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风暴在头上酝酿——由多重色彩、形状，以及写在乌云中的远古秘密所形成的巨大漩涡。
蒙斯特站在一片布满尘土与裂缝的荒原上。触目所及空无一物，没有树木、草丛或岩石，只有头上隆隆作响的风暴与脚下的地面。
一滴雨水滴入蒙斯特眼里，他随即知道宇宙是在某个礼拜二形成的。另外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得知自己刚刚喝的啤酒里有三颗原子曾经到过孔子的膀胱。一大滴雨水在他脖子上溅开，他知道了古埃及历任法老的名字。
知识之雨滴继续下着。雨滴大多都直接越过他，消失在干燥的地表上。有些雨滴打在蒙斯特身上各个部位，进入他体内，在他脑中灌住没有押韵与理由的琐碎知识。一粒氢分子的历史、雁群迁徙的飞行队形、尼禄的身高体重、松尾芭蕉【注：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俳句诗人，被誉为日本「俳圣」。】最冷门的六首俳句诗、天使同时站在针头上跳舞的纪录，以及轧棉机真正的发明者。
知识排山倒海而来。而风暴才刚刚成形。黑暗的乌云中闪电四起、雷声大作，每一下遥远的轰隆声都会带来足以将蒙斯特逼疯的知识。他在四周找寻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他没被漆黑的洞穴吓到，他太想要找地方躲雨了，于是来到洞穴边缘，凸起的岩壁阻挡了逐渐增强的雨势。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进去。」莲花夫人步入他的视线范围。她站在大雨之中却没有淋湿。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他缓缓远离她。
「我不是你的敌人，蒙斯特。你在这里唯一该怕的东西就是……恐惧本身，我知道有点陈腔滥调，但却是实话。洞穴之中只有恐惧。」
他整向洞穴中的深邃黑暗，一道看不穿的虚无。洞里吹来一阵寒风，不过没有将他推开，反而把他往洞中吸去。他在尖叫声中遁入黑暗。
莲花夫人抓住他，将他拉回洞外。她让他坐在地上，拿了一把雨伞给他。
「用这个吧。象征意义一览无遗，不过或许你喜欢这样，因为你的想像力很有限。」
他打开雨伞，然后看向身后，洞穴中有东西在里面呼吸。
「不必理会。」她说。「那只是集体潜意识的恐惧总和。没人有办法征服它们，除非你想被它们吞噬，不然最好假装没有看见它们。当然，这样也会使它们壮大，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们在哪里?」蒙斯特问。
「很难解释。你并不真的在石板里面、也不算是在你的心灵里、不在集体潜意识里。你身处以上三者拼凑而成的临时灵界里。」
风势转强，雨势变大。
「你如果不想发疯的话，我想我们就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到风暴过去。」
乌云形成远比蒙斯特的宇宙还要古老的形状。他看见了其他世界的秘密，对他所理解的现实而言毫无意义。重力反转的国度，其中的生命借由穿梭时空前往未来与自己交欢产下后代。由孤独寂寞的智慧组成的现实，只能借由永世不断地轻哼曲调，以及希望自己有大拇指可供玩弄来打发时间。各式各样可能的宇宙，绝大多数都是失败的作品，在数十亿年间面临各种混乱的结局。
「你最好别抬头看。」莲花夫人说。「你承受不住的。」
他将目光转移到地面上。
「我们得找地方躲雨。」她指向远方的一间屋子。「那里应该就可以了。生物的心灵有极限，那把雨伞无法在暴风中心来袭时保护你。」
一颗燃烧的冰雹落在蒙斯特脚边。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快点。」莲花夫人说着如同鬼魅般消失。
他在闪电与小陨石于四周爆炸的同时冲向小屋。一枚碎片划破蒙斯特的脸颊，他得知猫王之死都是吸血鬼幕后指使的、爱荷华州某座农场里有几头智力卓绝的乳牛正在策划推翻人类、冷融合的数学方程式，不过方程式内容他立刻就忘了。
风暴在接下来几步里持续增强。他的雨伞起火燃烧，他沉浸在知识之中、徜徉在讯息的汪洋里。它们毫不伫留地穿越他的心灵，如同洪水侵蚀土壤般摧残他本身的知识。
他越来越笨了，如果再不进入室内，他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天空裂开，显露出最伟大的秘密。不是生命之谜，是连古老全知的石板都不知道的秘密，是某种几乎同等重要且更难得知的秘密。万一蒙斯特不小心瞄到一眼，立刻就会退化成颤抖不停、语无伦次的东西。幸运的是，他始终低着头、闭上眼，一直到跑到屋前、脑袋撞到门时都没有睁眼。蒙斯特紧闭双眼，推开房门，冲入室内，避开风雨。
地面遽震，事实与资讯的海啸在屋外怒吼。风暴的力量震撼整栋建筑，随时可能将之彻底摧毁、沦为废墟。小屋撑不了多久的。
「关门。」莲花夫人说。
他照做。风暴立刻消失，屋内一片宁静。
蒙斯特拉开一条门缝，屋内在风暴的威力下抖动哀鸣。他立刻再度关门，风暴随即消逝。
这是间简陋的小屋。里面有些常见的家具，几张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咖啡桌。小饰品和相框数量多了一点，不过干燥且赏心悦目。莲花夫人坐在躺椅上，阅读一本一九五〇年代的生活杂志。
他走到窗口，看向窗外。天晴气朗、风平浪静，没有风暴的踪迹。
「这里是哪里?」他问。
「这是一个快乐场所，多半是某个令人欣慰的记忆所残留下来的片段。」她答道。
他打量房问。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照片，身穿他出生前数十年的流行服饰。「我不记得这里。」
「这里不是你的快乐场所。」她说。「只是刚好可以借来用一下的地方。」
尽管浑身湿透，他却没在滴水。他试着拧干上衣，但是水拒绝滴下来，他甚至没在地毯上留下湿答答的脚印。他拨开眼前的湿头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想来瓶啤酒，啤酒出现了。但是不是扭转瓶盖式的，而他没有开罐器。他希望有支开罐器，不过没有如愿。他展现男人的气魄，试着扭开瓶盖。瓶盖擦破他的手指，弄出了一点血。更讨厌的是，它还没打开。
「如果你不认为打得开，它就永远不会打开。」
蒙斯特用酒瓶去敲茶几。茶几破了，酒瓶没有破。
「我懂了。」他说。「这瓶清凉畅快的啤酒代表了我个人的快乐。我打不开是因为我向来认定自己快乐不起来，是不是?我一直认为快乐离我非常遥远。」
「差不多的意思，你比我想像中更加聪明，一定是暴露在风暴中让你变聪明了。」
他将啤酒抛到身后。酒瓶碎了，把他快乐的象征洒在硬木地板上。「女士，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愚蠢过。」
「非常好。」她说。「最聪明的人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是呀，是呀。只手之声【注：著名禅门公案，某禅师要小徒弟找出一只手掌拍出的声音。】。」另一瓶啤酒出现在他身旁的桌上，不过他没上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有我的理由。」
「喔，好神秘。」蒙斯特以最挖苦的语气说道。「现在要干嘛?」
「等风暴过去。」
「然后呢?」
「然后你的心灵重新回归肉体，你就像从前一样无知。」
「那要等多久?」
「在物质界里，几个小时。在这个随机的心灵废料场中，谁知道?」
他靠上椅背，舒舒服服地坐着。一段沉默过后，他希望有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一台电视出现了，但是只播放编织史的纪录片。一副纸牌出现了，但是每张牌都是黑桃七。大富翁游戏出现了，但是少了骰子和跑车。他拿起一本旧杂志，结果是用日文写的。
他不晓得什么比较令人沮丧，无聊，还是明知是被自己的潜意识期望给逼到这么无聊。
门旁的老爷钟滴答滴答。钟摆摇晃，指针却不移动。时间没有移动。蒙斯特打开前门，风暴撼动木屋。他在椅子上坐了十分钟，数着滴答声，确定没算错时间。接着他打开前门，再度察看。
风暴还在外面，依然努力以残酷的浪潮冲垮小屋。
蒙斯特认为自己并不喜欢心灵的世界，也不喜欢集体潜意识。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屋内里还有别的门，也可能是这些门自行出现，还有一道楼梯。
「这些门后有什么?」他问。「楼上又有什么?」
莲花夫人说：「我不知道。秘密吧，我猜。」
「谁的秘密?」
「我如果知道是谁的秘密，大概就知道门后有什么了。」
蒙斯特看着窗外那个只能看不能摸的春日景象。
「你为什么要抓茱蒂?」他问。
「不为什么。」她冷冷答道。
「拜托，你不能在这里骗我，这是个分享秘密的地方，不是吗?」
「我不是来和你分享秘密的，只是要保持你的理智，继续与石板连结，好让我在真实世界里找出你的位置。我和石板之间也存在着一道连结，所以迟早都会找出它的下落。但是当你和它融为一体时，就会产生更强的共鸣，能够大幅缩短我找到它的时间。」
「啊哈!你不是在帮我!你只是在利用我!我就知道你会说溜嘴。」
「我没有说溜嘴，只是不在乎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了对你也没有任何帮助。看看你，蒙斯特。此刻你和全宇宙的知识融为一体，而你竟然躲在其他人的快乐记忆里。要是我没出手救你，你不是被人类的恐惧吞噬，就是被所有的知识逼疯。」她放下手上的杂志，拿起另外一本。「帮你自己个忙，等待风暴过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考虑和她争辩，但她说得没错。
「你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我?」他问。「在真实世界?」
「很复杂的问题。毕竟，哪个世界才是真实世界?」
蒙斯特发现自己还没有摆脱这些抽象的狗屎。
「好了。」他说。「告诉我真相。茱蒂究竟特别在哪里?她为什么能召唤超自然生物?我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是个废物，不是吗?」
「或许，」她同意。「但是就连废物也可能造成危险。你已经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是——」
「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她低吼。吼得很轻，但确实是用吼的。
蒙斯特大笑。「哈!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我们身处全宇宙所有知识的宝库，你干嘛不开口问问呢?因为你不能问!因为你和石板的连结逐渐减弱，而我和石板的连结越来越强烈。因为真实世界里，石板在我手中，不在你手中。只要石板还在我手中，这种事情就会继续下去。」
「不会太久的。」莲花夫人轻声道。
「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我一样和石板产生羁绊。」他说。「你怕了，对不对?」
她轻笑，不过有点无力。「少荒谬了。」
「经历无数岁月之后，你终于害怕有人会取代你的……」蒙斯特突然住口。「嘿，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他的身体干了。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心灵之雨，全部渗入他体内。和刚刚的倾盆大雨不同，这些雨水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进入他的内心，没有令他不适。而他所获得的知识远大于他所失去的。他不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但他知道所谓的总宇宙等于是将五十个空间球体如同一堆橡皮球般层层交叠在一个无限大的盒子里。
这些知识几乎全部毫无用处，就像知道火星的气温是几度一样。或许有人会想知道，但不是他，他所面对的问题比现实的本质来得迫切许多。
他坐下沉思。他要知道什么?石板能够告诉他一切，但是如果不能主动选择想要知道什么，他只会同时学得太多又学得太少。他只是凡人，脑中只能容纳一定的知识，还要花时间去消化所吸收的知识。宇宙充满了秘密，如今他了解了最大的秘密之一就是没有人需要知道所有秘密。
这是一个想像与象征的世界。他得依照这里的规矩思考。
他拿起啤酒，凝视着它。他将思绪集中在正面的想法之上。他的恶魔女友试图杀了他，但没成功，现在他恢复自由身了。他家毁了，但是说真的，那又不是他的房子，房契上写的是丽丝的名字。他破产了，那又怎样?他又还没死。他和宇宙融为一体，而他没有在过程中发疯。整体而言，情况已经开始好转。
瓶盖自瓶口掉下。「接招吧，集体潜意识。」
蒙斯特试着尝了一口啤酒，没有很冰，而且有点淡。不过他并不期待奇迹。他喝光啤酒，随便挑选一扇门走去。门上没有标记，所以他完全不知道门后有些什么。秘密，他的秘密。
他触碰门把，一声雷鸣撼动小屋。那是他的恐惧，现在他懂了，对知的恐惧以及对无知的恐惧。
「你不会想进去的。」莲花夫人说。「你应付不来。」
他回头看她，在她眼中看见恐惧。她也很害怕，害怕门后的东西，害怕他所得知的秘密。
她站起身来。「你应付不来。」
「或许你说得对。」蒙斯特喝下最后一滴啤酒，抛下酒瓶。「或许不对。」
当他打开通往内心最深处秘密的房门，进入之后的黑暗时，一道闪电贯穿了他的身体。
□
蒙斯特缺乏想像力。于是宇宙化身为有颗小地球绕着公转的小太阳出现在他眼前。那颗太阳戴着太阳眼镜，虽然蒙斯特认为这毫无道理可言。
他伸手遮眼。「哈罗?」
太阳低头看他。亮黄色的脸颊上浮现一道大微笑，蒙斯特鼓起勇气面对神圣的智慧。
「茱蒂。」
「她怎么样?」
「茱蒂。」太阳以缓慢平淡的语调说道。
「怎样?」
太阳皱眉。
「茱蒂。」
「听到了，但是——」
太阳因为沮丧而变得黯淡。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一些事情。」蒙斯特说。「但是我听不懂，我不了解。」
太阳低吼一声，努力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蒙斯特发现宇宙是个白痴。这个结论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帮助、茱蒂。」
「好。」
太阳对他冷笑。
「干嘛?你要我帮助茱蒂，这个我知道。可以问为什么吗?」
太阳在蒙斯特身上洒落一道耀眼的阳光，试图透过一连串进入他脑海中的影像回答他的问题。他无法理解大部分的影像，但是在潜意识和非自发性的知识过滤之下，他大概了解了状况。
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个计划，即将面临最后关头的宇宙大计。茱蒂是计划的核心，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以为宇宙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太阳点头。
本来蒙斯特觉得这没什么，偏偏他自己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宇宙大计中的一份子，一个随机小卒，最后关头投入计划的未知变数。在超商里遇上雪怪和在公寓中遇上食人妖两件事情让他踏上了这条道路，他在机缘巧合下成为茱蒂的守护者。在那之前，宇宙完全不会在乎过他，但它甚至懒得对他隐瞒这一点，就像它懒得对他隐藏幸存的机率有多渺茫一样。
「真的?」他问。「就这样?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
宇宙笑得像个单纯的孩子。它伸出由宇宙之火形成的大手，拍拍蒙斯特的头。
它改变了他。
「帮助、茱蒂。」
接着他脚下的世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