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元理能让人预见未来,”教长心不在焉地说,“就等于说海洋的主要作用是推动漂流木一样可笑。更为准确地说,密切观察、研究元理的人,能对它可能给物质世界带来的影响做出某种推断。除此之外的所有说法都是误导。”
那个他没能记住名字的小姑娘已经不在班里上课了。她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或者说几乎达到,于是离开了。他隐隐觉得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旅馆老板的女儿和某个英俊的陌生人一夜春宵,到早上才开始觉得不舒服似的。施咒的后遗症开始找上他。要想纠正偏差,他必须再次找到这姑娘。
“就好比有一条路。”他继续说,学生们则在写字板上积极地埋头记录,将他的智慧转化为蜡纸上的一行行符号,“一个人身处某个盗贼横行的区域,穿行在峻峭的山谷里。他或许会有所怀疑,但从他所处的位置,无法确切看到埋伏在下一个拐弯处的强盗。此时在高高的山顶上有一个人,可以同时看到他和强盗。他并没有什么魔法,只是占据地理优势而已。同理,当你自己是那个行路人时,也是看不到强盗埋伏的;只有作为密切关注事态的局外人,才能觉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
亚历克修斯知道,这样的比喻漏洞百出,但对新生来说比较容易理解。等他们之后学业精进,完全可以得意扬扬地给这段话挑错,这也有助于他们树立自信。
“又或者,”他继续道,“假设桌上有一杯水。杯子当然不会自行移动或把水泼洒出来。但如果此时恰好发生地震,或是一队沉重的马车刚好从下面的街道经过,表面上看起来,杯子就像在自行震动似的。如果你比未经训练的普通人更早察觉到地震的先兆,或者看到车队驶入街道,就知道杯子会震动。这时你就可以做出预测,也可以出手干预,提前把杯子拿起来,免得它被震到桌子底下摔碎。如果有人要走歪门邪道,可以宣称自己能使杯子震动,让水泼洒出来,而他的虚张声势也不会露出破绽。”
担心教坏他们吗?作恶的因子早在一出生时就存在。比起那些假装能治病救命或者以诅咒敛财的人,亚历克修斯更讨厌所谓的算命先生。可悲的是,所谓预言,之所以会成真,大多就是因为当事人对它信以为真,因而做出了相应的举动。
“我们这些研究元理的人,”他继续道,“可以置身事外,观察到潜伏的强盗或是接近的车队。有时候,我们的预见使出手干预成为可能:我们可以跑下山提醒行路的人,或是匆忙赶到地震即将发生的地方去救人。但这样做,引起别人注意,会将自身暴露在危险之中。夸口说我们能避开强盗,或能在不碰触杯子的情况下让水泼出来,不仅不诚实,更是极其危险的做法。强盗会放过旅人,转而攻击我们。警告原先会把水弄洒的人,自己却很可能把水洒一地。有些人认为,如果预见到即将来临的灾难却选择袖手旁观,我们应当受到谴责。但让我们换个方式看待问题:不出手干预的话,强盗的受害者只会是一个而不是两个。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到明天之前,阅读麦康达《三段论》 (1) 的前二十章,并准备好课上回答问题。”
他不再说话,对学生而言,此时的他相当于不存在。他知道,学生中有些人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宁愿相信他和其他大师都各自藏了些“绝招”,不肯传授。随他们去吧,过度的无知往往导致伤人不成先伤己。
当最后几个学生一边闲聊着跟课堂所学完全无关的话题一边走出去的时候,亚历克修斯不禁想起那名年轻女子和那个诅咒。施咒带来的后遗症依然困扰着他,就像眼睑下卡着一颗沙砾那么难受。她在哪里?也许学生中会有人知道。不过,她在这里待的时间太短,跟其他人交心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他们全都那么年轻那么幼稚,谁会把秘密告诉单纯的孩童呢?如果她告诉别人自己离开的原因以及诅咒的事,肯定会有几个傻瓜尝试自己施咒。幸运的话,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施咒不成功而已。
佩里美狄亚的教长,四处寻找一个在第二天就弃学而去的女学员。头天晚上,这姑娘还在教长的房间里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简直可以想象他的下级同僚一旦逮到机会,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想到这个,他决定还是别给他们这个机会的好。他只能另外想办法解除困扰。
他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想快步赶上,于是头也没回地放慢了脚步。
“真是奇妙。”他认出了说话的人——城邦学院的掌院卡纳迪,可惜此时再加快步伐已经太迟了,“每年都会多五百张新面孔,然而不出一两个星期,他们的样子以及说话的方式就变得和他们的学长一模一样了。我在想,到底是我们影响了他们,还是说年轻人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我怀疑二者皆有。”亚历克修斯回答,“因为不想在外表、品味以及思想各方面成为同龄人中的异类,刚进来的时候保持的个性,很快就会被磨灭。关于青春,最好的说法就是它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
照例交换了一两句精辟的言辞之后,亚历克修斯暗自期待他的同僚会走开。可惜今天运气不好,卡纳迪谈兴正浓。至于他什么时候会切入正题,天知道。
“真是令人悲伤啊,想当年我也曾年轻过。”卡纳迪叹了口气,“当年我大概也是如此吧,尽管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的事了。在我自己看来,我始终永葆青春,只是身边的朋友纷纷老去。”
想知道为什么吗?亚历克修斯问自己。“我看过这样的说法,”他回答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最契合的年纪。一旦到了这个年龄,就永远停留在那里,只不过身体会继续老化。”
“就我而言,是永远四十三岁。”
亚历克修斯不由得产生了兴趣,“真的吗?为什么是四十三岁呢?”
“那一年是我平生第一次阅读《语录》。”卡纳迪坦率地说,“你呢?”
“我的既定年龄还没到。”亚历克修斯承认,“我可以很清楚地记得三岁时的事,对其中的意义迷惑不解。后来我有很长时间停留在十七岁,不过现在已经走出来了。我想,当我意识到顶头上司没什么可怕的时候,我就走出了十七岁。”
“哦,那是什么时候?”
“我成为教长的时候。”亚历克修斯回答道,“现在我觉得我的手下比较可怕,不过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卡纳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让我们彻底换个话题吧。”他说,“你还好吗?”
亚历克修斯停住脚步,抚着下巴以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么明显吗?”他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只脚被陷阱夹住了一样。我猜,你在探索元理的过程中,打个比方吧,大概不小心踩到了一柄隐蔽的耙子,结果鼻子上挨了重重一击——这么说不算突兀吧?”
亚历克修斯笑了。“不算,”他回答道,“因为我在行动之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后果。我施了个咒,我想这个诅咒大概和我犯冲。”
“哦,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亚历克修斯迟疑了。卡纳迪常常表现得不合时宜,很多时候令人厌烦,还一贯骄傲自大。但据亚历克修斯所知,他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邪恶心机,也没有强烈的向上爬的野心。他的著作展示了令人惊叹的洞察力、讲究实际的头脑以及敏锐的才智。而且,要想摆脱这天杀的痛苦的话,亚历克修斯需要外力援助。
“一名击剑手,”他说,“名叫巴达斯·洛雷登。需要事先说明的是,我和他无冤无仇。我是替别人下的咒,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这么惨。”
卡纳迪咬着下唇,强忍住一抹笑意。“这样的话,”他说,“我必须要恭喜你,你的诅咒效果极佳。我要记住,随时随地都得对你恭恭敬敬的。”
亚历克修斯扬起了一边眉毛。“怎么回事?”他问道。
“啊,你不可能知道,是吗?我凑巧在一家买卖木炭的同业联盟投了一笔小钱。他们正在和一家竞争对手打官司,很快就要庭审了。我们的对手请了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代理律师。”
“我明白了。然后呢?”
“然后,我们请了齐阿尼·阿尔维斯。”卡纳迪说道,“你一定听说过他吧?”
亚历克修斯皱起了眉头,“可能吧。我完全不关注法庭的事,不过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他很厉害吗?”
“可以这么说。反正我知道在运动协会,尽管洛雷登的赔率是一百二十比一,还是没人愿意给他下注。”
“我明白了。”亚历克修斯缓缓地点头。“这样的话,”他说,“我强烈建议你把全副身家都押在洛雷登身上。说真的,你去下注时,顺便帮我也押五十夸特。”
卡纳迪一脸疑惑。“我亲爱的朋友,”他说,“虽说谦虚是一种美德,但你不觉得有点过头了吗?我认为,单凭这场对决的出现,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说明你的诅咒效果有多棒了。”
“你不明白。我咒他死在别人手里。一个特定的人。这个人不是齐阿尼·阿尔维斯。”
“啊,”他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这可真是烦人,我在阿尔维斯身上已经下了重注。不过,我想我应该还能再押几个夸特来止损。谢谢。你算是救了我这个可怜人,免得我血本无归。作为回报……”
亚历克修斯微微点头,以示接受谢意。“我必须承认,”他说,“我需要人帮忙。这个诅咒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也许是完成的效果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吧。”
“施咒就像用蒜头烹饪一样,你最好控制一下为求好运忍不住多加一点的冲动。今晚是你到我们学院来还是我去拜访你?”
亚历克修斯考虑了一会儿。总的来说,解决这个麻烦的地方最好不要离他的同道中人太近。“在学院吧,”他说,“晚饭后,大家应该都集中在小礼堂吧。”
“那时候我也会去那里啊。”卡纳迪指出,“当然,如果是应教长的私人请求——”
“我宁可你说是研修会的紧急事务。”亚历克修斯回道,“这也不算撒谎。自打施咒以后,我简直一刻都无法专心。就连处理日常事务都开始有点失控,更别提阅读了。”
“那就今晚吧,晚饭以后。你从侧门进来,我保证亲自帮你开门。”
“谢谢。”
卡纳迪走了,脚上那双时髦的拖鞋磕在石板路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真是个怪人,亚历克修斯想。他担任城邦学院的掌院已经七年了。在通向教长职位那周密规划的晋升路上,这个职位通常被视为按部就班往上走的起点。在这个职位上待七年,已经算是创纪录之久了。然而一直以来他从未流露出要升职的意愿,更别提主动去谋划了。三年前,卡尼亚地区空缺出来的教长一职本来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他却任由手下一位他既不喜欢、也不待见的执事长如一支来势汹汹的军队似的发起进攻,轻轻松松获得了晋升。从表面上看,他是职场精英的典范,是城里权贵家族的次子,从母族继承了可观的产业和投资。那些毕生只能在地区政治圈打转的可怜虫总是坚持不懈地向他献殷勤。也许是卡尼亚的寒风和海雾对他缺乏吸引力吧,又或者他就是个内心正直的人。奇怪的是,亚历克修斯更倾向于相信后者。
于是,趁大家在他的寝室下面一层热火朝天地用晚餐时,亚历克修斯悄悄溜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沿着中城的街道向北阶走去。晚上城门上锁,但门卫认得他。既然上城区的居民从不露面,教长就是大家可以见到的最接近城市领袖的角色了。然而,对于一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穿过中城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个严重障碍。不管怎么说,亚历克修斯最终来到了城市学院,一路上既没有被人认出,也没有被人抢劫。他用手杖剑的圆柄轻轻敲响学院的侧门。
“啊,你来了。”卡纳迪透过门上的滑板窗对他说,“我正琢磨你到底来不来呢。”
院长的住处大概有亚历克修斯的寝室五倍那么大。房间里有几张挂在墙上的值钱挂毯,五把雕工异常细致的镀金椅子,一张放置在低矮平台上的帷帘床,几个雕刻着精美图案、令人相当惊艳的胡桃木箱柜,一张装饰着珠母镶嵌画、画中描绘着打猎场景的高高的书桌,一张由打磨得锃亮的鲸须制成的脚凳,以及一套精美的镀银酒具。所有家具都相当新,散发着强烈的樟脑丸和蜜蜡的味道。亚历克修斯深信,他的同僚肯定有办法给出每一样家具甚至全套家具的最新估价、销售价格或替换成本。
“你不认同。”卡纳迪平淡地说道。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一点也不。”他回答道,“这只不过是世俗大领主应有的生活方式而已,以你的身份并不算夸张。至于我自己,我只是觉得这些装饰太容易让人分心了。只有野蛮人才会否定美丽的事物本身。而且,我相信,比起那些干果商人、卖凤尾鱼起家的大老板,你才是真正懂得欣赏的人。他们在家里堆满了艺术品,不过是想努力证明他们是有品位的人。”
“不管怎么说,你心里还是不认同的。至于我个人,我倒宁愿拿这堆垃圾去换你头顶的马赛克壁画。但我怀疑那是非卖品。”
亚历克修斯笑了。“当然,没准有一天你有机会睡在那幅壁画下面呢。”他回道,“还是说,你仍然没有意愿朝那个方向发展?”
卡纳迪耸耸肩。“与其问我愿不愿意,倒不如问我是否能胜任。”他答道,“事实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的回答倒是挺诚实的。注意,我可没说我相信你的话。”
“诚实的回答未必是真心的。”卡纳迪露出了笑容,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停止互相伤害,谈正经事了?”
“那最好不过了。”亚历克修斯说。接下来,他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卡纳迪。等他讲完,院长在他金碧辉煌的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左手食指不停地揉着他那又小又扁的鼻梁。
“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说,“在这件事上,你施错了咒。”
“这不是那姑娘想要的结果。既然她是施咒的主体,而我不过是她的媒介,那个错误很可能相当严重,导致元理出了谬误。”
“很有可能。”卡纳迪点点头,“从根本上来说,你利用了原有的空隙,往里面填了些不能契合的东西。现在你不得不承担扰乱元理带来的后果。”
亚历克修斯缓缓地点头,“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说法。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纠正我的失误。”
“哦,太简单了,”他的同僚插话道,“你得回到那一瞬间去纠正失误。只要你能取消错误的诅咒,换上正确的——”
亚历克修斯举起一只手。“当然,我已经试过了。”他说,“关键在于我做不到。毕竟我不是施咒的主体,我无法取消。我能做的,只是在那倒霉家伙周围布置一个护盾以防诅咒生效。仅仅这么做就已经很困难了。每次我刚布置完护盾,第二天就发现没了。我真的不想余生每一天都要帮这家伙制造护盾。”
“这是个难题。”卡纳迪说,“我只能建议我们一起再试一次。在你表态之前,我得说明,我们两个合力未必就比你一个人干效果更好。我们真正需要的,当然是那个姑娘。”
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我很赞同你的观点。”他说,“尽管如此,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我认为还是值得试一下——前提是你已经准备好承担风险。一旦受到反弹,后果将不堪设想。”
“啊,这个嘛,”卡纳迪耸耸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别忘了,我还没提我的条件呢。”
“你想要的,大概是终身观赏我的马赛克壁画吧。”亚历克修斯回答道,“这个承诺我没把握能兑现。再说,你和我年纪差不多,不见得能活到收取报酬的时候。”他笑着说,“我猜你没打算动点手脚,提前拿到报酬吧。”
卡纳迪看起来似乎被惹火了。“事实上,我真的没有这个打算。”他说,“要是我想当教长,现在已经当上了,或者至少已经在卡尼亚一边咳嗽一边擤鼻子了。我想要的,是一样更神秘的东西。我要你告诉我元理的第七个层面。”
亚历克修斯不禁惊呆了。关于第七层面的知识是不传之秘,只有佩里美狄亚教长、圣海盗的教长以及银枪学院的院长才能接触到。换句话说,仅限于研修会高层。无论局势如何、无论职位高低,这是个永远需要保守的秘密。“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因为我想知道。”他回答,“这个秘密真的如此惊人吗?不管你信不信,我加入研修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元理,至少是我们能够理解的那一小部分。要研究元理,我自然需要了解所有七个层面。”
“我相信你。”亚历克修斯说,“但这并不表示你的要求不无礼。”
“这就是我的条件。不用说,这个秘密我一定会守得牢牢的。说到底,不会有人把偷来的财宝一捧一捧地从窗户洒出去,分给下面的人。”
亚历克修斯思考了一会儿。“我只能这么建议,”他说,“等时机成熟的时候——肯定不会太久,可怜的提奥弗斯托已经八十多了——你将继他成为下一任教长。到时候你至少拥有了解这方面知识的官方许可,实际结果是一样的。”
“一定要走这条路吗?我真的不想离开这个舒适的地方,到海中央光秃秃的岩石岛和一帮盗贼、杀人犯为伍。”
“这可是不少人打破头也抢不到的职位啊。”亚历克修斯略显困惑地说,“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完全不。没错,那里是有一座很好的图书馆,但和我在城里能得到的资源完全不可比。再说,”他继续说道,“一旦我了解了第七层面,书籍能够教给我的就没剩多少了。好了,这样吧,我向你发誓会保密,如果这么做能让你更放心的话。”
亚历克修斯难得允许自己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我想这个教训足以让我再给年轻姑娘们帮忙时三思而后行了。”他说,“事成付款,天经地义;不成功则交易作罢。”
“那当然。现在开始吗?”
一束晨光透过百叶窗,剑一样地刺了进来。
“起床啦。今早天气真好。”
洛雷登的手已经紧紧地扣住波西马剑的剑柄。他连忙控制住本能反应,睁开眼睛。
“见鬼!”他嚷道,“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床啊。”艾希莉一边打开百叶窗一边回道,“来吧,起床啦。”
洛雷登将毯子拉到下巴处,“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在早晨这个该死的时间起床?走开。”
艾希莉从酒壶里倒出半杯酒,再往杯子里掺满水。“你两个小时前就该起床了。”她快活地说道,“而不是像猪一样赖在床上。”
“为什么?”
“训练。喝了酒把衣服穿好。我想在我们出发去学校之前先让你绕城跑十圈。哦,来吧,行行好吧。连嘴里塞着苹果的胖子看起来都比你更精神些。”
“哎呀,该死……”洛雷登闭上眼睛,但已经睡意全消,“我穿衣服的时候回避一下。”他命令道。
“好,别磨磨蹭蹭。”
他已经很久没有特意进行跑步训练了。十圈跑下来,他感到膝盖发软,胸口剧烈疼痛。他拿这些当借口想回家休息,艾希莉不为所动。
“你听着就像我那在火堆前打盹的祖父。”她说,“在学校训练一早上会对你大有帮助。”
等他们爬过长长的阶梯来到中城时,洛雷登觉得自己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推断自己不是得了心脏病就是轻微中风。
“别说傻话了,还有,别磨磨蹭蹭。”
剑术学校设在位于老竞技场和雨水池之间一栋狭长的单层建筑里。里面的主训练场上一如既往地有些时髦的青年男女,穿着昂贵而不实用的击剑服,靠在剑匣上,围观几个职业剑手进行日常训练。侍从拿着草靶子和一桶桶的湿黏土来来回回地跑动,受训者高声呼喝,无处不在的小商贩举着盛满酒和香肠的托盘在人群外缘走来走去,剑器商人则躲在后柱廊的柱子间悄没声地做交易。“我们一定得在这儿训练吗?”洛雷登可怜兮兮地问道,“我受不了这鬼地方。”
“练吧。”艾希莉回答道。
首先,洛雷登要定下一个靶标。他决定现实点。喜欢卖弄以及实力不凡的剑手经常用半便士银币当目标,而他即使在巅峰期也没这么厉害。于是他直接将靶架上的节孔当成靶标,从实用的角度来看也没什么差别。
“十中七?”他建议道。
“九。”
“我用不着听你的。”他回道,“我是律师,而你只是个该死的助理。”他往后退了三步的距离,将波西马从剑匣中抽出来。
“十中九。”艾希莉重复道,“准备好了?”
洛雷登点点头。这项训练要求在两步开外以弓箭步全力前刺,每次都要刺中靶标。这个动作的诀窍在于尽可能在最后关头才通过转腕进行直刺。他十次中有七次刺中。
“再来,”艾希莉说,“这回要有进步。”
第二轮他十次中只刺中六次,第三轮还是十中六。到了第四轮,他十次全中。
“你看,”艾希莉沾沾自喜地说,“熟能生巧嘛。”
“哎呀,闭嘴吧。”他一边倚着靶子喘气一边说,“现在该开始刺数字了?”
靶子大约有一条胳膊那么长,是草编的人形。从一到十二,拇指大小的数字随机分布在靶子上。训练的方式是,教练喊出某个数字时,剑手在一步开外以剑尖刺中相应的数字。二十次中能刺中十五次已经算是很好的成绩了。
“准备好了吗?”
“刺中十六次,对不对?”
“十八。”
结果他第一轮就刺中了十八次。第二阶段的训练形式是一样的,但速度要快一倍。照这种速度,刺二十次能中十次就已经是在炫技了,洛雷登居然二十次全中。
“好,太棒了。”艾希莉说,“现在我们加铅垂线。”
铅垂线就是一根绳子吊着一个铅锤,铅锤悬吊的位置代表当对手背对靶标站立时他的剑尖所在。剑手必须先将铅锤格挡开,以弓箭步前刺,最后撤回,撤回时要注意防守荡回来的铅锤。防守失误即视为不合格。在正常速度下二十次中能刺中十四次,或者在快一倍的速度下刺中七次,就可以算是很好的成绩了。切断绳子不算。
“不错。”看到洛雷登在正常速度下刺中十九次,艾希莉说,“现在我们来点难的。”
第二轮加快一倍的速度,全中。艾希莉坚持让他再来一次,然后加快两倍速度,又是一轮。等刺了十四次,十四次全中时,洛雷登忽然手腕一抖,将铅锤切成两半,拒绝再练下去了。
“你的弓箭步刺还不错啊。”艾希莉说,“现在让我们试试你不怎么厉害的招式。
四片组成一个十字的木制辐条从轮毂上伸展而出,轮毂则绕着竖在地上、高度到下巴处的中轴旋转。这就是刺枪靶。设计这样的靶子是为了练习闪躲后正确归位。击剑手击中一根辐条,再躲闪因轮毂转动而袭来的第二根辐条。击中第一根辐条的速度越快、力道越大,躲闪第二根辐条的速度也必须越快。标准练习动作的改良版是只用第二、第四根辐条。也就是说,仅仅来回翻转手腕是不行的,你得不停地将剑身提起以避免被辐条打到。
“我的胳膊好痛啊。”完成标准版以及改良版各四轮练习,而且全无失误以后,洛雷登忍不住抱怨道,“上庭的时候全身肌肉酸痛对我没什么帮助吧。”
“你就是爱偷懒。”艾希莉回道,“好吧,我们来练练步法。”
这下洛雷登的抱怨更加滔滔不绝,极具说服力,可惜没什么用处。步法训练,是在地板上描绘出脚印的黑色轮廓,里面写着特定的数字,传统的训练方法是当教练叫到某个数字时,剑手要挪动步子踏在指定数字的脚印上,步伐从慢到快,直到形成频率极高的快步舞。升级版的方法相同,只不过要蒙住眼睛。
“现在可以休息了吗?”洛雷登气喘吁吁地说,“我一直跟你说我讨厌练习,你从来不听。”
“把刚才那套步法再练一遍,你之前错过了二十六号脚印。”
他不得不将蒙眼训练又重复了三次才达到理想效果。四十中三十一可以算是极其优异的成绩了。
“满意了吗?”
“不算太差。”艾希莉不得不承认,“现在,你最好开始圆环练习。”
“艾希莉……”
“圆环练习。”
从屋顶的一根梁上垂下一个苹果大小的钢环,钢环正下方的地面画着一个直径为五步的圆圈。训练的时候,剑手绕着圆圈以进步、退步、半弓箭步等步法将剑穿过悬吊的圆环。改良版还得躲闪一个从钢环上吊下来的、每次钢环被击中就会绕着圈子追逐击剑手的铅锤。在训练营的所有练习项目中,这大概是洛雷登最讨厌的一项。
“这个成绩我很满意了。”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完美地走完第二圈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人。圆环训练中全无失误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能做到连续两圈都完美无缺,这简直可以说技艺非凡了。
“走,”艾希莉说,“趁我们还挤得出去。”
“就是说我可以回家了?”
“练完沙袋和盘索。”
沙袋就是一个装满湿黏土、与人体硬度大致相当的皮袋,用来进行贯穿练习。练一阵子后,沙袋会有裂开的倾向。正常,但终归有点吓人。冬天的时候,营地用屠宰场瘟猪的尸体取代它,但在炎热的夏天,大家不得不用湿黏土凑合。盘索则是用编织的草绳一圈一圈紧紧盘绕而成,直径与人的脖颈相当。手中的剑足够锋利的话,一个好剑手两下就能劈断它。
“这下我全身都要糊满泥巴了。”看到助手将沙袋填满,挂上框架,洛雷登抗议道。
“那又怎样?”
“没怎样,我就是说说而已。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泥巴。你以为我一共有几件衬衣?”
他很顺利地对着沙袋刺了大约有十二下,忽然,波西马的剑刃刺中了什么硬东西——混在黏土里的一块石头,或是用来缝袋子的某种特别有韧性的纤维。剑身顿时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啪的一声,在距离剑尖一寸的地方折断了。洛雷登愠怒地看着手里的剑柄,脏话流利地脱口而出。艾希莉则识相地在一旁一声不吭。
“没什么可说的。”洛雷登把剑柄朝地上一扔,“离斗剑只剩十天,我却把手里最好的剑折断了。如果这是上天给我的预兆的话,这消息倒没那么难以理解。”
他将剑柄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鸟笼周围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大群人。他认出了笼中人,不由得停步观看。在又高又窄的鸟笼中站着的,是他下一次庭审的对手,明星律师齐阿尼·阿尔维斯。他周围地上全是蜂鸟的尸体,助手正要将另外一整盒的蜂鸟放进笼中里。用于鸟笼训练的通常是普通的麻雀,刺中蜂鸟可比刺麻雀难得多。
助手关上笼门时,一只苍蝇从笼子的间隙飞进来,掠过阿尔维斯的肩头。他头也没回,手中的剑快速举起来抖了一下。苍蝇一分为二。他将剑收回呈防御姿势,正好来得及斩断这一批里第一只飞过的蜂鸟的头。
洛雷登整个下午都在喝酒,喝得烂醉如泥。
佩里美狄亚,别称三重城,是海的新娘以及文明世界的主妇,如今正在走下坡路。的确,以前她也曾衰落过,但情况从未像现在这般糟糕。七十五年前,她的陆上领土曾经从高原上的齐米斯佳一直延伸到腾洁雅,后者境内的两座山脉合围扼住了中海海口。如今,齐米斯佳的旧址上杂草丛生,从高高的茅草丛中只能依稀辨认出城市的轮廓以及倒塌石建筑露在地表的几块残砖断瓦。而腾洁雅则被针锋相对的两股军阀势力割据,他们自封皇室正统,率领庞大的海盗舰队,各自占据了几块岩石岛。卡尼亚,帝国最后一块岛上领土,已经成为事实上的自治州。名义上每年运送贡品来的船只,在曾经号称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海域上大肆劫掠佩里美狄亚商船,抢走数目百倍于进贡的物资。不管往日多么辉煌,海的新娘如今拥有的领土仅剩脚下的立足之地,帝国的疆域被海堤及城墙外的海洋和淡水河口围困着。
没有人关心这些。每一个市民都知道城墙坚不可摧。只需五百人守城就能对抗全世界所有国家。两个半世纪以前,提奥吉诺大帝就曾经做到过。佩里美狄亚对外延领土的掌控如同潮水起起落落,从古至今,一贯如此。上一个世纪,帝国的疆域可能涵盖了所有的已知世界,后面一个世纪说不定就像笼中鸟一样龟缩回城墙以内,再三代以后,可能又能看到佩里美狄亚的执政官被派去岛上以及内陆的大城市。这有什么关系呢。对佩里美狄亚来说,重要的是贸易,而不是领土或城堡。现在的佩里美狄亚比以前更繁忙,人潮更汹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这样的起起落落符合历史规律,其中更暗藏了某种逻辑性。征服和占领需要花费金钱和人力。没有需要捍卫的领土,市场和工厂的正常运营就不会被战争税以及佣金抽成所干扰。同样,没有劫掠和冒险的说辞诱惑,能够源源不断地出产各式各样商品的玻璃工坊、铸造厂、陶器厂、皮革厂、造船厂、磨坊、窑厂、工作室以及作坊等地也不会失去劳动力。一千多年以来,这座城市一直标榜,全世界每三个产品中就有一个来自喧闹而空气污浊的下城区。这样的说法,如今看来头一次有实现的可能。
没有对神明的崇拜来扭曲他们的价值观、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佩里美狄亚人比其他国度更了解、更珍惜物质世界。三重城的市民将有生之年看成一场短暂而诱人的机遇,尽全力在从出生到死亡的短短时间内取得某些成就。有时候,他们会觉得需要拥有一块土地,或者建一座城堡——这也是富商的常见之举,多半是因为他们已经富有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步,而世上已经没有别的珍宝值得他们花钱了。
当然,繁荣的前提是,城墙屹立不倒。不过,这是一个相当可靠的前提。至于海盗嘛,哦,这是个麻烦,但也仅此而已。只要不使用佩里美狄亚的商船送货,而是待在家里,让客户承担这个风险就行了。迟早有一天,某个实力强大的外国王子会因为损失大量商业利润而感到不耐烦,将这帮害虫从海上清除。何必浪费金钱、牺牲任何一个佩里美狄亚人的性命,去做其他人很乐意帮你做的事情呢?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来自陆地上的敌对势力。假设他们已经兵临城下,正设法攻占令人无计可施的陆上城墙,只需派遣几艘快帆到其他岛屿以及沿海的城市去,立马会有大批战舰从海上蜂拥而至,争着保护促使世界繁荣的唯一真源。甚至有人建议将舰队暂时搁置,遣散仅存的城市卫队——既然在最危急的关头也用不着,何必在这些东西上浪费钱财呢?
因此,当安纳斯谷——介于城市与草原之间、土地广袤而肥沃的地区,城市三分之二食物的来源地——被一支名字很难发音的军队、听起来像萨苏来族长带领下的白熊族及火龙族联盟军占领的消息传来时,街上丝毫不见歇斯底里的恐慌和暴动。那又怎么样?市民们这么议论着,反正他们的价格涨得太高了。有的是地方可以买食品。如果旅居在城市里的草原人担心有暴徒会对他们上私刑或是浇煤油,那他们就太小看信奉四海为一家的城市人了——他们的思想早已超越局限,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而且一贯如此。比如说,就在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年轻的特姆莱坐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工作时,人们照样对他点头致意,对相关的话题只字不提,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不过,如果他的同僚知道他是萨苏来的儿子,他是否还能获得同样的礼遇,就不得而知了。
亚历克修斯教长与城邦学院的掌院卡纳迪站在法庭上,看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以防守姿势对峙着。
他们耗了一天两夜才进入这里,两个人都累坏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疲惫使他们得以进入幻境。此时,两人正躺在院长住处的椅子上沉沉睡去,法庭上的一切仿佛是他们共同的梦境。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亚历克修斯悄声问道。
“听得到,但他们听不到我们。”卡纳迪回答,“我比你早到几分钟,已经做了些初步的实验。根据我所观察到的,我认为我们并不是真的在这儿。”
亚历克修斯觉得不寒而栗。“太好了。”他说,“我可不想就这么穿着衬衣站在全体市民面前。”
“来看的人确实很多。”卡纳迪的眼光扫过坐得满满当当的长凳,说道,“要是能知道我们在未来的哪个时间点就好了。”
“女孩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大了些,”亚历克修斯说,“不幸的是,我们俩在女人方面经验有限,恐怕无法判断到底大了几岁。她越大越漂亮了,这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现在怎么办?”
亚历克修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法官已经示意斗剑开始。整个法庭忽然安静下来,双方律师开始了对决。和上次一样,洛雷登背对着教长。然而亚历克修斯注意到这次他拿的是一柄折断的剑。他将这点告诉了他的同僚,对方点点头。
“这个变化一定具有重大意义。”卡纳迪说,“真希望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
“专心点,关键点就在对决开始后不久。”
然而这一次,事情再次发生了变化。洛雷登从一开始就处于防御方,他全力以赴,就像能预感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似的。不知怎的,本来能置他于死地的一劈一刺,在最后关头却滑开了。同时,尽管他的反攻遇到了如城墙和海堤般坚不可摧的防御,但他仍然能借此赢得些许防守的时间。总之,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决是双方精湛剑术的展示,真是没白等四十八小时。
“全乱套了。”亚历克修斯喃喃自语道,“一想到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承受的是这堆烂摊子带来的麻烦,我的血都凉了。”
“活该!”卡纳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斗剑说道。他是诉讼艺术的行家,这场斗剑可算是经典。
女孩向左刺出,洛雷登侧身避过。但那是一记虚招,女孩的剑对着他的喉咙径直而来。危急关头,求生的本能让他伸手格挡,剑刺穿了他的手掌。从亚历克修斯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洛雷登的掌背透出一寸长的剑刃。
该我上场了,他心中暗道。当洛雷登向前朝着女孩毫无防备的身躯刺出一剑时,亚历克修斯闪身挡在了两人中间。
洛雷登的剑穿心而过,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他压根儿不在这儿——然而,当他低头看到剑身没入自己胸膛时,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一生最大的错误。下一刻,女孩绕过他,将洛雷登当场劈倒。洛雷登面朝下倒在地上,断剑还留在教长的身体里。
亚历克修斯醒过来时,还是想不通洛雷登是如何用一把折断的、没有剑尖的剑的。
唤醒他的是来自胸口和胳膊的剧痛。毫无疑问,他心脏病犯了。卡纳迪还在熟睡中,亚历克修斯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无法唤醒他。他意识到,这次很有可能死定了,这事实在太冤枉了。
卡纳迪终于醒了,他抬起头来,“没事,别担心。你会活下来的。”
疼痛消失了。
“别动,”卡纳迪继续说道,“保持镇定。尽量正常地呼吸。”他站起身倒了半杯强劲的黑酒,因为睡姿不对,他肌肉僵硬,手脚不太灵活。“来吧,喝了它,”他说,“应该对你有帮助。你要是会死,现在已经死了。”
酒在体内燃烧时,亚历克修斯的脸皱起来。“怎么回事?”他问道,“我是心脏病发作了,还是被刺中了?”
“都有。恐怕这是我的错。把杯子给我,我再给你倒一杯。”
“你的错?”
卡纳迪点点头。“我得做点什么来阻止他杀死那个女孩。把你塞到中间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幸好你不是真的在现场,不然就危险了。”
“老天——”亚历克修斯虚弱地挥挥手,让他把杯子拿走。“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说,“现在我被自己施的诅咒击中了。而且那女孩还是杀了他,我们白忙了一场。”
卡纳迪摇摇头,“想想吧,”他严肃地说,“你本就被牵扯到那个诅咒中了;这就是几个星期以来你老是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我不过是让事态稍微恶化了一点。再说,”他继续说道,“要是没有我插手,情况会更糟。洛雷登会杀了那女孩,到时候我们又将处于何等境地?”
“将来被剑当胸刺穿的又不是你,”亚历克修斯指出,“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一遍。”
“哦,不,”卡纳迪反对,“我们并没有做无用功。目前,我们对元理的了解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点,至少这次做了些极具价值的实验。我该就此写篇论文。”
教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撇开那个不谈。”他说。
“撇开那个不谈,我还是相信这次我们获得了有价值的进展。之前,我们只能大致推断你受到了反作用力的影响,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形式,现在我们则可以完全确定了。同样,我们及时阻止了第二次干预可能引起的灾难性后果,这本身就不是个小成就。除此之外,反作用力一点也没有牵扯到我身上,我认为这些都足以说明我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卡纳迪微笑着说道,“现在,我建议你试着睡一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一间客房。要知道,心脏问题不可小觑。”
亚历克修斯忍不住唉声叹气。“我最沮丧的是,”他说,“就这方面的技巧而言,你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如果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也许应该顺其自然,不再干预。拜托,我们本该有能力以此谋生的啊。”
卡纳迪深深地凝视着他,看了很久。“以此谋生,”他说,“或许你该小心措辞。”
首席教练很恼火。
“没错,”他承认,“以前有过女辩护律师。她们当中有些人还活到了将近二十五岁。但主要是因为没人请她们,她们几乎没有机会工作。这行业不适合你。走吧。”
女孩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平摊的手掌上托着一个矮胖的皮钱包。教练的目光忍不住被那鼓鼓囊囊的钱包吸引住了。
“我们也没有条件接收女性学员。”他说,“更衣室需要分开,但目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加建。更别提监护人了。”他忽然激动起来,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需要监护人。去跟公共道德办公室说去。这样的麻烦事会害我关门的,就这么简单。再说,服装怎么办?”他继续说着,心里疑惑为什么讲了这么多理由,对方还无动于衷,“你不能穿裤装斗剑。而且,女性律师根本没有为公众所接受的礼服可穿。你会成为笑柄的。”
女孩仍然一言不发,手上托着钱包。教练无计可施。他怎么就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呢?这些年来,他扎扎实实地劝退了上百个想入行的傻小伙子。在这行,他们压根儿没有生存的机会。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再说,他还得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教练执照呢。想象一下,他要如何面对一位暴跳如雷的父亲或母亲,以及长着一张死人脸的公共治安官,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让这么单薄的一个女孩入行,以至于第一场斗剑就送了性命?钱包是很鼓,但不足以让他赔上精心呵护了九年的事业。
“拜托了,”他说,“如果讲道理你不听,那么就请离开这里,祸害我的竞争对手去吧。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张清单。”
“你是最好的教练,”女孩说,“我要在这里学习。”
他们身后的训练厅回荡着剑刃相交的叮当声以及急性子教练的呼喝声。当三十只脚同时踏下来时,整个地板都在震动:正架预备姿一、二、三步,后脚还击,飞刺,防守长刺,南方式格挡,剑手式转身,自右向左劈……每天都有新鲜面孔加入,全是些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傻乎乎的年轻人。每天都有心急如焚的父亲找上门来,因为他们的独子抛家弃业去追寻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想——成为一名律师。每个星期都有葬礼要参加,在为事业献身的前学员名录上刻下新的名字。说什么都不听、急着去送死的年轻人多如牛毛,但首席教练从没见过有谁像眼前的小姑娘这么坚决。他想,大概是她那既不恳求、也不花言巧语、更不哀告的方式打动了他。他仿佛觉得自己正试图用不堪一击的借口哄骗她放弃某种不可剥夺的权利似的。他心下暗道:让她加入吧,她这是自作自受。
“好,”他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至关重要的理由要成为一名辩护律师,也许我会考虑一下。”
沉默。教练头一次发现对方有一丝不情愿的情绪。也许,他可以借口对方的动机站不住脚,合情合理地拒绝她。他决定乘胜追击。
“问题是,”他说,“加入这个行业的正当理由只有一个。其他任何的都过不了关。我有种预感,你的动机不是唯一正当的那个。”
女孩不说话,双颊开始变红。作为职业剑手,教练立马从她的防御姿态中找到一丝漏洞。他决定加强攻势。
“以斗剑为职业的唯一目的,”他说,“是金钱。不是正义或者荣誉,不是寻找刺激,不是为了证明你的英勇、成为最强者,也不是为了杀人的快感,更不是为了让你能用非自杀的方式来满足你潜意识里想提前了结性命的愿望。除了金钱之外,绝不存在其他正当理由。如果你想说‘没关系,我毕业后并不是真的要从事这个行业,来这里只是为了学习’,那我建议,在我动手把你扔到街上之前自己出去。‘业余’二字是我所知道的最肮脏、最恶心的词。我说中了,对吗?”
他快要赢了,因为女孩回答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忧虑。“你怎么知道?”她愠怒地说道。
“因为,”他说,“你以提前全款支付的方式找上门来,准备得非常充分,不讨价还价,不要求分期付款,也不请求我等到你开始赚钱的时候再收费——而这一切恰恰是职业剑手会做的事。因此,你显然不是内行人。”
他赢了。女孩的手攥紧钱包,垂在身旁。“那就去你的吧。”她说,“我找别家去。”
“祝你好运。”教练回答,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场战斗了结了。虽然他取得了胜利,却还是没忍住强烈的好奇心。毕竟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关你什么事。”
“告诉我,”他说,“没准我可以帮你指点迷津。”
女孩耸耸肩,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的胜利有所贬值。“报仇。”她说,“这就是我的动机。”
“啊,”教练回答道,“跟我猜的一样。我最瞧不上的,除了‘业余’,就只有‘闹剧’可以与之媲美了。”
女孩瞪了他一眼,“我叔叔被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律师杀害了。能让我合法惩罚他的唯一途径,就是我自己成为辩护律师。所以这就是我接下来准备做的事。”
教练不禁觉得好奇。“合法不合法有那么重要吗?”他问道,“如果这件事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不雇几个厉害的小伙子,在某条小巷里给他来上一剑,直接割破喉咙呢?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我的前学员里有好些人做了几年律师后,就换成了以那种职业谋生。”
女孩摇摇头。“那是谋杀。”她说,“我不赞成谋杀,这是错误的。我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复仇。”
教练想了好几个反驳的理由,却没说出口。“好吧,”他说,“向他的某个常规客户提告,然后请一个更厉害的辩护律师。这样就可以既杀了他,又完全合法。”
“这还是谋杀。”女孩回答道,“毕竟,洛雷登并没有过错。这是他的职业,他并没有犯下什么需要抛开法律以私刑处置的罪行。只是他杀了我叔叔,就一定要得到惩罚。”
教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转身走出训练厅,就此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很高兴终于摆脱了这个女孩,但脑海里居然也生出一丝危险的想法,遗憾自己没能将这么独特的观察对象留下来。教练见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人——伤心的、病态的、受困扰的、疯狂的,还有些一味守旧的蠢货——却从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他提醒自己,也许这样正好。两条腿的生物惹上的麻烦,能避则避。
直到将近傍晚,洛雷登才醒过来。他宿醉未消,心情沮丧,为自己未能更好地应对局面而恼火。于是,他决定出去喝一杯。
在佩里美狄亚的下城,一个人想要喝得烂醉如泥,有大把地方可去。从欢快、喧闹到颓废,以及介于之间的、在情调上有着微妙差别的各式场所一应俱全。有供体面人边喝酒边谈生意的时髦酒馆,也有隐藏在某个私人密室窗帘后面的无照饮酒俱乐部。选择多得常常令人烦恼。有些酒馆用巨幅马赛克招牌来昭告它的存在,另一些则尽力掩人耳目。有些酒馆是政府官员的常驻地,有些是剧院人士聚集的地方,还有的简直像音乐学院或是纯数学学校。有些是禁忌之神的庙宇,有些是谷物交易所及期货市场,还有舞蹈教室、机械学院。有些地方允许女性出入,有些地方提供女性服务,有些让你想看斗剑随时可以看,有些则让你想打架就可以随时开打。甚至还有酒馆让你可以坐下来,为接下来去哪里喝酒争论不休。还有的地方能让你独自一个人坐着喝闷酒,直到醉得无法动弹为止。事实上,这样的地方多得数不胜数。
洛雷登去的那家酒馆没有名字,顾客也寥寥无几。它竟然设在一家车轮作坊的后间,有四张朴实无华的桌子、八盏油灯,还有一个舱门盖,想添酒就敲敲它。这里很少有人高谈阔论,只偶尔有人放开嗓子吼个半分钟左右。后墙外是一条河道,尿急了可以在那里释放。要是你不幸坐着坐着就死在那里,也没人会和你计较。这里的酒对你的伤害不比疟疾差多少。
洛雷登面前的一小壶酒刚喝了一半,有个人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巴达斯。”他叫道。
洛雷登抬起头。“提奥克里托。”他回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没有。”提奥克里托放下他的酒壶,给两个杯子都斟满酒,“要知道,我没你那么努力寻死。在法律行业干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听说,收入很高。”
洛雷登耸耸肩。“比军队强,而且可以穿便装。你呢?”
提奥克里托看起来有七十岁,实际上只比洛雷登大五岁左右。上一次他们俩坐在一起喝酒还是在一个帐篷里。帐篷驻扎在一座小镇中。他们晚了三天赶到,小镇已是一片废墟。第二天他们和草原部族混战了一阵,许多人不幸身负重伤,提奥克里托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原想回去帮他了断的,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可想而知,这是被部落人俘虏了。这种事,多想无益。
“回来有三年了。”提奥克里托说,“我在一家舞蹈学校工作,在年轻女郎们走后打扫一下。算是个谋生方式。”
洛雷登帮他斟满酒。“这之前呢?”他问道。
“没什么可说的,不值一提。”提奥克里托露出了一个只有五颗牙的笑容,“出乎预料的是,那边居然有很好的医生。不过那些人的幽默感不怎么让人受得了。最后他们把我放了。”
“这么简单?”
“篷车队里没有位置给多余的人,而且他们很迷信,认为杀一个残废会带来厄运。”
“之后呢?”
提奥克里托疲倦地叹了口气,“哦,我走到海岸边,到了那里才发现走错了方向。然后我不想再走了,就留在那里生活。”
“哪里?”
“索拉门。”洛雷登挑起了一根眉毛。索拉门位于海岸线的北部,若是步行,离他们当初扎营的地方有两个月路程。除此之外,那里还有着非常繁荣的奴隶市场。“我找了份工作,勉强算份工作吧。不付钱的那种,有点像见习工。”
“啊。”
“后来我被派去划一艘大船。”提奥克里托继续道,“这艘船在卡尼亚沉没时,我游到了岸边。现在我回来了。我想说回家真好,但我这人不爱说瞎话。”
“这么说,你还挺忙的。”
提奥克里托很不自在地耸耸肩,“正如你所说,比在军队里强。好了,别说这个了。你这几年跟老伙计们见过面吗?”
洛雷登摇摇头。“回来的本来就没几个。”他说,“我们也不搞老兵团聚,总之,你没错过什么。”他打了个呵欠,“说起来,有一天我在城市码头撞上了切尔森。他开了家黄铜铸造厂,生意不错,雇了不少人。”
“我受不了那个人。”
“我也是。真有意思,不是吗?混蛋活千年。”
在被认定死亡之前,提奥克里托曾是洛雷登的连长。在这个不鼓励英雄行为的地方,他算条十足十的好汉,进攻时冲在最前面,撤退时留在最后。他比洛雷登记忆中矮了不少,头发几乎全掉光了,脑门上伤痕累累。他被假定死亡后洛雷登接过了他的指挥权。据他所知,整个连队都牺牲了,他们是仅存的两个人。
提奥克里托死死地盯着他。洛雷登看出,他的目光中多是轻蔑。
“是的,”他说,“混蛋活千年,对吧?”
他们再次斟满酒杯,一言不发地对坐了一会儿。洛雷登找不出什么话题。
“好了,”最后提奥克里托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不能待到太晚,明天还要干活。回见。”
“克里托。”洛雷登有点不知怎么开口,生怕说错话。
“什么事?”
“你……你手头紧吗?我是说——”
那种表情又来了。“我说过,”他说,“我有工作。路上当心,巴达斯。”
“你也是。”
“哦,还有件事。”提奥克里托靠着桌子,让他的右腿可以轻松一点。
“什么?”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理由把我留在那里,没有回来找我。”他说,“只不过,永远不要试图解释给我听。”
“保重,克里托。”
“我一贯保重自己。”他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走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根扭曲的铁丝。从草原高地到索拉门,一路这么走下来,一定是段极其漫长的旅途。
对有的人来说,旅途再漫长,为了活下去也一定会走完。
洛雷登没有碰剩下的酒,回到了他的“岛”。他其实很清醒,但这不重要。躺下来睡觉时,他对自己说,不能再喝酒了。正常用餐、锻炼身体、到击剑学校训练,甚至可能再弄一把新的剑,也许他能击败齐阿尼·阿尔维斯。毕竟,这不过是另一场战斗,是他擅长的领域。比这更艰难的,是走过漫长的回家路。
(1) 由两个前提得出结论的推理方法,如“凡人必有一死,我是人,所以我必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