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这片荒野中,除了维卡瑞沉重的呼吸和树灵模糊的飞掠声之外,别无声响。
德克走向加纳塞克,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块块苔藓粘附在这具躯壳上,像海绵般吸收了血液。树灵们已经撕开了他的喉咙,所以当德克挪动他时,盖瑟的脑袋便垂落下来。他厚实的衣物半点没起到保护作用:它们咬遍了他的身体,这件变色衣物只剩下潮湿的红色碎块。加纳塞克的腿仍然连在天梭那毫无用处的银色金属底座上——后者在坠落中摔成了碎块——参差不齐的骨片从腿肚子两侧刺出,骨骼碎裂的状况也一般无二。他的脸部被啃咬得最严重。右眼不见了。眼窝里涌出的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滴落到地上。
没什么可做的了。德克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把手平静地滑进加纳塞克破碎不堪的夹克口袋,握住耀石,起身面对维卡瑞,“你说过——”
“我说过我不会朝他开枪,”维卡瑞帮他说完,“我知道我说过什么,德克·提拉里恩。而且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沉重如铅,掷地有声,“我不是有意的,绝不是。我只想阻止他,打坏他的天梭。他落进了树灵的巢穴,树灵的巢穴。”
德克的手紧攥着那颗耀石,一言不发。
维卡瑞摇摇头,他的声音开始有了生气,语调中有一种极度的失望,“他在狩猎我。我在拉特恩用可视屏和阿尔金·鲁阿克通话时,他警告了我。他说盖瑟加入了布莱斯,发誓要杀我。我不相信。”他话音颤抖,“我不相信!可这是真的。他来追捕我,跟着他们一起来狩猎我,就跟鲁阿克所说的一样。鲁阿克……鲁阿克没有赶来……我们没见……来的是布莱斯们我不知道他……鲁阿克……或许他们杀了他。我不知道。”
他显得疲倦而迷惑,“我不得不阻止盖瑟,提拉里恩。他知道那个山洞。我还要考虑格温。鲁阿克说气得发狂的盖瑟答应把她交给洛瑞玛尔,我不相信!直到我瞥见盖瑟追在我身后。格温是我的贝瑟恩,而你是科拉瑞尔我有责任在身,我必须活下去你明白吗?我绝不是有意的。我跑向他身边,用激光枪……巢穴中心的幼仔围住了他,那些白色的玩意儿,还有成年的那些……烧它们,我烧死它们,把他弄了出来。”
维卡瑞的身体因抽泣而颤抖着,却没有泪水涌出——他不允许自己流泪。“看啊。他戴着空铁臂环,他是来狩猎我的。我爱他,他却来狩猎我!”
耀石深藏在德克手心,就像一枚高举空中、不知如何落下的棋子。他再次低头望向盖瑟·加纳塞克,后者的衣服已消退为干涸血液和腐朽苔藓的颜色,他又抬头看着加恩·维卡瑞,后者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宽阔的双肩抽搐着,接近崩溃边缘。给某样东西命名,德克心想,如今他必须给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命名了。
他把拳头伸进黑暗的衣袋里。“你非做不可,”他撒谎道,“他打算杀了你,然后去杀格温。他说过的。我很高兴阿尔金警告过你了。”
这些话似乎让维卡瑞镇定了下来。他无言地点点头。
“我是来找你的,”德克继续道,“你没及时回来,格温很担心,于是我赶来帮你。盖瑟抓住了我,缴了我的械,还把我交给洛瑞玛尔和派尔。他说我是一份血之赠礼。”
“血之赠礼,”维卡瑞重复了一遍,“他疯了,提拉里恩。真的,盖瑟·铁玉·加纳塞克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布莱斯,不该送什么血之赠礼。你得相信我。”
“我信。”德克说,“你说得对,他精神错乱,我可以从他说话的方式中看出来。我信。”他感到泪水即将涌出,又猜想加恩或许已经看出来了。他仿佛将加恩所有的恐惧和苦恼都转到了自己身上——眼前这位铁玉似乎每过一秒都变得更有力量,更加坚定,而悲伤却在德克心中扩散开来。
维卡瑞俯视着那具在树下摊开四肢的平静躯体,“我会为他哀悼,为他曾经的身份和我们的过去,可现在不是时候猎手们带着猎犬追来了,我们必须继续前进。”他在加纳塞克的尸体边跪倒,握起一只柔软无力、鲜血淋漓的手。然后他吻了这个死去男人面孔的残余部分,吻上他的双唇,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纠结的乱发。
可当他起身时,手里握了一只黑铁臂环。德克看到加纳塞克
赤裸的手臂时,忽然感到阵阵痛楚。维卡瑞把空铁臂环放进衣
袋。德克压抑着自己的眼泪和舌头,沉默不语。
“我们得走了。”
“我们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德克问。
“留在这儿?”维卡瑞皱起眉头,“啊,我明白了。卡瓦娜人没有埋葬的习俗,提拉里恩。按照传统,我们会把死者丢弃在荒野,如果野兽吃掉那些残躯,我们不会感到羞耻。生命就该滋养生命,让他强壮的肌体赋予那些敏捷而干净的食肉动物以力量,难道不比让一群可鄙的蛆虫和墓穴蠕虫吞噬他来得合适?”
所以他们把那具躯体留在了原地,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棕黄树丛之间的小小开阔地上,然后动身出发,穿过昏暗的矮树丛,朝克莱尼·拉米娅城的方向前进。德克把天梭带在身边,奋力跟上维卡瑞的步伐。他们才前进不久,就来到一块高大陡峭、外观曲折的黑色岩脊前。
当德克靠近那块屏障时,加恩已爬到了一半高度。加纳塞克的血液在加恩的衣物上结成了棕色硬块,而德克从下方能清晰地看出星星点点的血迹——若非如此,卡瓦娜人的衣服早该变成纯黑色了。加恩平稳地爬行着,步枪绑在背后,有力的双手坚定地从一个攀援点换向另一个。
德克铺开天梭的银网,飞向岩脊顶端。
他刚飞过窒息树丛最高处的枝干,便听到了女妖短促的呼喊,声音就在不远处。他扫视四周,寻找那头巨型食肉动物的踪迹。从高处望去,他们抛下加纳塞克的那片小小开阔地清晰可见,那是一片近在眼前的、闪烁的暮光。可德克看不到尸体,空地的中央是一大群挣扎扭动的黄色活物。就在他注视时,又有别的细小形体从附近的树丛中飞来,共同享用这顿早已开始的筵席。
女妖不知从何处飞出,纹丝不动地悬停空中.发出它可怕的悠长哀号,可树灵们依旧疯狂地争夺着,对那声响毫不在意。它们互相啾鸣和撕扯。女妖落下,影子盖在它们身上,它的巨翼泛起涟漪,折叠合拢。它降落下来,然后就只剩下它自己。树灵们和尸体都被它饥饿的拥抱裹在中心。德克有股莫名的振奋感。
可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间。正当女妖懒懒地躺卧在地时,一个尖锐的叫声突然响起,德克看到某个细小模糊的形体俯冲而去,落在它身上,另一只跟了上来,然后是另一只,然后同时出现了一打。他眨眨眼睛,树灵的数量似乎翻了个倍。女妖再次伸开它巨大的三角翼,虚弱无力地鼓动了一阵,却没能飞起。这群害虫爬满它的身体,啃咬它,撕扯它,把它拖向地面,将它撕成碎片。它被困在地上,甚至没法叫喊。它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它的食物仍旧埋在身下。
当德克站在岩脊顶上,爬下天梭时,空地上又只剩下一片起伏的黄色,就像他初次看到的那样。这里没留下分毫女妖曾出没的迹象。森林沉默无声。他等待着加恩·维卡瑞爬上顶端。两人重新踏上这段无言的苦旅。
山洞冰冷黑暗,寂静至极。从德克跟随加恩·维卡瑞那手持火炬的摇摆光芒前进开始算起,他们已在地下前进了好几个小时。那光辉引领他穿过曲折的地下长廊,穿过回音不断、黑暗绵延无尽的石室,穿过幽暗骇人的低矮走道(在那里,他们用手掌和膝盖着地,向前蠕动)。那火炬的光芒就是他的整个宇宙,德克失去了所有的时间空间感:他和加恩无话可说,所以就什么也不说,唯一的声响是他们的靴子在多尘的岩石上摩擦的声响,还有偶尔响起的隆隆回音。维卡瑞对这山洞了如指掌。他从不迟疑,也并未迷路。他们步履蹒跚,徐徐穿过沃罗恩星不为人知的内心。
可当他们从某个倾斜山坡的洞口走出,跻身窒息树丛之中时,却来到一个充斥着火焰和乐曲的夜晚。克莱尼·拉米娅城正在燃烧。白骨高塔尖声喊叫着,奏出支离破碎的痛苦之歌。
火焰在这座苍白陵寝的每个角落肆虐,这些光彩照人的哨兵在街道间来往游荡。城市被裹在光和热的浪涛中,仿佛某种古怪的幻象般闪烁着微光——它自己就像个没有实体的橘黄幽灵。正当他们注视时,一座纤细的拱桥粉碎崩塌。它焦黑的桥身首先瓦解,落人熊熊大火之中,剩余的石块也旋转着紧随而来。火焰吞噬了它之后,涨得更高,它们噼啪作响,厉声尖啸,仿佛仍旧意犹未尽。附近某栋建筑发出沉闷的咳嗽声,轰然爆开,伴随着巨大的烟云和火焰倒下。
在离他们站立处三百米远的地方,一座粉白色手型高塔在窒息树丛高处隐现,烈焰尚未染指它。但在这可怕的光辉中,它就像活物那样挣扎扭动着,痛苦不堪。
在火焰的咆哮声中,德克听到了拉米娅·拜里斯的微弱乐曲。这首黑暗黎明星的交响曲遭到了破坏和篡改——高塔不见,音符缺失,歌曲中因而充斥了怪诞的沉寂,劈啪的火焰更对那些哀号、哨声和呻吟奏出有力的对应旋律。黑民的风自群山之颠不断吹来,让塞壬之城最后一次引颈高歌,也正是这同一股风,煽动着吞食克莱尼·拉米娅城的大火,用灰烬和尘埃抹黑它的死亡面具,令它永远沉寂。
加恩·维卡瑞解下激光步枪一他的脸色茫然而古怪,浸染了烈火的反光。“怎么——?”
“狼头飞车。”格温回应。
她就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山坡上。他们看着她,半点也不惊讶。在她身后,在山脚一棵低垂的蓝色鳏夫树的阴影下,德克瞥见了鲁阿克那辆小小的黄色飞车。
“布瑞坦·布莱斯。”维卡瑞说。
格温走到洞口附近的两人身旁,点点头,“没错。那车在城市里来回了很多次,开了很多枪。”
“凯尔死了。”维卡瑞道。
“可你们还活着,”格温回答,“我都开始担心了。”
“我们还活着。”他应道。步枪从他无力的手指中滑落,“格温,”他说,“我杀了我的特恩。”
“盖瑟?”她震惊地说,皱起了眉头。
“他把我交给了布莱斯们。”德克飞快地说。他和格温四目相对,“而且他还和洛瑞玛尔一起狩猎加恩。加恩也是情势所迫。”
她的目光从德克转回加恩身上,“他说的是真的?阿尔金也跟我说过这种事。我不相信他。”
“是真的。”维卡瑞道。
“阿尔金也在这儿?”德克问道。
格温点点头,“就在飞车里。他从拉特恩城飞来了。你们肯定把我所在的地方告诉了他。他又想对我撒谎,所以我打晕了他。他现在不能动弹。”
“格温,”德克说,“我们对阿尔金的看法错得厉害,”苦涩的胆汁涌上他的喉咙,“你不明白吗,格温?阿尔金警告过加恩,说盖瑟要背叛他。没有这句警告,加恩就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真相。他也许就会相信加纳塞克,也许就不会朝他开枪。他会被抓住,被杀害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你不明白吗?阿尔金……”
她看着德克,火焰在她眼中留下冰冷的反光。“我明白。”她含混犹豫地说,接着转身面向维卡瑞,“哦,加恩。”她朝他张开双臂。
而他走向她,头靠在她肩膀上,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开始哭泣。
德克留下他们俩,迈步走向飞车。
阿尔金·鲁阿克被牢牢绑在一张座椅上。他穿着厚实的野外工作服,脑袋耷拉着,下巴靠在胸口上。德克进车时,他费力地仰起头一他整个右半边脸都是肿胀的紫色淤青。“德克。”他虚弱地说。
德克取下笨重的背包,然后斜倚在仪表面板上。“阿尔金。”他平静地说。
“帮帮我。”鲁阿克说。
“加纳塞克死了,”德克告诉他,“加恩朝他开枪,他掉进了树灵的巢穴。”
“盖西?”鲁阿克有些吃力地说。他的嘴唇肿胀,血迹斑斑,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会杀死你们所有人。这是真的,全是真的。警告加恩,我警告了他。相信我,德克。”
“哦,我相信你。”德克说着,点点头。
“帮帮我。格温,她发了疯。我看到布莱斯去抓加恩,就准备去找他,但他们先到了。然后我担心她会出事,我去帮她。她却打了我,说我是个骗子,把我捆起来,开车到了这儿。她真野蛮,德克,吾友德克,她野蛮透了,跟卡瓦娜人一样野蛮。简直就像盖瑟,一点也不像可爱的格温。我以为她想杀我,还想杀你,也许,我不知道。她准备回到加恩身边,我知道。帮帮我,你必须帮我。阻止她。”他呜咽起来。
“她谁都不会杀。”德克说,“加恩就在这儿,还有我。你也很安全,阿尔金,别担心。我们会澄清事实的。我们有很多地方要感谢你,不是吗?特别是加恩。没有你的警告,不知会发生什么。”
“没错。”鲁阿克说。他笑了,“没错,很对,完全对。”
格温突然出现,站在门口。“德克。”她对鲁阿克不理不睬。
他转身看着她,“怎么?”
“我让加恩先躺一会儿。他很累了。到外面来吧,我们谈谈。”
“等等,”鲁阿克说,“先给我松绑吧,嗯?给我松绑。我的手,德克,我的手……”
德克随格温走出车外。加恩躺在附近,脑袋靠着一棵树,茫然地凝视着远方的火焰。他们向远处走去,走进窒息树下的黑暗。最后格温停下脚步,回转身体,面向他。“永远不能让加恩知道。”她用右手拂开前额垂下的一缕头发。
德克盯着她,“你的手。”格温的右前臂处戴着一只铁臂环,乌黑而空虚。她手臂的动作因德克的话停住了。“对,”她说,“以后再装上耀石。”
“我懂了,”德克说,“既是特恩,又是贝瑟恩。”格温点点头。她伸出手,握住德克的手掌。她的皮肤冰凉而干燥。“为我高兴吧,德克,”她悲哀地低语道,“求你了。”
他揉捏着她的双手,试图让她安心。“我会的。”他这样说,话里却没有多少信心。漫长的沉默与强烈的痛苦笼罩了这两位曾经的恋人。
“你看起来糟透了。”最后,格温开口,她勉强挤出些笑意,“好像浑身是伤。还有你抱着手臂的样子,你走路的样子。你没事吧?”
他耸耸肩。“布莱斯们可算不上文雅的玩伴,”他说,“我会活下去的。”他松开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探进衣袋,“格温。我有两样东西送给你。”
他握在拳头里的是两颗宝石。耀石浑圆而粗糙,中心闪烁着微芒,在他空洞的掌心闷燃。旁边还有颗呢喃宝石,更小,更暗,死寂又冰冷。
格温无言地接过它们,在手中揉搓片刻,皱起眉头。然后她把耀石装进口袋,把呢喃宝石还给了德克。
他收下了它。“这是简妮的最后一件东西。”他说。他将那不断低语的冰凉泪滴包裹在手心,让它再次消失在衣袋里。
“我知道,”她说,“感谢你的好意。可如果你想听真话;我得说它早已不再和我说话了,我猜是我变得太多的缘故。这些年来,我没听到过一句呢喃。”
“是啊,”他说,“我差不多猜到了。可我必须把它给你——把它和它所代表的诺言给你。无论如何,诺言还是你的,格温,只要你还需要,就把它当做我的铁火誓约吧。你不想把我变成伪人,对吧?”
“不,”她回答,“那另一颗……”
“盖瑟只留下了它,把剩下的都扔了。我觉得你或许愿意把它装回臂环上,和新的耀石放在一起。加恩不会发现其中的区别的。”
格温叹了口气。“好吧,”然后她又说,“毕竟,我发现自己还是会为盖瑟感到伤心。这很奇怪吧?我们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很少有哪天不吵得翻天覆地,让爱着我们俩的可怜的加恩里外不是人。有几次,我几乎可以肯定,阻挡在我和幸福之问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盖瑟·铁玉·加纳塞克。可现在他不在了,我却发现自己没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一直期待他从飞车里突然现身,全副武装,咧嘴大笑,准备呵斥我,要我收敛一点儿。我想如果我想象的事真的
发生了,我也许会哭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不,”德克说,“一点也不。”
“我差点为阿尔金哭了,”她说,“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在他来克莱尼·拉米娅城找我的时候?在我管他叫骗子,把他打倒在地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德克摇摇头,等待着。
“他说他爱我,”格温冷笑道,“他说他一直爱着我,从我们在阿瓦隆相遇的时候起就开始了。我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盖瑟常说幕后黑手们都很狡猾。可阿尔金不需要多聪明就能明白,他这番表白会打动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差点放过他。他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怜,而且还在哭。虽然——你看到他的脸了吧?”她犹豫起来。
“我看到了,”德克说,“很丑。”
“虽然我对他做了那种事,”格温说,“可我现在相信他,他确实爱我,以某种病态的方式。他看到我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就明白,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意愿离开加恩,所以他决定利用你——利用我告诉他的一切,利用我对他的信任——来让我和加恩分开。我猜他以为你和我会像在阿瓦隆那样再次分手,然后我会去他的身边。又或许他的计划更巧妙,我不知道他声称自己只想着我,想着我的幸福,说他不能坐视我承受银玉誓约的重担。说他没半点为自己打算,说他是我的朋友。”她无力地叹息一声,“我的朋友。”她重复道。
“别为他悲伤,格温。”德克提醒她,“他本打算把我和加恩推向死亡,连半秒钟都不会犹豫。现在盖瑟·加纳塞克死了,死去的还有好几个布莱斯,以及挑战城里无辜的伊莫瑞尔人——这些都可以归功于你的朋友阿尔金。不是吗?”
“现在你说起话来像盖瑟了,”她说,“你对我说过什么?我有玉石一样冰冷的眼睛?瞧瞧你自己吧,德克!不过我猜你说得对。”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给他自由,”她说,“暂时的。绝不能让加恩猜到自己做了什么。那会毁了他,德克。所以阿尔金·鲁阿克必须再次成为我们的朋友,你明白吗?”
“明白。”他说。德克注意到,火焰的咆哮已消退为轻柔的劈啪,几乎算得上安静了他把目光转回飞车的方向,发现那股地狱之火已逐渐燃尽。几缕零星的火苗仍在乱石中无力地飘摇,将跃动的火光投向这烟雾缭绕的废墟之城。纤细的高塔多数都已倾覆,幸存的几座也陷入彻底的沉寂,如今的风就只是风而已。
“黎明很快就会到来,”格温说,“我们得走了。”
“走?”
“回拉特恩城去,如果布瑞坦没把它也毁掉的话。”
“他哀悼的方式过于暴力。”德克附和道,“可拉特恩城安全吗?”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格温说,“我现在神志清醒,也不是需要别人保护的没用贝瑟恩。”她抬起右臂,遥远的火光照亮了这暗淡的铁环,“我是加恩·维卡瑞的特恩,血誓盟友,而且我手里有武器。还有你——你也变了,德克。明白吗?你已经不是科拉瑞尔。你是个克西。
“我们现在团聚在一起,我们年轻而且有力。我们知道敌人是谁,也知道该怎么去找他们。现在我们全都当不了铁玉了——我是个女人,加恩是个背誓者,而你是个伪人。盖瑟是最后的铁玉,而盖瑟已经死了。我想,卡瓦娜高原和铁玉的是是非非都随他一起死去了吧,至少在这颗星球是这样。沃罗恩星上没有法典,记得吗?没有布莱斯,没有铁玉,只有彼此杀戮的野兽。”
“你在说什么呀?”德克问,但他知道自己明白。
“我在说我受够了被人狩猎、追捕和威胁的滋味。”她被阴影笼罩的脸就像黑铁,双眼中灼烧着炽热而凶恶的光,“我在说轮到我们当猎人了!”
德克在沉默中注视她良久。她很美,他想,这是盖瑟·加纳塞克那种美。她跟那只女妖有些相似,他断定,而他在心底为他从未存在过的简妮,为他的桂妮薇默哀了片刻。“说得好。”他语气沉重地说。
她走向他身边,在他有所反应前用双臂抱住他,用全身力量拥抱了他。她的双手缓缓抬起,他也回以拥抱,两人就这么拥抱了足有十分钟,彼此身体紧贴,她光滑冰凉的脸颊紧紧贴住他的胡茬。最后她松开手,仰起头,期待着他的亲吻。他吻了下去。
他闭上双眼。她的嘴唇又硬又干。
黎明的烈焰要塞,很冷。
狂风在城周盘旋,高声呼啸。上方的天空灰暗多云。
在住处的楼顶,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加恩·维卡瑞小心翼翼地爬出车外,把激光步枪握在手中,而格温和德克在相对安全的飞车里掩护他。鲁阿克沉默地坐在后车座上,惊恐不已。他们在离开克莱尼·拉米娅城之前便释放了他,而回程的路上,他的情绪一直在闷闷不乐和热情洋溢间变换,显得不知所措。
维卡瑞检查了那具四肢张开、躺在电梯前的尸体,然后返回车内。“这是罗瑟夫·高阶布莱斯·凯尔塞克。”他简短地说。
“高阶拉特恩。”德克提醒他。
“的确,”他皱着眉头承认,“高阶拉特恩。据我估计,他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他大约一半的胸膛都被某种射弹武器炸没了,而他的枪还在枪套里。”
“射弹武器?”德克说。
维卡瑞点点头,“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因用这种武器决斗而闻名。他是个知名决斗家,可我记得他只选用过两次射弹枪——那是他觉得打伤对手没法让他满足的时候。决斗激光枪是利落而精准的工具,布瑞坦·布莱斯的枪在性能上远远不如。但这种武器的功用就是杀人,就算没完全打中也能干掉对手。这东西非常残忍,能让决斗变得短暂而又致命。”
格温张望着罗瑟夫像一堆破布般躺倒的地方。他的衣物变成了屋顶的肮脏尘土的颜色,在风中胡乱地拍打着。“他们没有决斗。”她说。
“确实没有。”维卡瑞赞同。
“可为什么?”德克问,“罗瑟夫对布瑞坦·布莱斯不构成威胁,不是吗?除此之外,还有决斗法典——布瑞坦仍是布莱斯的一员,不是吗?他不是该受到约束吗?”
“布瑞坦的确是个布莱斯,这就是你要的原因,德克·提拉里恩。”维卡瑞说,“这不是决斗,这是高阶战争,布莱斯对抗拉特恩。高阶战争里没什么规则可言,任何敌对邦国的成年男性都是合法的猎物,直到和平降临为止。”
“一场圣战,”格温吃吃笑着说,“听起来可不太像布瑞坦做的事啊,加恩。”
“听起来倒是像极了老凯尔。”维卡瑞回答说,“我猜凯尔临死前要他的特恩起誓去做这些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布瑞坦杀人更是出于誓言,而不单单为了哀悼。他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后座上的阿尔金·鲁阿克热切地前倾身体。“这是最好的情况!”他高呼道,“真的,听我说,这样好得很。格温、德克、加恩吾友,听着。布瑞坦会替我们杀光他们,是这样吧?杀掉他们所有人,是的。他是我们敌人的敌人,我们最大的希望,完全没错。”
“你的奇姆迪斯谚语会误导我们,”维卡瑞说,“布瑞坦·布莱斯和其他拉特恩成员之间的高阶战争不会让他变成我们的朋友,除非机缘巧合。血海深仇可没这么容易忘记,阿尔金。”
“是啊,”格温补充道,“要知道,他不会认为藏在克莱尼·拉米娅城中的是洛瑞玛尔。他烧掉这座城市是为了逮住我们。”
“猜测,纯属猜测,”鲁阿克咕哝道,“或许他有别的理由,他私人的理由,谁知道呢?没准他疯了,被悲伤折磨疯了。是的。”
“哦,阿尔金,”德克说,“我们准备把你丢出去,等布瑞坦一出现,你就能问他了。”
奇姆迪斯人的身体畏缩了一下,用古怿的目光看着他。“不,”他说,“不,跟你们在一起更安全,朋友们,你们会保护我。”
“我们会保护你,”加恩·维卡瑞说,“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德克和格温交换了一个眼神。
维卡瑞骤然启动飞车。他们升空后,迅速离开屋顶,飞到拉特恩城黎明般昏暗的街道上空。
“要去……”德克问。
“罗瑟夫死了,”维卡瑞说,“可他并非唯一的猎手。我们要做一次人口普查,朋友们,一次人口普查。”
罗瑟夫·高阶布莱斯·凯尔塞克和他的特恩同住的房屋离铁玉们的住所不远,离地下隧道很近。那是栋巨大的方形建筑,有金属圆顶和黑铁立柱门廊。他们在附近降落,悄无声息地接近。
房屋前方的立柱上,拴着两头布莱斯猎犬。它们都死了。维卡瑞查看了一番。“它们的喉咙被人从远处用狩猎激光枪烧穿了,”他报告说,“这样做安全、无声又致命。”
随后他留在屋外,手持激光步枪,疲惫不堪,伫立守卫。鲁阿克待在他身边。格温和德克进屋里搜索。
他们找到许多空房间,还有一座小小的战利品陈列室,里面摆放着四颗头颅:其中三颗头又老又干,皮肤紧绷坚韧,表情几近残忍。而那第四颗,据格温说,是个来自黑酿海世界的果冻孩子,从外表看来刚割下不久。德克怀疑地摸了摸某些家具的皮革表面,可格温摇摇头。
隔壁那间屋子里装满了微缩模型:女妖和狼群,手持刀剑互相厮杀的士兵;人类和畸形怪物以奇怪的姿势扭打在一起。每一个场景都以铁、青铜和黄铜为材料完美地表现出来。“这些是罗瑟夫的作品。”当德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拿起其中一只来观赏时,格温简短地说明。她招呼他继续前进。
罗瑟夫的特恩原本在吃饭。他们在就餐室找到了他。他吃剩一半的饭菜——一大块炖肉和血红色肉汤里的蔬菜,外加几大块黑面包——已经冷掉了。一只装满棕色啤酒的白锻杯也放在这张木制长桌上。卡瓦娜人的身体几乎在一米开外,他仍然坐在椅子里,可这把椅子歪在地板上,后方墙壁上有一摊黑色污迹,他的脸已不见了。
格温站在尸体旁,眉头紧锁,她把步枪随意地夹在一只胳膊下面,枪口指着地板。然后她拿起那杯啤酒,浅抿一口,递给德克。酒液微温,但走了气,酒沫全不见了。
“洛瑞玛尔和撒阿尼尔呢?”步出屋外,站在铁柱下时,格温问。
“我怀疑他们已从森林里回来了。”维卡瑞说,“或许布瑞坦·布莱斯就在拉特恩城的某个地方等着他们。他昨天肯定看到罗瑟夫和查埃林驾车回来了。他恐怕埋伏在附近什么地方,想趁敌人们返回城市时,一个接一个地解决……哦,不,不对?”
“为什么?”问话的是德克。
“记得吗,提拉里恩,我们是黎明时飞回来的,坐的是没有装甲的飞车,而他没有攻击我们。所以他要么是在睡觉,要么就是不在这儿了。”
“那你觉得他在哪儿?”
“在荒野里,猎捕猎手们。”维卡瑞说,“拉特恩邦国能对付他的人就只剩下两个,但布瑞坦·布莱斯不知道这个情况。就他所知,派尔和阿瑞斯,甚至老朽的雷玛尔·独手也都活着,这是他必须面对的敌手。我猜他是驾着飞车离开了,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许是担心他们结伴返回城市,发现他们的邦国弟兄被杀,因此察觉到他的意图。”
“那我们还是逃跑吧,在他回来以前逃跑。”阿尔金·鲁阿克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些卡瓦娜疯子。第十二个梦,没错,去第十二个梦。或者穆斯奎,或者挑战城,哪儿都行一很快就会有飞船来,然后我们就安全了。你们说呢?”
“不,”德克回答,“布瑞坦会发现我们的。记得吗?我和格温在挑战城的时候,他那种超自然寻找方法?”他的目光直指鲁阿克。令他钦佩的是,奇姆迪斯人仍旧一脸茫然。
“我们就留在拉特恩城。”维卡瑞果断地说,“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只有一个人。我们有四个,而且其中三个都有武器。只要待在一起,我们就是安全的。我们设下岗哨,随时恭候。”
格温点点头,挽住加恩的手。“我同意,”她说,“布瑞坦没准连洛瑞玛尔都解决不了。”
“不,”卡瓦娜人对她说,“不,格温。我想你错了。布瑞坦·布莱斯会干掉洛瑞玛尔。这我可以肯定。”
在维卡瑞的坚持下,他们在离开罗瑟夫的居所之前先在庞大的地下车库中搜寻了一番。结果不出他所料:由于他们自己的飞车在挑战城被抢,而后被毁,罗瑟夫和他的特恩借用了派尔的飞车,以便从荒野返回。现在它就停在下面。加恩征用了它。尽管它完全不能跟加纳塞克的巨型橄榄绿古董战车相提并论,但仍比鲁阿克的小飞车结实得多。
然后他们找到了营房。在拉特恩城城墙边,位于那远眺着远方平民区的陡峭危崖之上,有一连串哨塔。塔的上部是开有条形窗口的嘹望点,下方是起居室,也都被高墙环绕。那些高塔的顶端各自站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塔身装饰考究,带给这座节庆都市一种真实的卡瓦娜的张扬风格。这里易守难攻,也是俯瞰全城的绝佳地点。格温随便选了一座,然后众人飞回城,把他们从前的住处劫掠一空,带走随身物品、食物和几乎被人遗忘的(顺带一提,这是德克拿的)、格温和鲁阿克整理的《沃罗恩星荒野生态研究报告》。整理完毕之后,他们便搬进塔中。开始等待。
德克事后断定,这是他们最糟糕的决定。由于不作为,所有潜藏的危机都逐渐浮现。
他们设立了一套交替轮岗制度,好让警戒塔顶一直保持有两个人,并装备着激光枪和格温的野外用望远镜。拉特恩城灰暗、空旷而荒凉。守望者们除了交谈和观察耀石街道上阳光缓慢地涨落外,几乎无事可做。
基本上,他们都在交谈。
阿尔金·鲁阿克跟其他人一起换班,还收下了维卡瑞硬塞给他的激光步枪,尽管有些不情愿。他一再坚持自己不适合暴力活动,说自己永远没法朝任何东西开枪。可他同意拿着它,因为这是加恩·维卡瑞的要求。这期间,他跟其他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尽一切可能待在加恩身边,把卡瓦娜人看做他真正的保护人。他对格温很热心。她要他原谅她在克莱尼·拉米娅的行为,声称恐惧和痛苦让她一度患上了妄想症。可她对鲁阿克来说已经不再是“可爱的格温”了:他们之问的敌意每一天都更加明显。对于德克,奇姆迪斯人保持着迟疑不定的态度,时而表现出令人窒息的友谊,而当他发现德克并不感动时,便收敛态度,变得拘谨有礼。在初次和德克共同守望时,鲁阿克的言辞表明,这位身材丰满的生态学家极度渴望那座边缘星域太空梭“泰瑞克·尼戴赫里尔号”的到来,后者定于下周内登陆。他想要的似乎不只是安全躲藏而已,他还希望尽快离开这颗星球。
格温·迪瓦诺等待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当鲁阿克担忧地扫视着地平线时,格温则因期待而满怀紧张。德克想起他们俩在焚毁的克莱尼·拉米娅城阴影下的对话。“现在轮到我们当猎人了。”她是这么说的。她的意愿没有变。当她和德克一起守望时,德克几乎什么也不用做。格温会坐在又高又窄的窗口前,带着几乎无限的耐心张望远方。她会把双筒望远镜悬在胸前,双臂靠在窗栏上,银玉臂环紧靠空铁臂环。除了去盥洗室外,格温拒绝离开窗户。每隔不久,她就会举起望远镜,观察远处某座似乎有异动的房屋,有时(这种情况不太多见)她会问德克要来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她总是被狂风吹乱的黑色长发。
“我希望加恩弄错了,”某次梳理头发时,她说,“我宁愿看到洛瑞玛尔和他的特恩回来,也不想看到布瑞坦。”德克咕哝着附和,说洛瑞玛尔要老得多,而且受了伤,肯定不如狩猎他的独眼决斗家危险。可格温放下梳子,好奇地盯着他。“不,”她说,“不,不是为这个。”
至于加恩托尼·里弗·恶狼·高阶铁玉·维卡瑞,等待似乎给他的打击最为沉重。只要他仍在行动,只要还有事需要他去做,他勃还是从前那个加恩·维卡瑞——强壮,果决,富有领导力。无事可做的他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能够扮演的角色,却有无限的时间以供沉思。这很不好。尽管在那些日子里,鲜少有人提及加纳塞克,但加恩显然被他红须特恩的幽灵纠缠不休。维卡瑞的表情变得冷酷起来,不时陷入持续几个钟头的阴郁沉默中。
他早前坚称所有人都该一直待在塔中,如今自己却养成了不站岗时就会在黎明和黄昏时分长途漫步的习惯。他守望时,多数谈话的内容都是他童年时在铁玉邦国的生活,还有取材自历史的传说故事。他讲述那些殉难的英雄,例如维卡尔·高阶赤钢和阿瑞恩·高阶耀石等,但他从不提起未来,对现状也也不是十分关心。德克看着他,发觉自己能看出这个人内心的慌乱。在短短几天刚间里,维卡瑞失去了一切:他的特恩、故乡和同胞,甚至是毕生相伴的法典。他在和它们搏斗——他接纳了格温作为特恩,允许她享有彻底而完全的独立,这是他从未向她或盖瑟表现过的。在德费看来,加恩仍在试图维护法典,紧紧抓住他残存的卡瓦娜荣耀的碎片不肯放手。说要猎捕猎手,说法典都已逝去,说咱们应该像野兽般互相杀戮的是格温,不是加恩。她认为自己所说的就代表她特恩的意见,可德克并不这么想。因为每当维卡瑞提起追在眉睫的决战时,话语中都有种自己会和布瑞坦·布莱斯单独决斗的意味。他每每穿越城市漫步,都会练习步枪和手枪。“如果要面对布瑞坦,我必须准备万全。”他如此声明,然后像个机器人那样日日训练。通常他会在哨塔的视野范围之内,依次演练每一种卡瓦娜决斗模式。某天他练习死斗场和十步决斗,杀死他想象出来的对手,第二天就换成了自由式决斗和踏线决斗,再然后是单发决斗,然后再演练死斗场。那些在塔顶守望的人负责为他掩护,并祈祷没有敌人看见那闪耀不断的激光束。德克对此很担心。加恩是他们的力量源泉,可他却迷失在自己的错觉里。他的假设不言自明:他觉得布瑞坦·布莱斯会回到这里,彬彬有礼地依照法典与他决斗,而不追究先前所发生的一切。结果是,无论维卡瑞如何夸耀自己的决斗技艺,无论他每天如何习以为常地练习,但在德克看来,加恩在一对一搏斗中输给布瑞坦的可能性却逐日增长。
德克自己则周而复始地被半脸布莱斯的梦魇所困扰:布瑞坦古怪的声音、耀石眼睛,还有他怪异的抽搐;布瑞坦身材纤细、脸颊光滑、纯洁无辜;布瑞坦,都市毁灭者。德克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地从这些梦境中醒来,在床单上蜷缩身体,想起了格温的尖叫(那是高亢尖锐的恸哭,犹如克莱尼·拉米娅城的高塔),还有布瑞坦看他的方式。为驱逐这些景象,他只能依靠加恩,可加恩如今也背负着令人疲惫的重负,尽管他或许仍会完成他的使命。
这全是因为加纳塞克的死,德克告诉自己——还有那死亡的情景。如果盖瑟的死法正常一些,维卡瑞将成为复仇者,他会由于愤怒和狂热而无可匹敌,他会比麦里克和布瑞坦加起来还强。可现在,加恩相信自己的特恩背叛了他,来狩猎他,就像狩猎野兽或是伪人,而这件事正在逐渐摧毁他。德克和这位铁玉坐在狭小的守望室里时,不止一次涌出冲动,要告诉他真相,要冲上前去冲他大喊:不,不!盖瑟是无辜的,盖瑟爱你,盖瑟愿意为你而死!可他什么都没说。如果说维卡瑞如今正濒临死亡,被悲伤和背叛以及最终失去的信仰吞噬,那么知道真相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日子一天天过去,危机渐增,德克看着他的三位伙伴,忧惧逐日渐长。与此同时,鲁阿克等待着逃离,格温期待着复仇,而加恩·维卡瑞则盼望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