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猎手营地到失事飞车的路程不到一千米,可对德克来说,却漫长无涯。事后他肯定,自己走这段路时并不完全清醒,所留下的记忆只是零散的碎片。他不时绊倒,裤子膝盖处被扯破。他在一条冷冽的急流边驻足,洗去脸上坚硬的血块.又脱下靴子,把脚伸进奔涌的冰冷水流中,直到麻木为止。他爬过先前让他滑倒的倾斜岩脊。漆黑的洞口朝他张开,向他承诺睡眠与休憩。他迷失了方向,便寻找太阳,跟随着它,又再次迷失方向。树灵在窒息树的枝条问掠过,低声啾鸣。蜡色枝干上,死气沉沉的白色空壳窥视着他。远处,女妖的哀号声驻足流连,萦绕不去。他再次绊倒,半是出于手脚不灵,半是出于恐惧。这次短棍滚落一旁,沿着一段狭窄的陡坡,消失在浓密的灌木丛中,而他根本不打算费神寻找。他走啊走,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面,先是拄短棍,弄丢短棍后便拄着激光枪。双脚隐隐作痛,隐隐作痛,女妖的声响再次出现,这次离得更近,几乎就在头顶一他抬起头,日光穿过枝条编成的织锦,望进阴沉的天空,徒劳找寻。他走着,痛着,想起每一件事,也清楚还有些别的事能把它们彼此联系起来,可偏偏这些事他怎么也想不起一或许他在行走时睡着了,可他一直没有停止前进。
直到下午稍晚时,他才抵达那绿色湖水边的小小沙地。那些飞车还在那儿,其中一辆损毁严重,深埋存水中,另外三辆停在沙地上营地空无一人。
其中一辆——洛瑞玛尔那辆庞大的网顶飞车——有猎犬看守,猎犬被一根长长的黑铁链拴存车门上二它本来躺在地上,当德克接近时,它起身龇牙咧嘴,咆哮连连二他发现自己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他走完了这段漫长的路程,走啊,走啊,走啊,可这儿却只有一只拴在车上的猎犬。早知如此,他半步也不用挪动。
他小心地绕过猎狗活动的边界,走向加纳塞克的飞车,爬进车厢,关闭了沉重的车门。车厢昏暗、窒闷而狭窄。被冻了这么久之后,他几乎觉得这里热得不舒服。他本想就此躺倒入睡,却先强迫自己在补给柜里搜寻,找到了一个医药包拖出来打开。医药包里装满了药片、绷带和喷剂。早知道如此,当初应该让加纳塞克把医药包丢在那堆残骸附近,丢在激光枪边上。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在湖水里清洁一下身体,把伤口上的污物洗去,再努力包扎伤口,可眼下,那扇装甲车门仿佛厚重得无法再次打开。
于是他扯掉靴子,剥去夹克衫和衬衣,朝肿胀的双脚喷洒药剂,再把一种理应能防止感染(要不就是抑制感染什么的)的药粉涂在左臂上。他太累了,没法仔细读完说明。接着他开始研究药片。最后他吃下两片退烧药、四片止痛药和两片抗生素,因为手边没有水,他就这么直接吞了下去。
然后,他躺在车座间的金属地板上。睡梦转瞬即至。
他醒来时嘴巴发干,身体颤抖,异常紧张。这可能是药片的副作用。他又能思考了,当他用手背碰触额头时,发现额头已经冷了下来(尽管沾着一层湿冷的汗水),而他的双脚似乎也没先前那么疼了。胳膊的肿胀消退了少许,尽管它们仍比平常要粗,而且极为僵硬。他穿上那件有灼烧痕迹和凝结血块的衬衣,套上夹克,收起医药包,打开了车门。
黄昏已至,西方的天空一片鲜红和橙黄,两颗小小的黄色恒星在落日云彩的映照下散发出强光。布莱斯们没有回来。全副武装、衣物齐全且经验丰富的加恩·维卡瑞,显然远比德克精通逃亡之道。
他穿过沙地,走到湖边。湖水冰冷,但他没过多久就习惯了,污泥在脚趾问令人宽心地嘎吱作响。他脱去衣物,将头没入水中,清洗身体,接着拿出医药包,开始做早就该做的事。他先洗净并包扎了双脚,方才把脚踏进派尔的靴子里,然后用消毒剂擦洗最严重的伤口,把一种号称能将过敏反应降到最低的软膏涂抹在红肿的咬痕上。他又咽下一把止痛片,这次是就着舀起的湖水吞服的。
在他再次穿衣时,夜幕已经垂落。那头布莱斯猎犬躺在洛瑞玛尔的飞车边,啃着一大块肉,周围却不见它主人的踪迹。德克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头畜牲,走向第三辆飞车——派尔和他搭档的那辆。他断定自己可以尽情使用他们的补给,当其他布莱斯回到空无一人的营地时,绝不会知道他拿走了什么。
他在车里找到了一个大武器架,上面有四把饰有熟悉的白色狼头标志的激光步枪、一对决斗用剑、几把小刀、一根两米半长的银制投刃——它旁边那个支架是空的——还有随随便便丢在座椅上的两把手枪。他还找到了一个装干净衣物的箱子,便急不可耐地换了衣服,把原先破旧的衣物塞到看不见的地方。衣服完全不合身,可穿起来舒服极了。他又拿了一根网钢皮带,一把手枪,还有一件长可及膝的变色大衣。
当他把大衣从悬挂处取下时,另一个储藏箱露了出来。德克用力拉开,里面是四只眼熟的靴子,还有格温的天梭。派尔和他的特恩似乎把这些当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德克笑了。他没打算夺取飞车,那样的话猎人们会立刻发现,而步行的前景并不乐观。天梭是完美的备选。他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换上了较大的那双靴子,由于脚上绑着绷带,他还得把靴带系松一些。
食物跟天梭放在同一个箱子里:蛋白质条、干肉条,还有一小块硬奶酪。德克吃下奶酪,把剩下的东西扫进第二架天梭边的那个背包里。接着他把一只罗盘绑在右腕上,把背包挂在肩膀,爬出车外,将复杂交错的银色金属线在沙地上铺展开来。
天完全黑了。他先前的信标,卡瓦娜高原星,就在森林上空闪耀光芒,鲜红色的,很孤独。德克看着它笑了。今晚他不需要指路——他猜想加恩·维卡瑞会径直返回克莱尼·拉米娅城——那是与星星背离的方向。可这颗星辰依旧像他的朋友。
他拿起一把能源充足的激光步枪,轻触掌中的晶片,浮向空中。在他身后,布莱斯猎犬立起身,号叫连连。
他整夜飞行,保持在树梢上几米高度,不时查看罗盘,观察星辰位置——但根本找不到多少星辰。在他脚下,森林起伏无尽,漆黑而隐匿,没有丝毫打破黑暗的火或光。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一直伫立在原地,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上次踏着飞梭,穿越沃罗恩星的废弃地铁隧道的旅行。
风是他不变的旅伴,它白他身后吹来,用力推动他的背脊,而他也感激地接受它所赠予的额外速度。当他飞行时,风吹动大衣的下摆,在他双腿问抽打,更一次又一次把他的长发吹进双眼中,他还听见它在他脚下的林间穿行,让容易屈服的树干沙沙作响、弯曲身体,用更冰冷无情的双手摇晃较为坚定的那些树,直到它们残存的叶片尽数飘落。不受影响的似乎只有窒息树。这儿有很多窒息树。风在穿过那些纠缠的枝干时,发出空洞而狂野的声响。没错,德克明白,这正是吹拂克莱尼·拉米娅城的那股风。它诞生于群山之中,被黑暗黎明星的气象仪操控,踏上命定之途。白色的高塔在前方等待,凝固的手掌招呼它前进。
还有其他响动传来:林中的声声跃动,夜行猎手的高调叫喊,一条小河的奔涌,一片急流的轰鸣。德克有好几次听到树灵高声啾呜,看到它小巧的形体在枝干间猛冲。他的双眼和双耳都变得异常敏感。后来,他经过一片宽广的湖泊,听到黑水里水花飞溅,接着又是几声。远方湖岸处,一声短促而洪亮的吼叫响彻夜空,随后他身后传来挑战式的答复——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号。那是黑女妖。
起初,这声音令他心生寒意,可恐惧很快过去。当他赤身裸体待在森林里时,女妖是可怕的威胁,仿佛长翅膀的死神。如今他有步枪和手枪,它几乎不再具有任何威胁了。事实上,他寻思,它也许算是他的盟友呢?它救过他一命,或许它还会再救一次.
女妖再次发出令人战栗的哀号——声音仍然从他身后传来,只是位置更高,而且还在不断升高——德克笑了笑。他向上爬升,确保这头野兽在他下方,接着他以和缓的弧度绕了一圈,试图捕捉它的踪迹。可它仍然位于远方,漆黑犹如他的变色大衣,而他看到的只是森林映衬下起伏不定的模糊身影,又或是风中摇摆的枝条罢了。
最后他悬停在高空,查看了一下罗盘,便盘旋着飞往去克莱尼·拉米娅城的航线。那天夜里,他两次觉得自己听到了女妖朝他大喊,可那声音相隔遥远又模糊,令他难以确定。
初闻飘扬的乐声时,东方的天空才刚刚发亮,散落四方的些许绝望令他倍感亲切。黑暗黎明星的城市已近在眼前。
他减缓速度,悬停空中,愁眉不展。他已经飞完了全程——他估计加恩·维卡瑞会走的全程。可他什么都没看见。或许他的猜测大错特错,或许维卡瑞把猎手们引去了相反的方向。德克不这么想。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从他们身边飞了过去,在黑暗的夜色中,他没看见他们,也没被他们看见。
他开始沿路折同,迎风飞翔,感受拉米娅·拜里斯鬼魅般冰冷手指的抚弄。有光,这次应该会简单些,他想。
地狱之眼升上空中,特洛伊诸阳也接踵而来。一缕缕灰白云彩匆忙穿过苍凉的天空,晨雾在林间的地面上飘舞。他脚下的树木从黑色转为棕黄,无处不在的窒息树像一对对笨拙的恋人般纠缠环绕,蜡色的枝干泛动着模糊的红光。德克向上攀爬,地平线在他面前延展开去。他看到河面上闪烁的阳光,还有大得出奇却毫无反光的湖泊,湖水黑沉沉的,盖满淡绿的薄翳:还有雪花,或者说看起来像是雪花的东西,等他飞到它上方,才发现那只是一片铺遍荒野、沾满泥污的白色菌菇。
他看到一条断层,一条从北至南横贯森林的岩石裂缝,就像用直尺画出的那样笔直。这里还有棕黑的、臭气熏天的淤泥滩,两边各有一条水流缓慢的宽敞河道。他看到饱经风霜的灰色石崖,出人意料地自林问竖起。窒息树在崖底的斜坡处生长,崖顶更有几棵树以疯狂的角度探身而出。不过,除了几块白色地衣和一只死在巢里的大鸟的残躯之外,垂直的山崖表面什么都没有。
他看不到加恩·维卡瑞,也看不到追赶他的猎人们。
等早晨过半,德克的肌肉已因疲倦而酸疼,手臂再次抽痛起来,他心中的希望逐渐消逝。荒野绵延无尽,从不间断,犹如一张黄色巨毯,他却要在毯上搜寻一枚小小的硬币。这是怎样一个被暮色包裹的寂静世界啊!他转身再次飞往克莱尼·拉米娅城。这次他蜿蜒行进,不再直飞向前,而是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搜寻着,不断搜寻。他累极了。接近正午时,他决定在最有可能出事的地区上空再绕上一圈,找遍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听见了女妖的嘶鸣。
而且这次他还看见了女妖。它正低飞在空中,接近树梢高度,远在他下方。它行动得如此缓慢,如此平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黑色的三角型身躯几乎看不出任何动作,它的翅膀纹丝不动地高举着,仿佛它飘浮在这股黑暗黎明星的风中。
当它试图转向时,它扑向一股上升气流,在空中划出宽大的圆环,随后再次降下。无事可做的德克发觉自己正在跟随它。
它又嘶喊起来,声音徘徊不去。
然后他听到了这声音的回应。
他碰了碰掌心的晶片,开始飞速下降,一边警觉地侧耳倾听。那回应的声音模糊不清,但他绝不会弄错:那是一群布莱斯猎犬,在愤怒和恐惧中疯狂吠叫。他失去了女妖的踪迹——但没有关系——转而追逐那飞快消退的吠声。它来自北方。他飞向北方。
附近某处,有头猎犬发出一声嚎叫。
德克略微有点紧张。如果他飞得太低,那些猎犬有可能不再注意女妖,而是朝他吠叫了。这无论如何都是种危险的情形。他的大衣正在尽力呈现沃罗恩天空的色彩,可如果有人碰巧抬起头,就会看见天梭闪出灿烂的光——而且有只女妖在附近,他们多半是会抬头的。
但他若是想帮加恩·维卡瑞和他的简妮,就没有选择。于是他轻轻地抓住武器,继续下降。在他下方,一条奔涌的蓝绿色河流如匕首般在林间穿行。他摇摇摆摆地向它飞去,目光不停地来回扫视。后来他听到急流声,便循声而去。从上空望去,这些急流险滩显得湍急而危险,裸露的岩石排列成行,就像腐烂的牙齿,而石色棕褐,奇形怪状,周围翻涌的苍白河水似乎满腔怒火,窒息树则在两侧河岸低垂绵延。沿河而下,河水变得更宽更缓,他瞥了眼河流的方向,然后把目光移回急流处。
他越过河面,转过身来,再次盘旋越过河面。
一只猎犬吠叫得更响了,其他猎犬也随声应和。
他的注意力被扯向下游。河里有黑色的小点,看上去什么东西正在涉水而过。他朝那边飞去。
小点逐渐变大,化作人类的形体。一个服色棕黄、身材结实的矮个男人,正和他脚下的水流搏斗。另一个男人就在岸边,牵着六头巨犬。
水里的那人退了回去。德克看到,他手里拿着把步枪。那是个非常敦实的矮个子。苍白的脸,厚实的躯干,笨重的四肢——这人一定是撒阿尼尔·拉特恩,洛瑞玛尔的肥胖搭档。而洛瑞玛尔就站在岸边,牵着猎犬。两人都没有抬头。德克放慢速度以保持距离。
撒阿尼尔爬出河水。他仍旧在河流这边,和洛瑞玛尔一起,待在远离克莱尼·拉米娅的这一边。但他还是打算过河。不过这儿过不去。两个猎人迈步出发,朝更远处的下游走去,步履沉重地在杂草、岩石和岸边排列成行的窒息树间穿行。
德克没跟上去。他有天梭,而且他知道他们要往哪儿走;如有必要,他终归能找到他们。可其他人呢?罗瑟夫和他的搭档呢?盖瑟·加纳塞克呢?他转身返回上游,感到自己增添了少许信心。猎手们分头行动的话,就更容易对付了。他在河上疾速低飞,脚下两米处的河水剧烈搅动,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扫到了另一群试图过河的人。
在急流东北方向大约两千米处——此处的河面狭窄而湍急——他发现加纳塞克正站在河中,一脸迷惑。
他似乎是孤身一人。德克冲他高喊,加纳塞克吃惊地抬起头,挥了挥手。
德克在他身边落下。他降落得很糟。加纳塞克立足的那块隆起的岩石盖满了湿滑的青苔,而德克的天梭在青苔上滑开,他差点跌进河里。加纳塞克抓住了他的胳膊,德克随即关掉重力栅格。“多谢,”他喃喃道,“这下面好像不太适合游泳。”
“和我站在这里时的想法完全一致。”加纳塞克回答道。他一脸憔悴,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红胡须浸透汗水,一缕长发在他的前额垂落,显得柔软而油腻。“我正考虑是胃险淌过这股急流,还是浪费时间继续往上游走,寻找能让我安全淌过去的浅滩。”无力的微笑拂过他的脸颊,“可你用格温的玩具解决了问题。你是从哪儿——”
“派尔。”德克说。他开始向加纳塞克讲述逃向失事飞车的那段路程。
“你还活着。”铁玉飞快地打断他,“不用跟我提那些乏味的细节,提拉里恩。昨天黎明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你瞧见那些布莱斯没有?”
“洛瑞玛尔和他的特恩往下游去了。”德克说:
“我知道,”加纳塞克说道,“他们过了河没有?”
“不,还没有。”
“很好。加恩离我们很近了,或许就在前面不到半小时路程的地方。绝不能让他们先找到他。”他的目光扫过另一边河岸,叹了口气,“你是带着第二架天梭呢,还是我非得用你的不可?”
德克在岩石上放下步枪,打开背包。“我带了另一架,”他说,“罗瑟夫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加恩的逃亡太出色了,”加纳塞克说,“没人料到他逃得这么快这么远。事实上,这完全超乎了布莱斯们的想象。而且他不光是逃跑,还设下了陷阱。”他用手背把那缕垂落的头发拂开,“他昨晚在我们前方很远的地方扎过营,我们后来发现了营火的灰烬。罗瑟夫踩进一个隐蔽的陷坑,被埋在下面的木桩扎穿了脚。”加纳塞克笑了,“他只好南他的特恩搀扶着中途折返。你的意思是派尔和阿里斯都死了?”
德克点点头,从包里拿Hi了靴子,还有第二架天梭。
加纳塞克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猎手的数量变少了。我想我们赢了,提拉里恩。加恩·维卡瑞肯定很累,他已经不眠不休地跑了一天两夜。可我知道他没受伤,而且他有武器。他是个铁玉。洛瑞玛尔和他的鼻涕虫特恩将会发现,他可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猎物。”
他跪倒在地,一边解靴带,嘴里一边仍说个不停,“他们创立新邦国的疯狂设想就要流产了。洛瑞玛尔肯定是精神错乱,才会去做这种梦。我觉得加恩在挑战城给他的那一枪让他的神经搭错了地儿。”他穿上一只靴子,“你知道为什么凯尔和布瑞坦没来吗,提拉里恩?因为那一对太理智了,不会参与这些‘高阶拉特恩’的计划!我们狩猎的时候,罗瑟夫把情况都告诉我了。他说,麦里克被杀后,布莱斯们回到了拉特恩城,洛瑞玛尔趁此机会宣布了他疯狂的计划。我们在森林里碰到的那六个人都在场,外加老雷玛尔。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和凯尔·废布莱斯则不在,他们在追踪你和加恩托尼,搜察了好几个他们认为你们可能前往避难的城市。正因如此,洛瑞玛尔完全没有遇到阻力。他总爱恐吓别人——或许除了派尔。可派尔除了搜罗伪人头颅以外,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
加纳塞克在穿格温那双狭小的靴子时遇到了麻烦。他皱紧眉头,用力拉扯,强行把脚伸进它不想进去的地方,“凯尔回来后很愤怒。他不赞成。他甚至连解释都不想听。布瑞坦曾努力平息他的怒气,却白费了力气。老凯尔是个老资格的布莱斯,而洛瑞玛尔的新邦国对他来说意味着背叛。他当即发出挑战j虽然洛瑞玛尔对挑战享有豁免权,因为他受了伤,可他还是接受了。毕竟,凯尔已经很老了。作为被挑战的一方,洛瑞玛尔做了四个选择中的第一个,决斗人数。”
加纳塞克站起身,用力踏向湿滑的岩石,把脚在靴子里挤得更紧,“需要我告诉你他选择单人决斗吗?如果布瑞坦·布莱斯和凯尔·空臂一起对抗他,那就是一场完全不同的决斗了。结果,尽管受了伤,洛瑞玛尔还是相当轻松地打败了那个老家伙。方式是死斗场和刀剑。凯尔受了多处刀伤,或许太多了。他躺在拉特恩城,已经快死了。布瑞坦·布莱斯留在了他身边,这很关键。”加纳塞克把天梭铺开。
“你查清鲁阿克的事了吗?”德克问他。
卡瓦娜人耸耸肩,“一切都跟我们的预料相符。鲁阿克用可视屏联络上了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似乎没人知道奇姆迪斯人现在在哪儿——提议说,只要洛瑞玛尔给他科拉瑞尔的称号并因此保护他,他就说出加恩藏匿的地方。洛瑞玛尔欣然应允。幸好他们赶来的时候,加恩正在飞车里。他直接起飞,开始逃跑。他们追踪他,最后雷玛尔在山墙那边追上了他,可他也是个老家伙了,而且远比不上加恩·维卡瑞的飞行技术。”加纳塞克的语气中有种欢快而骄傲的调子,就像父母在夸奖孩子,“布莱斯的飞车被打了下来,可加恩的飞车也受损了,他被迫降落,开始徒步逃亡。等这些‘高阶拉特恩’找到他坠落的地点时,他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们浪费了些时间来安顿雷玛尔。”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为什么和洛瑞玛尔分开行动?”德克问。
“你说呢?加恩就在不远处。我必须抢在他们前头。撒阿尼尔坚持说下游的河水容易过,我就抓住这个机会反驳他。当时洛瑞玛尔已经累到顾不得起疑心了,他一心想着猎物。他的烧伤还痛着呢,提拉里恩!我觉得他只想看到加恩·维卡瑞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却忘了自己追捕的究竟是谁。所以我得以离开他们,径直往上游去。我也一度担心自己犯了错。在下游渡河确实比较容易,不是吗?”
德克又点点头。
加纳塞克咧嘴笑了,“所以说实话,能碰到你是我运气好。”
“要找到加恩,你需要更多运气,”德克警告他,“布莱斯们或许已经过了河了,而且他们有猎犬。”
“我不怎么担心。”加纳塞克说,“加恩这会儿应该在不停地跑,而我知道某些洛瑞玛尔不知道的事——确切地说,我知道他的目的地。山洞,提拉里恩!我的特恩一向对山洞特别感兴趣。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地下探险,还把我带去我根本没想要看的废弃矿洞,更有几次,我们进入了古城的地下,恶魔出没的废墟。”他笑了,“还有被炸毁的邦国,里面有在远古的高阶战争中被炸得焦黑的壁炉,充斥着不安的幽灵。加恩·维卡瑞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他会指引我在其中穿行,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它们的历史,讲述阿瑞恩·高阶耀石、贾弥斯·莱昂·塔尔和地脉煤居的食人者的故事。他一向很擅长讲故事。他能让古老的英雄活过来,还有那些可怕的东西。”
德克发觉自己在笑,“他吓唬过你喽,盖瑟?”
盖瑟哈哈大笑,“吓唬我?没错!他吓坏我了,不过我很快就缓过神来。我们那时还年轻,提拉里恩。随后,很久以后,就在雷姆兰山丘下面的山洞里,他和我立下了铁与火的誓约。”
“很好,”德克说,“所以加恩喜欢山洞——”
“离克莱尼·拉米娅城很近的地方有个洞穴,”加纳塞克说着,把话题转回现实问题,“它的出口就在我们附近。我们三个在刚到沃罗恩那年探索过它。现在,我认为只要做得到,加恩就会在地底完成这次逃亡。我们可以在路上截住他。”他抄起步枪。
德克也抬起自己的武器。“你在森林里是找不到他的,”他说,“窒息树遮蔽的地方太多了。”
“我会找到他。”加纳塞克说,他的声音有些刺耳,还有比这更多的狂热,“别忘了我们的誓约,提拉里恩。铁与火。”
“现在只剩铁了。”德克盯着加纳塞克的右腕。
铁玉露出他招牌式的露齿笑容,“不。”他的手伸进口袋,抽出来时,只见耀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只有一颗,浑圆而粗糙,却几乎有德克那颗呢喃宝石的两倍大,在通红的晨光中,它通体漆黑,几不透明。
德克凝视着它,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让它在加恩的掌心移动了少许。“它……好冷。”他说。
加纳塞克皱起眉头。“不会,”他说,“它在灼烧,正如火焰总在燃烧。”耀石消失在他的口袋里,“关于它,提拉里恩,有许多故事,有古卡瓦娜人的诗歌,还有邦国育儿所里讲给孩子听的童话。连伊恩一克西也知道这些故事。她们会用女人的嗓音讲述这些,可加恩·维卡瑞讲得更动听。找个时间去问他吧。关于特恩曾为特恩做了些什么。他会告诉你伟大的魔法和更伟大的英雄事迹,那些难以置信的古老壮举。我不擅长讲故事,也不打算亲口讲给你听。不过或许你听过以后,就会明白,身为特恩和戴上铁臂环都有些什么意义。”
“也许我已经明白了。”德克说。
漫长的沉默降临到站在湿滑生苔的岩石中、相距仅有半米的两人身上。他们四目交接,加纳塞克俯视着德克,微带笑意。下方的河水不知疲倦地飞快流过,水声在敦促他们赶紧出发。
“你也不算太糟糕嘛,提拉里恩。”最后,加纳塞克开口,“我知道你很软弱,不过反正也没人说你强壮。”
起先这话听起来像是侮辱,可卡瓦娜人的话中之意似乎并非如此。德克苦苦思索,发现了另一层含义。“给某样东西命名?”他说着,不由得笑起来。
加纳塞克点点头,“听我说.德克,我不会说第二遍。当年我还小,还待在铁玉邦国。而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警告:要小心伪人。有个女人,一个伊恩–克两——你可以把她称做我母亲,这两个词在我的星球没什么差别——告诉了我一些传说和故事,但她的说法不太一样。她警告我,要当心的伪人不是我后来从高阶者口中听说的恶魔。她说他们也只是人类,不是外星生物的爪牙,更非变形者或吸魂者的亲属。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能改变形体,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形体。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忘却了法典,不守誓约。他们是不真实的,是人性的幻象。你明白吗?人类的实质。乃是名字、誓约和诺言。它存在于人的心里,而我们把它戴在手臂上。她告诫我,这就是卡瓦娜人结成特恩,并且形影不离的原因。她说,因为……因为如果你将幻象束缚在钢铁里,它们就会化作实体。”
“绝妙的演讲,盖瑟。”等他说完,德克评论道,“可白银对伪人又会起什么作用呢?”
怒意掠过加纳塞克的脸庞,犹如一片随风飘荡的雷雨云洒下的阴影。然后他咧嘴笑笑,“我都忘了你具有奇姆迪斯人的狡诈。”他说,“我小时候学到的另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和幕后黑手吵嘴。”他笑着伸出手,与德克的手紧握片刻,“够了,”他说,“我们永远不会达成共识,不过只要你还是我的克西,你就可以管我叫朋友。”
德克耸耸肩,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好的。”他说。
可盖瑟已经准备出发了。他放开德克的手臂,手指轻触掌心,笔直地升高了一米,然后飘到河水上空。他速度很快,身体前倾,飞得又快又优雅。阳光在他长长的红发上闪耀,而他的衣服也在闪烁变幻,更改色彩。在澎湃的河水上飞至半途时,他猛地转过头,朝德克高喊了一句什么,可奔涌翻腾的河水将他的话语冲得无影无踪,德克只能感受到他的语调——欣喜至极的语调。
他眼看着加纳塞克抵达河流彼端,不知为何,他自己却疲倦得不想立刻起飞。他空着的那只手滑进夹克口袋,碰了碰那颗呢喃宝石。它似乎不如先前冰冷,而那些承诺——哦,简妮!——也再度微微地发出光热。
加纳塞克如今在黄色的树丛上空翱翔,飞向灰红的苍穹,他的身影迅速变得模糊。
疲惫的德克跟了上去。
加纳塞克也许会轻蔑地把天梭叫做“玩具”,尽管如此,他还是懂得如何熟练驾驶。他很快就远远地飞在德克前方,在平稳的风中不断爬升,最后飞到森林上空二十米的高度。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稳步拉开——加纳塞克可不像格温,会停下来等德克赶上。
德克乐意充当追逐者的角色,反正很容易看见盖瑟——他们俩孤零零地待在昏暗的天空里——所以没有迷路的危险。他再次搭乘上这股黑暗黎明之风,接受它毫不动摇的推搡,一面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冥想。在怪异的白日梦中,他梦到了加恩和盖瑟,梦到了铁火誓约和呢喃宝石,梦到了桂妮薇和兰斯洛,后者——他突然意识到——也都打破了誓言。
河水消逝。平静的湖泊来了又去,一片片白色菌菇就像森林的一道道疮疤。他又一次听到洛瑞玛尔的狗群的吠叫,这些空洞的声音从身后远方,借由风传递到他身旁。他并不担忧。
他们调头转向南方。加纳塞克缩成了黑色的小点,当一束阳光照在天梭上时,他又闪起了银光。他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德克跟在后面,就像只瘸腿的飞鸟。最后加纳塞克盘旋着,降到树梢高度。
这地方很荒凉。岩石比多数地方的都多,有好几座起伏的山丘,还有金银相问条纹的黑色外露岩层。窒息树无处不在,窒息树,这里只有窒息树。德克目光流转,徒劳地想找到一棵高大的银木、一棵蓝色的鳏夫树或是一棵细长的黑色幽灵树。但他只见到黄色的迷宫伸展枝条,朝两边的地平线处绵延而去。德克听到树灵狂乱的叫声,看到脚下的它们用小小的翅膀做短暂飞行。
他身边的空气因女妖的哀号而震颤,冰冷的刺痛感拂过德克的脊梁,可他说不出缘由。他迅速抬头,望向远方,看到了一束光。
那光芒十分短暂,又如此强烈,刺得他疲惫的双眼隐隐作痛。这道突如其来的明亮光彩显然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这颗灰色的薄暮星球。它不属于这儿,可它就在这儿。这道可怕而细小的火焰从下方向上直刺,很快消失于天际。
在他前方,接近光束的加纳塞克,就像个破布做成的洋娃娃。薄薄的红色阳光在他身上涂抹过来,轻触它脚下的银色天梭,轻轻地,又是如此迅疾。这副景象在德克眼中久久地驻留不去。加纳塞克开始可笑地翻滚,甩动双臂。一根黑色的长条物体从他手中翻滚落下,而他的身影随即消失在窒息树之间,还把它们互相交扣的枝条撞得粉碎。
声音。德克听到了声音,那是这无尽的冬日寒风的乐声。树木折断,继之以痛苦和愤怒的尖叫,动物和人,人和动物,两者皆是,又或两者均无。克莱尼·拉米娅城的高塔在地平线处闪光,仿如烟雾,全然透明,对他高唱终末之歌。
尖叫突然止息,白塔随之朦胧,而将他推往前方的狂风吹走了乐声的碎片。德克转向下方,举起激光枪。
在盖瑟·加纳塞克坠落的地方,枝叶间留下了一个黑洞:黄色的枝干纠缠着断裂,那洞足够一个男人的身体通过。
洞里一片黑暗。德克在上空悬浮,却看不到加纳塞克或是林间的土地。阴影太过密集。可在最高处的枝干上,他看到了一丝被扯下的布条,它被风鼓动,变幻着色彩。在它上方有一只庄严守卫着的小树灵。
“盖瑟!”他放声大喊,全然不顾下方那个手持激光枪的敌人。树灵们回以啾鸣的大合唱。
他听到树下传来碰撞声,那把激光枪再度迸出明亮的光芒。这次不是向上,而是水平,一道难以置信的阳光正在下方的昏暗处绽放。德克迟疑不定地在空中盘旋。一只树灵出现在他下方的枝干上,奇怪的是,它竞毫无惧色,清澈的眼睛向上凝望,还把双翼张开在风中拍打。德克用激光枪瞄准它,开了火,直到那小小的野兽成了黄色树皮上的一块煤黑色污迹。
然后他在空中盘旋,直到在窒息树间找到一条倾斜的开口,宽度足够他落下二林问昏暗不清,窒息树在头顶相连,将地狱之眼发出的贫瘠光辉十之八九都遮了去。庞大的树干在他身旁隐现,粗糙的黄色手指四处交缠,僵硬得像得了关节炎。他俯下身——地上的苔藓正在腐烂分解——把靴子从银色底座中抽离,金属网随即软化下来二这时,窒息树丛间的阴影分开,加恩·维卡瑞走了出来,站到他身前。
德克昂起头。
加恩的面孔轮廓分明,但全无表情。他浑身浴血,双臂抱着个破碎不堪的红色物体,他抱着它的样子,活像个抱着生病孩子的母亲。盖瑟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眼睛不见了踪影,被活生生从脸上挖去。事实上,他只剩下了半张脸。他的头温顺地靠在加恩胸口。
“加恩——”
维卡瑞缩了缩身子。“是我开的枪。”他颤抖着,丢下那具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