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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红猫又跑到他们家门口了。
罗伯不喜欢猫。他不讨厌它们,只是不懂人们干嘛要养猫,干嘛要养狗、蛇、仓鼠、鱼和小孩。在他的世界里,配偶归属在「有时很有用,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很烦人」的那种分类底下。
三十多年来,罗伯和艾芙琳已经发展出一套无言的沟通百科大全。他们的婚姻借由这套庞大信号网路,在令人心安的沉默与相敬如宾中维系并日益成熟。这套系统之所以有效,是因为他们两人已经得出确实不喜欢对方的结论。实情是他们两人都不讨人喜欢。他们可以很亲切、客气、乐于助人,但他们都缺乏魅力或是讨喜的特质,即使离婚又再婚,也只会再度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这二十七年来,一切相安无事。接着隔壁搬来了那个老太婆,如今艾芙琳每天都花三到四个小时盯着猫看,抱怨那些猫。
「它又跑来了。」她低声说道。「它坐在前廊上。」
罗伯叹了口气。「只是只猫。」虽然他不喜欢猫,不过这些为数众多的猫并没有特别令他心烦。偶尔,这些小野兽会在深夜叫春,不过远远不及对面那些家伙开派对的次数频繁且讨厌。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看它们?」艾芙琳问。「我是说真的仔细看看。」
「它们是猫,有什么好看的?」
「它们的眼睛很不对劲。」她透过前门窗户看向坐在前廊上的猫。「影子也很怪。」
「老天啊,艾芙琳。你到底花多少时间在看那些家伙?」
「难道你都没有注意到,除了这只以外,其他猫通通不曾离开过她家院子?」她问。「她家院子里随时都有十几二十只猫,但是它们从没越过篱笆。」
「有人抱怨吗?」他回道。「她训练过它们。」
「你不可能训练猫待在院子里,这是办不到的事情。」
「显然这是办得到的事情。」
「有东西弄死了我的蔷薇,解释看看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他说。「或许是浣熊?」
「浣熊不会烧掉蔷薇。」她说。
「烧掉?你认为那群猫纵火烧掉你的蔷薇?」
「不是那群猫,是那只猫。那只猫!看看它。它知道我晓得是它干的,而它一直挑衅我。」
罗伯开始怀疑配偶或许并不属于他想像中的那种分类。不过至少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偏执妄想让他有个期待出门工作的理由。与听艾芙琳喋喋不休抱怨那些毛茸茸的拱背死敌比起来,八小时乐而忘返的中阶经理劳动工作简直就像置身天堂。
他动手开门,她一把甩开他的手。]看在老天的份上,罗伯,走后门。它在外面。」
「喔,真是够了。」他把她推向一旁,打开前门。
那只猫立起身来,伸个懒腰。它看了罗伯和艾芙琳一眼,不过似乎对两人都不感兴趣。
艾芙琳半身躲在门后,距离门槛数步之遥。「如果你算男人的话,现在就去向她摊牌。告诉她我们知道她想怎样。」
「你不是认真的吧?你要我去对个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除了养了只喜欢坐在我们前廊上的猫的老太太大吼大叫?」
「还烧掉我的蔷薇。」她补充道。「我想那怪物还吃掉了纽顿的狗,一周前失踪的那只狗。」
「圣伯纳犬?」
她点头。
猫抬起头来,以一种就连罗伯都必须承认看起来非常满足的姿态舔了舔嘴唇。
艾芙琳后退几步。
「喔,我实在受够了,」罗伯说。「听着,如果我把猫带回它家,告诉邻居我们希望他们把它留在屋子里,这样会让你高兴一点吗?」
他真的不在乎这样会不会让她高兴一点,不过倒希望这样能够让她闭嘴。他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一定程度下和平共处,为了一只猫而摧毁这点似乎有点荒谬,但如果对一个老太太大吼大叫能够让她恢复理智、让自己找回安宁,他十分乐意这么做。
她微笑。她的微笑总是给他一种强挤出来并适得其反的感觉,不会令他欣慰,反而是更加不安。他的微笑比她还糟,但至少他微笑会看场合,而且他从来不用微笑去对付老婆。
「你愿意这么做吗?」她问。「我受不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如果她能让它待在屋里的话……」
罗伯抓起那只猫,它没有试图逃跑。他不是抓它后颈,而是轻轻捧着它的前脚。他这样抱并非出于谨惯或关怀,而是因为他在面对生物的时候总是笨手笨脚。每当有人请他抱抱他们的小孩时,他就会借由尿遁逃跑,幸好这种情况不常发生。
他大步迎向邻居的屋子,穿越修剪整齐的草坪及多采多姿的花床外围栅栏,踏上自人行道通往门口的石板路。当他拉开门闩,打开栅门时,草坪上总数起码超过十二只的猫全部抬起头来。
那只猫一直乖乖地待在他臂弯中,直到他来到雅致的门口伸手敲门。它挣脱他的双手,跳到地上。接着它耐心地和罗伯一起等人来开门。
他看了看时间,再过五分钟就到上班的尖峰时刻了。
房门开启,一名高个子女人站在门后。她的脸很长,胸部不大,不过姣好的五官和一双修长、健美的长腿足以弥补这些缺点。罗伯一直都很喜欢美腿,而且偏好黑发。这个女人的长发光滑柔顺,正是他所喜爱的类型。
「喔,天啊——潘德拉冈,」她说。「你在这儿啊!你带谁来啦?」
猫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进入屋内。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她展颜欢笑,露出一口白牙,似乎有点戽斗。这并非她最完美的表情,不过他愿意假装没看到。
「你的猫老是……」
「潘德拉冈,」她更正道。「它名叫潘德拉冈。」
「呃,是,你的猫,潘德拉冈,老是跑到我家去烦我太太。」
「有这种事?」她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那真是太过分了,莲花夫人一定会很生气。请进,请进。」
「我得去上班。」
「喔,别这么说。」女人拉起他的手。「我们一定要告诉莲花夫人。我确定她想听你说这件事。」
他本来想婉拒,不过他刚好处于人生中愿意拿两小时堵车时间去换与迷你裙美腿共处五分钟的阶段。办公室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迟到了。坐在隔壁办公隔间里的同事到现在还叫他隆恩。要不是罗伯也没费心去记那家伙的名字,他一定会觉得受辱。
年轻女子拉他进屋,然后关上大门。屋里有很多猫,所有家具、台阶、桌下和角落都被猫咪占据。它们全都一声不吭,而且看他一眼后似乎就对他失去兴趣。尽管到处挤满了猫,屋里还是弥漫着一股姜饼和咖啡的味道。
「我想我们还没互相介绍。」女子道。「我叫爱德。」
「爱德?」罗伯问。「那是简称吗?」
「不是,我就叫爱德。只是一个小玩笑,至少莲花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是不清楚笑点在哪里,不过我敢说一定十分有趣。」爱德大笑。笑声很刺耳,很不淑女,而且还以鼻音收尾。
「罗伯,」他说。「我叫罗伯。」
「很荣幸终于见面了。」
「你住在这里吗?」他问。
「喔,是呀。我们全都住在这里,莲花夫人对于迷途的孩子十分心软。」
她带领他深入屋内,路过更多猫,步入一条走廊。
「我没看你出门过。」他说。
「我们通常不能出门。」她说。「莲花夫人说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不过我们暂时得待在屋内。这就是我确定她会对潘德拉冈大发雷霆的原因,它真的不该出去乱跑的。」
他不确定自己卷入了什么事情,不过这栋屋子里肯定有古怪。他没有足够的想像力去揣测究竟是怎么回事。
爱德领他进入一个舒适的房间,装饰以蓝色调为主,里面没有半只猫。她请他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我们正要喝茶,请你务必也尝一点。」
「我不喜欢茶。」他说。
「喔,但是你会喜欢这种茶的,那是莲花夫人的独门秘方。」她拿起小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小杯茶,递给他。「喝一口就好了。」
她秀眉紧蹙,长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表情。罗伯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不断改变站姿的双脚之上。她帮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举起茶杯。
「敬好邻居。」
他和她碰碰茶杯,看着她一饮而尽。罗伯照做。如果他想像力更丰富一点的话,或许会想到茶里有放毒药或是麻药,但他根本没想那么多。他不喜欢想太多,因为得到的答案通常都令人不安。
茶的味道很好,非常好,很像草莓。他又喝了一杯,然后再一杯,接着又是两杯。他肚子里有阵舒舒服服的暖意。
爱德不停地和他闲聊。他只有隐约意识到她在说话,不过还是不住点头,装作有在听的样子。
潘德拉冈走入房内。猫咪坐在罗伯脚边,叫了一声,喉咙中喷出一小道火舌。
罗伯吓了一跳,不过他现在通体舒畅,所以不太在意。「你有看到吗?」他问爱德。
「它有时候会那样,昨天还烧掉了莲花夫人的桌巾。潘德拉冈,你得更小心点才好。」
「看来艾芙琳说的没错。这个小浑蛋真的烧掉她的蔷薇。」罗伯窃笑。他已经好多年不会感觉这么好过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虽然他这辈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莲花夫人来到门口。他见过她几面,甚至向她挥手招呼过一、两次,但从来不会近距离打量过她。他猜想她约莫八十来岁,这点可以从灰色长发和皱纹看出来。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个外貌出众的女人,身材高瘦,骨架不大,不过气势十足。她的裙子遮到大腿中间,罗伯注意到她的腿长得不像话,而且腿形很美。那是一双处于巅峰时期的芭蕾舞者的腿,和她有点不太协调。
「哈罗。」他说。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点头。而且她没眨眼,一下都没眨。
「哈罗,罗伯。很高兴你加入我们。」
「我知道你在这里会很开心的。」爱德说。「是不是,莲花夫人?」
「是呀,」莲花夫人说。「非常开心。」
「开心。」罗伯说着,坠入梦乡。
莲花夫人问:「好了,爱德,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拿我的特殊配方茶给不速之客喝?」
「喔,我知道,但他看起来人不错。再说,是潘德拉冈邀请他来的。」
莲花夫人望向那只猫,只见它也不道歉,就这么转身晃了出去。
「我想这么做也无伤大雅。我晚点回来,爱德。趁我不在的时候帮我们的客人换个舒服的地方。」
爱德迫不及待地抱起舒舒服服地躺在罗伯那张椅子上打盹的猫。「你要上哪儿去?」
莲花夫人拿起茶壶。「我要去找罗伯的太太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