罗恩的大气层,让海洋沸腾,可托贝人的护盾系统阻挡了来自地狱的怒火,我们因之拥有了漫长明亮的夏季和节庆。现在,它用类似的方法留住热量。不过万事都有终点,护盾也一样。寒潮终究是会来的。”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子碰面,”德克说,“你到屋顶上做什么?”
“散步而已。好些年前,格温告诉我你喜欢观赏日出,她还告诉了我你别的事,德克·提拉里恩。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我的了解要多得多。”
德克笑道:“哦,说得对。昨晚之前我还不知道有你这号人存在呢。”
加恩·维卡瑞面色凝重而严肃,“可我的确存在。记住这点,我们就能做朋友。我希望在别人醒来之前找到你,跟你说明白:这儿不是阿瓦隆,提拉里恩,而且这儿今不如昔。这是颗濒死的节庆星球,一个毫无法则可依的世界,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谨守自己的法则。别质疑我的法则。从去阿瓦隆进修那时起,我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当做加恩·维卡瑞,可我始终是个卡瓦娜人。别逼我变成加恩托尼·里弗·恶狼·高阶铁玉·维卡瑞。”
德克站起身。“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可要我友好点儿应该没问题。我跟你没什么过不去的,加恩。”
这回答似乎让维卡瑞很满意。他缓缓点头,手伸进裤袋里:“这个,象征我的友谊和对你的关心。”他手里托着个小小的黑色金属领扣,形似蝠鲼,“你待在这里的时候能否一直戴着它?”
德克接过领扣:“如你所愿。”他对维卡瑞拘谨地笑笑,把它别在衣领上。“这儿的黎明阴沉,”维卡瑞说,“白天也好不了多少。下楼去我的房间吧!我叫醒他们,然后大家一起吃点东西。”
格温和另两个卡瓦娜人同住的套房大得出奇二起居室的天花板很高,中央是一座高达两米,宽更有四米的壁炉,上方有蓝灰色的壁炉架,怒目圆瞪的石雕像栖息其上,看守着炉中余烬。维卡瑞领德克穿过起居室,踏着一块长长的深黑色地毯,步人几乎同样宽敞的餐厅德克在巨大餐桌边的十二张高背木椅中选了一张坐下,加恩则去拿食物并唤醒其他人。
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大盘切得薄薄的褐色肉片和一篮子饼干。他把这些放在德克面前,转身再次离开二
他走后没多久,另一扇门开了,格温走进来,脸上挂着困倦的笑。她系着老旧的发带,穿着褪色的长裤,还有皱巴巴的绿色宽袖上衣。他看到紧扣在她左臂上沉重的银玉臂环的闪光。在她身边,是亦步亦趋的另一个男人,他几乎和维卡瑞一样高大,但年轻了好几岁,而且身材苗条得多。他身上套着件变色面料制成的棕红色短袖连身衣,留着红色胡须的瘦削脸孔上,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凝视着德克。德克从没见过这么蓝的眼睛。
格温坐了下来。红胡子停在德克对面的坐椅边。“我是盖瑟·铁玉·加纳塞克。”他伸出手。德克站起身,和他掌心相抵。
德克注意到,这位盖瑟·铁玉·加纳塞克的腰问也有把激光手枪,就插在银钢丝网皮带上的皮制枪套里。他的右前臂套着只黑色臂环,和维卡瑞那只一般无二——同样由黑铁与耀石制成。
“你大概知道我是谁吧。”德克说。
“的确。”加纳塞克回答。他露出颇为恶毒的笑容。两人都坐下来。
格温已经大口吃起饼干.等德克重新坐下,她把手伸向桌子对面,碰了碰他领口上的小巧蝠鲼别针,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我想你和加恩已经互相认识了。”她说。
“差不多吧?”德克回答。这时,维卡瑞回来了,他用右手勉强握住四个白锻杯,左手抓着一大罐黑啤酒一他把这些全放在桌子中央,然后义前往厨房拿碗盘和刀叉,还有一玻璃罐用来抹饼干的黄色甜酱。
在他离开时,加纳塞克把杯子推到格温那边。“倒酒。”他用相当专横的语气说,然后才把注意力转回德克身上!“听说你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格温倒酒时,他说道,“你让她养成了数不清的可鄙习惯,”他冷笑着,“我很想声明你冒犯了我,然后教训你一顿。”
德克一头雾水。
格温把四个杯子中的三个倒满了啤酒。她把第一杯放在维卡瑞的位置,第二杯给了德克,然后从第三个杯子里痛饮一口。接着她用手背揩揩嘴,对加纳塞克笑笑,把空杯子递给了他。“要是你拿我威胁可怜的德克,”她说,“那我恐怕就得为了这些年来忍受你的恶习而去跟加恩决斗了。”
加纳塞克拿过空啤酒杯,怒视着她。“贝瑟恩婊子!”他随口骂道,然后给自己倒满了酒。
维卡瑞回来了。他坐进椅子,喝了一大口杯里的酒,然后众人开始用餐。德克很快发现,自己喜欢这里的啤酒,那涂了厚厚一层甜酱的饼干也非常棒,只是肉有点太干了。
加纳塞克和维卡瑞整顿饭的时间都在盘问他,而格温只是略带兴致地坐在座位上,寡言少语。这两个卡瓦娜人是相反性格的典型范例。加恩·维卡瑞说话时会前倾身体(他仍旧裸露胸膛,时不时打个哈欠,或是心不在焉地挠挠痒),而且语气始终友好,时而露出微笑,比先前在屋顶时要从容不少。可他留给德克的印象却是个心思慎密、正有意缓解紧张气氛的人,甚至连他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举动——讪笑和挠痒——也显得刻板做作。而盖瑟·加纳塞克呢,尽管坐姿比维卡瑞端正,从不抓痒,而且话里全是矫揉造作的卡瓦娜式礼节用语,却远比维卡瑞要轻松自在,他似乎是个享受着社会的种种约束,从未想过要寻求自由的人。他的语气生动却无礼;他出言不逊,犹如飞轮迸出火星,而矛头大都对准格温。她也回了几句嘴,但颇为无力——加纳塞克的嘴巴比她厉害得多。表面上,大多数话题是轻松而温馨的闲谈,可有好几次,德克都发觉了敌意。两人每次针锋相对时,维卡瑞都会皱起眉头。
德克碰巧提起自己在普罗米修斯星度过的时光,加纳塞克旋即接过话头。“跟我说说吧,提拉里恩,”他道,“你觉得‘改造人’是人类吗?”
“当然是了。”德克说,“很久以前,他们是地球帝国的公民,在战争时期移民到了那儿。现代普罗米修斯人都是从前的生态工程兵团成员的后裔。”
“这没错,”加纳塞克说,“可我对你得出的结论不敢苟同。依我之见,他们肆意改造自己的基因,以至于失去了被称为人类的权利。蜻蜓人、海底人、呼吸毒气的人、有赫鲁恩人那样的夜视能力的人、有四条触手的人、阴阳人、没有胃的士兵、毫无思想只知配种的猪猡——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人。更确切地说,是‘非人类’。”
“不,”德克反驳道,“‘非人类’这个词用得很多,它在很多星球都是个常用词,但它指的是那些变异过度、以至于没法跟普通人繁殖后代的人。普罗米修斯人一直在努力避免这点。他们的领袖——要知道,他们都相当普通,只做过些延长寿命之类的小改造——常常跑去莱安农星和敝岩星站。他们就跟地球人一样普通。
“在过去几百年里,地球人也不那么普通了。”加纳塞克打断道。接着他耸耸肩,“我不该插嘴的,对吧?不管怎么说,古地球可远得很呢:我们听到的谣言都有百年历史了:继续说吧。”
“我已经说过我的观点了,”德克说,“改造人仍旧是人类。就算是最卑微的贱民,最可怕的畸形,还有被医生们抛弃的失败实验品——他们全都拥有交配能力。这就是普罗米修斯人企图强制实施绝育手术的原因:他们害怕这些人的后代。”
加纳塞克吞下一口啤酒,用那双炯炯的蓝眼睛打量着他。“这么说,他们能交配?”他笑了,“告诉我,提拉里恩,你待在那儿时,有没有亲身验证过这一点啊?”
德克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望向格温,好像这全是她的错似的二“我在过去七年里并非独身——你想问的是这个吧!”他厉声道。
加纳塞克对他的回答报以微笑,然后看着格温。“有趣,”他对她说,“这男人跟你享受几年床第欢愉之后,回头就爱上了野兽。”
怒意闪过她的脸庞——以德克对她的了解足以看出这点。加恩·维卡瑞也面露不快。“盖瑟。”他语带警告。
加纳塞克让步了。“抱歉,格温,”他说,“我并非存心冒犯。提拉里恩肯定是对跟你完全不同的女性——比如人鱼啊蝼蛄女人啊什么的——产生了兴趣。”
“你打算到野外去看看吗,提拉里恩?”维卡瑞大声发问,有意把话题岔开。
“我不知道。”德克说着,抿了口啤酒,“有必要吗?”
“你要是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格温笑着说。
“那我就去吧。有什么有趣的吗?”
“你可以同时看到生态系统的兴起与衰亡。长期以来,生态学是一门被边缘星域遗忘的科学,即使现在,外域中训练有素的生态工程师仍不满一打。节庆开始时,沃罗恩星接收了来自十四个不同星球的生命体,可人们几乎没考虑过生物之间的交互现象j说真的,要是算上那些从地球送往新霍姆再到阿瓦隆再到狼巢星,经过多次迁移的动物,那么牵扯进来的星球远远不止十四个。
“阿尔金和我在研究物种交互的状况。我们已经耗费了两年时间,而剩下的工作量足够我们再忙上十年。研究结果会让每颗外域星球的农夫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会知道边缘星域的动植物中,有哪些可以安全引入自己的星球,以及在何种状况下,它们会成为生态体系内的毒瘤。”
“奇姆迪斯星的动物就是毒瘤,”加纳塞克嘟哝道,“就跟那边的人差不多。”
格温对他露齿而笑。“盖瑟这么恼火,是因为黑女妖眼看就要灭绝了。”他告诉德克,“这真的很可惜。在卡瓦娜,它们遭到大规模猎杀,以至于濒临绝种,二十年前,人们希望这种生物能在沃罗恩星自由自在地生活,繁衍生息,在冰河期到来前,我们就可以捕获成熟了的黑女妖,带回卡瓦娜。可惜事与愿违。黑女妖虽然是种可怕的食肉动物,但在母星,它无法与人类抗衡;在沃罗恩星上,它的栖息地又被成群结队的奇姆迪斯树灵侵占。”
“大多数卡瓦娜人把黑女妖看作灾害和威胁。”加恩·维卡瑞解释道,“在其原生地,它是种食人恶兽,而布莱斯、赤钢以及夏恩埃吉的猎手把捕猎女妖看作最伟大的运动,只有一个邦国——铁玉的看法与众不同。根据古老的传说,凯·锻铁者和他的‘特恩’罗兰德·狼玉曾凭二人之力对抗雷姆兰山丘的恶魔大军。当凯倒下,而虚弱不堪的罗兰德也只能勉强站立时,女妖们从山丘上方飞来,结成庞大的黑色队列,密密麻麻,遮蔽了阳光。它们饥饿地扑向那支大军,将恶魔们全数吞噬,凯和罗兰德于是活了下来。随后,这对特恩找到了女人们藏匿的洞窟,创立了最初的铁玉邦国,黑女妖因此成为了他们的手足兽和象征。铁玉们从未捕杀过黑女妖,传说每当铁玉危在旦夕的时候,黑女妖就会前来指引和保护。”
“真是个动人的故事。”德克说。
“这不仅是个故事,”加纳塞克说,“铁玉和黑女妖之间确实存在某种纽带,提拉里恩:或许它有心灵感应,或许它拥有智能,也或许只是出于本能。我不敢说自己清楚真相。可纽带确实存在。”
“都是迷信罢了。”格温道,“你可别因此瞧不起盖瑟哦,德克,没受过教育不是他的错。”
德克把一块饼干涂满甜酱,然后看着加纳塞克。“加恩说他是个史学家,我也知道格温的专业。”他说,“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那双蓝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加纳塞克一言不发。
“你给我的印象是,”德克续道,“你应该不是生态学家。”
格温哈哈大笑。
“你的观察力真是太敏锐了,提拉里恩。”加纳塞克说。
“你们在沃罗恩星做什么?一个史学家——”他把目光转向加恩·维卡瑞,“——在这种地方能做什么?”
维卡瑞用两只大手握着酒杯,若有所思地喝酒。“说起来很简单,”他说,“我是铁玉的高阶成员,我和格温·迪瓦诺之问有玉和银的誓约。高阶议会投票决定把我的贝瑟恩派往沃罗恩星,所以我跟我的特恩到这儿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明白了吗?”
“大概吧。这么说,你们是来陪伴格温的?”
加纳塞克的态度充满敌意。“我们是来保护格温的,”他冷冷地说,“通常是保护她免受自己的愚蠢所害。她根本不该来,可既然她来了,我们也必须待在这儿。至于你前面那个问题,提拉里恩,我也是铁玉,是加恩托尼·高阶铁玉的特恩:邦国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狩猎,耕种,决斗,和敌人打高阶战争,或者让我们的‘伊恩–克西’怀上孩子。这些都是我的工作。至于我的名字,我已经通报过了。”
维卡瑞盯着他,右手短促地一挥,示意安静。“就把我们看作来迟了的游客吧。”他告诉德克,“我们欣赏风景,四处游荡,我们从森林和死寂的城市上空飞过,自得其乐二我们还要去捉黑女妖,以便带回卡瓦娜,当然,也许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站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问不等人,”他把酒杯放回桌上,“你想去野外的话,最好动作快。即便搭乘飞车,越过群山也要花不少时问,而且入夜后留在外面可不明智。”
“哦?”德克喝光了自己那杯酒,用手背揩干嘴角。卡瓦娜人的餐桌上似乎没有餐巾。
“黑女妖绝非沃罗恩星上唯一的掠食者,”维卡瑞说,“森林里有来自十几个星球的恶虫猛兽但它们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类才是最可怕的。沃罗恩如今看上去是颗空旷舒适的星球,但每一处阴影、每一块荒地中都可能别有玄机。”
“你最好带上武器,”加纳塞克说,“更好的方法是让加恩和我跟你一起去,确保你的安全。”
可维卡瑞摇摇头,“不,盖瑟。他们必须自行前去,并详细交谈。这样比较好,明白吗?反正我这么觉得。”他端起一摞碟子,走向厨房。快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和德克的目光短暂交会。
德克顿时想起了黎明时分,对方在屋顶上说的话。我的确存在,加恩说,记住这点。
“你多久没乘过天梭了?”两人在屋顶碰面后,格温问道。她换上一套变色连身装,这件配有束带的灰红色外衣把她从颈脖到靴子遮得严严实实。那条系住她黑发的发带也使用了同样的面料。
“小时候常乘嘛。”德克说。他的打扮和她如出一辙:那是她给他的,为的是和森林的色调保持一致二“但自从离开阿瓦隆就再没乘过:可我想试试?我从前可是个好手。”
“那就试吧。”格温说,“我们没法飞太远或太快,可这没关系。”她打开那辆蝠鲼形状灰色飞车的储藏箱,拿出两只小巧的银色包裹和两双靴子。
德克再次坐上车翼,换鞋,扎紧鞋带。格温打开了包裹里折放的天梭,那是用薄如棉纱的柔韧钢片制成的小巧平台,堪可立足。当她在地上铺展天梭时,德克看到了平台下方重力栅格那复杂交错的缆线。他踏上其中一只,小心地站稳身体,平台随即固化,将他的金属鞋底牢牢扣住。格温把控制装置递给他,他用绑带把它系在手腕上,方便用手握住。
“我和阿尔金去森林的时候都用天梭。”格温单膝着地,系上鞋带,一面对他说,“当然了.飞车比它快十倍,可又大又空旷的着陆点不好找。在用不着带太多设备,或事情不太匆忙的时候,天梭适合用来做些细致活儿。盖瑟说这些只是玩具,可……”她站起身,踏上平台,然后笑了,“准备好了没有?”
“好啦。”德克说着,手指轻轻碰了碰右手掌心的那块银色晶片。他按得稍重了点儿,天梭瞬间疾飞向前,猛拖他的双脚,而他身体的其余部分慢了半拍,一时间头下脚上地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转时,险些被屋顶撞破脑袋。他狂笑着飞上天空,身体在平台下面晃荡个不停。
格温跟在后面,她站在平台上,凭借长期练习得来的娴熟技术在晨风中持续攀升,活像个踩着小块银色飞毯的神奇灯神:等她来到德克身边时,后者已矫正了身姿,可尽管他拼命维持平衡,身体还是摇摆不定——天梭不像飞车,它没有回旋仪。
“咿呀——”他朝接近的她大喊二格温大笑着来到他身后,在他背上重重一拍。这一下让他再次翻了过去,身体狂乱地摆动着,朝下方的拉特恩城坠去。
格温跟在他身后.叫嚷着什么。德克眨眨眼,发现自己就要撞上一座黑檀色高塔的侧面了。他摆弄了几下控制器,竭力朝上方直飞,一面挣扎着维持平衡。
等他飞上高空,站直身体之后,她追上他:“别过来!”他咧嘴笑着说出这句警告,心里觉得自己愚蠢、笨拙又太好捉弄:“敢再拍倒我一次,我就去把那辆飞行战车开起来,用激光炮打你,女人!”他侧向一边,想稳住身形,却因为幅度过大,惊叫着倒向另一边。
“你是喝多了吧,”格温在哀号的风中朝他叫嚷,“你早上不该喝那么多啤酒啊,呵呵。”她此时悬浮在他头顶,双臂交叠抵胸,佯装不快地看着他奋力挣扎。
“把它们踩紧就稳当了,”德克说。表面上看,他终于稳住了,尽管他不时伸手保持重心的做法暴露了平衡难以为继的事实。
格温降到与他等高,再飞到他身旁,稳稳站立,充满自信。她的黑发在身后飘逸,活像一面迎风飞扬的黑色旗帜。“感觉如何?”两人并驾齐驱时,她大喊道。
“我想我搞定它了!”德克宣称。他站得笔直。
“那好啊。往下看!”
他向下望去,目光越过脚下平台狭窄的防护板。拉特恩城的黑色高塔与昏暗耀石都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划过空旷的黎明天空、朝下方远处的平民区延伸而去的漫长细线。那是一条河,蜿蜒的黑水在泛动微光的绿意中流淌。他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麻,身体又开始翻腾。
他再次栽跟头时,格温也跟着降下去。她又一次交叠双臂,得意洋洋地大笑。“你真是个傻鸟,提拉里恩,”她告诉他,“你怎么总也找不准姿势呢?”
他朝她怒吼,或者说试图怒吼,可狂风让他难以呼吸,他只好扮个鬼脸,就此作罢。接着他转过身体。他的双腿被折腾得酸痛难忍:“嘿!我在这儿!”他挑衅式地朝下方大喊,试图证明高度不会第二次吓倒他。
格温又来到他身边,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你真是阿瓦隆公民和全宇宙天梭手的耻辱,”她说,“可你也许能活下来。好了,想不想去野外瞧瞧?”
“前面带路,简妮!”
“还是先掉头吧。你连方向都搞错了,得先飞越群山才行。”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拉住德克的手,两人盘旋着绕了一个大圈,转向后侧,继续爬升.面朝拉特恩城和山墙而行。远远望去,城市显得灰白,它引以为傲的耀石吸收阳光后,转为黑色。群山则是一片若隐若现的黑影。
他们并肩向前,稳步攀升,一直飞到烈焰要塞上方,飞越山巅。这是天梭的升限,毕竟,它比不得飞车:可这高度对德克来说已经够了。他们身穿的变色布外套变成了灰色和白色,他很庆幸它的御寒功用——风很冷,他怀疑沃罗恩的白天并不比夜晚温暖。
两人紧握双手,只偶尔提高声音评论几句。一他们一路向前,飞入风中,上了一座山峰,沿漫长的山坡下到峡谷,越过另一座山峰,接着又是一座。他们目睹了锋利如匕、呈绿色和黑色的外露岩层,跨过又高又窄的瀑布,翻过更高处的危崖。途中某处,格温向他挑战,要跟他比速度,他大吼着答应下来。接着两人向前飞驰,把天梭的性能和人类的技艺发挥到极致,直到格温于心不忍,折返回来,再次握住他的手。
如同先前在东边猛然拔高一般,山脉在西方骤然下降,在他们身后竖起一道高大的屏障,将仍在天空攀升的烈焰巨轮朝荒野投去的光芒尽数挡下。“我们下去吧。”格温说。他点点头。两人朝下方暗淡的绿野缓缓下落。他们已飞了一个多钟头了,德克在沃罗恩凛冽寒风的吹拂下有些麻木,他的大部分身体都在抗议方才遭受的虐待。
他们稳稳地降人森林中,那森林位于湖泊旁边二格温优雅地划出曲线,向下飞去,最后在布满青苔的湖岸着陆。德克担心自己会撞上地面,摔断腿,便提前关闭重力栅格,直直地落下了最后一段距离。
格温帮他把靴子从天梭上松开,两人又一起将潮湿的沙砾与苔藓从他的衣服和头发上掸去。接着她坐在他身边,面露微笑。他回以微笑,然后吻了她。
或者说,试图吻她。他刚伸手环抱她,她便抽身后退,而他随即想起了一切。他垂下双手,脸色阴晴不定。“抱歉一”他喃喃地说,一边移开目光,望向湖泊。绿色湖水显得油腻腻的,平静的水面上点缀着一些蓝紫色的菌菇,唯一的动静是近旁浅塘中隐约可见的小虫在翻搅水面。林问比城市中更昏暗——此刻群山将胖撒旦的大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
格温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不,”她柔声道,“该抱歉的是我。我也忘记了,毕竟,这跟阿瓦隆那时真像啊。”
他注视着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心中却感到失落,“是啊。太像了。不管怎么说,我很想你,格温。也许我不该这么说?”
“也许不该吧。”她再次避开他的目光,从他身边漫步走开,走向湖的另一端。那里仍笼罩在阴霾中。她眺望许久,不再走动,只是在寒风中短促地颤抖了片刻。德克看着她的服色缓缓变淡,转为斑驳的米黄和绿色,与她驻足之处的阴暗色调相符。
最后他走上前,迟疑地碰了碰她。她动了动身体,避开他的碰触。“别。”她说。
德克叹口气,抄起一把冰凉的沙子,让它们从指缝间溜走。“格温。”他犹豫着,“简妮,我不知道……”
她注视着他,皱起眉头,“这不是我的名字,德克,从来不是。除了你没人这么叫我。”
他仿佛受伤似的缩了缩身子,“为什么——”
“那不是我!”
“更不是别人,”他说,“是的,这是我在阿瓦隆时的突发奇想。它很适合你。我还以为你喜欢它呢。”
她摇摇头,“我喜欢过……可你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明白。它对我的意义逐渐多了起来,德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变得不再美好。我试图告诉你,我试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我不知该怎么说。”
“那现在呢?”他的话音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你现在知道该怎么说了吗,格温?”
“是的。因为你,德克,我学会了。”她笑出了声,然后摇摇头,让长发飘扬在风中,“听着,名字是非常精细的东西,它们拥有特别的含义。就拿加恩来说吧,高阶成员的名字很长,因为他们扮演着许多角色。对他在阿瓦隆的狼巢星人朋友来说,他是加恩·维卡瑞;在铁玉的议会里,他是高阶铁玉;作为信徒,他是里弗;在高阶战争中,他是“恶狼”;而在床第间,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私密的昵称。这些名字都很贴切,因为名副其实,我认同它们。虽然我对他某些部分的喜爱胜过另一些,譬如我喜欢加恩,胜过恶狼或高阶铁玉,可它们都是真实的他。卡瓦娜人有句谚语:‘一个人是名字的总和。’在卡瓦娜高原星上,名字非常重要,卡瓦娜人比大多数人更了解名字中蕴涵的真理。没有名字的东西就没有本质。只要存在,就必然拥有名字。你想到什么名字,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被你命名的东西就必然会出现,或者说,终归会出现。这是卡瓦娜人的另一句谚语。现在你明白了吗,德克?”
“不明白。”
她哈哈大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糊涂。听着,加恩去阿瓦隆的时候,他叫加恩托尼-铁玉·维卡瑞,这是他当时的全名。其中重要的是前两个单词——加恩托尼是他与生俱来的真名,铁玉则代表他所属的邦国和同盟。维卡瑞是他年轻时编造的名字——每个卡瓦娜人都会取类似的名字,出处通常是他们崇拜的高阶成员、传说形象或英雄人物。许多占地球的姓氏就这样传承下来。他们觉得给男孩取了英雄的名字,会让他获得英雄的某些品质,在卡瓦娜高原,这种做法似乎确实有效。
“加恩选择的名字,维卡瑞,从许多方面来说都不寻常。它听起来像个古地球的二手货名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加恩是个公认的怪孩子:他喜爱幻想,喜怒无常,又常常深思自省。他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听‘伊恩–克西’唱歌和讲故事,这对卡瓦娜的孩子来说很糟糕——‘伊恩–克西’指的是那种负责繁衍后代的女人,是邦国的终身育母,而孩子不该和她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等加恩年岁稍长,他又总是独自一人,探索群山间的洞窟和废弃矿坑,远远避开柚的同陶葩钾菽不拯仙仙向事阜孚骱1午I的可汁匆伯沿右日日友,直至遇到盖瑟。盖瑟虽比他年轻许多,但努力充当他的保护人,保护他渡过童年时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当加恩即将成年,也即将成为合法的决斗对象时,他把注意力转向武器的运用,并飞快地成为了大师。他的确很擅长学习。如今的他身手矫健,判断精准,甚至比盖瑟更强——那家伙的技艺大多出自本能。
“可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总之,当加恩托尼准备取名字的时候,他有两个大英雄的名字作为备选,可他哪个都不敢选。因为两者都不是铁玉成员,更糟的是,这两人还是准贱民,是卡瓦娜历史上的反派。作为富有魅力的群众领袖,他们的理念与主流观念不符,因而承担了好几代骂名。加恩思前想后,把两个名字拼在一起,又篡改了发音,让最后的成品听起来像是地球上某个古老的家族名。高阶议会未加详细考察就通过了。毕竟,这是他的选定名,是他的身份中最不重要的部分,提到它的机会少之又少。
她皱起眉头。“这是整个故事的重点。加恩托尼·铁玉·维卡瑞去了阿瓦隆,之前人们叫他加恩托尼·铁玉。但阿瓦隆的风俗是称呼姓氏,所以他发现大多数人都称他维卡瑞。学院登记薄上写的是维卡瑞,他的导师也叫他维号瑞,于是这名字陪伴了他整整两年:很快,他不光是加恩托尼·铁玉,同时也是加恩-维卡瑞,而且我认为他更喜欢后者、从此以后,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加恩·维卡瑞的身份,虽然在我们返回卡瓦娜高原之后,这么做很难。对卡瓦娜人来说,他永远都是加恩托尼·铁玉。”
“那他别的那些名字是怎么来的?”德克不由自主地开口发问:她的故事让他听入了迷,更让他对加恩·维卡瑞清晨时在屋顶所说的话有了更多领悟。
“我们结婚之后,他带我回到铁玉邦国,当上了高阶成员,加入了高阶议会。”她说,“这样,他的名字里便加入了‘高阶’两字,享有由此而来的种种特权,包括拥有不属于邦国的私有财产、进行宗教献祭,以及在战斗中指挥克西——他的邦国弟兄——的权利。也因此得到了作战名——类似军阶——和宗教名。这些名字在过去非常重要,现在虽然重要性降低了,风俗还是保留了下来。”
“我明白了。”德克说。他其实没明白,没完全明白。卡瓦娜人似乎对婚姻特别看重。“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格温说。她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当加恩来到阿瓦隆,人们开始叫他维卡瑞的时候,他就变了。他变成了维卡瑞,变成了他那些叛逆偶像的混合体。这就是名字的作用,德克,这也是我们之间结束的原因。我爱过你,是的,爱得很深。我爱过你,而你爱的是简妮。”
“你就是简妮!”
“是,也不是。我是你的简妮,是你的桂妮薇二你总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用简妮称呼我的次数,就跟用格温一样频繁没错,这些名字属于你。是啊,我喜欢过它们,可那时的我对名字和命名又懂些什么呢?简妮很好听,桂妮薇更闪耀着传说的光彩。我懂些什么呢?
“可即便我不知如何表达,心里却很明白。问题的实质在于,你爱的是简妮——而简妮不是我。也许她的原型是我,可大部分的她是你的幻想、是你的愿望、是你编造出来的梦?你把她强加在我身上,同时爱着我们俩,而我发现自己正逐渐变成简妮。给某样东西命名,它就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命名中蕴含着全部真理,还有全部的谎言,世上没什么比假名字更扭曲的了。有时候,它不仅能扭曲表象,甚至能扭曲事实。
“我多希望你爱的是我,不是她。我是格温·迪瓦诺,我想成为最好的格温·迪瓦诺,而不是别人——我不要当简妮,可你拒绝放弃她。你从来都没弄明白,这就是我离开你的原因。”她平静而冷漠地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像张面具,接着,她再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终于明白了。七年来他一直苦苦思索,而现在不过短短一瞬间,他便恍然大悟。所以,他心想,这就是她送来呢哺宝石的原因二不是叫他回来,不,并非如此,她是终于要说出离他而去的原因。
原来如此。
他的怒火骤然消退,转化为困倦与忧郁。冰冷的沙砾自顾自地流经他的指问,被风吹散。
她看到他的神情,语气缓和下来。“抱歉,德克,”她说,“可你又叫了我简妮,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事实真相。我从未忘记你,也想象不出你会忘记我,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停止思考,我一直在想,曾经的美好,为何会变成这样?我给吓着了,德克,我真的吓着了。我在想,要是连我们,连德克和我的感情都能变质,那就再没什么可以依靠,再没什么可指望的了。这种恐惧整整束缚了我两年,直到最后,等我和加恩在一起的时候,答案方才水落石出。很抱歉,这答案对你来说很痛苦,可你应该知道。”
“我本来还希望……”
“别,”她警告他,“别说了,德克,别再说了,别再想了。我们结束了,认清现实吧否则我们会毁掉自己的。”
他叹口气,欲言又止在这漫长的对话中,他连碰都没碰过她。他觉得全身无力。“我猜,加恩从不叫你简妮?”最后,他苦笑着问。
格温大笑,“不。作为卡瓦娜人,我有个不为人知的名字,他是那么称呼我的。可我从小就接受了那个名字,所以这没关系?它是我的名字。”
他耸耸肩,“这么说,你过得很快乐?”
格温站直身体,把吹散的沙砾从腿上拂去。“加恩和我——哦,有很多事难以解释。你曾是我的朋友,德克,或许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和我已经分开了很久。顺其自然吧,我只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我试着向阿尔金倾诉,他仔细聆听,也做了努力,可他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对卡瓦娜人和卡瓦娜文化知之甚少。没错,加恩、盖瑟和我之间的确有些问题,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可这事很难说得清。给我点时问。如果你愿意,就耐心等待,然后重新成为我的朋友吧。”
在没有尽头的暗红暮色中,湖泊显得安静极了。他看着湖水——那遍布疮痂般菌菇的浓稠湖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布拉克星运河的画面。这么说,她确实需要他,这或许不是他心中希望的那种需要,可他依旧可以为她付出些什么:他紧紧攥住这个念头:他要为她付出,他应当为她付出。“怎么都行。”他说着,站起身来。“格温,这里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不明白的人。我思考过你昨天的话,可现在我甚至连该问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可以去试,我想,这是我欠你的。我肯定欠你点什么。”
“你会等下去?”
“等待并且聆听,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来。”
“那么,我很高兴你赶来,”她说,“我需要一个人,一个局外人。你来得正是时候,德克。这是我幸运的象征。”
好奇怪啊,他想,她送出宝石,只为了一个幸运的象征。可他什么都没说。
“现在,让我带你看看森林。毕竟这才是我们到这来的原因。”
他们收起天梭,从沉默的湖泊边走开,奔向安然等待的浓密树林。林中全无道路可循,但树丛稀疏,并不影响行走,另有诸多天然小径可供踏足。德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同的树木,双肩松弛,两手插入口袋中。只有格温在说话,但也只寥寥几句。她说话的语气轻柔虔诚,如同在大教堂里低语的孩童。大部分时候,她只是伸手指示他去看。
对德克而言,湖畔的这些树木是上千次碰面的老友。因为这是所谓的“家乡林”,人类携带着这些树木来往于星辰间,在踏足的每颗星球上种植。家乡林最初来源于古地球,但地球并非是它的唯一产地。在每颗殖民星球上,人类都会发现新植物和新树木,而它们很快和最初产自地球的树木一样,成为家乡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随着人类世界的边疆不断拓展,来自其他星球的树苗便也持续加入那些被多次移植的地球子嗣之中,家乡林因此发展壮大起来。
德克和格温在林间缓步穿行,就像其他若干个星球上穿行于同样森林的那些人一样。他们对这些树木了如指掌。这边是糖枫和火枫,那边是伪橡和橡树,还有白银树、毒松和紫苑树。外域客把它们带到这里,正如他们的祖先把这些树带到边缘星域——都是为了增添家的气氛,无论家乡所在何方。
可这里看起来有些异样?
是光的关系,过了一会儿,德克才明白过来。自天际投向林间的光线如此微弱,这番惨淡的暗红光景便是沃罗恩的白昼。这其实是座垂暮的森林。
在缓慢流淌的时间中——在这异常漫长的秋日中——森林正逐渐死去。
他凑近观察,发现糖枫枝头空空荡荡,枯萎的叶片堆积在他脚下、它们不会再长出新叶来了。橡树也都光秃秃的。他停下脚步,从火枫上摘下一枚叶子,发现细细的红色叶脉早已转为黑色。而那白银树完全成了尘灰色。
腐朽将接踵而来。
在森林的某些地方,腐朽早已到来。在一片无人涉足的幽谷中,腐殖质比其他地方更黑、也更厚,德克能闻到那股腐败的气息。他看着格温,开口提问。她俯下身,抓起一把黑色的东西,放到他鼻子底下。他闻了之后,便转过身去。
“这儿曾是一片藓沼,”她悲伤地说,“他们从伊瑟琳星千里迢迢把它们带来。一年之前,这儿还充斥着碧绿和鲜红的色彩,四处开满小花。现在已经全变黑了。”
他们继续深入森林,远离湖泊和山墙。太阳们此时已高挂空中,胖撒旦浮肿而暗淡,就像鲜血淋漓的月亮,被四颗小小的黄色星辰——其实是太阳——围在中央。沃罗恩啊,它走得太远,迷失了方向,连巨轮也无法拯救它。
他们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此时周围森林的面貌开始发生变化。但这变化缓慢而微妙,幅度之小,几乎令德克无从察觉。是格温提示了他一家乡林那为人熟知的植被结构衰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陌生、更为独特、也更为狂野的生态环境。憔悴的黑树上长着灰色的叶片,高高的荆棘之墙红影斑驳,低垂的蔓藤泛动着苍白的蓝色磷光,巨大的球茎上满是暗色的片状斑点。格温每看到一种植物,就说出它们的名字。有一种植物越来越常见:那是种高高耸立的淡黄色树木,纷乱的枝条从腊白色树身各处伸出,较小的分权则从树枝处长出来,分权上又长出更小的枝条,直到最后所有这些枝条共同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迷宫。“窒息树。”格温这么称呼它,个中原因不难看出:附近就有颗窒息树生长在高贵的白银树旁,它伸出弯曲的蜡黄枝条,缠住了白银树庄严笔直的树枝,将树根深埋在另一棵树的树底下,犹如一把不断收紧的铁钳,挤压着竞争对手。而那棵白银树几乎被遮得看不见了,它如今只是一棵在不断膨胀的窒息树旁边怅然无声的高大枯木。
“窒息树原产托贝星,”格温说,“它们正在接管这儿的森林,就像它们接管托贝星的森林那样。我们本该让托贝人来管管,可他们大概也不会操心这事吧。说到底,这片森林终将死去,这命运早在它们被种下之前就已注定。就连窒息树也会死,虽然它们能存活到最后一刻。”
他们继续前行,窒息树也越来越茂盛,直到最后彻底主宰了森林:这部分森林更为浓密黑暗,也更难以穿行:半掩半露的树根令他们磕磕绊绊,纠缠的枝条在他们头顶环环相扣,活像相扑手比赛时纠缠的手臂。有时两三棵或更多的窒息树彼此靠近,枝条交缠,打了个死结,格温和德克被迫绕道而行。其他种类的植物很稀少,只有黄色树干下点缀着一片片黑色或紫罗兰色的蘑菇,还有寄生在树上的藤萝。
可这儿有动物。
德克看着它们在昏暗交缠的窒息树间穿梭,听着它们高亢的啾鸣。最后他看清了其中一只。它端坐在他们头顶一根臃肿的黄色树枝上:大如拳头,纹丝不动,而且不知为何显得很透明。他拍拍格温的肩膀,冲那动物点点头。
她只是扬起嘴角,轻笑出声。
接着,她把手伸向那只小动物坐着的地方,把它捏在手里。等她拿给德克看的时候,德克发现她掌心里只有灰尘和死去的肌体组织。
“这儿有一窝树灵,”她解释道,“它们在发育成熟前要蜕四五次皮,并把蜕了的皮当做守卫,用来吓阻其他食肉动物。”她说着指了指旁边,“你有兴趣的话,这儿有只活的。”
德克向那边张望,有只长着尖牙和棕色巨眼的黄色小生物在他视野中飞奔而过。“它们也能飞,”格温告诉他,“它们的上肢和下肢间长有软膜,可以在树与树之问滑翔。要知道,它们是食肉动物,结队狩猎,能杀死比它们大一百倍的生物。不过它们通常不会攻击人类,除非人类闯进它们的巢穴。”
那只树灵此时已经离去,消失在窒息树的枝桠迷宫中,可德克觉得自己眼角余光又看到了一只。他打量着周围的树木。那种透明的蜕皮到处都是,它们端坐在枝头,在微光中凶狠地凝视他,就像一个个小巧而可怕的幽灵:“加纳塞克讨厌的正是这东西,对不对?”他问。
格温点点头,“树灵在奇姆迪斯星是种害虫,可在这儿,它们如鱼得水,和窒息树相处融洽,它们在这些纷乱的树枝间移动的速度比我见过的任何生物都要迅速。我们仔细研究过这种生物,它们正在清空这座森林,最终会杀光所有猎物,然后自己也全部饿死:可惜,它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护盾系统在那之前就会失效,而寒潮将接踵而来。”她略显疲惫地耸耸肩,将前臂靠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他们身上的大衣早就变成了和周围树木相同的黄色,可她的袖子拂过树枝时卷了起来,德克看到了与窒息树相映生辉的玉石和白银的暗淡光芒。
“那这儿剩下的动物还多吗?”
“很多。”她说,淡淡的红光让白银的色彩变得怪异,“当然了,没有过去那么多。大多数野生动物抛弃了家乡林:动物们很清楚,这些树正濒临死亡。与之相对,产自外域的树木要坚忍得多,在外域树木生长的地方,你会发现生机盎然,它们依旧茁壮,依旧屹立不倒。这些窒息树、幽灵树和蓝色鳏夫——它们将顽强生长,坚持到最后一刻j而它们的房客,不管是新房客还是老房客们,都将安居在那里,直到最终寒冬来临。”
格温的手臂来回地晃荡着,而那臂环在他眼里闪耀、在他耳中尖叫。它是誓约,是信物,也是对他的拒绝:这玉石与白银中蕴藏着爱的诺言,而他只有小小一颗形似泪滴的呢喃宝石,还有满载心中的褪色回忆。
他抬头上望,目光穿过交错往来的黄色窒息树树枝,望向那高挂在被分割成小块的昏暗苍穹中的地狱之眼,只是如今,它看起来比地狱更疲惫,比撒旦更可悲。他发起抖来。“我们回去吧,”他对格温说,“这地方太压抑了。”
她没有否认。他们在无穷无尽的窒息树林中找到一小块空地,一块足以将天梭的银色金属平台铺展开来的地方。
随后他们飞向天际,共同踏上返回拉特恩城的漫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