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茱蒂坐在莲花夫人的后院里。爱德好心地出门买了些啤酒和椒盐脆饼回来，她们坐在傍晚的星空下，没有交谈。茱蒂有太多心事，她也不是真的在想那些事，而是边吃着椒盐脆饼边打量爱德。
「你到底是什么?」茱蒂问。「我是说，你之前是什么?」
「之前?」
茱蒂迟疑片刻，不确定这样问会不会很没礼貌。
「你知道……」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但爱德似乎听不懂。「在莲花夫人把你变成这样之前。」
「你是指变形?」
「对，就是那个。」
「马。」爱德微笑，轻啜啤酒。「这真好喝，是不是?」
茱蒂打量爱德。知道答案之后，一切就很明显。强健的双腿、瘦长的脸、大牙齿、棕色大眼。
「我懂了。」茱蒂大声说道。
爱德一脸茫然，显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爱德先生是匹会说话的马。」茱蒂说。「在一出旧电视剧里【注：Mister Ed，六〇年代美国情境喜剧，同名主角是匹能以人话与主人沟通、常惹麻烦的马。】。」
「莲花夫人不让我们看电视。」
茱蒂早就猜到了，因为莲花夫人没有电视。这是茱蒂跑到后院来看星星唯一的理由，看星星比她想像中要有趣多了。药茶的效果还在，所以她会注意到一些事情，像是停在附近电话线上的鸟群根本不是鸟，而是一群石像鬼，还有莲花夫人花园里的花园地精真是活的，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不过她发现其中之一在眨眼。
「而费丁南德本来是公牛——呃，母牛?」茱蒂说。
「没错。」
「至于那些猫，它们从前都是别的生物，对吗?」
「没有全部。」爱德说。「不过大部分是。它们是实验对象。」
「她在实验什么?」
「我不知道。」
「与维护自然之道有关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了解莲花夫人的计划。我不认为有人了解。」
「你从来没好奇过?」
「莲花夫人十分年长，你知道，比世界上所有人还要年长，她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哼。」茱蒂不置可否地道。几只石像鬼飞下来突袭莲花夫人的番茄藤。花园地精立刻反应，动手阻挡石像鬼。冲突十分短暂，石像鬼被赶跑了。
它们只想来颗臭番茄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茱蒂走过去摘下两颗鲜红多汁的番茄。花园地精举起长矛威胁她，但她将长矛推开，把番茄丢给石像鬼。它们兴高采烈地吃着水果。
茱蒂笑嘻嘻地看着花园守护者。她或许无法应付她自己的花园地精。说真的，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内心的番茄是什么，但是帮助石像鬼找到它们的番茄令她的内心获得力量。
茱蒂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她在花园裂开时退向后方。花园地精被甩入空中，看得石像鬼哈哈大笑。一条嘶嘶作响的紫色大虫窜出地面，大虫张开大嘴，呕了几下。在一阵可怕的呕吐声响中，将发光的橘人吐到茱蒂面前。大虫以舌头舔掉嘴巴附近的口水，然后钻回地底，在花园中留下一个直径七尺的大洞。
花园地精在石像鬼的嘲笑声中自地上爬起。全身沾满黏液的橘人出声呻吟。
「蒙斯特?」茱蒂说。「是你吗?」
他撑起身体，半跪着抹去脸上的黏液。「喔，狗屎，是你，就知道是你干的，每次都是你。」
爱德走过来。「你还好吧?」
蒙斯特吐吐口水，咳嗽几声。黏液渗入他的鼻孔、嘴巴、耳朵，差不多把他身上所有的洞都堵住了，就连他的眼珠后方都觉得黏黏的。
爱德和茱蒂试图扶他起身，不过茱蒂一摸到他满身湿黏的唾液就放手了。「噢，好恶。」
「我在一条大虫的食道里卡了半个小时。」蒙斯特说。「请原谅我身上不太干净。」
爱德问：「我不是清理掉你了吗?」
「真是可爱的说法。」蒙斯特说。
他出其不意地捶向爱德的肚子，紧接对准她的脸又是一拳，不过打中她的喉咙。她呼吸困难。
茱蒂抓住他的手。
蒙斯特挥出另外一拳，击中爱德下颔。她摔在地上。
他甩了甩手。他并不擅长近身肉搏，这一拳让他自己痛得要命。「来吧!」他拖着茱蒂走向花园闸门。
她挣脱他。「你是怎么回事?」
「我是来救你的。」
「谁说我要你救?」
爱德一边呻吟一边起身。蒙斯特捡起一块装饰用的石头，准备打碎她的脑袋。
茱蒂踢中他的脚胫，让他绊了一跤。石头掉在他的脚上。
「你疯了吗?」他一边咒骂一边问道。「我是来帮你的。」
「你太乱来了!」她说。「用那块石头会打死她的。」
「那是她自找的，谁教她想杀我。那个疯婊子丢了一条九头蛇来对付我。」在茱蒂来得及阻止前，他踢了爱德一脚。「幸亏我是专业的超自然生物管制专员!」茱蒂以半扼颈的手法将他拖开。尽管双脚腾空，他依然出脚去踢爱德。「不过你不知道这一点，是吧?你这个疯狂的——」
茱蒂把蒙斯特摔在草地上。
「你还好吗?」她问爱德。
「她还好吗?」蒙斯特坐起身来笑道。「怎么不问我?真不敢相信。你在违背我意愿的情况下把我塞进一条大虫的肚子拖来这里，接着我出手救你时又不让我救。你脑子真的有问题，小姐。」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蒙斯特，但我们肯定可以把话讲清楚，只要你暂时不要那么浑蛋。」
「我浑蛋!」他语气嘲弄。「我还以为我只是你那乱七八糟的潜意识中另一个受害者。原来我想错了，搞了半天我才是坏蛋。」
茱蒂伸手拉他，但是他故意不接受，自行站起。
「去你的。什么玩意儿?我要回家了。」他瞪向茱蒂。「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作祟，拜托，看在老天的份上放过我吧。不要再找苏格兰的山羊怪、飞马或是大紫虫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茱蒂说：「我还是不知道你在——」
「你当然知道，至少你内心深处很清楚。我只希望在幕后主使的家伙让我远离这件蠢事。」
她张嘴欲言，但是蒙斯特伸出满是黏液的手掌抵住她的嘴。「什么都别说。点头就好，拜托，点个头，让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了解我在说什么，别再扰乱我的生活。」
茱蒂瞪着他，点点头。他放开手掌，她开始干呕。
「我的天。」她呕了几下，吐出一口黏液。「那玩意儿尝起来像冷冻干燥的狗大便。」
他哼了一声，吐口口水。他落地处附近的草皮在大虫体液的影响下开始变黄枯死。
「天呀。」爱德说。「希望莲花夫人发现你没死的时候不要大发雷霆。」
「先等一下，」茱蒂问。「他说的是实话?你想要杀他?」
爱德揉着开始浮现瘀青的脖子。「莲花夫人说是『清理现场』。她说那是……喔，她到底是用哪个字来着?」
「权宜之计。」莲花夫人带着茶盘和黄瓜三明治来到前廊。费丁南德站在她身后。
蒙斯特打量这名有着满脸皱纹、舞者般长腿，而且精神奕奕的灰发老太太。「我不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也不在乎。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我要在这堆黏液腐蚀皮肤前回家洗个澡，然后让女友痛扁一顿，再来一场愤怒的性爱。」
「恐怕暂时还不能允许你这么做。」莲花夫人向爱德点点头，爱德挡住蒙斯特的去路。
「不要逼我再教训你一遍。」他说。
她一旋身，对准他的下颔狠狠出拳，但肋骨上的瘀伤突然一阵剧痛，她身形一晃，抱住身侧。
蒙斯特击中她的下颔。准头不佳，但是他这一拳使尽吃奶的力气，力道强到他差点整个人摔在地上，不过最后倒下的是爱德。
「警告过你了。」他说着，甩甩瘀青的拳头。「可恶，真痛。」
莲花夫人来到他面前。他回头望向她之前所在的前廊，她动作很快。
「好了，老太婆。你也想尝尝看吗?我很乐意赏你一拳。」
茱蒂想警告蒙斯特，不过当她张开嘴巴时，他已经挥出了不太灵光的一拳。尽管没有打中，而且就算打中大概也动不了莲花夫人一根寒毛，守护她的魔法依然反应剧烈。
蒙斯特飞身而起，摔到花园的另一头。茱蒂及时跳开，没有被他撞到。他摔落草地，滑出好几尺，最后停在前廊台阶前。
茱蒂跑过去察看他的伤势。他毫无动静，双眼紧闭。她本来以为他死了，后来发现他还在呼吸。他眼皮跳动，嘴巴张开，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费丁南德推开茱蒂，抓起蒙斯特软绵绵的身体。
「你还打算要清理掉他吗?」费丁南德问。
茱蒂没看见莲花夫人穿过花园来到桌旁。她似乎不太可能不经过茱蒂身后的前廊台阶就穿过花园走到那边，但是莲花夫人现在就坐在桌旁，一边倒茶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等一等。」茱蒂举起双手。「你不可能真的考虑杀了他。没错，他是个浑蛋，你说我们要校正宇宙，而我看不出杀了他能够校正任何东西。」她停了一停。「好吧，事实上……」
费丁南德伸出大手盖住蒙斯特的脸。他出声呻吟。
「不，不。」茱蒂说。「与他没有关联，这么做是不对的。」
「我想也是。」莲花夫人同意道，虽然她的语气有点失望。「我想在我们的计划开花结果前暂时不去动他也无伤大雅。而在那之后他的死活也就热关紧要了。费丁南德，带我们的客人去他的新房间，有全套卫浴设备那间，我确定等他好一点后会立刻想洗澡的。」
费丁南德拖着斗志全失的蒙斯特一拐一拐地进入屋内。
爱德擦掉嘴旁的鲜血。「我不太舒服。」
「喔，亲爱的。伤得不轻，是不是?何不去厨房煮一壶我特调的药茶呢?第二层右边的橱柜，蓝罐子，很容易找。煮好马上喝，你的伤立刻就会痊愈。」
爱德进屋，留下茱蒂和莲花夫人单独在前廊。莲花夫人轻啜热茶，始终保持微笑，看起来就和之前一样热情友善，像是酷祖母和优雅且年长火箭女郎【注：Rockette。纽约著名舞蹈团，每年耶诞节期间会推出豪华歌舞秀，为美国演艺界独具特色的娱乐节目。火箭女郎大多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最重要的是要有修长的双褪。】的奇特组合。
但茱蒂发现她两者都不是。「你没有真的尝试杀他，是不是?」茱蒂问。
「为什么要对如此微不足道的生命小题大作?他们的生命没什么意义。我一生中见过难以计数的生命与死亡，相信我，世界鲜少注意或在乎。只要时间够久，就连国王与神只都会遭人遗忘。」莲花夫人递给茱蒂一个放在茶碟上的茶杯。「要加糖吗?」
「不了，谢谢。」茱蒂接过茶碟。「但是你不能怪他这么生气，是不是?」
莲花夫人耸肩。「我想不能。尽管如此，他还是毁了我的花园，所以我想我们扯平了。吃块三明治，亲爱的。」
「他会没事的，对吧?」茱蒂问。「你不会伤害他吧?」
「绝不会。」莲花夫人轻笑。「我不在乎他的死活，也不会对他抱持恶意。不过说真的，花园的事情让我有点不高兴，今年红萝卜长得不错。尽管如此，如果留他活口能让你好过一点，我很乐意照你的意思做。」
茱蒂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她不再认为莲花夫人值得信任了。这个女人，如果她真的是女人的话，肯定有点精神不正常。但她看起来又如此和善、如此亲切，就连在下令杀人时也一样。
莲花夫人说过茱蒂随时可以离开，不过茱蒂对此心存怀疑。她不相信这个老太婆，不过她把这话放在心里，一边微笑一边咀嚼椒盐脆饼。
她感到思绪有点模糊。魔法迷雾开始回归。
「你该再喝点茶，」莲花夫人说。「保持思绪清晰。」
茱蒂喝了一大口茶。没过多久，一切思绪再度清晰，整件事情又变得很有道理，真的。莲花夫人年长又睿智，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要再来一杯吗?」莲花夫人问的时候已经开始倒茶。
又喝一杯后，茱蒂还是不赞成杀死蒙斯特，不过她很确定莲花夫人想杀他一定是有理由的。即使茱蒂无法理解，她依然假设会是十分合理的理由。莲花夫人说得有道理，当她们最后终将改善整个世界时，一条低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在考虑把你朋友变成一条鱼。鲤鱼或是鳝鱼。」莲花夫人说。「你觉得如何?」
「你的想法都是最睿智的，」茱蒂回答。「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