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筛遍城里的每条街道, 卡纳迪是这么说的。 走过大街小巷,踏遍每一个广场,直到你感应到来自“钓鱼线”尽头的牵引力,那就说明你找到了天赋者。这是唯一的方式。
也许有用吧。 亚历克修斯坐在喷水池边的台阶上喃喃自语,手里还拽着左脚的靴子。 但是我脚痛。而且,如果让别人发现我这三天以来不停地在街上走,他们会怎么议论我呢?
他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他把整件事本末倒置了?是的,他现在仍然会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头痛欲裂、发热出汗、胸口和腿上尖锐的疼痛、呕吐以及拉稀。但这些症状越来越轻,发作频率也在降低。随着噩梦渐渐消逝,他最终又可以安睡了。加强三倍的防护和能量场可能起了作用,但保持护盾对他精神力的消耗可能比攻击本身更让他吃不消。而且他觉得,如果不是卡纳迪也在每天不间断地帮他维持护盾,效果不会那么好。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由于洛雷登从与阿尔维斯的对决中奇迹般地生还,并且转行,诅咒本身的力量开始减弱。随着洛雷登逐步摆脱诅咒的影响,诅咒因失去能源而逐步衰减。亚历克修斯甚至在琢磨是不是可以彻底切断与诅咒的联系。他确定这是可行的,尽管之前没人实验过。
他将靴子慢慢套回肿胀的、火辣辣的脚上。不,这不是解决办法。唯一的希望是找到那个可恶的天赋者,可这比他预想的要难得多。也许天赋者已经离开了城市,卡纳迪很肯定这点。亚历克修斯则衷心希望他没走,只要一想到今后要一辈子忍受这种痛苦,他就高兴不起来。
如果我会魔法就好了, 他暗想。 先施个移动咒,以便轻松到达各种地方,让走路什么的见鬼去吧。或者,更妙的是,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占卜出那家伙的身份,然后引一道雷劈向他。话说回来,如果我会魔法,这些我都不必做,只要直接把诅咒剥离并销毁就皆大欢喜了。当然,最初把我拖下水的那个难以捉摸的可恶女孩不见得会高兴,但她高不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早该听我妈的话,不要和陌生女人搭话。
街对面的作坊里有两个男人在制作锯木机,准备装在瀑布下方的锯木场里。紫杉木边材朝下、芯材朝上,已经被切割成弓形。锯刀从厚实的顶部垂下,底部通过一个曲柄轴和水车连在一起。弓形装置起到弹簧杆的作用,将锯刀向上带动,切割放置在长长的水平传送平台上的木料。水车轮叶每转动一次都会将锯刀往下带动,曲柄在回转时又将它带上去,这样一上一下,相当于两个人站在普通的长条锯子两头拉动。两名木匠正在做收尾工作:将两根斜支柱合拢,以承托来安装弓形弹簧杆的横梁。
尽管不是工程师,亚历克修斯仍然很欣赏这种新鲜设计。看来又有新式机器出现了。设计的改进很可能让生产力提高,使大家获得更便宜、更平整的木板。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无比嫉妒。为什么他当初不去钻研技术呢?技术可以通过思考和试验加以改进。在城里的每个角落,你都可以看到忙于工程技术的人。在每个广场,你都能看到有人用木棍在地上画图,或者用指甲在木板的背面勾勒。他们永远在追求更好的设计:更经济实用、更优雅、更好看。相反,作为佩里美狄亚的教长,他一生都在解释魔法不存在、元理的大部分领域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就算可以人为操纵达到某些效果,在实际应用上的意义也不大。但解释又有什么用呢?可他照样穿着丝织品和亚麻衣物,而那些忙碌的木匠们却光着脚,穿着粗糙的毛织物。
还敢自称巫师?真是不折不扣的骗子!该给他们戴上手铐,赶出城去。
两名工匠完成了最后几个暗榫的拼合,年纪大一点的让助手用手摇轮轴进行测试。以人力摇动锯木机看起来相当吃力,用瀑布来推动显然更合理。对此,你完全可以说这就是有效、良好地运用了元理。年轻人发一声吼,木头在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轮子被推动了。
啪的一声巨响,紫杉木弹簧杆干脆地断成两截。悬在上方的锯条失去了支撑,慢慢塌下来,倒在一边,沿着曲柄轴和水车轮的连接处撕开。那名年轻工匠猛地扑倒在地,逃过了一劫。只差一寸左右,他的肩膀就会被砸到。年纪大一点的工匠咒骂起来,年轻人也骂骂咧咧地一拳砸向他的师傅,随后还狠狠踹了木支架一脚。这一脚对他自己的伤害可比对机器大多了。在他们大叫大嚷、互相咒骂的时候,心情平复下来的亚历克修斯站了起来,继续出发搜寻。
经过下一个广场的一家锁匠铺时,他感知到了牵引力。尽管与他想象的感觉不同,但信号却明白无误。他脑子里出现了某种紧张的压迫感。那感觉就像暴雨迟迟不下,空气中压力倍增,大量水汽被压缩成——怎么说呢——有点类似苹果酒或苹果白兰地的浓度。他的头部两侧也隐隐作痛。
他立即停住脚步。毫无疑问,异样感的源头就在这儿。一眼扫过去,他看到店铺里有三个人。年长的老者是锁匠,亚历克修斯曾经从他手里买过一把挂锁(那么,肯定不是他),还有一男一女,看起来明显是外邦人。有意思,看来卡纳迪的推测是对的。
男人身形高瘦,颧骨很高,长着一张和气却有点滑稽的脸。女人明显是他的双胞胎姐妹——他想起很久以前读过一个关于双胞胎和天赋者的有趣理论,说两个人之间如果有天生的、发自内心的心灵共通,就会对元理产生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有点类似铜对闪电的吸引。她长得十分像她的兄弟,却让人觉得很漂亮。反观她的兄弟,最多只能算是相貌奇特。亚历克修斯一看到她,两侧脑仁立刻剧烈抽痛起来。就是她。
他想,要是能够预料到这样的见面方式,提前准备好说什么,该有多好。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锁匠认出他的身份,并且以一种让外邦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当地大人物的方式来接待他。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锁匠认出他的可能性很大。于是他把手伸进口袋,确定身上有钱以后,迈步走进店铺。
开头很顺利。锁匠正在和那个外国男人进行某种复杂的谈判,中间来一点小插曲在策略上对锁匠有利,于是他立刻停止谈判,以夸张的方式欢迎他尊贵的客人,并直率地询问亚历克修斯对上次购买的挂锁是否满意。“蒙佩里美狄亚教长大人赏识!”这话说出来,立刻在空气中荡开,就像清晨弥漫的海雾。
两个外邦人互相看了一眼。有门儿了。
“没什么急事,”亚历克修斯说,“我不打扰你。”
犹豫片刻,外邦人和锁匠继续讨价还价,听起来他们谈的是四打挂锁,连同钥匙及配件能优惠多少的问题。亚历克修斯正在琢磨该如何跟女性外邦人搭上话,却发现他根本用不着主动开口。
“打扰了,”她说,“但我实在好奇。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和你的能力的传闻。你真的会魔法吗?”
要不是头疼得厉害,他简直想感叹一句太妙了。他努力忽略身体的不舒服,微微一笑。
“不能算魔法,”他说,“一般说来,我们从事的是哲学和科学研究,让我们对自然法则的观察比普通人略深一些。因此,我们可以制造某些——嗯——效果,但这纯属偶然。在旁人看来就和魔法一样。但我们不能将铅变成金,不能将人变成青蛙,也不能在空中飞翔或者召唤闪电。”
她花了点时间才听懂整段话,显得有点失望。“哦,”她说,“我一直想见识一下真正的魔法师。啊,对不起,这话听起来太粗鲁了。”
此时正是露出长辈般慈祥微笑的最好时机。“完全不会。”他说,“我也一直想见识一下呢。但我能接触到的最接近魔法师的人物,就是被我们称作天赋者的人。”
“噢?什么是天赋者?”
亚历克修斯眼睛的余光扫到正在谈判的两个人,谈判似乎进入了更激烈的阶段。同时,他觉得头痛欲裂——
她正在施加影响。她想不受干扰地和我聊天,因此让谈判变得更为复杂。她是怎么——
“啊,”他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瞧,天赋者很罕见,不容易遇到。至少在这里——在城里遇到的概率很小。似乎本地不出产天赋者。”
“原来如此。那么他们来自哪里呢?”
亚历克修斯扬起了一根眉毛。“很奇怪,”他随口编道,“在被记录下来的案例中,似乎有很多源自岛屿。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们——”
女孩容光焕发。“没错,”她说,“我们就来自那里。噢,我想从我们的口音啊衣服啊之类的,应该很容易看出来吧。”她补充道,“不过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们的人会魔法。”
“不要用‘魔法’这个词。”亚历克修斯说,“关键是,就算你和天赋者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五十年,你也不会觉察到。天赋者最擅长的是让事情发生——全是那些谁都不会注意到的,普通、日常的小事。比如一块石板瓦片从屋顶滑下来、两个人因为牛奶的价格争吵等等——但他就是能让这些事发生。而且很可能,”他很不情愿地按捺住火气,补充道,“他自己都不知道。”
“太好了。”女孩说,“这么说我有可能是天赋者,自己却永远也发现不了?”
疼痛越来越剧烈,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达到了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步。亚历克修斯用尽全力才没有表现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禁感到,这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
“有可能,”他说,“当然,可能性极小,主要是因为太少——”
“主要是因为你能研究的案例太少。”女孩抢过话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做的都是些日常小事,不是呼风唤雨,也不是把人变成青蛙之类的,你又怎么辨认呢?难道说像你这样的人一见面就可以判断出谁是天赋者吗?”
亚历克修斯疑惑地想, 也许,疼痛是她让我分心的策略,让我不能专心思考,也觉察不到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我不知道。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是一种罕见现象,我们几乎完全不了解它。我只知道,”他明白自己很有可能正在一步一步走进最危险的陷阱,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让他可以带着自己的脑袋离开这里,摆脱疼痛。他补充道,“我只知道,每六个,或者说每十二个岛民中就有可能出一个天赋者——或者任何比例都有可能。也许所有的岛民或多或少都有点能力。”他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说道。
“是吗?”女孩看起来很感兴趣,高兴起来,“那么如果——不,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知道你很忙。”
接着,他表示如果她和她的哥哥愿意成为研究对象,他和他的同僚一定会很高兴。亚历克修斯几乎感觉到嘴唇被“鱼钩”给勾住了。当然,现在发现已经太迟,而且这该死的头疼——
“如果,”他补充道,“你和你的哥哥有时间的话——”
“噢,我们下午没什么计划。文纳德。”她捅了捅她哥哥的肋骨,问了一句,“我们下午不忙,对吗?”
“什么?噢,不忙。我们之前不是计划去中城看看吗?我以为你想参观一下学院和——”
“这样的话,”亚历克修斯几乎可以感觉到有根线在拉扯着,自己仿佛变成了儿童剧里的提线木偶,“请允许我成为你们的导游。里面有些有意思的地方是不对公众开放的——”
“噢,太棒了!”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他的头痛更厉害了——“噢,文纳德,我们去吧!一定很好玩。”
不久之后,亚历克修斯陪着两名新同伴穿过第二重城门。他每走一步台阶,就感觉到骨折之后受到震动的剧痛。能稍稍安慰他的是:用不了多久,卡纳迪也会开始头痛。一句话,他活该。
骑了一天的马,特姆莱感到全身酸痛而僵硬,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毕竟,他是一个马上民族的头领。
“在这里停一停吧。”脊椎底端疼痛难忍的时候,他宣布道,“这里有水源,而且我们可以在树下扎营。”
朱莱耸耸肩。“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多钟头,”他回答道,“如果我们快马加鞭,天黑前可以到达奥克巴滩头。”
“就在这里扎营。”
“是。”朱莱收紧缰绳,飞身一跃,脚尖点地轻松下马。特姆莱佩服之余不禁想道,我以前也能的。仅仅在几个月之前,我也能做到。等到他的同伴转过身去,他才从马背上滑下来,着地的时候差点崴了左脚。
真有意思, 他想, 我认识朱莱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他是我父亲手下的第一骑士。天哪,那时候我是多么崇拜他,现在他却要听我的指挥。
他决定测试一下。
“朱莱,”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去给我装瓶水来,好吗?”他把瓶子递过去,以为会挨一耳光。结果朱莱却一声不吭地接过瓶子向溪流飞奔而去——没错,飞奔,而且是在骑了一天的马以后。太有意思了,特姆莱想,我可以像我父亲一样随便支使他……
是的。不过,不代表我一定要这么做。“没关系,”当朱莱准备去捡点篝火用的树枝时,他喊道,“我来吧,你去照顾马。”
系马腿、卸辔头的时候,朱莱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当然,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所不了解的只有我在城里的经历。不过这段经历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好了。”当篝火燃起来的时候(神明保佑,至少我还记得怎么生火),他说,“你最好跟我讲讲老家的事。”他们在四周用干燥的荆棘围了一堵低矮的墙,在外旅行的草原人如果没有篷车可以过夜,都会这么做。
“除了最重大的那件事,其他都不值一提。”朱莱回答道。接着他马上做了一个语言简洁、内容冗长的汇报:家畜的损耗(被狼叼走的、病死的、走丢的,以及涉水过河的时候被水流冲走的)、老死的马匹数量、新骟马的驯服状况、奶及奶酪的产量、兽皮硝、鞣以及储存的数量,争吵、打架、阴谋、通奸、婚配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赛马、马球、象棋、射击锦标赛、音乐竞赛等比赛的结果,简单的迁徙路线,以及沿路经过的重要道路、浅滩、山隘的通行状况,死去的老人、新生的婴儿、几宗重大事故,或严重或轻微的伤势、久病不愈且很可能一命呜呼的患者;一个人因为砍伤仇敌的马腿筋而被踢瞎了眼;两顶帐篷被一阵怪风吹走,所有的损失和损伤都从部族留存的特别抚恤金里面出;一场来自强盗的偷袭因一名放牧少年的及时察觉和预警而被迫中止(少年获得了适当的嘉奖,族长还从自家的牲口里拿出一匹马奖励他),只损失了几支箭,没有损失牲畜,双方都没有伤亡。
“就这些。”他总结道,说完从瓶子里喝了一口水,“你呢?你不是说你拿到了所有的情报吗?”
特姆莱点点头。“神明在上,我不敢说接下来要做的是件容易的事。”他说,“但我敢说我知道该做些什么。”
“城里呢?”朱莱避开他的眼睛,继续追问,“城里的情况到底如何?”
“啊。”特姆莱摇摇头,“朱莱,你简直不敢相信城里是什么样的。它很……”他迟疑地说,“很不同。”
“只是不同?”
“完全不同。”特姆莱绝望地比画着手势,“主要是在小的方面,当然也有些巨大的差异。”
“特姆莱老爷,”朱莱用低沉且略带讽刺的嗓音打断他,“我真不敢相信,仅仅在敌人的地盘潜伏了三个月时间,你就已经彻底忘记如何做一个有条理的汇报了。”
特姆莱先是愤怒地抬起头,接着又对自己的怒气感到惭愧。这是他父亲的说话方式,温和却语带讽刺,比用榛木鞭打你一顿更痛。他忽然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说,“很好,就当练习一下,为回去以后做准备。”他停住话头,专注地思考片刻。“利剑之城分别临着两道河口的那两面城墙大约有四十二尺高,底部宽十八尺,上面宽十五尺,城头上可容两辆马车对驰。每隔一百五十码设一座哨塔。哨塔高出墙垛二十四尺,能够为一打弓箭手、一台攻城器械以及一整个团队的机械师提供全面的保护。每一座哨塔储存有一千五百支箭、五十颗供投石机使用的砲弹,同时还守卫着联结墙头和地面的阶梯。
“临着陆地的城墙有四个城门,每个城门都有棱堡 (1) 拱卫,棱堡能够容纳两百名弓箭手、五台常规尺寸的攻城武器、一台针对攻城塔以及攻城槌的重型器械。河上的桥梁尽头是吊桥,水深大约有二十尺,河床较坚硬。城墙和哨塔维修状况良好,吊桥的机械部分保养得很好且具有足够的保护措施,攻城器械受到定期检查,由一队固定人员进行演习……”
朱莱点点头。“继续。”他说。
“入侵的军队进入城墙后,”特姆莱继续说道,“一旦遭遇到下城的顽强抵抗,就很难继续推进。街道狭窄,很容易设置路障。马路和小巷的布局使得入侵军队相对容易被侧翼包抄,一不小心就会被围困起来。在下城纵火可能会导致自己的士兵被困在火中无法逃脱。
“他们将防御体系设计成只需要较少人来操作。超出合理人数太多不仅不能提供帮助,反而有可能形成障碍。我估算出合理的防守人数大致为五千名弓箭手以及三千名武装人员,这个数字和城里受过军事训练、随时待命的人数差不多。一旦警报响起,这股力量就会被动员起来,在二十分钟内到达各自的岗位。另外还有约一万名体格健壮、受过训练、拥有武器的后备军。至于各类武器的储备,我查不到确切的信息,多半是因为根本没有这些数据。他们囤积武器已有多年,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储备量都是极其庞大的,这还没算上军械厂的每日产能。”
“很好,”朱莱嘟囔道,“不过,他们善战吗?”
特姆莱点点头。“哦,是的。”他说,“这点无须质疑。他们不是特别好战的人,但在历史上,他们曾遭遇过无数次来自陆地和海上的围城战。他们从小就有备战意识——最近的一次是三十年前,西方城邦联盟派出了一支数量和质量都很惊人的舰队,但还没接近弓箭的射程,就被安装在临海城墙上的远程攻城器械彻底摧毁了。他们宣称一天内击沉了二百多艘战舰,如果你见过他们的器械,你就知道这个数字是可信的。”
“假设,”朱莱说,“下城已经被攻陷,然后呢?”
特姆莱点点头。“跟临着陆地的外城墙比起来,下城和中城之间的城墙在高度和厚度上都略逊一筹,但由于地势陡峭,墙脚下又有密密麻麻的建筑,看起来依然气势惊人。哨塔的分布与外城墙相似,大约每一百码有一个哨塔,负责守卫的只有一支象征性的卫戍部队,但弓箭以及其他武器储备都相当充足。主要的谷仓都在中城,主水箱也是,下城用水就是从这里抽取的。紧急状况下,一旦需要撤离,中城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容纳下城的全部人口。应急计划的存在已经有很多年了,为市民所熟知,尽管有好几年没有进行全面撤离的演习。至于上城,我一无所知,因为只有少数几个上层人物才被允许进入。据说上城也有大型的雨水蓄积装置以及独立的谷仓,皇帝的近卫军是一支由精英部队组成的永久驻军。”
“这样啊,”朱莱一边用长棍子捅着火,一边说道,“你确定你有办法撬开这个保险箱吗?”
“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特姆莱笑着说,“是他们自己很多年前想出来的。然后他们把这事给忘了。”他叹了口气,靠在背后的马鞍上,“这就是佩里美狄亚,聪明反被聪明误。”
“怎么不说了?你是打算现在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我,还是要等到议政会上再说?”
“你恐怕要等等了。”特姆莱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相信我,不会等太久的。实际上这办法相当简单。”
朱莱抱怨着掰开一小块面包。“他们居然能靠这玩意儿过日子,我甘拜下风。”他说,“吃的时候胀得要死,吃完过一会儿又饿了。”
“习惯了就好。”特姆莱睡眼蒙眬地说,“只有有钱人才能每个月吃一两次肉,还都是用盐和香料腌过的,难吃得要命。奶酪两个铜币随便吃,但完全没味道。还有,他们吃鱼。”
“我也听说过。”朱莱皱着眉头回答道,“我吃过一次鱼,味道终生难忘。让他们尽管吃去吧。”
“他们吃的是海鱼。”特姆莱喃喃道,眼睛已经闭上了,“大部分都做成了咸鱼干或者熏鱼。习惯了就好。关键是便宜。”
“喝的呢?葡萄酒或是苹果酒,对吗?”
“你要小心这玩意儿,太邪恶了。”
“女人呢?”
特姆莱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好,”巴达斯·洛雷登掩饰着心里的真实想法,说,“我来看看你们这个班。”
一眼看过去并不怎么振奋人心。这群人里,有长手长脚的十八岁小伙子,下巴上留着一绺打理得令人羡慕的胡子;另一个学员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脸部光洁;一旁高高壮壮、脸色阴郁的少年,看起来大约十六岁,穿着一套明显是全新、尺寸却小了点的衣服——大概在卢萨的富农家庭看来,这是城里流行的当季新款;一个短小精悍的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要是他再高六寸、再重四十磅,说不定就能达到那几家知名学校的招生标准;还有位姑娘,瞪着眼看他;最后是位体型胖乎乎、出身良好的二十四岁年轻人,年纪有点大了,而且一看就知道对击剑毫无兴趣。真是妙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首先,”他说,“报上你们的名字。”
其实就算不问,他也能猜出这里面大多数人的名字。那个又高又壮的乡下人名叫杜卡斯·瓦列尔。到卢萨任何一个市集的用工市场上扔一把碎石,至少能打中三个姓瓦列尔的,而其中肯定有一个叫杜卡斯。留着胡子的小伙子叫梅纳斯·克莱斯登——城里人名字,多半出身于制陶区或砖场区,是富裕家庭的次子。不知为什么,这种家庭不懂得怎么给孩子的人生找一个好开端,往往陷入令人绝望的误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但没有胡子的那位,情况也差不多。愚钝得不可救药的多半叫卡雷斯。城里的同龄孩子里有四分之一都叫弗拉斯,这个名字来自一个多世纪前,曾经连续五年获得拳击冠军的弗拉斯·曼胡林。长得很结实的男孩叫斯塔士·陶德尔,典型的来自东郊上等住宅区的名字。家里有钱的那个孩子肯定叫提奥什么的,不过全名倒是挺新鲜——提奥布列皮特·尤文。听到男孩的姓,洛雷登心中一颤。一个世纪前,港口最好的商船中有至少五十艘是属于尤文家族的。如今,这个家族仍然居住在位于中城的一栋很有名望的宅子里,但他们的裁缝已经坚持先付款才动剪刀了。女孩的名字没什么特色,属于听了就忘的那一类。出身多半很普通,属于有人“喂”的一声招呼,再朝她的方向点个头,她就会答应的那种。
“其次,”他说,“学费。”
大家拿钱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从钱包里拿出来,有的从外套或者皮带里摸出钱来,还有的在汗津津的脖子上挂着装钱的口袋。尤文少爷拿出了一个面额为五元的金币,傲慢地为没有更小的零钱感到抱歉。洛雷登表示谅解,说可以将余钱留在账上今后一起结算。
“很好。”洛雷登说,“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哪些学员自己有剑?”
很不幸,除了女孩其他人都有。但他们拿出来的是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制品,和垃圾场外的破铜烂铁差不多。乡下男孩举起一把有着两百年历史的阔剑。从前的男人穿着由钢铁锁甲以及煮过的皮革制成的护具,步履沉重地走上战场。在那个年代,它算是很有威力的武器。尽管剑身上有几个坑,剑尖也磕掉了,还是会有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来收购。三重城本地的少年们骄傲地呈上样式时髦、崭新锃亮的“配饰”。陶德尔小少爷很不高兴,因为洛雷登居然不给他面子,把他的剑放在膝盖上,毫不费力地几乎弯成两截。那个有贵族血统的小崽子居然带来了一把货真价实的法斯康剑。洛雷登让他立即收回去,六个月之内不准拿出来。前阵子他卖了一把这玩意儿,舒舒服服地过了八个月好日子。若是第一天的格挡练习结束后,传家宝剑两侧各有五道划痕,剑把上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狮子也被削去一块,他家的大人的脸色可就精彩了。
“好在我早有准备,带了几把练习用的剑来。”他说,“等我确定你们值得信赖,就可以把剑发给你们。现在暂时先用木制的钝头剑。”他严肃地补充道,“尽管是钝头剑,如果你们不当心的话,也很可能把别人的眼睛刺瞎,这是很容易发生的意外。”他将钝头剑发了下去。两尺半的剑身配上简单的木制剑柄,剑尖那头有一个扁平的扣状物,以防对练的时候有人不小心戳到对手。他运气很好,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一箱。他敢保证,在第一天的练习中至少会有一个傻瓜把剑弄断。他至今仍然记得在那些寒冷的清晨,因为弄断了剑被格拉明大人扇耳光的情景。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在学校关门之前,洛雷登总算让那群不靠谱的学生学会了一些基础动作。包括两种防守姿势、进步和退步、半蹲前刺和后刺,还有城市派剑法中的直线式屈膝滑步前进,以及传统剑法的划圈式直退。也许他们天生笨拙,各有缺点,但现在至少看起来有点击剑手的样子了。他心里很清楚,那些高级的击剑学校对传统剑派完全闭口不谈,直到第一周课程结束时才略略提到。而且,大部分教练的传统剑法只比半夜里受了惊吓的老太太好那么一点。
他瘫坐在离学校最近的一家中档酒馆的椅子上(尽管已经决定不再去酒馆了,但偶尔一次也没关系吧),回想着六名学员。两名高高瘦瘦的小伙子非常听话,学习热情很高。这种类型的击剑手他很熟悉,在过去十年间干掉过不少。乡下少年不像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笨拙,也没那么蠢,以他明显的身体优势,有可能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双手剑士。但洛雷登有相当的把握他会在一周左右放弃学业。长得很结实的那个男孩看来不是好苗子,他靠死记硬背掌握了动作,却完全没有一点主动思考的能力。允许他加入佩里美狄亚的律师行业无异于让他送死。尤文少爷在终于愿意集中注意力以后,倒是展露出相当的实力,多少让人有点不痛快。洛雷登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剑手,因为他会尽量避免跟人斗剑,这种行为有人称之为懦弱,有人觉得很明智。最后只剩下那个名字记不住的女孩。
在无数粗制滥造的法庭小说里——不管是出自所谓的专业诗人还是半点天分也没有的业余作家——几乎每一本都有一名可爱的女剑士作为女主角,身姿苗条羸弱,剑术却又快又狠,能够一剑戳翻强大的律师,或者在土匪、海盗甚至蛮族战士的包围下杀出一条血路。以前洛雷登还愿意花时间向不懂行的熟人解释,那些浪漫的想象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没有足够的体重、臂长以及强壮的腕力挡住对方的剑,你就算速度再快、运动能力再强也逃脱不了早夭的命运。他还会解释,胳膊和膝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感到疲劳。即使格挡的技术再标准再完美,体重十五石的男人全力一击,还是会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直接撞翻。总之,法庭的决斗场上没有女人的立足之地,或者说,根本不是任何人类该踏足的地方。这套理论他至今深信不疑,不过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女孩有天分。
当然,她一点都不娇弱。尽管缺乏体重优势,但足够强壮,脚步很稳——显然是终日劳作惯了。但从她的手来看,又不像是干农活的。也许是某个工匠的女儿,洛雷登猜想,一个被当成儿子来养的女儿,因为家里没有其他劳动力而不得不自己干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有决心。这种决心并非来自对武力的向往——像那对又高又瘦的双胞胎男孩那样,也不是为了实现童年梦想,更不是出于乐趣。她只是在专心完成一项任务,无关个人喜好,好像不去做就有生命危险似的。这个女孩让他觉得有点难缠,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女击剑手,更像是——
——有私人恩怨。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意识到自己累坏了。明天还得继续教这些讨厌的小孩握剑的方式、更多的基本步法以及防御规则。再过一天,他就要开始训练他们弓箭步刺的技巧,同时回顾这几天学的,反复练习。前提是他的嗓子没有哑,没有被哪个学员吐得满身都是,也没有失去耐心,提剑干掉其中一个。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会教完这一批,送走他们,再招一批废物,从头开始。
我这是撞大运了。
的确。至少,没有人总惦记着要杀他。
他很想再来一壶苹果酒,但还是站了起来,收拾好包,穿过市区,一路跋涉回家。
他爬上楼梯,发现有人在门口等他。
在对方看到他之前,他迅速将身子紧贴墙壁,隐藏在烛台的光圈之外。镇定下来后,他忽然想到如果这个面目不清的人影真的是刺客的话,那水平也太差了。再说,谁会费老大劲儿来杀他这样的人呢?强盗更不可能偷偷摸摸跑到这个贫民窟,浪费一晚上时间,抱着微弱的希望等房主回来,而且有没有值得抢的东西还得另说。就算撞上了万分之一的概率——主人的家里真有值钱的东西——他早就可以推开根本没锁的门,自己动手,拿上东西扬长而去了。
不管怎么说,洛雷登还是小心地凭感觉解开剑匣的绳扣,打开帆布袋口。尽管爬了很久楼梯,他还是忍住粗重的喘气声,尽量轻手轻脚走上最后几级台阶,伸出手去抓住火把。
“艾希莉!”他嚷嚷起来,“你把我吓得魂都没了。”
“对不起。”艾希莉说。该死!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我刚好路过这里,想着……”
“真的吗?”他知道她没说实话,“那就进来吧,门没锁。”
她盯着他手里的剑,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你吓到我了。”他一边说一边换下壁式烛台上插的火把,“等了很久了?”
“没多久。”她说。
他关上身后的门,在火绒箱里摸索着想点灯。火绒是潮湿的,这鬼地方什么都泛潮。
“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她坐在床边问道,“你赚得不少。”
“那是以前的事了。”他提起酒壶,发现和往常一样是空的,“我已经退休了,记得吗?现在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教练,手下只有六名学生。”
“每个学生一天的学费是一个银夸特,你每天能赚六个。”她回答道,“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人,运气顶好的也要一个月才挣得了这么多。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不可能都花在酒上面了吧——真要那么喝,你非得醉死不可。”
洛雷登笑起来。他不会告诉她,他的口袋里本来还有一个五元的金币,不过已经被他换成零钱了。“这是我的事。”他回答道,“没准儿我就喜欢住这儿。你看这里风景多好,有人专门跑过来站在门口欣赏呢。”
“我——”她低着头看着靴子尖,“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如何。六个学生,生意算好还是不好?”
“凑合。”他回答道,“正如你所说的,如果我能坚持下去,也能过上挺不错的日子。尽管会辛苦一点。”
“你会教吗?”
他耸耸肩。“需要点时间,这还是第一天。”他甩掉靴子,解放了脚趾,“我被五个傻瓜和一个女武神折磨了一整天,但还是教会了他们如何在不摔倒的前提下沿直线滑步。他们的学费付得可值了。”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你到底来干什么?”
真是一个好问题。显而易见,只有一个理由能让一个年轻的姑娘找借口来探望整整三天未见的男人——艾希莉终究还是个年轻姑娘,尽管在相识的三年里,他好几次刻意回避这个事实。事实上,虽然有点尴尬,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你从来不动脑子,是吗?”她赌气地回答,“巴达斯,你知道我为多少剑手工作过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皱起了眉头,“你说得对,我没想过。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没理由生意不好啊。”
“只有一个。”她答道,“直到最近才失业,因为有个自私的混蛋不干了。”
“哦,”他的眼睛睁圆了,“你怎么不早说?”
“是啊,当然,我应该早点说。我该说,哦,不要,你别退休,我需要你时不时地拿命赌一赌,这样我可以从中抽走百分之十。别这么……”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带感情的逻辑性问题: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因为我需要一份工作。”眼中的凶狠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难为情,“我在想,教练也需要助理,不是吗?你有助理了吗?”
他摇摇头,“事情不多,我想我自己就能打理。为什么我不干了,你也要放弃自己的事业?你手头有不少常规客户,时不时就能接到生意。外面有大把的剑士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哦,是的。”她终于可以镇定从容地看着他,回答道,“包括他们的生命。想象一下吧,巴达斯。为什么我只为你工作?”
他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他承认。
“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容易被干掉。”她轻声说,“巴达斯,我不想打发年轻人去送死。我认为那样不道德。我跟着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信任你。”她厉声回答,“噢,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输。但你绝不会毫无意义地去送死。不到……”
“不到万不得已?”他笑着说,“你高看我了。”
“不管怎么说,”她活泼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需要助理吗?”
他半是假装半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显然,他之前误解了对方的意图。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他其实不太需要助理,再说分成还不能少于百分之二十五。他会损失点收入,而且跟从前比起来,这点抽成能给她提供的生活颇为寒酸,即使她过去只为他一人工作。(这又是为什么?算了,这个问题以后再想……)话说回来——
“需要。”他回答道,“但你得不断带来新学员,靠这个提成。基于我在整整二十四小时里积累的教学经验,我认为带十二个人跟带六个人费的劲差不多。你说呢?”
“试用期一个月怎么样?”她建议道,“我在培训行业的经验比你少一天,记得吗?我还不确定我喜欢这行呢。”
洛雷登笑了起来。“噢,我相信你会适应得很快的。”他说,“归根结底,我们做的还是打发年轻人去送死,跟过去一样。”
“好了,”亚历克修斯说,“闭上眼睛,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双胞胎乖乖地闭眼。那个叫文纳德的男孩整张脸皱在一起,表情既难为情又充满决心,说明他怀疑自己被人耍了,却又不敢说出拒绝的话,生怕冒犯了人。维特里丝则表情专注,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幸福。这是一个小女孩开始精彩冒险时该有的心情。亚历克修斯瞟了一眼他的同僚。后者痛苦得脸色发白,惊恐万状,看上去似乎只剩半条命了。教长对他淡淡一笑,他太了解同僚此时的感受了。
“看到什么了吗?”
文纳德“嗯”了一声,显然不确定对方期待他说什么。女孩则摇摇头。
“很好。”其实他只是装装样子,为了测试他们会不会撒谎。知道他们不会作假,亚历克修斯满意地深吸一口气,尽力放松,想让那股快要把他的脑浆从耳朵里挤出去的压迫感减弱一点,然后——
法庭。这次不知为什么,公众旁听席是空的。没有法官、没有庭警,也没有书记员。空荡荡的法庭上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叫洛雷登的男人,背对着他,双脚几乎完全并拢,右臂笔直地往前伸,用传统剑法中的预备姿势拿着剑;另一个,就是请他帮忙施咒的女孩,感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
“嗨。”维特里丝叫道。她突然出现在决斗场中央两个隔得很近、一动不动的击剑手中间,绕着两个人转来转去,就像欣赏广场上的雕像似的。
“我认得他。”她最后说道,“他就是那天我们见过的辩护律师。另外一个也是律师吗?我都不知道女人可以当律师。”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卡纳迪还没有进来,但至少他的头不痛了。“我没看到你哥哥。”他说。
维特里丝四下张望,“那就是说,他进不来。你的助手呢?”
啊,真可惜卡纳迪不在这里,不能亲耳听到这句话!我会让他终生难忘的。“显然也没进来。”亚历克修斯尽力掩饰心里的焦虑,回答道,“你知道吗,这太有意思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维特里丝耸耸肩。“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怎么指挥手脚的动作一样。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她再次看看四周,“我们是真的在这里,还是在一个梦或者什么幻境里?”
“我不知道。”亚历克修斯承认,“通常不是这样的,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我说通常,并不是指我每天都会干这个——但按照以往经验,你进来的时间应该恰好在某个关键动作之前,不是在未来就是在过去,由进来的目的决定。照我看,现在的场景既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没准儿我们真的在一个梦里。又或者,也许你是一个天赋者,进入方式完全不同。”
他注意到洛雷登的的确确在呼吸,女孩也是。但两人拿着剑的胳膊一动不动。这很奇怪,哪怕你花了几千个小时来训练,也不可能将执剑的手直直地伸出去超过一分钟,却没有任何抖动……
是这样啊。原来他们是在训练,不是在对决……这儿也不是法庭,而是剑术学校的竞技场。这里是模拟法庭环境建造出来的,这样当学员进行毕业考试时,就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女孩的剑尖忽然极其细微地颤动起来。
妙极了, 亚历克修暗道。 她从我的脑海里取走画面,往后——还是往前拨了一下?不知道——全由她说了算。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女孩恼怒地轻呼一声,剑尖再次抖动起来。亚历克修斯知道她只是在宣泄痛苦。执剑是击剑手最基本的训练之一——也是最艰苦的一项。据他了解,这个动作能让人学会许多有用的技巧,同时也最能锻炼肌肉。亚历克修斯心知肚明,换了他做这个姿势,连几秒钟都保持不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这次抖动幅度更大,动作更不受控制,洛雷登趁机刺向她,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她以几乎同样的速度格挡。双方过了几招,然后洛雷登敏捷而轻巧地手腕一翻,将对方的剑打脱了手。做完这个动作,他弯下腰来,抱着前臂,小声咒骂起来。
女孩一言不发,似乎在生自己的气。
“刚才打得不错,你已经掌握要领了。”洛雷登气喘吁吁地说,“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
“我失败了。”女孩回嘴道,“我任由你打败了我。”
洛雷登奇怪地看着她。“说句公道话,”他说,“我毕竟是你的老师啊。”
“不过是更有技巧而已。”女孩说,“这没什么。如果对方比你强,你一样会死。”话里的尖刻让亚历克修斯很不舒服,从洛雷登的表情看,他也同样反感。
“你知道吗,”洛雷登说,“我很庆幸自己可以及时退步抽身。我最受不了追求完美的人了。”
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心怀怨愤。 真是个祸害啊,这孩子。我当初是撞上了什么厄运,居然卷入到如此危险的事情?
“简直太好玩啦,”维特里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难道不做点什么吗?”
亚历克修斯吃惊地抬起头。“什么?”他说。
维特里丝皱起了眉头。“你之前不是解释过吗,”她说,“你跟我说,当你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生命时——”
亚历克修斯欲言又止。说起来,用“闯入别人的生命”来形容他的行为确实恰如其分。
“——难道不是为了做点什么吗?你知道的,就是出手干预。纠正偏差,拨乱反正。还是说我的理解有问题?”
“嗯,一般说来——”不知怎么地,亚历克修斯一时词穷,“你看,我们不是来干预什么的。别忘了,这只是个试验。”
“哦,好吧。我只是想,既然我看过这个人的决斗,而那个恶婆娘又明显在找他的麻烦——”
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仿佛自己被人拿了起来,被迫在一张棋盘上移动位置。“为了干预而干预,是非常危险的。”他严肃地说,“嗯,更是一个完全错误的行为。我们对这件事的背景一无所知。”
骗子,他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彻底失控了。看起来,那个可怕的女孩报名加入了他的剑术学校,正在学习如何杀死他。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维特里丝说,“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做呢?”
“我想,”亚历克修斯缓缓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盯着卡纳迪,后者惊恐的表情显得十分突兀。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他的同僚一眼,让他赶紧镇定下来,然后看向维特里丝。
她仍然双眼紧闭。
“不好意思,”文纳德怯生生地说,他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表情很滑稽,“我们还要这样做多久?”
她同样没有睁眼。如果她还留在那儿,并且趁他离开做了些什么——哦,我的老天爷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维特里丝叫出声来。接着她睁开眼睛,笑容满面。
“简直太棒了。”她笑着对亚历克修斯说,兴奋得容光焕发,“你真是太聪明了,”她补充道,“我就知道你真的会魔法。”
亚历克修斯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1) 棱堡是由帷幕墙向外凸出一块具有角形结构体的防御阵地。完整的棱堡除了两个前端凸出面外,尚有两个侧面,用以保护帷幕墙,并连接棱堡本体。它常作为堡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盛行于十六世纪中期至十九世纪中期。